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考虑到主人还要休息,主屋里灭了几盏灯。
只留一盏灯火幽幽,用来当做照明。
穆云间合衣躺在了他身边。
萧钦时留出的位置很大, 他侧身躺在穆云间身边,没有像以往那样突然靠近,抱他或者亲他。
穆云间一边惊异,一边警惕。
一边想萧钦时不会是真的自卑了吧, 不会吧不会吧?
一边又想萧钦时这种人怎么可能自卑……他肯定还有别的主意。小银币。
床帏放了下来,唯一的一盏灯光无法完全渗透厚重的帷帐,里面昏昏的暗。
萧钦时一直很老实的样子,但穆云间哪怕是微微背过去一点,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在看自己。
这种情况下, 穆云间很难睡的下去,他便又背过去了一点, 找了句话打破平静:“你现在就挺好看。”
萧钦时没有说话, 但压在枕头上的脑袋,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穆云间有点不好意思, 语调飞快地道:“好了, 睡了。”
他说罢便立刻闭上眼睛, 却闻萧钦时开了口:“你不嫌弃我?”
“不嫌弃。”察觉身后人有贴近的意思, 穆云间马上又接口, 道:“但我不习惯跟人太过亲密。”
萧钦时挪近的的一指又无声地退回。他闷闷道:“待我再胖一些,你便能习惯了么?”
“也许吧。”穆云间模棱两可地道:“真的要睡了,好困……本来我睡的正香的。”
萧钦时没有再多言。
穆云间装了一阵, 便也真的睡了过去。只是跟萧钦时躺在一起, 到底是睡不安稳的,他一直半睡半醒, 留意着身边人的动静。
不知是听了穆云间的话,还是因为本身不适所以睡的沉,萧钦时一夜都很安静。
第二日一大早,穆云间便听到主屋外面传来下人轻巧的走动声。
他扭脸看了一眼沉睡的萧钦时,轻手轻脚地撑身坐起,刚一转身,衣角便又是一动。
穆云间扭脸。
他的外衫衣摆正被人缠在指间,一层一层地卷了快半指厚。
他:“……”
萧钦时也因为这个动作而醒来。
刀剑舔血的人,与穆云间不同,他一醒来,眼神便是乌黑沉静的,毫无半分迷蒙之色。
他微微屈指,又将穆云间的衣角往内勾了一寸。
“……殿下醒了,我正要去厨房看看,能不能给殿下做点吃的。”
萧钦时张了张嘴,头两个字没有发出声来:“……下厨?”
后两个字也哑的厉害。
穆云间看懂了:“会,只是何总管不许我进厨房,但我想为殿下亲手做点什么,好滋补脾胃。”
萧钦时继续绕他的衣角,穆云间眼看着再这样下去自己就要被他卷过去,开口提醒:“殿下……”
他示意萧钦时的手。
后者默默看了他一阵,依依不舍地松开手,道:“去吧。”
穆云间立刻把衣摆拉回来,下床之后又回身给他拉了拉被子,道:“殿下好好休息,莫让陛下和皇后担心。”
他说罢便把床帏拉好,简单梳头洗漱之后去找了何孑。
告诉他是萧钦时授意,何孑果然答应了下来,只是他做饭的时候要在旁边盯着。总归穆云间没准备要给萧钦时下毒,便由着他去。
穆云间从准备蒸馒头的发面里面揪出了一团,熟练地活了起来。
“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面皮。”穆云间一边动作,一边道:“他如今肠胃需要休养,只能吃些清淡的,但他此前早膳也总是米粥,我担心他会发腻,想着给他弄些别的。”
为了刷好感度,他说的很详细:“这发面擀的面皮,下水可以煮的软烂,又自带香甜,只许淋上些芝麻油,撒上一些小咸菜,便可有滋有味,也不会伤胃。”
何孑瞅着他将擀好的面皮叠在一起,再用刀切得一道一道,撒上面粉之后手指一抓抖开,便皆成了细长的面条,不由地道:“娇姑娘还会这些。”
“我小时候生病,我……母妃便经常亲手给我做这个。”
面皮很快在沸水中煮开,穆云间淋上芝麻油,放上厨房腌制的小咸菜,拿上筷子给萧钦时端了过去。
去主屋的过程里,何孑也一直牢牢地盯着他。
知道他去厨房,萧钦时没睡多久便起身梳栉,此刻已经穿戴整齐坐在了桌前,双手老老实实地放在桌子上,看到他进门,嗅到咸香的味道,便立刻仰起了脸。
乌黑眸中闪烁着细碎的微光。
“吃吧。”
萧钦时矜持地拿过筷子,又问他:“你呢?”
确定那白汤面皮摆在了萧钦时面前,何孑这才放下心,笑着道:“老奴这就去安排娇姑娘的膳食,很快就送来。”
穆云间点头,道:“你快尝尝,好不好吃。”
萧钦时挑起来放在口中。正如穆云间说的那样,发面做的面皮,鲜滑的口感中含着一些香甜的味道,虽比不得普通汤饼的劲道,可却别有一番滋味,清清淡淡地滑过喉间时,似乎连嗓子都熨帖了一些。
可以说是相当的可口。
萧钦时点了点头,认真回禀:“好吃。”
穆云间脸上有光,道:“你若喜欢,我以后还给你做。”
萧钦时眼角眉梢都漫上了喜气。
用完早膳不久,虞昭便来了太子府。萧钦时被她揪着慰问了一番,按坐在椅子上:“你没有大事就好,这两日我让朱婆婆留在你府上,亲自为你准备膳食。”
“母后多虑,儿臣已经有了娇娇,无需再劳烦朱婆婆。”
萧钦时把穆云间给他做早膳的事情说了,虞昭当即看向了他。穆云间讨好地挤出一个笑容,听她奇道:“你还有这手艺。”
穆云间道:“奴婢手艺粗浅,自然比不得朱婆婆。”
朱婆婆是打小照顾虞昭长大的婆子,也是看着萧钦时长大的,如今在宫里人人只怕都要喊一声朱嬷嬷,连萧不容都对她敬重有加,身份地位不能小瞧。
他说这话的时候,虞昭身边的婆子淡淡看过来一眼。
虞昭想起什么,继续对萧钦时道:“上回你与母后说的事情,你父皇已经答应。”
穆云间还没听懂,萧钦时便一阵惊喜,当即便撩袍下跪:“多谢父皇母后成……”
“好了,我们家里哪有那么多虚礼。”虞昭伸手托住他的双臂,慈祥一笑,待他坐下,便又望向穆云间道:“还不行礼谢恩。”
萧钦时当即又站了起来,穆云间傻乎乎跪拜行礼的时候,他又跟着跪了下去,“既然父皇答应让娇娇做我的妻,那她从此便也是萧家人,我当与她同甘共苦,她要遵的礼,儿臣也当遵从。”
穆云间嘴巴因为震惊而张大。
虞昭忍不住笑了一声,看着他的眸子里溢出一抹怀念:“你还真是与你父皇一个样……”那抹怀念很快转为平静,她道:“我是看她懵懵懂懂,逗她的,又没有为难她,好了,都起来吧。”
萧钦时伸手扶住穆云间,后者一脸柔弱捂住,战战兢兢地道:“陛下……同意此事,可是有什么条件?”
虞昭有些意外他如此聪慧,又如此胆小,道:“条件自然是有的。”
萧钦时的笑容跟着收敛。
穆云间屏息望她。
虞昭一笑,道:“我和陛下只有一个条件,你若肯为钦儿诞下一儿半女,我便准了。”
萧钦时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眼珠一眨不眨地去看穆云间。
穆云间攥紧手指。
虞昭道:“怎么,你不答应?”
萧钦时睫毛动了动,转脸对虞昭道:“娇娇年纪尚小,怕是未曾做好准备,还请母后不要为难她。”
“都要十七了,不算小了。”虞昭道:“倘若小公主不愿,本宫也不勉强,只是你二人成婚之事,只能暂且搁置了。”
她说的云淡风轻,仿佛对此事不置可否,可口中却又是将穆云间的前朝公主头衔带了出来。
穆云间当即反应过来,急忙跪下,道:“奴婢,奴婢欢喜至极。”
他不能不欢喜。既然已经做了萧钦时的人,若说他对萧钦时半分感情都没有,不需要萧钦时自己动手,萧不容和虞昭就有一千种办法弄死他。
他只能做出喜欢萧钦时的样子,只有这样,才能让萧家人放下对前朝公主的戒心。
虞昭很满意他的顺从,眼神又变得慈爱起来:“好了,起来,走近些。”
穆云间顺从地起身,走到她面前,虞昭自腕子上取下一个镯子,拉过他的手戴上去,柔声道:“你对钦儿的心,本宫也能瞧出几分,好孩子,不必害怕,我们萧家皆是明理之人,只要你好好与钦儿在一起,萧家定不会亏待了你。”
萧钦时见她这般和蔼,也放下心,目光灼灼地望着穆云间。
穆云间看了一眼虞昭和善的表情,强笑着点了点头。
虞昭走了,朱婆婆却是留了下来。
萧钦时送走了母后,一转身便拉住了穆云间的手,道:“云间……”
“殿下,姑娘已经改名娇娇,莫要叫错了。”
朱婆婆看来是留下来监视他们的。
虞昭虽是女子,可心机城府却并不输男子,穆云间这会儿也明白了过来。看来是他那天给萧钦时的木牌让萧家人起了疑心,怀疑他仍与穆家有联系,所以才会提前知道穆家要对付萧钦时。
幸运的是,虞昭似乎把那件事看作他对萧钦时有情……只是他到底是穆家人,虞昭虽然没有点破,但却难免担忧,可又碍于萧钦时的面子,不能把他斩草除根,于是使了这一招,想让他为萧钦时生下孩子,以表明对萧钦时的情意。
她方才与穆云间说的话,也很是令人玩味,只要他与萧钦时好好过……大抵也是在暗示,让他早点与穆家断开联系,老老实实留在萧家。
可天知道,穆云间跟穆家根本没有任何联系!
他倒是不担心虞昭会在他为萧钦时生下孩子之后翻脸,去母留子什么的……但问题是,他跟萧钦时之间根本不可能有孩子。
也就是说,虞昭要的这个投名状,他注定递不得。
“我觉得云间更好听。”萧钦时虽敬重朱婆婆,但她到底也只是个下人,他道:“不过一个称号而已,我萧家何时忌讳过这些?”
朱婆婆还未接口,穆云间便违心地道:“我挺喜欢皇后取的名字,殿下,还是叫我娇娇吧。”
萧钦时这才改口:“娇娇。”
穆云间去观察朱婆婆,后者满意地点了点头。
萧钦时道:“我有些饿了,婆婆去准备午膳吧。”
等她离开,萧钦时立刻握紧了穆云间的手,虔诚又渴望地道:“穆云间,我想跟你生孩子。”
萧钦时的表情要多诚恳有多诚恳,说的话要多离谱有多离谱。
“我想跟你儿女双全,子孙满堂。”
穆云间的表情:“……”
萧钦时攥紧他的手指,与他欺近一些,低声道:“我们今晚便生,好不好。”
穆云间的回答:“……”
他不出声,萧钦时便当他默认,他的手从穆云间手上来到他的腰间,十分自然地凑近了穆云间。
“殿下不是答应。”穆云间不得不及时找到自己的声音:“要给我时间适应的。”
萧钦时的脸近在咫尺,没有再靠近。
相处这段时间以来,穆云间也发现,萧钦时这个人就像小狗,你可以对他发点小脾气,也可以使唤他做点什么,但只有一个前提,不能抢他的饭碗,让他没有安全感。
穆云间并非不能责备他,甚至可以劝诫他,只要让萧钦时认为他的心在他身上。
穆云间依然有些胆怯,但他还是跟萧钦时对视,道:“而且,我不想生孩子。”
萧钦时的神情很平静,嗓音也很温和,但他明显已经有些不快:“为何。”
“因为我没有做好当母亲的准备。”这辈子都不可能做好的。穆云间道:“因为生孩子是过鬼门关,我怕疼。”
不等萧钦时开口,穆云间接着道:“本来我以为殿下是真心待我,疼我,爱我……如今才发现,殿下不过与天下其他男人一样,都只是想要传宗接代,丝毫不会顾及旁人的感受……殿下说的轻巧,今晚便生,那敢问,今晚之后呢。女子怀胎十月的辛苦,殿下可曾了解?若孩子在腹中难产,殿下保大还是保小?便是生出来了,日后我落下病根儿,身体走形,年老色衰,要靠什么留住殿下?靠任何女人都可以给你生的孩子吗?”
他一口气问出来,因萧钦时逐渐阴沉的表情而心惊胆战,脚趾头都缩了起来:“殿下,殿下如此不为我着想,还口口声声说喜欢我……我,我消受不起您的喜欢。”
他实在不敢再留,当即站起来,沿着回廊蹬蹬跑开。
一口气跑到后院的假山旁,瞧见一个半人高的狭洞,穆云间当即钻了进去,一直等到周围几乎看不到光才停下来。
腿肚子一直在颤,穆云间坐下来揉了揉,然后忽然止不住嘶了一声。
抽,抽筋儿了……
他不敢叫出声,双手撑在身后,努力想要把腿伸直,疼的龇牙咧嘴,眼泪花子差点冒出来。
足足抽了快两分钟,穆云间才满头大汗地缓了过来,拧起眉朝自己的脚丢了块石头:“你也欺负我。”
他微微缓了一阵,收起腿脚盘膝坐着,仰起脸看着头顶假山的的孔洞。
阳光透过小孔落入狭洞里,被顶上凸起的石块挡住,并没有落在穆云间身上,但那或大或小的光斑却不规则地遍布在顶上,给洞内带来了淡淡的光明。
穆云间发了会儿呆,收回视线。想起方才的事,又有点害怕。
他今日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身为前朝余孽,萧钦时给他吃给他喝,以礼相待,固然是因为对他有些想望,也是人之常情。以萧钦时的地位来看,他本不必为穆云间做到如此地步,与穆云间同处一室那么久,他便是强行做些什么,穆云间也毫无办法。
还有虞昭,其实穆云间也能理解她的用意,让穆云间给萧钦时开枝散叶,即是恩赐,也是手段。
穆云间眉心鼓起小山包。
他好像有点恃宠而骄……会不会适得其反?萧钦时会不会觉得他事儿多,失去耐心?
早知道,早知道……就哄着点儿他,别那么凶。
他居然还说消受不起他的喜欢……这在萧钦时耳中,是怎样的意思?
他说不愿生孩子,在萧钦时耳中,又是怎样的意思?
假山外面传来动静,穆云间屏息,侧耳听着那脚步声远去,又慢慢放松下来。
昨晚跟萧钦时躺在一起,穆云间没有睡好。他绞尽脑汁地反思了一阵自己的过错,眼皮子逐渐沉重起来。
萧钦时从医馆回来的时候,神色有些凝重,刚踏进府门,何孑便一路小跑:“殿下,娇姑娘不见了。”
“不见了?”
“午膳未食,这会儿都晚饭时间了,还是不见人影。”
萧钦时沉默几息,语气阴沉:“真该死。”
真该死翻身跃上了屋顶,取出身上一只象鼻哨,发出一阵古怪的声音。
很快,前方的主屋上方掠来一道人影,挨千刀如风中飘叶一般,身法灵巧地落在萧钦时身边,恭敬道:“殿下。”
“娇娇呢。”
“娇姑娘中午从回廊跑掉之后就躲进了后院的假山洞里,至今没有露面。”
萧钦时:“?”
穆云间是被饿醒的,他睁开眼睛,摸着肚子看着狭洞里面逐渐失去光亮,有点犹豫要不要出去。
可萧钦时至今都没有找他……看来如他所料,是真的生气了。
这会儿出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地上有些湿凉,他坐了太久,逐渐有些冷,遂起身站了起来。
他解下腰间的琉璃灯捧在手里,这是他身上唯一的光源了。
可惜夜明珠的光虽然明亮,却没有温度。
他重新靠在山壁上,想着要不先出去,跟萧钦时认个错,哄哄他,说不定他就不生气了?或者,他要是很生气的话……以萧钦时的性格,也不会今晚判他死刑,也许他可以观察其态度,看能不能找个机会跑掉?
“笃。”
假山山体陡然被谁敲了一下,穆云间倏地竖起耳朵。
他呆在山体里,那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一时辨不清来源。
又是“笃”地一声。
穆云间下意识望向左侧洞口。
“是我。”萧钦时的声音传来:“我知道你在里面。”
萧钦时的声音一如既往,淡淡的,有点温和,听不出喜怒。
穆云间没有回应,他在判断萧钦时的心情。
“我进去,还是你出来?”
“……!”这,这是威胁么?
穆云间握紧夜明珠,心情忐忑。
悉嗦之声传来,伴随着萧钦时刻意放出动静的脚步声:“你冲我发火,怎么自己倒是还躲起来了。”
这句话似乎有几分无奈,穆云间后退的脚步停了下来。
明珠逐渐照亮接近人的面孔,萧钦时看着他,他眼仁乌黑,看上去寂静幽深。似乎是为了缓解穆云间的不安,他很轻地弯了弯嘴角,伸出手来:“跟我出去。”
穆云间犹犹豫豫,把手放在他掌心。
他的手,比手里的明珠还要凉上几分。
但掌心宽大,握住他的时候,动作很轻。
萧钦时牵着他走出狭隘的山洞,一路沿着回廊回到主屋,小绿急忙便去打了热水。
穆云间坐在桌前,头发被狭洞里粗糙的山石蹭的乱糟糟,脸上也脏兮兮的。
萧钦时看着他,忽然如之前一般哈哈笑了一阵,在穆云间有些发木的眼神里,拿过手巾浸在了水里。
笑声虽止,可笑意却留在了嘴角与眼底。
他拧开手巾,来到穆云间面前蹲下,动作温柔地给他擦脸。
眼神也是温柔如水,和和善善地看着心上人美丽的脸蛋。
在他这般和风细雨的态度下,穆云间不光没有长出勇气,反而更加害怕了:“我今日……不是故意对殿下发脾气的。”
萧钦时似笑非笑:“你说话那般条理,竟是无心?”
“……!”他果然生气了!这猫逗耗子似的表现,不光生气,气的好像还不轻。
穆云间一脸麻木呆滞,话都不会说了。
萧钦时进入这种状态的时候,他肯定是多说多错。
萧钦时重新去清洗了手巾,又给他擦了一遍脸蛋,穆云间像玩具一样乖乖给他擦,只时不时转动眼珠,悄悄瞧他。
擦完之后,萧钦时收起手巾,弯着腰,认真端详他。
穆云间:“殿,殿下,对不起,我,我以后,不敢了。”
“不敢?”
“不敢。”穆云间快要哭了:“以后不敢了,殿下,殿下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绝对不会置喙。”
萧钦时伸手蹭了蹭他的眼角,然后缓缓站直了身体。
他转身,把手巾放在水里,清洗干净之后再次拧干,折叠整齐摆在托盘里。
这时,小青匆匆端来了膳食。他重新走回来,拉过凳子坐在穆云间身边,语气更加柔和:“先吃饭。”
穆云间拿过勺子,舀了粥来喝,又想起什么,道:“殿下胃部不适,有没有好好吃饭?”
“有。”萧钦时也端起碗,道:“我们一起吃。”
穆云间点点头,马不停蹄地表着忠心,道:“我明天早上,给殿下包小馄饨吃,嗯,用素馅儿,不放肉的。”
“然后后天,我给殿下做汤圆,可以包红豆馅,芝麻馅,还有水果馅儿。”
“大后天,殿下应当可以适量吃一些蔬菜之类,我做个素肉,素肉是豆制品,素肉炒芸豆,很下饭的。”
“大大后天……”
“我今日去了医馆。”
穆云间的话被打断,他扭脸去看萧钦时,诚惶诚恐地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查了些前朝保存的,妇人产子的医案,确实凶险。”萧钦时的大拇指腹抹过他的眼角,眼底有些缱绻的怜惜:“你自忧长在深宫,想是见过不少被冷待的宫妃生子之艰难,不愿产子是情理之中。”
啊?
“你今日冲我发脾气,是因为我不了解你的难处,心中怨怼,也是人之常情。”
萧钦时怎么可能那么通情达理……
“于母后看来,让你为我开枝散叶,是恩赐与机会,于你来说,想必是威胁吧。”
穆云间不知道他的真正心思,急忙摇头:“不是……”
“我虽没有多问,可心中却一清二楚,你如今,仍与穆家有联系,是么?”
他们果然这么想了……穆云间心中悲苦,道:“我……”
他又能怎么说,说他是穿书来的,所以才能知道穆家究竟想做什么?所以才能在那日救下萧钦时?谁会信?
“穆云间。”萧钦时道:“你能在那日选择救我,我很欢喜。母后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想要给你一个机会。你与我成婚,是消除身份隔阂的唯一方法。当然,我也有私心,我想与你同天下所有夫妻一般,纵享天伦。”
“殿下……”
“可若是以怀孕为前提,终是委屈你了。”萧钦时道:“我虽迫不及待,想与你更加亲近,可这对你来说,委实屈辱。”
萧钦时的情绪也低落了下去,似是有些难过:“而且,你如今也没有十分喜欢我。”
穆云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搜肠刮肚,道:“殿下能知我苦楚,已经强过天下众多男子,我,我并不讨厌殿下。”
萧钦时的目光又幽幽望了过来:“可你却排斥与我亲密,是因为我不够好看?”
“……”这个事是过不去了。穆云间面露为难,他捏着勺子,慢慢道:“殿下,实不相瞒,皇后的好意,我是明白的……我,我也希望能与殿下成为一家人,但,但,但……”
他苦思冥想,陡然灵光一闪。
再看一眼萧钦时,后者正耐心地望着他。
穆云间的手指攥了又松,破釜沉舟一般,用沉重而悲伤的语气道:“其实我之所以在父亲面前没有名讳,不只因为母妃位卑言轻,更因为,我一出生,便,便是石女。”
他说罢便抬手掩住了面孔,嗓音带着哽咽道:“父亲之所以从不见我,甚至不记得有我这个女儿,便是因为我自幼便背上石女之名,宫中接生的婆子视我为不详之人……母妃花了许多钱才保下我的性命,却不敢让我走入父亲的视线,她担心万一父亲要拿我与谁联姻,届时……因为我不光无法传宗接代,我甚至,无法如普通女子一般……同男子行房。”
萧钦时不知道是不是被震到,半天都没有出声。
穆云间皱了皱鼻子,起身提起裙摆跪了下去,他垂着脑袋,双肩单薄,颤抖不止,柔弱的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
“我的确对殿下有些情意,我希望殿下好好活着,但却不敢肖想与殿下共度余生……我什么都无法带给殿下,不能为您生儿育女,连最基本的鱼水之欢,都无法带给殿下……我有什么资格做您的妃?”泪珠儿成串地落了下来,穆云间泣不成声,嗓子哑着:“殿下,我入府已经两月有余,殿下,殿下就没有奇怪过,我为何从未来过癸水?这是云间心中最痛的事,云间此生,注定颠沛流离,孤独终老,无枝可依呐。”
身为一个演员,穆云间有着无比坚定的信念。当自己念出台词时的那一刻,他便是台词里的那个人。
所以,他此刻满心皆是痛苦。
他真的不是故意拒绝萧钦时的,他有百万分的委屈,百万分的苦痛。他心中也想喜欢萧钦时的,也想要与他在一起的,想要与他长相厮守,白头偕老,想要为他生儿育女,纵享天伦。
但他有什么办法呢……
他不能为了自己的自私,而毁掉萧钦时的一生。
萧钦时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他会有正常的需求,可他能给他什么呢?他只是一个石女啊。
穆云间哭的更加厉害,眼眉脸蛋,连脖子都红了起来。
他爱他,却不能接近他。明明心动于少年人的单纯率直,明明沉浸于他潜藏在阴郁外表之下的温柔情意,可他却不能回应他……
萧钦时终会有别的女子,一个也许不如他美貌,但却可以与他拥有和谐的房中生活,可以为他生儿育女,开枝散叶之人。
他甚至想到了萧钦时登基之时,龙袍加身,执另一人之手走过宽阔宫殿的场景。
而他则穿着普普通通的粗布衣袍,安静地行在人潮之中,一人一马,孤苦伶仃,腰间还悬着他送的那盏镶金玉的琉璃灯。
他去看山,看海,看云卷云舒,潮起潮落。
最终猝于一个阴森的午夜,因为意外卷入了一场江湖纷争,临死之际,他染血的手指将琉璃灯拢于胸前,手指抚摸着早已深刻在记忆中的灯纹。
想起那日午后,少年被他骗得穿了一身粉白,认认真真地对他说:
“父皇奖我入藏宝阁,我挑来挑去,觉得此物与你甚配……”
穆云间哭的肝肠寸断,感觉马上就要晕厥过去。
直到。
一声沉静有力的声音传来:“我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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