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7日
在一场家暴中,哥哥遍体鳞伤。
被他护在怀里的妹妹毫发无损。
而施暴者是他们的父亲。」
——四月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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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开学前一个月,正是荆市最热的时候。
天气预报发布台风蓝色预警,目光所及一片闷热潮湿的绿。
沈肆月拎着保温桶,去给在医院加班的父亲送饭。
阴沉天气里医院走廊亮如白昼,她叫住父亲同事,礼貌问道:“姐姐,我爸下班了吗?”
穿白大褂的女医生停住脚步:“刚才来了一个被家暴的男孩,身上全是伤,沈医生在那给他清创缝合呢……”
“怎么会有那么狠心的父母啊!那男孩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跟你差不多大,个子倒是蛮高,挨打的时候把妹妹护在怀里,硬生生扛下来了……”
“处理伤口的时候他妹妹一直哭,他还一直在哄说不疼……怎么可能不疼啊,都是皮带抽的、烟灰缸砸的,眉骨都破了皮……”
光是听着,沈肆月都心惊肉跳。
她跟父母关系一般,大多数时候她都觉得自己像个寄人篱下的外人,总有一天要离开。
母亲是律师,父亲是医生,虽然隔三差五就要吵得天翻地覆,但终归没到拿烟灰缸把她揍进医院的地步,所以她总是来送饭,打着母亲的旗号,希望能缓和他们的夫妻关系。
往常,沈肆月会把保温桶放到护士台离开,一来不耽误父亲工作,二来父女之间实在没有什么话可讲。
可是这次她没有。
也许是因为这样的人间惨剧她从来不曾见过,也许是自己遍体鳞伤也要护着妹妹的少年实在令人好奇,鬼使神差的,她朝着普外走去。
“你不要动,这样我没有办法打麻药缝针。”
“实在不行你让你妹妹先出去等一会儿好吧?等你的伤口处理完再让她过来。”
父亲的声音坚硬冷漠,在哽咽的哭声中显出隐隐的不耐烦。
门没有关,科室也有其他在等的病人。
哭成小花猫的女孩子靠在哥哥身边,极力忍着哭,寸步不离。
而她身侧的少年,从门外看过去只有一道侧面剪影。
他垂着头,一身黑,身形有种少年人抽条太快导致的清瘦,微弯下来的脊背,像沙场征战中弯折的一柄利剑,冷淡又锋利。
滑落额前的碎发遮了眉眼,皮肤很白,以至于颧骨和嘴角未干的血迹格外触目惊心。
“桉桉不哭,哥哥不疼,”他抬手给妹妹擦眼泪,“都多大了,还这么爱哭鼻子。”
父亲的脾气已经懒得掩饰:“胳膊别动!你这样我可缝不了!”
沈肆月这才注意到男生的手臂,青紫、淤血、深浅不一的伤口一应俱全,没有哪个词比“遍体鳞伤”更合适。
小姑娘瞬间抿紧嘴巴,忍哭忍到胸腔起伏,眼睛红肿得不像话。
也就是这时,父亲和门外的她对上视线。
沈肆月抿唇:“爸。”
父亲皱眉,扫了眼她手里的东西:“放护士台吧。”
他的目光投在男生身上,耐心告罄:“给你五分钟,哄好妹妹,要不我没法处理。”
父亲冷血至此,站在旁边的沈肆月感到很抱歉。
她眼底的难过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病床上的男生抬眼看过来。
男生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强势和压迫感,浓眉高鼻梁高眉骨,眉眼间薄薄的戾气浑然天成,透着一股不好惹的气息。如果不知缘由,多半会认为这是个打架落败的不良少年。
“同学。”
他开口,嗓音低低的,却很好听,是清越的,干净的。
沈肆月想起班里那些变声期的男生,一个个都变成了大嗓门的唐老鸭,他却完全不一样。
沈肆月停住脚步。
男生那张挂了彩的脸依旧出众,清秀白皙,目光却冷淡至极,让人想起冰镇汽水里的碎冰。
空气凝滞一瞬,她隐隐有种窒息的错觉,轻不可闻地“嗯”了声。
男生开口:“能请你帮个忙吗?”
那双眼睛漆黑、清澈,没有任何杂质,即使在如此狼狈的时刻,都是坦坦荡荡的明亮。
被他认真看着的瞬间,她像被下了蛊,在短暂的寂静中,心脏有如火山上消融的积雪。
“你说。”
“医院对面有一家甜品店。”
大概说话都能让他痛苦,那件黑色短袖下的伤恐怕更加触目惊心,他微蹙着眉:“可以麻烦你带我妹妹买两块蛋糕吗?”
她几乎瞬间明白他的意图,带小朋友出去,转移她的注意力。
在这样的时刻,关心的不是自己满身的伤,而是自己的妹妹。
有这样的哥哥一定很幸福吧。
沈肆月点头,男生从长裤口袋找出一张纸币递给她。
他的手指修长冷白骨节分明,类似修竹的温润质地。
如果不是关节处擦破了皮,手背青紫一片,本应该是很漂亮的。
“不好意思,”他的额角鼻尖都有冷汗渗出,又说:“麻烦了。”
沈肆月不想看到一个伤成这样的男孩子,在这样的时刻对她抱歉:“没事。”
清创缝合需要一会儿,买蛋糕很快就能回来,时间恐怕不太够。
于是她又说:“我也要去买蛋挞,新出炉的蛋挞要等大概半个小时,可以吗?”
他微微怔了下,片刻后明白她的意思,眼底有郑重其事的感激:“谢谢。”
男生垂下眼睛跟妹妹说话,嘴角弯着,语气明显比跟她说话要轻一些、软一些:“跟姐姐去买蛋糕好不好?哥哥想吃蛋糕。”
小姑娘瞬间擦干眼泪,点头如小鸡啄米。
他笑了下,沈肆月意外发现,他竟然还有一颗尖尖的小虎牙,仿佛是少年感的具象代名词。
“把眼泪擦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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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热夏季暴雨欲来,吸饱水汽的云沉甸甸压在头顶。
沈肆月牵着小朋友的手走出医院,胸腔闷闷的的情绪难以形容。
甜品店冷气充足,柜台上有已经烤好的蛋挞,她执意要等新鲜出炉的下一批。
为了给那个怕妹妹哭鼻子的男生争取时间。
等蛋挞出炉时,男生的妹妹乖乖坐在靠窗的小板凳上。
哭到睁不开的眼睛,频频往医院的方向张望,看得沈肆月心酸。
回头对上沈肆月的目光,她吸吸鼻子,小小声说:“谢谢姐姐带我来买蛋糕。”
沈肆月不善言辞,也没有哄小朋友的经验:“我们等新鲜出炉的蛋挞,要更好吃一些。”
小姑娘抿了抿唇,低着头,两只小小的手紧紧攥在一起。
沈肆月看到眼泪吧嗒、吧嗒掉在她的手背上,小小的肩膀不受控制地颤抖。
“哥哥是不想我看到他疼,对吗?”
沈肆月愣住,她有多大,这么小一点儿,七岁还是八岁?
能一眼看出哥哥的想法,所以这样的事情绝非偶然,上演过很多次对吗?
小姑娘用手臂擦眼泪,极力忍哭,声音断断续续:“那我、我就不、不看了,我就、就在这等着。”
心脏仿佛一瞬间被揪紧,沈肆月眼眶发热,鼻腔酸涩难忍,这才发现自己的眼睛也湿了。
“本来爸爸喝了酒要打的、不、不是哥哥,是我……”
“哥哥看到了,过来跟爸爸打架……”
“我不想他们打架,我想把哥哥拉开……哥哥护着我,才被打到的……”
“烟灰缸砸在他的手上,血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一场家庭暴力,她毫发无损,哥哥遍体鳞伤。
那一刻他肯定是她的英雄,是她的避难所,是她的守护神。
好半天,沈肆月才说:“你的哥哥真好。”
想必是她的命里不带亲情,她从小都没被人这样维护过。
“小姑娘,蛋挞好了,可以过来取了。”
沈肆月牵着小姑娘回到医院的时候,男生已经坐在医院的走廊上输液,长长的睫毛安静垂落。
他的手臂已经包上了厚厚的纱布,依旧有脓血,又或者是伤口涂抹的药水,透过纱布渗出来。
两份蛋糕,包装精美,她放到他身边的座椅上。
“多谢。”
“这一份是给你的。”
沈肆月愣住。
灯光从高处落下,他那本就没有血色的皮肤愈发冷白发透,碎发微微汗湿落在眉宇,浓密眼睫轻轻遮住一点瞳孔,竟然有种无法言说的脆弱。
可他就连脆弱都是冷峻的、倔强的、锋利的,薄薄的眼尾弧度像刀刃。
“我不用……”沈肆月摆摆手,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是给你的谢礼,谢谢你帮忙,”他拍拍妹妹的脑袋,“跟姐姐说谢谢。”
小姑娘乖乖的,嘴角弯出一抹腼腆的弧度:“谢谢姐姐。”
平心而论,他其实长了一张会被宠坏的脸,眉眼英俊五官清冷,身上还有种与外表反差极大的耐心与温柔,她猜他身边喜欢他的人不会少。
可他一开始开口的时候,说的就是“买两份蛋糕”,想必拜托她之前就已经想好要如何感谢,这样的处境,他竟然也如此妥帖不忘感激陌生人的善意。
找不到理由再作停留,沈肆月拿起那份蛋糕:“那我走了。”
男生点头,对妹妹说:“跟姐姐说再见。”
妹妹挥手:“姐姐再见。”
他们应该不会见面了吧。
医院走廊嘈杂,消毒水的味道让人心慌,她竟然还在那乱糟糟的环境里,捕捉到男生带着笑意的一句:“小哭包,终于开心了?”
沈肆月走到楼梯拐角,忍不住回头。
冷白光线里闭着眼睛输液的男生,身边用小勺子把蛋糕喂到哥哥嘴边的妹妹,这一幕竟然像是盛夏遥不可及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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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暑假,沈肆月在辅导班中度过,没有机会再假借母亲的名义去给父亲送饭。
只是常常会想起那双黑得没有杂质的眼睛,和最后定格在记忆中的、温柔到不真实的侧脸。
他还会挨打吗?
妹妹还会哭吗?
盛夏和少年仿佛都只是季节限定。
入秋之后,气温下降之前,高中开学提上日程。
母亲盛南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拎着公文包踩着高跟鞋送她去公交车站,争分夺秒喋喋不休:“高中跟初中不一样,跟学习无关的事情就放一放吧,成绩才是最重要的。”
绿树如茵,沈肆月闷头往公交车站的方向走着,不言不语。
盛南回头看了女儿一眼,她看起来很乖,眉眼生得极好,野生眉在清淡鹅蛋脸上显出几分安静的倔强。打小就被街坊邻里说不像爸爸也不像妈妈,是个“美人胚子”。
随着青春期的到来,这种外貌优势愈发明显,即使她从不给她买花里胡哨的裙子,女儿也依旧美得出挑,以至于她总是担心,她身边是不是有躁动的不怀好意的男孩子。
公交车由远及近,沈肆月有种解脱的松快感,盛南叮嘱:“如果再有男孩子像初中那会,骚扰你、影响你学习,你跟妈妈说,妈妈找老师。”
“我的同学从来没有骚扰我,”无力感顿生,沈肆月从书包里拿出公交车卡,上车的前一秒她回头,清凌凌的眼睛看向自己的母亲,“妈,你女儿不是什么仙女,你不要紧张过度。”
这一天,附中校门口高高拉起大红色的欢迎横幅,宣传栏贴出高一分班名册。
沈肆月在高一(10)班的表格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全班50个人,她的学号是35,中下游。
考到省重点,就必须接受从“鸡头”到“凤尾”的落差。
教室在三楼,她在倒数第二排的位置坐下来。
她性格内向,在陌生环境总想把自己缩成一团透明空气。
没多会儿,身后传来说话声——“哥们儿,怎么才来?”
椅子和地板摩擦发出响动,沈肆月并不在意,翻开新发下来的课本一本一本写名字。
“小学也开学,送我妹来着。”
笔尖猛然在扉页划出一道失控的痕迹。
教室里很吵,少年的声线格外清冽,像不该出现在夏天的冷空气,一下把沈肆月拉回那天的医院走廊。
细碎片段兜头袭来,关于那场家暴,关于两份冰激凌蛋糕和被护在怀里的小女孩,还有那个受伤的、长得很不乖的男生。
她的呼吸变得很轻,下意识回头,猝不及防撞入少年漆黑眼底。
只一眼,目光就定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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