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务府平日在宫中可以说是横行无忌,即便是皇子公主,若是那等额娘不受宠、自身也未能在皇上心中占上一定分量的,内务府照样不买账。
毕竟人后头有的是底气。
当然了,对待这种有皇家血脉的子嗣,不买账归不买账,精明的内务府还是不至于苛待于他们的。
可那些常年失宠又没甚家世的官女子、小答应小常在等就不一样了。
按照宫规,她们的分例本就不多,而内务府往往就能从本就不多的分例上狠狠刮下一层油水来,肥了自己的腰包,损了旁人的身家利益。
这等本事有人羡,有人恨。
羡的自然是也想从中得到好的,恨的都是那受磋磨的可怜人儿。
许多本就身家不丰的低门小户出来的答应常在,硬生生在宫中熬得可怜巴巴的,那日子……别说维持基本的体面了,就连基本的吃饱穿暖都成问题。
本以为进了宫是享福,哪知道还有这等苦。
内务府倒不至于真的连表面功夫都不做,连饭都不给她们吃,也不会不给她们棉衣,但也仅限于此了。
送来的饭菜基本都是冷的,尤其是冬天,米饭硬得根本下不了牙,一入口,活像咬了块冰石头,几片可怜的菜上满是白花花的油,一层一层,令人一看便只觉作呕。菜色也完全不像是给主子吃的东西,白菜只有白菜帮子,能跟荤腥沾上边的只有那种腻得不行的大肥肉,宫里稍微有点体面的宫女太监都不会吃。
至于穿呢,答应常在之流的分例中本就没有多少绫罗绸缎,稍微好点的料子都轮不到她们头上,若是不加打点,分到陈年将将褪色的料子是常有的事。
即便真有那种死倔或者精穷的人,能经得住这样的膳食,也不惧没甚体面的穿着,就是不去内务府打点,内务府也有旁的法子可以治她。
人可以不在乎吃穿,但冬日严寒总归是无法靠自己撑过去的吧!
按照清宫规矩,常在和答应的分例中只有最低等的黑炭,烟味大不说,还不经烧,内务府都不用多做手脚,便定能逼得她们老实就范——随便扣下一半,或是用那等没有完全烧制好的劣质炭滥竽充数,一点燃屋里便烟熏火燎待不住人。
若是不烧,这严严冬日,便只能等着生病冻死!
所以啊,不管这人是死倔还是精穷,要么老实用那本就不多的分例银子给内务府上贡,要么……冬日里伤寒病重被移出去,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么?
主子反倒要看奴婢的脸色,奴才倒是比主子更像主子。
内务府总管大臣是正二品官员,非帝王心腹爱臣、满洲王公、内大臣不可为也。而除了总管大臣以外,内务府的主要构成人员便是各大包衣世家了。
包衣是皇室家奴,总管大臣是帝王心腹,故而,在康熙看来,内务府虽有一些不当之处,但总体无伤大雅。平日里,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偌大一个内务府,混进去几个害群之马,也是正常事。
所以,刚查到反贼势力与内务府某些奴才有勾结之时,康熙恼怒归恼怒,到底没有迁怒整个内务府,只是令銮仪卫继续彻查。
这一查,便彻底翻了天。
从内务府总管到各大包衣世家,一个个的,竟没一个对得起他的信任!康熙忍着怒意,拿着折子的手气得微微发抖。
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他不是不懂,所以他也没指望内务府有人当真干净,但这并不代表他能容忍自家养肥了一群大耗子!
欺上瞒下、克扣贡品、以次代好、欺凌宫妃……饶是康熙向来知道这群奴才颇有些捧高踩低的毛病,也被气得火冒三丈。
一道严办的圣旨下来,大半个内务府都倒了霉。
这下可捅了大篓子。
除了一部分胆子小只敢小打小闹的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之外,那等举族被发往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的、主犯被判斩首示众的,比比皆是。
宁古塔是什么地方,那是吃人的地方!
去了那地方磋磨,还不如死在这深宫里!
顺治十四年,一诗人遭科场案连累,曾说:“宁古寒苦天下所无,自春初到四月中旬,大风如雷鸣电激咫尺皆迷,五月至七月阴雨接连,八月中旬即下大雪,九月初河水尽冻。雪才到地即成坚冰,一望千里皆茫茫白雪。”1
再简单直白点儿的:“人说黄泉路,若到了宁古塔,便有十个黄泉也不怕了!”2
可想而知,那地方有多可怖!
一时间,宫中的奴才人人自危。
宫中奴才大多是由内务府分配到各宫,跟内务府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太监还好一点,宫女就惨了,甚至绝大部分宫女都是出自那些被康熙处置的包衣世家,她们怎能不慌乱?
得主子欢心的还能求到主子跟前去,求主子怜惜几分。平素就不怎么能见到主子面的只能晚上偷偷躲在被窝里哭,哭湿了被子还不敢耽误了正常上值,不然的话,只怕不等家族的事牵连过来,光是嬷嬷的追究,就能让她们脱一层皮。
奴才们乱成一团,终日惶惶,主子们也没好到哪儿去。
康熙后宫之中有不少包衣出身的嫔妃,从最低等不入品的官女子到妃位不等,虽说入了帝王家成了所谓的主子娘娘,娘家却是她们在宫中行走的底气重要来源之一。
如今娘家倒了,她们一来担心被皇上迁怒,二来担忧自己以后的日子要怎么办,一个个都惶恐得紧,就连自认最沉得住气的德妃也不复往日淡定,时常遣人出去打探消息。
宫内各人行色匆匆,奴才们窃窃私语。
病中的太皇太后得知了宫中乱象之后,便果断叫来了康熙:“玄烨,汉人有句话,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后宫便是你要齐的家啊!内务府那群胆大包天的奴才确实应该整治,但这宫里,不能乱。”
如果是之前她尚还有精力的时候,她自己便着手整治了,但现在她已经没有余力去做了。
人到岁数,便由不得自己。
皇贵妃要是能管想管,宫中也不会是现在这个乱象。
太后没那个雷霆手段,苏麻喇姑倒是手段足够,但到底名不正言不顺,所以,病中的太皇太后只能叫皇帝自己来收拾烂摊子了。
“老祖宗,此事确实是朕思虑不周。”康熙听完太皇太后的话,沉吟道,“朕会好好安抚后宫的。”
“内务府那边确实过分了一些,但冒然全部处置了的话,咱们皇家、甚至半个朝堂,只怕都要乱了。”太皇太后提点道,“若是那等能戴罪立功的,便暂且宽恕则个,且看后头便是。”
“朕省得。”康熙颔首应道,“只是那些奴才不老实,朕想着先杀杀他们的威风,才一直没有松口。”
朝中明里暗里求情的人大有人在,只不过他一直黑着脸没松口罢了,现在太皇太后这一召见,算是帮他把戏给唱圆乎了。
闻言,太皇太后哑然失笑,手指凭空点点他:“好你个玄烨,竟是算计到哀家头上了。”
饶是康熙在外再怎么杀伐果断,在太皇太后面前,他照样是幼时那个玄烨。
故而,他扮起无辜来基本毫无压力:“老祖宗错怪孙儿了,朕可没那个胆子算计您。原本是打算过两日就去德妃或章佳氏那边坐坐的,没想到……”
“没想到哀家先送上门来陪你唱戏了是吧?”太皇太后微微眯眼。
康熙继续佯装无辜:“没有的事儿!朕知道,老祖宗您这是体恤孙儿呢!”
这招还是他从老三那儿得到的灵感。
遇事不决就装傻,傻不愣登捧着别人说,总归是不会有错的。
太皇太后果然吃这招,没好气地笑骂道:“边儿去!再过两年都能当爷爷的人了,还用得着哀家体恤你?若有那个闲工夫,哀家还不如去关心关心保成他们呢!”
“那可不行,不管多大,玄烨在您面前都还是孩子呢!”康熙笑吟吟地说道,“保成他们有朕呢,老祖宗您只需要好好休养身子,得空呢就偶尔关心关心朕,这就够了。”
太皇太后故作一脸嫌弃,摆手道:“打哪学来这么一副无赖做派?这么大人了,还跟小辈争起宠来了,你可真出息!”
“朕的皇玛嬷,才不分给那群臭小子呢!”见她眼底满是笑意,康熙索性彩衣娱亲到底。
闻言,太皇太后轻哼道:“说哀家的重孙们是臭小子,那哀家也不乐意要你这种臭小子!哀家有大格格和雅尔檀她们这群香喷喷的小姑娘呢,多美好啊!”
康熙哀怨地瞅他:“老祖宗……”
太皇太后笑了笑,正准备继续乘胜追击,喉间却猛然袭来一阵痒意,忍不住重重咳嗽了数声,吓得康熙一叠声叫水。
一旁伺候的苏麻喇姑立马端来一碗蜜水,交由康熙喂太皇太后喝下润嗓,她自己则扶起太皇太后,动作轻柔地拍着主子的背,动作熟练地帮其舒缓不适。
待这一阵猛烈的咳嗽平息,康熙一边小勺小勺地一口一口喂着蜜水,一边担忧地问道:“太医开的方子吃了还是不奏效?朕观老祖宗如今还是咳得厉害,不若再召太医前来看看?若是方子不够对症,也好加以调整。”
太皇太后摆摆手,面色微红,咳嗽后的嗓音略带几分沙哑:“不必了,昨儿才请了平安脉,哀家这是年纪大了,近来天气又时常变化,好得慢些再正常不过了,不必折腾。”
她都是七十多岁高龄的人了,别说现在只是有些头疼脑热之症一时难以治好了,即便是当真药石无医时日无多了,也怪不到太医头上。
她如是想道。
生老病死皆是天命。她布木布泰一生,曾不信命不服所谓天命,她斗赢过,也斗输过,如今老了,她也看明白了:信不信服不服都不重要,如何过好当下的日子,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在寿数上,她已然心满意足了,自认决不是那种死倔不承认自己老了的老太太。只要还活着的时候每一天都如意开心了,真到回归长生天怀抱的那一刻,她也能死而瞑目。只盼着那些个小辈们,各有造化,过好这日子。
她心态好,康熙却不能由着她,直接下令让太医院院使前来慈宁宫给太皇太后请脉。
“哀家都说了不用了。”孙儿孝顺当然是好事,但召太医前来就意味着,本就喝不完的苦药汁子又要加量了,太皇太后嗔怪地点了点他,“哀家的身子哀家自己知道,原就不是人力所能为之,何必让孙院使白白跑一趟呢?”
尽管康熙和苏麻喇姑都想瞒着她,她也知道自己的身子骨是越发不行了,时常感染风寒不说,康健也愈发难了起来。
这种情况下一味召太医来,岂不是平白给太医们招祸?
康熙脸色微沉,帝王威严在这短短的脸色变换中一显无疑:“老祖宗慎言!不过是小小的风寒,太医院那么多能臣良医,若是连这点小病都看不好,朕就该拿他们的项上人头问罪了!”
从去年开始,太皇太后的身体就一直欠佳,这药几乎就没断过,康熙担忧已久,若不是诸事牵绊、朝政繁多,他恨不得亲自守在慈宁宫侍奉才是。
如今她竟说出这般丧气之语,康熙怎能不恼?
太皇太后就是怕他一时恼了拿太医们出气,轻声叹道:“玄烨,太医们确实都是良医能臣,可他们也是人,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老祖宗!”康熙断然喝道。
眼看着祖孙俩气氛从愉悦轻松陡然转向严肃紧绷,苏麻喇姑连忙从中调和道:“皇上,格格这是怕吃药呢!您不知道,最近她呀,喝那苦汁子喝怕了,恨不得想尽办法躲了去才好呢!”
“您这一把孙院使召来啊,咱们太皇太后又得多喝苦药了,她能不拒绝嘛!”
太皇太后佯怒,瞪了她一眼:“好你个苏麻,竟是学会在皇上面前告哀家的状来了!”
康熙方才语气略重了一些,原就有些后悔了,只是不知该如何弥补,现在苏麻喇姑居中调和,他自然顺坡下驴,就着她给的台阶就下了。
“良药苦口利于病,怕吃药可不行。老祖宗先前还说朕像个小孩子耍无赖,依朕看,您这才是小孩儿做派呢!”他自然地勾起嘴角搭话道。
“得,倒让你们俩形成联盟一起对付哀家了,哀家以后一定好好吃药,行了吧?那苦药,唉,是不吃也得吃了。”太皇太后一脸受不了的样子,语气里却分明带着笑意。
“那就这么说定了,可不准反悔。”苏麻喇姑含笑回道,“有了您这句话,苏麻以后便省事多了,不必不错眼地盯着您、防止您找理由想办法不喝药了。”
太皇太后瞪眼:“揭老底还揭成习惯了?”
听闻她之前还真的有想尽办法不喝药的经历,康熙正色道:“不喝药可不成!老祖宗您近来身子本就弱,太医开的药方不光是治风寒,也含有一些补气养身的药材……”
听着他絮絮叨叨的说教,太皇太后颇有些头疼,直到外面的宫人通传说几位阿哥一同来请安,她眉间的愁苦立即散了,面上露出点期待来,心想可算是终于得到了解救。
“快传!”她仍旧略带沙哑的声音中露出了几分迫不及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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