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自在菩萨, 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色即是空, 空即是色……”
烛火绰绰,佛祖一双慈悲眼俯视苍生, 似含无限怜悯。座下白衣跪于蒲团上, 闭眼诵念经文。
“师弟, ”灰衣僧人从他身后走来, “方才, 守门的弟子来报, 说瞿越国太子殿下命人带了封信给你。”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 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 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等到通篇经文诵读完毕,鸦色睫毛动了动, 俊美无俦的僧人才睁开眼,眼中空明澄澈, 只映见如来金身。
“有劳师兄。”
伽莲接过信件拆开,旁边伽蓝顺口问道:“如今这位瞿越太子应该忙于婚事才对, 怎还有空写信给你?”
“哦,太子殿下在信中约我,说是有要事相商。”
“要事?”伽蓝皱紧眉:“该不会和长公主有关吧?”
先前赵如意送礼、又要伽莲入府护她,这些事稍加打听便知道,保不准那位瞿越太子对此是否有看法。
“如今他俩已将成婚,师弟,不如你还是别去了,少淌浑水。”
伽蓝总有感觉,涉及到那位长公主的,准没好事。
伽莲只是莞尔笑道:“倒也未必与殿下有关。我与太子殿下乃是挚交,既然他在信中写道有要事,我自当不会爽约。”
“你……”伽蓝叹了声:“你总是为人着想,有时也该多为自己考虑才对。”
虽说出家人四大皆空,可伽莲心里头装的,永远只有别人,没有自己。
伽莲知道伽蓝是关心他,“师兄,其实我已与师傅说过,待过几日,我想出寺到远方游行。”
游行?
伽蓝愣了愣,“你要去哪?”
“天大地大,世界宽广,我也想出去走走。常言道,读万卷书,不如走千里路。当年佛祖一路苦修,也有玄奘法师西行,我想看下这世间疾苦,渡一切厄。”
伽莲闭眼,合手双十,满面尽是慈悲。
伽蓝自然相信他的话,只是他又想起些事来:“说来,当年你进寺时不过才八岁,又受了重伤。出去走走也好,还能顺道查下你的身世,说不定能寻到你的父母——”
“师兄,”伽莲摇头,“出家人已无俗世烦恼。我此行,并没有想着要寻回家人。”
自打他有记忆起,达摩寺就是他的家。依师傅的说法,他们是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捡到他。当时,他衣衫褴褛倒在达摩寺门口,还受了重伤。
也幸亏是倒在达摩寺门口,当年寺中高僧用了达摩寺独门的达摩内功心法护住他心脉,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醒来后虽是记忆全失,可这寺中众人待他极好。师傅视他为子,师兄师弟敬他爱他。
他并未感到任何遗憾。佛家常说缘份,他这一生便是与佛结缘。至于八岁之前的事,他只当已是过往云烟。
伽蓝见他意已决,只是拍了拍他肩膀,一如过往,他知道自己的师弟佛学高深、武功卓绝,样样在他之上。可他仍觉得他是当年那个懵懂天真的孩童:“那见完瞿越太子后,你记得收拾妥当,还有伽释那边,若是知道你要离开,肯定又要哭鼻子了。”
伽莲但笑不语。
他此行在修身,也在修心,至于何时才回?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 * * *
斛昌罗舒这封信来得及时。就算他没写这封信,伽莲也备近日向他辞行。
那信上约的是戌时正二刻,地方却不是驿馆,而是城西一处名为“风荷小筑”的别苑。
伽莲远远便望见挂着“风荷小筑”的院落,他并未直接上前,而是原地环顾,走向角落一个面摊。
“老板,烦请问您一个事。”
“哦,大师,您请问。”
“前面那个院落,不知平时是何人所居?这一两个时辰内,您可否有见过有人从此门进去?”
“那个地方呀,就是给人赏荷的。不过听说进入的,都是些大官。说起来,刚才有个男人穿着很奇怪的衣服,头发还带点黄,一看就不是咱们大周的人。就他,带着两个下人进去了。”
“谢谢您了。”
应该是斛昌罗舒没错。伽莲想,约莫是驿馆说话不方便,又或者,他的好友是想请他一同月夜赏荷。
施然走上前,伽莲轻轻扣了扣门,里头便有人出来迎接。
“伽莲大师,我家主人已经久等了,请。”
此处名为风荷小筑,里头景致也不负此名。从大门踏入,迎面而来便是错落有致的假山群,绕过这堆精雕的石头,便是曲水流觞。九曲竹制的游廊建于水上,水里头各色莲荷绽放。廊边挂满彩灯,灯色花影相照映,真真月色醉人,花景欲迷人眼。
“我家主人在前面等您,请。”小厮比着手势 ,人却往后退。
目光顺着他的手,前方游廊连着小筑,小筑通体亦用竹子所建,门口挂上红纱,纱帘在夜风中摇曳,依稀透出里头一道身影。
伽莲缓步向前,撩开帘子时,记忆中娇艳妩媚的面孔令他神色微凝。
“……殿下?”
“很惊讶?”坐在竹桌前的美人仰头饮尽杯中之物,才扭着曼妙的腰肢,款步向他走来。
长公主今夜一袭齐腰绯色襦裙,袖口、裙摆用银线绣出水波纹。人走动,银线在灯光之下熠熠生辉,竟如夜空繁星不慎掉落,就化在这红裙里,甘心俯首为美人。
“是本殿借斛昌罗舒的名义请你来的,”赵如意嘴角噙着笑,“不然,你也不会见本殿的,对吗?”
“阿弥陀佛,”伽莲行着佛礼,“殿下脚伤已愈,贫僧幸不辱命。如今您与太子殿下佳偶天成,贫僧由衷为您二位高兴。”
“佳偶天成?由衷高兴?”
秋眸掠过一丝阴翳,不过,瞬间就隐于悦色中。赵如意摆手:“既然如此,那你便陪本殿喝两杯,权当是为本殿高兴了。”
“殿下……”
“诶,做人嘛,得有诚意。”赵如意径自走回竹桌前,替桌上两个杯子满上,“本殿不过女流之辈,又手无缚鸡之力。圣僧武功盖世,难不成连坐下来的勇气都没有?”
“哦,本殿知道你是出家人,这里头是今岁刚进贡的白毫银针。放心,没让你喝酒。”
她手里拿的是茶壶,倒出来的,也是腾起烟气的褐色茶汤。
伽莲不着痕迹打量四方,这小筑内部并不大。除开前方一张四方桌,并着两张椅子,后头便是竹床。这里头若说要有异样,那便是……
余光扫过窗边摆着的一盆花。那花他认得,叫曼陀罗。这种花来自异族,近年来神都世家贵族皆以此物为贵,所以倒越发不稀罕。
曼陀罗花有异香,微毒。不过,这点微毒并不算什么。
伽莲依言坐下,接过赵如意送过来的茶。他双手举杯,缓缓饮下。
赵如意亲眼见着他将茶喝完,却放下手里杯子,目光愈发幽深:“伽莲,斛昌罗舒说,当日他向皇帝提亲前,有问过你?”
“是。”
“为什么?”
“殿下天之骄子,风姿绰约。太子殿下亦是人中之龙,他日瞿越国君。而且,他对殿下一往情深,实是佳偶不二之选。”
“伽莲,”赵如意嘴角勾起,眼底却渐渐结出一层寒冰,“你明知道,本殿对你是何心意?那日,你与本殿亲热,完了后却叫那斛昌罗舒去求亲。在你心中,本殿的心意就是可以随意踩在脚底践踏的是吗!?”
多讽刺啊。
她与他四唇相贴,亲吻着彼此。
她还记得,自己亲吻了一朵幽莲,高洁、神圣,是这世上只为她独有的美丽。
可是,伽莲却希望斛昌罗舒娶她。
他把她当成了什么?
她是赵如意,大周朝长公主,不是卑微能让人随意践踏的女人!
伽莲听出她的愤怒,却只微微叹道:“殿下,一直以来,贫僧谢谢您的厚爱。但也请您明白,红尘情爱,终究不是贫僧所求。贫僧此生所求者,唯悟道渡人一途。”
起身再行礼,伽莲看着赵如意的眼,不再有任何纷杂的情绪,只余悲悯。
这些日夜,达摩寺内诵经无遍,圣僧愈发看清自己的心。
万丈红尘,不是他的归途。
“谢谢殿下今夜这杯茶。贫僧与殿下相识一场,正好也向您辞行。”
辞行?
赵如意咀嚼这两个字,脸上浮现愕然:“你要去哪?”
将对伽蓝所说的话又向赵如意说了一遍,伽莲已不想再停留:“也请您代贫僧向太子殿下辞行,您二位的婚礼,贫僧无缘参加,但自会替二位诵念《吉祥经》,祈求您平安、吉祥。”
说罢,他朝赵如意拜了又拜,却不再理会那张娇颜上又惊又怒的表情,转身即走。
他要走了!
赵如意旋身追上去,直接拦住他面前,“不行,你不准走!”
他不是要躲在达摩寺不见她,而是要离开神都!
永远离开她的视线!
她怎么能允许!
“殿下,请您让开吧。”伽莲见她半步不移,无奈之下,只好说道:“您是金枝玉叶,贫僧不愿在您面前动武。”
言下之意,他若动武,一百个赵如意也拦不住她。
赵如意上下打量他,可男人神智清明,并未如她预料中般。目光扫过桌上茶杯,她压下心中急躁,咬着后槽牙,索性将秘密说出:“你不能走伽莲,本殿在茶中加了东西,你走的话,待会药性发作,你会后悔的。”
说完,她屏息等着伽莲的反应。
生气?还是会原谅?或者是药性该发作了?
心跳如擂鼓,赵如意表面仍撑住,可微微颤抖的唇角却泄露着紧张。
伽莲双目直视她,不知不觉,眸色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变得温柔起来:“那殿下,您下的是何种药?”
刹那握指成拳,一丝难堪浮现在这张绝美的面孔。
她可以坦荡给他下淫/药,可……要她亲口当着他的面说出来?
那又如何!
咬了咬下唇,赵如意索性直言:“闻春,这种药碰上曼陀罗花的味道,会变成□□。”
“所以伽莲,你不能走。难不成,你要去找别的女人吗?”
“殿下……”伽莲不禁摇头,温柔中又染上几分痛惜,“您乃天之骄子,何苦用这旁门左道之法?”
“不然呢?”一旦说出反倒没了顾忌,赵如意冷哼:“你从来都不肯正视本殿的心意不说,还要斛昌罗舒去求亲。”
“伽莲,本殿只想跟你在一起。”
她说这话时,伽莲在这双秋眸中看到了自己。
“殿下,”温和如风的声音,融和在月色中,轻柔却也清醒,“贫僧何德何能?并不值得殿下如此委屈自己。”
缓步退开,他郑而重之地向她行礼:“殿下,情爱醉人也伤人,可往后也请殿下万莫因此伤了自己。珍重。”
“等等,”赵如意见他真的要走,神色也变了:“本殿实话都跟你说了,你还要走?你——”
“殿下,那杯茶贫僧并未喝。”
怎么可能?
赵如意瞪大眼,“我明明看见……”
“阿弥陀佛,殿下不知,鄙寺达摩心法中,只要将气聚于少商、商阳、中冲、三焦四脉,再以内力催动,便可将水化为汽。”
伽莲将方才自己如何把水化为汽过程说与她听,可赵如意不懂武学,更加不懂,这是何等卓绝的造诣才能办到的事。
她只知道,伽莲没有喝下那杯茶。
他没有中“闻春”。
她留不住他了。
今晚是她最后的机会。倘若失败,伽莲以后绝对不会见她,而且还要离开神都,说不定还要离开大周。
天南地北,也许终此一生,他们都将不复相见。
心中有道声音拼命呐喊着,赵如意奋身向前,从背后抱住他。
“伽莲,别走。”
埋在他背后的女人带着几分不可闻的哽咽,向他展示从未有过的脆弱。环在他腰间的两条藕臂,好像用尽主人所有力气。
“我求你,别走。”她道。
爱恨嗔痴,人间九九八十一,唯有情关最难过。
伽莲缓缓覆上她的手,却是一根根手指掰开。然后,他转过身,娇纵如火的女人早已梨花带泪。
“殿下,此后还请您珍重。”
视线里,男人的脸变得模糊,赵如意伸手抹了抹脸,最后仅剩的那丁点自尊不容得她再示弱。
“你滚吧。”
伽莲看着她的目光比外面的月色与星光都要温柔,再次弯腰行礼。
此次一别,他远走神都,她亦嫁到千里之外,应是难有再见的机会。
人生缘尽,自是无可奈何。
赵如意眼睁睁看他行完礼,转身而走。一步、两步、三步……离自己越来越远,也只能垂下眼帘,不忍再看。
然而,变故就在这瞬间发生。
本来已经走到门前的圣僧脚步僵住,整个身子晃了晃,竟伸出手按住门框,僧衣之下,背部紧紧弓起,像是处于极度痛苦的状态。
“怎么了?”赵如意快步上去,只见伽莲死死扣紧门,俊美的容颜满布汗水,明显不对劲。
“你、你还在哪下了药?”伽莲咬紧牙关,硬生生挤出这句话。
别的地方下药?
赵如意摇头,“没有!我只下在茶里,你不是没喝吗?”
他确实没喝。
坦白说,今夜赵如意出现得太奇怪,他不得不防。可是,除了那杯茶,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可伽莲已经没办法再细想了。体内热潮如山火爆发,顷刻吞噬理智。
他是个男人,自然知道自己中了什么药。
“走、快走!”
赵如意怔了怔,昔日温和含笑的眸变得狠厉,已经被欲望染红。
“快走呀!”扣在门上的手背已然爆出青筋,伽莲死死合住眼,心中开始默念“观自在菩萨”,试图压下那些霸道狂肆的冲动。
他不能伤到赵如意。
豆大的汗珠划过已经潮红的脸,白色僧衣下仿佛散发着灼人的热度。稍一靠近,便会被滚烫的欲望吞噬。
伽莲很痛苦。
他只希望赵如意快点离开,不然——
刹那间,那股热潮再次爆发,他已经撑不住了。
经文都被融化在欲望当中,男人狩猎的本性占据一切,拼命嘶吼着!
赵如意,她必须走,他会将她……
“我不走。”
带着幽香的温软依偎进怀里,藕臂环住他的腰,女人丝毫不畏他此刻滚烫的温度。轻轻三个字,已经说出她的义无反顾。
这一刻,星火落在油桶,瞬间引爆满室熊熊烈焰。
缀满星光的红裙在空中划过,星星坠落在地,紧接着白色僧衣轻飘飘盖上,红与白紧紧纠缠着……
然后,床边忽如其来的一掌,将大开的中门合上,掩去一室缱绻缠绵。
* * * *
夏日昼长,卯时刚至天已亮。斛昌罗舒打着呵欠,清早送来的风还浮着淡淡荷香,一池莲荷半舒半卷,像他一样仍有倦意。
景是好景,可惜就是太早了。
昨个儿驿馆按到请贴,长公主殿下邀他至风荷小筑共商要事。他自然不会爽约。
非但提前至,还精心打扮了一番。
但是昨天心心念念想见的人并未出现,侍女多次来说,殿下有事要忙,只先替他安排了歌舞和酒菜。
瞿越太子看了一夜的歌舞,竟不知不觉喝醉了。
卯时未至,侍女又敲响他的门,说殿下有请。
赵如意什么时候到的?
莫不是,她忙完后才想到自己匆匆赶来此地?
想到这儿,斛昌罗舒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
“长公主殿下就在前方,太子殿下您请吧。”
斛昌罗舒站在竹屋前,不禁理了理衣襟,又抚平袖上褶皱。
听闻赵如意对于男子长相极为在意,他虽不以外貌自恃,但也不愿在心上人面前降格。
眼前的竹门掩着,斛昌罗舒特地回看侍女,对方仍旧比了个“请”的手势。
推开门,馥郁的幽香迎面而来。
曼陀罗花?
斛昌罗舒只觉奇怪,可光从大开的中门泄入,倒是惊动了里面的人。
床的方向传来动静。
可来客双脚却像被固定住,目光散落了一地的衣服。
从摆在中间的桌椅开始,白僧衣叠红襦裙,半挂在椅上。被撞到凌乱的茶水饭菜,撕得两段的红纱,鞋袜、裤子……斛昌罗舒能望到,绣着牡丹的红肚兜软绵绵躺在床脚边。
纱帘掩去床里一切。但很快,一只手从里头出来,撩开半边帘子。
四目相望,照见彼此愕然,却谁也说不出话来。
此时,娇软甜腻的声音打破沉静。
“谁呀?”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斛昌罗舒如遭雷噬。
是她!
清明的眸渐渐浮现血色,夏日晨曦洒落在初醒的荷莲,却照不进他心中骤然团聚而起的乌云,那云中电闪雷鸣,俨然要掀起狂风暴雨。
仅存的一丝理智让主人咬着牙,抽身而走。
他走了。
伽莲怔然望向空无一人的大门。
雪白的藕臂从后方环上他,凝脂般的肤贴上来时,圣僧浑身打了个激灵。
紧接着,赵如意只觉身前一空,视线几乎捕捉不到男人的动作。回过神时,对方早已数个转身,捞过僧衣披于身上。
锦被下的身子不着片缕,赵如意撑坐在床,眼睁睁看着已然穿好僧衣的男人一步步朝她走来——
然后,他跪在她的面前。
“你这是什么意思?”
伽莲抬眸看她,从来都澄明的眼被悔恨填满,就连往日的温和笑意也不复存在,只徒留如死般的灰色。
“殿下,贫僧自知罪孽深重,所犯下的错无法挽回。”他的声音落地而碎,甚至,赵如意能听出一丝视死如归的决绝:“贫僧……任凭殿下处置。”
晨风卷着荷香从门口拂来,这本该是个惬意无比的时刻。
赵如意唇角微勾,直接掀开被子,萤白的腿刚踏下地面,柳眉不禁轻蹙。
好疼。
侧过头,她底下刚好垫着男人的衾衣,秋眸微微睁大——
白色的布,染着鲜红的印迹,宛若雪地绽放红梅。
饶是张狂如她,顷刻也浮现一丝羞赫。但余光触及双膝跪地、悔恨无比的圣僧,长公主转念之间,又轻轻捻起那件衣服。
一开口,才发现声音沙哑无力,昨夜竟是喊坏了。
“伽莲,虽是夏日,可早晨风凉,你只穿外袍,不冷吗?”
闻言,沉浸在痛苦中的圣僧望见她手里的东西,浑身血液霎时冻结。
这是……他的罪孽。
他强占了赵如意的处子之身。
合上眼,他行着佛礼,“阿弥陀佛,罪孽、罪孽。”
“罪孽?”赵如意不再逗他,随意拿起旁边的纱衣披上,忍住不适走到他面前,缓缓跪下,右手抚上这张令她无比欣悦的面孔。
“昨夜,本殿很高兴。”
手背从光洁饱挺的额、划过眼、来到坚毅的下颌,她垂下眼,圣僧的衾衣成了昨夜欢愉印记,他只穿僧袍,这个角度望去,依稀能见敞开的衣领里头几道抓痕。
赵如意满意至极。那是她留给他的印记。
“伽莲,虽然本殿之前也让许多男子进府,可他们没资格碰本殿,只有你才有资格,你懂吗?”
手下的躯体微微一震。
伽莲睁开眼,对上她,却摇了摇头:“贫僧不知在哪着了道,才会犯下如此大错。”
“什么错?”赵如意轻笑,“男欢女爱,你情我愿,这样的事又有何过错?本殿喜欢你,你也喜欢本殿,不是吗?”
若非喜欢,又岂会于红被帏帐中轻怜蜜爱,□□烧身时仍旧待她温柔至极?
女人想到昨夜的缱绻旖旎,眉眼间春情更盛,不禁捧着情人的脸,朱唇欲覆上——
顷刻,手被拂开。
白衣僧人转身离她数步,这样的情意对他而言仿佛如洪水猛兽。于是,长公主亲眼看着,从来镇静从容的圣僧像个逃兵一样,只予她一句“千错万错都是贫僧的错”,然后匆匆离开。
他逃了。
跪坐在地的女人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时,门口走进一人。阿桔忙拾起散落在桌椅旁的外衣替主子披上,过程中不免看见那如雪地红梅般的衾衣,目光也变得复杂起来。
“殿下,地上凉,先起来吧。”
她往外喊了声,便有侍女鱼贯而入,抬进浴桶。
温热的水散进花瓣,雪白长腿轻轻迈入,光滑如凝脂的肌肤上,残留着令人脸红心跳的痕迹。
阿桔脸色微赫,上前服侍主子沐浴。视线停留在原不属于这具身体的痕迹时,露出不忍:“殿下,其实您不必做到如此……”
到底是守了多年的清白之身,不仅就这么给出去,还要靠那种下三滥的药……
“那又何妨?”绝色美人懒散伸手抹过水面,浮动的花瓣从五指间穿过,“本殿挺喜欢他的。更何况,这样那个瞿越太子也该死心了。”
虽然中间出了些岔子,但最后依旧如她最初计划那般。斛昌罗舒亲眼看见她与伽莲欢好,想必亲事也该无疾而终。
“奴婢方才看他的样子,确实悲痛不已。但殿下,圣僧那边……”
“他?”残存春意的眸瞬间变得锐利,赵如意红唇轻挑,“他自然难逃本殿的手掌。”
浮动于水面的花瓣刹那被握住,五指张开时,已被揉捏得破碎……
* * * *
“如何?”
伽蓝匆匆走来,伽释依旧摇了摇头。
已经第三日了。
伽蓝心中忧虑更重。三天前,伽蓝说要去赴斛昌罗舒的约,翌日回来便将自己关于阐房中。
究竟那天发生了何事?
伽蓝有无数问题想问,明明伽莲已经准备远行,缘何突然又像闭关一样,不见任何人?
“师弟,有件事我还是必须跟你说。听闻瞿越国的太子殿下向皇上请旨,请求取消他与长公主的婚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他站在门外,用着确定里头人能够听见的声音问,却无人回应。
太奇怪了。
按伽莲的说法,瞿越国的太子对赵如意一见倾心,求亲的是他,如今要取消婚事的也是他,还偏偏就在伽莲见完他之后……
伽蓝目光一沉,索性拍起门来:“你出来!发生了什么事,咱们都好商量!”
“诶,伽蓝师兄……”伽释正想劝他,这会儿,又来了个小沙弥。
“伽蓝师兄、伽释师兄,长公主殿下正在寺外,说要伽莲师兄去见她。”
什么?赵如意?
“不见!不见!”伽蓝不带一丝犹豫,“你伽莲师兄不见她!”
皇上派的羽林军还镇守在此,赵如意进不来,伽莲只要不出去,那妖女还作不了妖。
小沙弥得了话,正要折返,忽然身后“咿呀”一声,阐房由内自己打开。
三日未曾见人的圣僧出现在他们眼前,眉眼压着朦胧化不开的凝重,却道:“等等,我去见她。”
伽蓝瞪大眼。
……
夏日炎炎,达摩寺外百年榕树下,支起一方帐子,借着树荫挡住从叶缝倾泄的阳光。美人倚坐竹椅,旁边侍女摆上冰盆扇风,凉风夹杂着山间草木清香,叫人昏昏欲睡。
事实上,从不委屈自己的长公主确实托着额,打起小盹。
伽莲出寺后,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夏日美人倦意图。
左右服侍的侍女们自然不敢惊扰主子,伽莲也站在原地,闭眼合掌,静静等着。
微风一阵一阵,老榕随风落下叶子,不一会儿,帐上已是积着一层厚厚的绿。
赵如意抬起眼帘,片刻的休憩令整个身子懒洋洋的。不过,乍见伽莲,她的眉眼染上笑意。
可说出来的话,却含怨带嗔,“是不是本殿不来,你就准备躲在达摩寺不出来了?圣僧好狠的心呐。”
若寻常男子,被这样看着,又听着这样的话,怕早就骨头酥麻,一头掉进温柔乡了。
可伽莲是圣僧。
他脸上不起波澜,依旧从容,只是像春日被乌云遮蔽,温和的风覆上阴郁。
“殿下,贫僧连日在寺中闭门思过。并非躲着您,而是贫僧必须想通一些事。”
“哦?那你思了三天的过,想通了什么?”赵如意好奇。
“风荷小筑那晚,贫僧并未喝下您那杯茶,可是仍是中了药。贫僧苦思许久,唯一可能就是在上回受伤之日,敢问,殿下您替贫僧上的,真的是‘消痛散’吗?”
若是消痛散,万万不会出现血流不止之症。
伽莲定定看着她。
赵如意怔了怔,尔后明白过来。这些天,她也想过这问题,伽莲没有喝下那杯加了药的茶,可症状仍像中了“闻春”。如今他这一问,倒教她瞬间想通了。
那日,或许,不,是应该她给伽莲上的药不是“消痛散”,而是安国公夫人塞给她的那份“闻春”。
“没想到,竟然错有错着……”赵如意掩唇轻笑,直接将秘密说出来。末了,又道:“现在想起来,那‘闻春’的瓶子确实与你们寺里那药的瓶子一样。”
她问过的,阿桔说她们救了她回公主府后,替她更衣时并未发现什么药瓶。理应就是当初伽莲受伤,她袖中的“闻春”掉落,竟与“消痛散”混在一起,但是拿错的人,是伽莲——
城郊受伤那日,是伽莲自己捡错掉在地上的“闻春”,交到她手上的。
圣僧合掌,口中一句“阿弥陀佛”无比沉重。
此祸缘于赵如意,祸果却是结在他自己手上。
“如今一切明了。殿下,贫僧愿由殿下处置。”
赵如意伸出手,任由侍女扶她起身,才莲步行至他身前,却拂了拂手,身后侍女们纷纷退后三尺。
“本殿就知道,伽莲你不会不负责的。”女人眼波如水,吐气如兰:“你是本殿第一个男人,这样吧,你向皇上请旨,然后与本殿成婚如何?”
“恕贫僧无法。贫僧说过,此生皈依我佛,绝不背弃佛门。”
这样的回答,也在赵如意预料之中。她没有继续为难他,只是上下审视这个圣洁的男人,“好吧。本殿也曾对你说过,本殿喜欢你,并不一定要你还俗。方才,不过是开玩笑罢了。”
“殿下,”伽莲朝她行礼:“错在贫僧,贫僧愿为殿下做任何事。然而,贫僧只请殿下莫要强迫贫僧做出有悖佛门清规之事。”
说来也好笑,他因着她犯了杀戒与色戒,如今却请她莫要为难他再犯戒?
赵如意愈发觉得他有趣。涂满蔻丹的手正要摸上那胸膛,圣僧后退一步,郑重说道:“请殿下自重。”
啧,连摸也不让摸了。
意兴阑珊收回手,赵如意开出另外的条件:“好吧,伽莲。本殿喜欢你,也不想为难你。本来那夜你情我愿,也不存在什么你欠我、我欠你的。只是你想赎罪,本殿也成全你。”
“说个正经的,想必你也知道,苇绡教那些反贼作乱的事。”
“知道。”
“说点你们外人不知道的。近日朝廷剿了他们好几个分坛,现在苇绡教那些反贼也在全国各地起事。别的不说,江北那边上贡的东西就让他们给劫了。还有西南,那些反贼也袭击了当地衙门。”
赵如意拂去肩上的落叶,漫不经心说着:“所以,现在形势不大好。之前苇绡教放话说,要本殿与你给他们的坛主填命。现在本殿性命危在旦夕,他们又在暗处,防不胜防。为安全计,你来保护本殿吧。”
伽莲:“殿下——”
“别说什么要远行或者其他理由,”赵如意坦然看向他,一字一句道:“没什么比本殿的性命更加重要的。”
“当然,你是担心本殿又借机诓你吗?”这回,长公主坦荡荡的,浑然天成的天家风范让人不得不心生敬畏。
“本殿与你做个约定吧。”
“就一年。”
“你进公主府保护本殿,一年之后,即便苇绡教尚未被剿灭,你我之间也一笔勾销。从此,天涯海角,你想去哪儿都行,本殿绝不阻拦。当然,如果未满一年之期,苇绡教被灭,那你也可以提前离开。”
伽莲目光微凝,显然在审度长公主这番话的可信度。
“放心,咱们做个君子约定。进府之后,本殿绝不强迫你做任何事。”赵如意伸了个懒腰,眼中掠过狡黠,“还是说,你口口声声要任本殿处置,结果连本殿性命危在旦夕也不顾不管?抑或者说,你是希望那些反贼刺杀本殿后,好教无人知道那夜的事,不扰了你的清修路?”
越说越离谱了。眼见对方又要往胡搅蛮缠的路上去,伽莲无奈地叹了声,“殿下,贫僧绝无此意。”
“一切,听凭殿下作主。”
……
圣僧又进了长公主府。而且,这回还是收拾了不少细软进来,俨然是要长住。
达摩寺众僧一拦再拦,其中尤其以伽蓝为甚。他清楚伽莲本来应该要远行,却突然变成要到公主府护驾。可任凭他怎么问,伽莲始终只有一句“阿弥陀佛,这是贫僧答应了殿下的”。
最后,他愈发气不过,索性打发伽释一同前去,好照顾伽莲。
一回生、两回生,伽释上回在公主府劈了大半个月的柴,也混了个脸熟。公主府管事太监杨海来接人时,听到是他,也爽快地答应让人跟来。
偌大的公主府,哪会缺这一口饭?
“圣僧,这边请。”前来迎他还是赵如意的贴身女侍阿桔。不过这回,给伽莲安排的住处却并非上次那厢房,而是直接住进长公主的院落。
那门推开,左前方正对着赵如意的寝室。这样近的距离,美其名曰:方便贴身保护。
不过,这房内却是精心布置过的。撤去各式繁华精致的装饰,只放着简单的家具,还摆上佛像、蒲团、木鱼等,与他在寺中的禅房相差无几。
伽莲自然感激。
而且,赵如意那日所言非虚。这回,她是真的只要他来护驾,并没有存在其他心思。早晨入的府,午膳并着晚膳,都是下人送到房中,皆是普通斋饭。
“呜,好吃!”伽释嘴里塞得满满当当。
公主府的普通斋饭,再怎么也比他们寺里的强上十倍!
这回他不用去劈柴,倒真真当了回贵客,被安排住进伽莲上回的厢房,用膳可以与伽莲一起。
不用干活,也不怕被威胁着去杀鸡,还有好吃的斋饭。才两顿饭,伽释就开始摇摆了。
“师兄,说不定这回长公主殿下真的回心转意,不再打您的主意了。”
他主动替伽莲夹了块香菇,又道:“其实上回我就听人说过,长公主殿下也不是个长情的人。先前进府的那些男子,新鲜劲一过,几个月的时间就失宠了。”
说罢,伽释又觉得自己说的有点难听,赶紧找补:“当然,师兄您样样都好,长公主殿下也不应该不喜欢您……啊不对,她不喜欢您才是好事!”
绕啊绕,他发现越说越错。
伽莲摇头轻笑,“无妨。殿下若是想得通,自然是好事。”
他也替师弟夹了菜。
只是赵如意行事随心而欲,究竟真如伽释所言,还是另有玄机?
是夜,正逢十五,月圆如盘。
伽莲的房门被敲响——
“圣僧,殿下近来在学佛。恰逢您正在府里,想请您过去教她读经,为她解惑。”
阿桔比了个“请”的手势,言语间没有让他婉拒的余地。
伽莲坦然前去。
他进门时,美人斜倚在塌,手里的确拿着本《严华经》。
“殿下。”
“来了,坐吧。”
视线还粘在纸上,赵如意丁点也没瞥过来人,仿佛真的沉浸在经文中。
伽莲眼中掠过讶色,轻步坐在主人旁边的客座里。
屋内莲香幽幽,只有葱指翻过书页的声音。不知不觉,侍女们皆退了下去,伽莲静坐侯着。一人看经,一人冥想,竟是谁也没打扰谁。
“佛土生五色茎,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忽然间,美人低吟着经文,问道:“这是何意?”
寻常香客礼佛问道,伽莲心喜。如今虽不知为何赵如意突然要学佛道,可既然她愿意入此门,他更是愿倾尽毕生所学,渡她悟道。
“此经文所讲,是佛土世界所生五色植物,一朵花乃一个世界,一片叶子就是一个佛。此譬喻三千大世界摄于一微尘,一微尘中现三千大千世界。”
“一切即一,一即一……切……”
尾音连同空气一起凝结住。
屋外蟋蟀叫了几声,兀的成为唯一声响。甚至,伽莲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沉稳中又不禁加速着。
不知何时,长塌上的美人已然脱下长袍,曲致曼妙的身仅披着红纱,若说遮不住,却是叫人无法一览春光。若说遮不住,光一眼,那风景又让人脸红心跳。
“继续呀,圣僧。”
赵如意慵懒半抬起眼,眸中含着无数在月夜中,不用言明,却彼此灵犀相通的意味。
伽莲喉头滚了滚。
数日前,他或许不懂。可经历过那晚,他已跨过□□的大门,与他共同领略个中奥妙与狂热的,是眼前这个女人。
她的眼神流转、红唇半启、起伏的胸脯,他看得懂她肢体神情每个变化的意义。
她正在发出邀请——
邀请男人亲吻她,邀请男人……占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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