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素送走客人,即刻回到山居斋。
门内传来两道声音,她没有打扰,而是站在门外。
“为何把驸马的故衣给他穿?长嬴,给我一个交代。”这是殿下的声音。
“燕公子与驸马的身形相似,府中那么多郎君的衣裳,谁都比不上驸马的衣裳更贴合燕公子——殿下可是生气了?我做错了吗?”这道声音属于府中长史长嬴。
长史打理琐事,最为辛苦,非机敏耐劳者不可担任。
“我没有生你的气。可你不该擅动驸马旧物。”细细听来,明潇甚至有几分温柔。
她温柔地表达不满,和蔼地给出警告:“长嬴,你若做不好府里的长史,就不要做。”
如此和善的态度,却撩起长嬴的委屈:“可、可是……又不是我非要来做这个长史的!是我娘死了,你身边缺人,这才把我从家里唤来!”
明潇猛吸一口气,手指抚上神门穴,沉声道:“长嬴!”
长嬴好似被点燃的炮仗,不依不饶:“我娘是因为你才死的!”
“长嬴!”金素气不打一处来,猛地推门而入,嘶声喊道,“你在殿下面前放肆什么!”
耍性子的模样被人瞧了去,长嬴本就委屈,现在更是恼羞成怒。她一把推开金素,不管不顾地跑出去。
明潇气得手臂发抖,若非竭力忍耐,价值不菲的直颈琵琶便会摔个七零八落:“她说的倒不算错。”
金素气恼又心疼:“那也不成。长嬴太不懂事了,怎能提她的母亲……”
“她的母亲生她养她十几载,她到我身边才几载?也不怪她怨恨我。”明潇怀抱直颈琵琶,娴熟地拨弄了两下丝弦。
只一段乐曲,便藏着愤怒与哀伤:“她本就该怨我。金素,你把织锦屏风换掉。”
屏风放置得久了,久到明潇忘记它可供光亮穿过,才在褪衣上榻时忽略了这一茬。
金素见明潇已将长嬴的不懂事翻篇,喜出望外道:“换紫檀镂雕牡丹的,如何?”
明潇不知被哪个字眼刺痛,竟脸色大变。她不愿对金素发脾气,遂强压着嗓子:“什么紫檀镂雕?一并扔了去。”
金素大惊失色,自知说错了话。她强横地走过来,一下下替明潇顺气:“好,好。我全部扔掉。”
府中库房究竟有几扇屏风,恐怕明潇自己都不知道,她如此一气,金素就得将所有紫檀镂雕的物件清出去。
等明潇不再剧烈急促的喘息,金素便跪坐下去,头颅伏在对方膝头,温声细语道:“殿下可吓着我了……那琵琶是驸马生前赠给您的,您也舍得砸。”
明潇无心去管谢恣送的的琵琶,而是自责地咬了咬牙,手掌落在金素侧脸,轻柔抚摸:“金素,我……”
“无事,我知道殿下会好起来。”金素感受着脸颊上停留的温热,宽慰道,“我会一直陪着殿下的。”
明潇阖眸,叹了口气:“今日我又梦见她们。金素,她们近日可有入你的梦?”
金素脸色发白,木愣愣地摇了摇头。
那些回忆化作婆娑树影,鬼鬼祟祟地潜进她脑中,她想防备抵挡,却无济于事。
“金素,”明潇摩挲着金素的耳垂,“你怨恨过我吗?”
在长久的静默里,明潇悬起了心,她不要听到虚伪的答案,她要听到最真实的剖白。
金素从明潇膝头起身,仰脸瞧着她,她的笑苦涩至极,眸中却有光:“怎么能不怨呢?”
“我就知道。怨我才是人之常情,想必叶慈、长嬴……她们都与你一样。”明潇亦苦笑一声。
“可是我不恨殿下呢。从小我就跟着殿下了,殿下对我好……我永远陪着殿下。”金素说完,擦了擦渗出的泪珠,重新黏紧了明潇。
月亮挂得更高,漏进屋里的光芒反而少了些。
主仆二人心意相通,无需再说。
缄默许久,金素忽然说道:“赏给燕公子的砚台,我也喜欢。您下次再有好东西,不如赏给我,赏给一个外人做什么。”
明潇笑道:“你想要的什么东西,是我舍不得给你的?”
金素答非所问:“虽说衣不如新,我有时却偏生喜欢旧东西。”
安神香的清冽,与汤药的苦涩气味萦绕纠缠,如淙淙溪水,漫入明潇身躯的每一寸角落:“你不喜欢燕峦吗?”
“白天我守在门外,听他哭了好久。这样的人放在身边,不得被他烦死?”金素嘟嘟囔囔地抱怨道,“殿下也不找个懂事点儿的。”
“我也不喜欢他哭哭啼啼的样子呢。”明潇深以为然,她藏了一句话未说,旋即挑开话题:
“寿宁殿还未来消息?”
金素蔫巴巴地摇头,道:“……宫门都锁了,就算有消息,也是明日早晨的事。”
明潇阖眸叹气,她拾起琵琶,继续弹奏《大河引》。
*
夜色沉沉。
寿宁殿的里嘤咛声极为细弱,孟简痛苦地按着额角,撩开深色帷帐:“……什么时辰了?”
赵姑姑守在床边,喜道:“戍时三刻了!”
一幅幅记忆绘卷涌入脑海,孟简凝眸沉思。她神志不清时的记忆,只要清醒过来,便残缺不全,甚至无法判断哪些真实发生过,哪些是梦中之景。
“潇潇来过?”孟简忽有些慌乱。
赵姑姑闻言一惊,吞香吐吐道:“殿下的确来过……”
孟简因她的犹豫而心惊,连忙逼问:“怎么了?可是出了岔子?”
赵姑姑犹豫再三,还是说道:“您与殿下为着人偶闹起来,您试图掌掴她……”
孟简难以置信:“不可能!”
她怎么舍得再去伤害潇潇!怎么舍得!
“不是的!”赵姑姑急切地安慰,“殿下机敏,她一切安好。
“怎可能一切安好……”如同瞬间被抽去魂魄,孟简双眸空洞地望着前方。
她此生唯一的女儿,直至坐上了轮椅,她才毫不惜、毫不保留地去疼爱。这份娜娜来迟的疼爱,也因她数年前突然扭曲的精神状态,变得沉重丑陋,不可直视。
俄顷,孟简回过神来,此时此刻,她只想赶到女儿身边:“快去备车,我现在就要去见她!”
赵姑姑道:“……宫门落锁,再想出宫,只能去向陛下请旨。”
这话一出,孟简的神色更为难看,竟比皇宫上方的夜色更为冷寂:“我发病的时候,还有没有旁人来过?”
“没有。”赵姑姑眼神飘忽,最终落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上,“仅靖阳殿下一人来探望。”
“去将人偶烧掉罢。往后无论我如何发病,寿宁殿里都不许再有它。明日唤潇潇进宫用午膳。”孟简虽哀恸,可也晓得当下需要做什么。
吩咐完这些,她披衣起身,天边月华皎洁,谁在与她一同仰望?
*
燕峦居住在春平坊的某间一进院落中。
甫一回家,他便取来一张筝,试图复刻出在长公主府里听到的曲子。琵琶与筝音色不同,前者更为意气激昂。
他所听到的乐曲并不完整,无首无尾,但已十分动人。
“不能再哭了。”音符自指尖倾泄,燕峦第无数次陷进伤感里。
他揉揉红肿的眼睛,默默想道,下次见到殿下,若还是号啕大哭,可就太丢脸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