“表哥。”夏沁颜从车窗里探出头,“还有多久到京城呀?”
“只需要一日即可。”
卫泓湙打马上前,俯低身体看她,“是不是累了?”
“嗯,天天在车厢里,有些无聊。”
夏沁颜趴在窗沿上,小脸被胳膊挤压的微微鼓起,嫩生生,如同刚新鲜出炉的白馒头。
卫泓湙看得一笑,他们已经在路上走了一个多月,他自小习武不觉得什么,但是对她几乎没出过门的小姑娘来说,着实难熬了些。
亏得她一路上也没喊过苦叫过累。
卫泓湙心头怜爱顿起,“前面不远处就是天门山,因着离京城很近,就像是守着国门一样而得名。山上有座慈济寺,一直备受皇家推崇,寺内还有一大片的枫树林,冬日时瞧最是壮观。要不我们今日就在那里住一晚,明日再启程,差不多可以赶午膳前到府。”
“可以吗?”夏沁颜眼睛一亮,乌溜溜的眼珠忽闪忽闪,透着明显的期待。
“当然。”卫泓湙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眉宇间溢满了宠溺,“只要是你想的,都可以。”
车内角落处坐着的春杏无意中瞥见世子的神情,不由一惊,而后很快低下头去,不敢让人发现她的异样。
怎么瞧着世子对表小姐……并不仅仅是兄妹之情?
“春杏姐,你去过天门山吗,是不是真的很漂亮?”碧云挨着她坐,“低声”和她说悄悄话:“斋饭好不好吃?”
“最后一句才是最重要的吧?”夏沁颜听见了,没好气的回头,“我看啊,吃比你家小姐还重要。”
“还是小姐重要。”碧云嘿嘿笑,“没有小姐,我就没东西吃了。”
一句话说的车厢内外都笑了,卫泓湙盯着那丫头,虽说傻是傻了点,但好歹可以逗表妹开心,也算是有点可取之处。
春杏跟着笑,掩下眼里的思虑,这件事要不要跟老太太说呢?
她本是老太太跟前的大丫鬟之一,此次随世子一道南下,除了老太太担心表小姐路上没人照顾之外,也是想提前观察一二,看看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性。
目前瞧着表小姐处处都好,春杏敢肯定也会远超老太太的期待,只是好是一方面,能不能做国公府世子夫人却又是另一方面。
春杏不确定主子们会不会觉得表小姐的家世薄弱了些,尤其有个名声不好的娘亲……
“春杏?”夏沁颜笑看她,“想什么呢,碧云都快把你的衣裳扯破啦。”
春杏猛然回神,回话时难得有些磕巴:“回表小姐,奴婢……奴婢还在想着山上有哪些好吃的斋饭……”
夏沁颜扑哧一笑,“看来不能让你和碧云久待了,你都被带歪了。”
“小姐!”碧云不依。
主仆二人说笑着,瞧着好不亲密,春杏却有些惴惴不安,只因卫泓湙刚才瞧了她一眼。
那眼神很冷。
“你算是府里的老人了,应该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卫泓湙目光落向前方,夏沁颜正在碧云的搀扶下往上走,时不时回头向他招招手。
他也笑着挥手,声音却异常冷冽:
“表妹身边只有一个丫鬟,祖母见了肯定要安排身边的人过去伺候,你觉得会选谁?”
春杏落后一步,垂着头不敢作声。
与其再选一个新人,需要表小姐重新适应,肯定不如选她这个已经熟悉的。
世子这是在告诉她,要认清以后的主子是谁。
“奴婢一定尽心服侍小姐,绝不敢有二心。”
春杏福身,从“表小姐”到“小姐”,其中意味谁都懂。
“嗯。”卫泓湙淡淡应声,加快脚步追上夏沁颜。
“慢着点,这里坡势比较陡,小心跌倒。”
“才不会。”夏沁颜朝他皱皱鼻子,转向另一边,“表哥,这里可真漂亮。”
百亩山地上全是满坡的枫树,千株万株,蔚然成海,远远望去,仿佛一团巨大的烈火,几乎连天际都能点亮。
白云悠悠,好似触手可及,连呼吸到的空气都比山脚下更加清新,让人只觉心旷神怡。
怪不得很多人都喜欢登高望远,站在高处看到的风景的确别有意境。
“就是有点累。”夏沁颜捶了捶腿,爬山真是体力活。
“那边有亭子,过去歇歇。”卫泓湙轻笑,领着她往右走。
“慈济寺建得这么高,香客们每次上来不麻烦吗?会不会有人因为太累了就不捐香油钱了?”
“……别瞎说,捐多捐少那都是个人的心意。”
“表哥,你这副语气真的好像寺里的和尚哦……哎呦,你打我做什么!”
少男少女的嬉笑玩闹声让亭中的人皱了皱眉,本以为这个时节来山里的人很少,所以他才跑到这里躲清净,谁知刚来不久就遇到了人,听着脚步声还不止一两个。
“公子,奴去将人打发了。”身后石砚垂首恭立。
独坐之人没说话,左手缓缓落下一颗棋子,石砚自小侍候他,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当即就要往出走。
却不想刚走到一半,就与卫泓湙等人撞个正着。
石砚正要开口撵人,视线触及卫泓湙的脸,不禁一愣,“卫世子。”
卫泓湙同样没想到亭中竟然有人,而且还是两个男人。
他看了眼夏沁颜,见春杏将她挡得严实,微微松了口气,这才望向“先到者”。
石砚,不认识。
一直侧对着他的那位……
卫泓湙眼眸微闪,“小侯爷?”
丰恂偏头,淡漠的视线扫向他,只一息,就转了回去,继续盯着棋盘,右手捏着棋子正要往下放,却听一道悦耳的嗓音忽然响起:
“放那里就输啦。”
丰恂顿了顿,再次慢腾腾的转过头,就见一张莹白如玉的小脸从丫鬟背后探了出来,睫羽扇啊扇,突然朝他露出一抹甜甜的笑容。
“放左上角,才能反败为胜。”
“颜颜!”卫泓湙瞪她,“这是静安侯。”
“侯爷……”夏沁颜眨眨眼,又缩了回去。
卫泓湙无奈,自从离开了夏府,她就仿佛是卸下了沉重的枷锁、获得了新生,一日比一日活泼,偶尔还会如现在这般露出几分任性。
“侯爷见谅,表妹有些顽劣,有不到之处,还望您海涵。”
他朝丰恂拱手,嘴上说着顽劣的话,语气却十分宠溺。
丰恂没看他,收回目光,手里的那颗棋子却迟迟没有落下。
卫泓湙也不以为意,京中人都知道静安候自从出了意外后,性子就越发古怪,从以前的故交满天下,变得阴郁避世不见外人。
即便宫中亲自传召,他也照样说不去就不去。皇上不仅不怪罪,还给他封了候,让丰家继长公主下嫁后,又出了一门双侯的佳话。
想到这里,卫泓湙心里突地一动,说起来丰侯爷和颜颜的母亲似乎还有点瓜葛……
“表哥。”夏沁颜轻声喊他:“我腿疼。”
走了这么久山路,又呆站了好一会,不疼才怪。
卫泓湙看看她,又看看丰恂,有些为难。
丰恂终于将棋子落下,正是夏沁颜刚才所指的左上方。
棋子与棋盘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石砚赶紧上前:
“卫世子、这位小姐,快请坐。”
他在另外两个石凳上铺上蒲团,又去提了一旁正咕噜着热水的茶壶,浓郁的茶香飘荡在不大的凉亭内,额外增添了一丝飘渺的气息。
“多谢侯爷。”卫泓湙再次拱手,看着夏沁颜坐好,自己才坐在了两人之间。
亭内一时无话,只有棋子时不时落下的声音。
夏沁颜伸手去端茶杯,先是伸出的左手,而后才像是反应过来一般,立马换成了右手。
整个过程不到一秒钟,连卫泓湙都没有发现,只有对面的丰恂眸光动了动。
他看向自己的左手,出乎意料的开了口:“下一盘?”
嗓音低沉,无波无澜,却异常好听。
卫泓湙和石砚同时诧异的抬起头。
卫泓湙不解,什么意思,这是自己跟自己下的厌烦了,想找个临时棋友?
相比他,十分了解丰恂的石砚则更为震惊,他家主子都多久没说话了,更别提主动搭讪别人。
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他仔细瞧了夏沁颜好几眼,似是要将她的样貌牢记在心,可是瞧着瞧着,他又皱起了眉,总觉得眼前的姑娘好生面善,好似在哪见过。
“来!”夏沁颜没管其他人怎么想,兴冲冲的放下茶盏。
“黑子先行。”丰恂礼让小辈。
夏沁颜也不客气,啪嗒,直接利落的一子。
丰恂微不可见的挑挑眉,跟他的风格倒是很像,若是他来,他也习惯先下那里。
他收敛心神,专心对弈,然而越下越是心惊,这种感觉不像是在和一个陌生人下棋,而是依然在左右手互博。
自己的每一步好似都在对方的预料内,他刚落子,对方就紧跟而上,而她的举动同样不出他所料。
仿佛对面是一面镜子,里面有着另一个他。
两人越下越快,如同比赛一般,卫泓湙起初还看得津津有味,越瞧眉头皱得越紧。
他虽然武功骑射、琴棋书画都有涉猎,但是涉猎不代表精通,尤其棋道,或许排得上中上流,但和顶尖水平仍是有较大差距。
棋局一到后面,他就有点跟不上了。
卫泓湙捏了捏眉心,望向身侧,夏沁颜正目光灼灼的盯着棋盘,眼里全是欢喜和战意。
原来她的棋艺这么好?
“我赢了。”夏沁颜开心的一拍手,宣告这局的结束。
丰恂将白子扔进棋罐,面色还是冷冷清清,“你师从哪位大家?”
“没有呀,不过是看了几本棋谱,平日里无事喜欢自己琢磨。”夏沁颜笑意盈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丰恂视线在她手腕上转了转,用的右手……之前下棋也是,他特意留心了,从未见过她再用左手。
所以那会或许只是小姑娘一时紧张弄错了?
他垂下眼,有些意兴阑珊,“你是孟家人?”
现镇国公卫秉娶妻孟氏,能让世子卫泓湙这么亲近唤着表妹的人,也只有孟家了。
却不想夏沁颜歪了歪脑袋,否认了他的猜测:
“不啊,我姓夏,刚从临安而来。”
“颜颜!”不知为何卫泓湙忽然生出点恐慌。
他想起那晚没有相融的血,如果夏耀祖不是颜颜的亲爹,那谁会是……
他瞥了一眼显得漠然疏冷的丰恂,站起身。
“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快些到山顶吧,刚不还念叨着饿吗?”
“可我还没休息好。”夏沁颜嘟嘴,不是很乐意。
“进了寺里就能好好休息。”卫泓湙哄她:“这里没有遮挡,四处都是风,你身子弱,仔细着了凉,又得喝苦药汁。”
“……你就不能盼我点好?”虽是这么说,夏沁颜还是起身了。
春杏上前帮她重新将披风系紧,巴掌大的小脸被厚厚的毛领一衬,显得更为娇小。
她生得好,皮肤又白,只是那么站着就有种说不出的风华气度。
石砚看得有些呆,莫名感觉自己像是看见了十几年前的小侯爷。
不是相貌有多像,而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气场。
一抬眉一投足,眼尾流转着的魅力和贵气逼得人只敢屏住呼吸,生怕哈口气都会把人吹跑了。
想当年侯爷可是公认的玉面郎君,骄傲肆意、张扬热烈,何等的风采斐然,满京城何人不羡慕,何人不爱慕?
若不是……
石砚低下头,不敢再多想。
丰恂也在看夏沁颜,倒不是同样想起了少年时光,仅仅只是觉得卫泓湙的态度很微妙。
好似在故意阻拦他再问下去,并不想他和那个小姑娘有更深的接触。
而且姓夏、从临安来,他皱眉思索,国公府有这样的姻亲吗?
“有……”石砚欲言又止:“那个……国公府以前的三小姐便是嫁与了如今的临安知府夏耀祖。”
三小姐?
丰恂脑海中慢慢浮现一张震惊又绝望的脸,手里抓着的棋子就那么啪嗒掉在了棋盘上,而后滚落在地。
是她?
“侯爷。”
亭外忽然响起一道软糯的女音,丰恂望过去,夏沁颜披着大红斗篷站在小路尽头,朝他笑得仿若烈阳般灿烂。
“侯爷再见,希望下次还能与您一道下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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