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妻子啊……”高晟的声音一如既往,平静、清冷,没有任何情绪。
温鸾的视线完完全全被宋南一遮挡,看不到高晟的表情,但她敏锐察觉到,高晟已接近怒不可遏的程度。
发生过关系的男女,对方一句话,一个眼神,亦或一个无意的动作,总能从中察觉别人发现不了的意味。
“我们走吧。”温鸾紧紧抓着宋南一的袖子,“好不容易才从那个鬼地方出来,不要节外生枝。”
宋南一安抚似地回头看她一眼,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高晟眉毛轻轻扬了扬,慢悠悠说:“世子有位好妻子,高某羡慕得紧。”
这话听起来似乎别有深意,宋南一眉头皱了起来,不由想起那天两人相伴而行的画面。
“盯着别人的妻子看,这就是高大人的教养?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高大人也是读过圣贤书的人,无耻好色,难道是好名儿?”他此刻已是满含怒气,然长期以来克己复礼,即便是骂人,也难掩他身上那股子文人气质。
高晟神色不变,看得出他根本没把宋南一的话放心上,然而这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反而更令人恼火。
“高某的确没有世子懂礼守礼。”他望着急急忙忙走近的郑氏等人,意味深远一笑,“家资丰厚,父母双全,还能坐享齐人之福,就是不知道,百年豪族的叶家,同不同意二小姐给你做妾。”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好像一滴水落进滚烫的油锅,噼里啪啦炸开了花。
“原来世家贵女也会上赶着做小儿呀!”
“胡说,我家也是百年大族,决不允许族中女子做妾,这叫风骨。”
“叶家也是久负盛名的世家,不可能同意的——她不要脸,叶家人还要脸呢,肯定是当正妻。”
“宋世子有老婆了呀,难道要让原配降妻为妾?”
“嚯,那叶家也太不要脸了!违背律法了吧,原配可以告的吧?”
“叶家有太皇太后撑腰,谁能告得倒?要么自认倒霉咽了苦水,要么一拍两散,各自安好。”
……
温鸾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北镇抚司门前聚集了许多人,有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有穿着官服的朝臣,还有一干皂吏,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不过这一次,鄙夷不屑的目光是看向被宋家人簇拥的叶向晚。
叶二小姐已是紫涨了脸,窘得面皮起火,气得浑身乱颤。
有些事,能做,不能说。
叶宋两家势必要联姻的,可温鸾还在,他们如此行事未免落了下乘,尤其是宋南一那个情种,免不了认为她“挟恩图报”,二人无端端生了嫌隙,反而不美。
所以要让温鸾心灰意冷自己走人。
没想到乍然被高晟点破,还引起这么多人围观!细看周围的人,锦衣卫中不乏勋贵子弟,他们一旦回家乱说,她的脸就在京城世家大族面前丢尽了!
还有那些御史言官,专盯着权贵高官的一举一动,一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夸张成天塌的大事。有太皇太后在,她笃定皇上不会因此降罪叶家,可到底颜面无光。
未出阁的女子行事有诸多不便,她此次进京,与定国公府的联姻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要以“定国公世子夫人”的身份,促进叶家和京城世家达成联盟,并用宋南一在文人中的好名声,争取朝臣们的支持。
再加上太皇太后暗中助力,太上皇复辟指日可待!
计划得好好的,谁成想第一步还没迈出脚呢,就被高晟搅和了!
饶她心思再深沉,此刻也无法镇定。
“这不是你该说的话!”叶向晚深吸口气,拿出世家贵女的姿态居高临下道,“我竟不知,锦衣卫还要管别人家的婚丧嫁娶,手未免也伸到太长了。”
高晟慢慢扯动嘴角,“你做得,却不许别人说?叶家以‘君子’自居,高某竟不知,原来君子是宽以待己,严以律人。”
围观的人群轰的一阵爆笑。
“高大人今日是笃定要羞辱我?”叶向晚掌心都要掐破了,“既如此,不如你我一同进宫,请太皇太后评评理,若我有错,自有她老人家罚我。”
高晟玩味笑道:“叶家数年没有上京,如今一来,层层宫禁竟如同虚设,想进就进,想出就出,自由得像是自家后院。就是皇上,也不是想见太皇太后就能见得到的。”
叶向晚至此才领教了高晟的厉害,原以为他不过是借着皇上狐假虎威的酷吏,没想到三言两语,弄权宫闱的罪名就要扣在自家脑袋上。
后宫干政,外戚专权,向来是皇室最忌讳的,也是朝臣所不齿的,这一招才是断了叶家的指望。
冷汗热汗顺着额角流下,叶向晚头一次有了束手无策的感觉,她不由看向郑氏。
郑氏明知现在绝不是与高晟争长短的时候,可在她逼人的目光下,不得不硬着头皮道:“高大人……”
“高大人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宋南一突然出声,“叶家小姐金尊玉贵,怎会给人做妾?至于齐人之福更是无稽之谈!”
“发妻温氏,与宋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的父亲也是宋某的恩师,师恩难报,情义难忘,宋某不才,但绝不是背信弃义,抛弃发妻的小人。宋某在此起誓,此生不负温氏,若违此誓,天打五雷轰。”
他紧紧抓着温鸾的手,这番话与其说是解释给众人听,不如说是专门讲给她的。
温鸾惊讶的眼中满是泪水,痴痴地仰望着宋南一,她看宋南一如珠似宝,而宋南一看她又何尝不是?
“儿啊,你……”郑氏看看他,又看看叶向晚,长叹一声,最终什么也没说。
宋南一此刻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高大人不用事事往谋逆上靠,太皇太后对叶小姐来说,也是慈和的姑祖母,大家小时候在外头受了委屈,是不是首先想回家找娘亲哭一哭?或许还要强装硬气的说,别得意,回头让我爹爹教训你?”
四两拨千斤,一句话变成吵架吵输了,死要面子放狠话的小孩儿行为,听得人群中的几位朝臣都忍俊不禁。
只是叶向晚的脸色更难看了。
高晟皱了皱眉头,刚要说什么,抬眸却看到了温鸾,她轻轻摇头,眼神中带着苦苦的哀求。
“呵!”高晟嘴角抿了抿,转而盯上了郑氏等人,“刚才你们笑得好大声啊,北镇抚司是你们可以喧哗的地方?想笑,就叫你们笑个够,来人,盯着他们,不笑够两个时辰不放人走。”
“得令!”张大虎率先从人群里跳出来,“笑起来,笑起来,大点声,谁不笑,这就是下场。”
他小皮鞭一挥,准确无误落在周嬷嬷脸上,当即抽了她个满脸开花,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哈哈,哈哈哈,有人发出了一声僵硬的笑声,接着第二个人开始出声,断断续续的笑声逐渐连成片,笑的人战战兢兢瑟瑟发抖,汇成一片诡异又令人发笑的画面。
郑氏又惊又怒,当众傻笑,这个人她可丢不起,“高大人,士可杀不可辱,我们是声音大了些,不过一时性情使然,算不得喧哗衙门。”
高晟眼皮也没抬一下,对身旁的罗鹰慢吞吞道:“今天提审宋义,正好试试昨天新到的刑具好用不好用。”
郑氏浑身一颤,再不敢多言,索性一翻白眼,装晕了事。
叶向晚咬牙,等高晟身影一消失,立刻低头登上马车,那架势与落荒而逃也一般无二了。
她毕竟是太皇太后的侄孙女,张大虎不好强把人扣下,只盯着宋家一众人发狠,足足笑够了两个时辰,笑倒了一地人才作罢。
等这帮人回到国公府,已是精疲力尽,腮帮子都快合不上。
大概此生他们谁也不想再笑了。
阿蔷早早在二门前等着了,见小姐和姑爷相扶而来,先是一笑,随即又覷着宋南一道:“世子爷自己回院子吧,我家小姐现在住萱寿院的小佛堂。”
宋南一怔楞了下,“怎么去那里……”他心机灵敏,话没说完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当即脸色一沉,“马上把东西搬回来,世子夫人不住世子院子算怎么回事?周嬷嬷呢,这事办的好糊涂!”
“唉,我娘躺着呢,估计十天半月起不来了。”巧燕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哭丧着脸说,“我娘知错了,求世子开恩,让我娘挪到庄子上,往后再也别让她进府。”
宋南一没想到她这个闺女还是个大义灭亲的,可周嬷嬷是郑氏的心腹,没有郑氏发话,根本动不了她,闻言只是说声知道了,拉着温鸾迤逦而去。
巧燕耸耸肩,问配药房讨了药膏子,刚到后罩房,迎面碰上了一个年轻精干的男子。
“哥哥!”巧燕大喜,“可算见到你了,叶二小姐进京好几天了,你却连个人影都找不到。”
周海笑道:“上面交代的事还没办完,不好先进来看你们。你多劝劝咱娘,别总和少夫人过不去,早晚咱们都要走,犯不着和府里的人瞎混。”
巧燕道:“她肯听我的就不是咱娘了,还让我给世子爷做妾呢!我反正是一辈子不嫁人的,要当妾她自己当去。”
“胡说!她是咱娘,虽说没照顾过咱们几日,也不能不管她。”周海叹道,“你不愿意嫁人就不嫁,反正你哥养得起你。”
巧燕故意笑道:“就怕未来的嫂子容不得我这个吃白饭的小姑子。”
周海又是一声叹气,“傻妹子,你不嫁人,我难道还会娶亲?”
一阵风飒然吹过,树叶哗啦啦的响,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了。
“你快进去吧。”周海勉强一笑,“我还要到百花苑走一趟,上面有话,少夫人那边你多关注,尤其是今晚,千万不能出事。”
巧燕忙不迭点头,“我知道的,就是她自己想不开,但凡洒脱点,早搬出去逍遥快活了。”
“人和人不一样。”周海摸摸妹妹的头,“去吧。”
不得不说巧燕对温鸾的心思把握得很准,尽管宋南一一再保证不会停妻另娶,可她眉宇间的忧愁反而越来越重。
宋南一越真挚,她越觉得自己对不起他,愧疚和自责折磨着她,都有些无法面对宋南一了。
叔伯兄弟们在前院摆了酒为他接风,等他一走,温鸾还没松口气,郑氏便来了,避着人塞给她一个小白瓷瓶。
“鸽子血。”她疲惫的解释道,“今晚上若要行房,就悄悄抹在白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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