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不能对他心软◎
温鸾没有接触过周海, 对他属实没有印象,还有他娘周嬷嬷,惯会为虎作伥, 明里暗里没少欺负她们主仆。
对于周海之死,温鸾只觉得意外和震惊, 她更担心阿蔷。
现在的她,是再也承受不住任何的噩耗了。
带着暖意的春风袭窗而过, 怎么也抚不平她紧蹙的眉心。
“小妹!”呼的一声,谢天行突然倒挂着出现在温鸾眼前,双手各举着一捧迎春花, 在空中来来回回的晃悠,“好看不?好看不?”
温鸾吓了一跳,见是他, 无奈摇头笑笑,“哥, 人家正心烦。”
“嘿呦!”谢天行劲腰一拧, 稳稳落地,接着翻窗进来笑嘻嘻道,“烦什么呢,和哥哥说说。”
温鸾重重叹了口气, “我在想阿蔷,高晟带人去找她了, 也不让我跟着。是我连累了她,如果她有个……”
说到最后,话音已哽咽了。
谢天行头摇得波浪鼓似的, “不会不会, 如果宋南一还有点脑子, 就绝不会对阿蔷下手。”
“宋南一?”温鸾愕然,“怎么会是他?难道不是叶向晚?”
谢天行瞪大眼睛,比温鸾更惊讶,“为什么不会是他?你和阿蔷情同姐妹,他明明知道你回京了,就是不透露阿蔷的消息,明摆着是要用阿蔷做坏事,只不过没得逞罢了。”
其实温鸾也曾隐隐约约有这个想法,所以她才去找宋南一,请他还阿蔷自由,她还是不愿认为宋南一是个言而无信的人,“他答应我放阿蔷走,他答应了啊。”
谢天行把那捧迎春花放在她手边,“你就那么相信他?哦,我知道,他肯定从来没骗过你。”
温鸾顿时语塞,她想起去年中元节时,宋南一说要带她逃跑,却是利用她给高晟设陷阱,一点儿口风都不透露。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涌上来,此时她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有意无意回避这点,不愿细想,似乎只要她往深处想几分,那段恋情从头到尾就是错的。
她最美好的年华,最诚挚的真心,都变得那么的可笑,不值一文。
这让她产生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一根手指点了点她的眉心,抬眸,是谢天行大大的笑脸,“又皱眉?小小年纪,心事蛮多,天下男人多的是,宋南一不好,咱们再找下一个,总能找到个不会说谎骗你的人。”
不会骗她的人,高晟么?真是讽刺,偏偏是他从来没骗过自己。
温鸾摇摇头,使劲把他的身影从脑海里抛出去,“天行哥,等阿蔷回来,你带她离开京城可好?”
谢天行反坐椅中,胳膊抱着椅背,下巴也搁在椅背上,“我怎么觉得,你像是要把所有和你有关的人都赶出京城?妹子,你有事瞒着哥哥。”
温鸾一怔,勉强笑道:“哪有,我是、是……”却说不出是什么。
谢天行双腿点地,咯噔咯噔前后晃悠着椅子,突然道:“前段日子我去阳高县找过燕姐姐。”
温鸾头皮一炸,顿时如木雕泥塑般僵坐原地。
“一片废墟,双双毙命,松儿也下落不明。”他轻轻叹息一声,“邻居说前几个月有个漂亮的姑娘投奔燕姐姐,也在大火中失踪了。官府的布告是有人在此谋杀锦衣卫指挥使,不幸殃及到燕姐姐一家。”
他抬头看着温鸾,“来京城之前,我怎么也想不通他们怎会与高晟搭上关系,直到我在城门口看到你。小妹,到底怎么回事?”
温鸾心里难过极了,又不知如何解释才好,低头沉默了好半晌才喃喃道:“城门口不是巧遇对吧,你是为了查姐姐姐夫死亡的真相才来京城的?”
“有这个原因,但不全是。”谢天行稍稍偏头,从下往上看着温鸾,似是在等她的回答。
春风袭窗而过,身边的迎春花簌簌颤动,温鸾的心也颤个不停。
急促的跑步声由远及近,“小姐!”有人大喊。
是阿蔷!
温鸾惊喜交加,一边应声,一边急急忙忙往院外跑,一不小心绊在门槛上,差点摔倒。
“小心。”高晟扶住她的胳膊。
温鸾甩开他的手一把抱住阿蔷,还没张口眼泪就先掉了下来,阿蔷也是激动地哇哇大哭,抱着温鸾不撒手,连连说着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小姐了。
高晟只是在旁边静静看着她们,没有插话。
还是谢天行打断主仆二人的抱头痛哭,“人平安回来就好,阿蔷,看你手腕上的绳子痕迹,谁把你害成这样的?”
“大公子?”阿蔷惊奇地张大嘴,旋即怒气冲冲道,“是宋南一!亏我那么信任他跟着他走了,结果他要杀我嫁祸给高大人,昨晚我差点就死在他手里了,多亏周海救我。”
提及周海,她一阵伤心,“他已经察觉到这个是陷阱,本来可以装作不知道,自己走人的,可他还是来救我了。本来我特别恨周嬷嬷,现在反觉得他们母子可怜……”
温鸾已经无法掩饰自己的愤怒了,“他要杀你?他怎么敢?我要找他去,混蛋,混蛋,他怎么能下得了手!”
高晟拦住她,“昨晚他就逃出京城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交给我处理,必定叫他乖乖地现身。”
温鸾并不领情,冷声冷气道:“不要以为你救了阿蔷,我就会原谅你。”
高晟垂眸,“我知道。”
阿蔷纳闷地看着他俩,又询问般地望向谢天行,却见大公子一摊手,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温鸾拉着阿蔷扭身就走,阿蔷回头看着那抹孤寂的身影,心先软了几分,悄悄问道:“小姐,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事了?”
没得到回应,阿蔷忍不住又说,“我说了你可不要生气,我看高大人挺好的,追着您跳崖,这年头有几个男人能做到这一步?”
“今天你可是没瞧见,情况可凶险了,他都直接和康王府的人干起来啦,无令搜查皇庄,就是冒犯皇室尊严,一弹劾一个准,受皇上申斥都是轻的,搞不好还会丢官下大狱……”
“他死了最好!”温鸾猛地打断她的话,语气急躁,整个人显得异常烦躁不安。
小姐从来没有这样和她说过话,阿蔷惊得浑身一激灵,小心翼翼覷着温鸾的脸色道:“小姐,你们……到底怎么了?”
温鸾倔强地咬着嘴唇,眼泪扑簌簌往下落,好久才下定决心似地深吸一口气,“阿蔷,不能对他心软,绝对不能,他、他还欠我……姐姐姐夫两条命呢!”
第72章
◎能说清楚为什么就不是爱了◎
风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 新绿的柳条一动不动直垂地面,四周雅雀无声,只有温鸾沉痛到颤抖的声音缓缓流淌。
从她找到姐姐一家, 高晟突然出现,她如何被姐姐送出门, 如何得知姐夫家的冤案,到亲眼看到姐姐死在高晟刀下……
说到最后, 温鸾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她现在只有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 落在阿蔷冰凉的手背上,烫得阿蔷手脚控制不住地发抖。
简直太骇人了,阿蔷惊得嘴唇发白, 不得不花费相当长的时间才消化这个消息。
她找不出任何可以安慰小姐的话,过了许久, 才忍不住哭出了声:“我的小姐啊, 这些天你是怎么过来的?你心里该有多苦!”
“是我的错,我不该去找他们,如果我不去,他们还会活得好好的, 是我害死了他们!”温鸾嘴角痛苦地颤动着,身子摇摇晃晃几乎站立不住。
“千万不能这么想!”阿蔷大惊, 使劲扶住她的胳膊,“谁能想到高大人和大姑爷家还有这段过节?谁能想得到?大小姐也不……”
她想说大小姐也不应该利用小姐下毒,小姐身子骨本就不好, 看她形如枯槁的样子, 固然是失去至亲的痛苦折磨所至, 可难保不与那碗掺了毒的汤羹有关系。
可看着小姐苦楚到极点的眼神,她根本说不出口。
或许与小姐的感情更深,或许是被高晟救过的原因,她隐隐约约觉得,大姑爷大小姐也有不对的地方,可哪里不对,她又说不上来。
好半天,她才喃喃道:“世上的事,很多都预料不到,比如说周嬷嬷,那么坏,死了我都要拍手称快的人,可她的儿子却救了我,搞得我对她恨也恨不起来了。”
温鸾听了,心里也是五味杂陈,说不出什么滋味。
阿蔷轻声问她,“小姐,高大人……就没和你解释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温鸾冷笑道,“姐夫是‘误杀’,姐姐是‘自己撞到刀口上’,他有理着呢。”
“那,您今后打算怎么办?”
“他是不会放我走得。”温鸾深深叹息一声,“阿蔷,你和天行哥一起走吧,他武功高强,定能护你周全,别再跟着我淌这滩浑水了。”
阿蔷在她身边伺候多年,一下子就猜到了她的心思,立马急急道:“小姐,你可千万不能干傻事!”
“傻事?”温鸾微微偏头,眼中满是不解,“怎么是傻事?”但旋即改口,笑笑道:“你想哪儿去了,我不会干傻事,只是觉得高晟的冤家对头太多。不止是我,他们连你的主意都打上了,往后还不定有多少麻烦事等着,当然是少把你牵扯进来的好。”
阿蔷不愿小姐担心,敷衍着答应了,可心里却想,无论如何也不能扔下小姐一人。
她一走,小姐再无后顾之忧,也许会与高晟同归于尽,小姐没有任何错,她不应该承受这样惨烈的代价。
阿蔷抹掉眼泪,愈加不错眼地盯着自家小姐了。
微风掠过树梢,新绿的树叶在风中轻轻摇摆,躲在树后的谢天行双手抱胸,望着高远的天际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还真是……难办!
阿蔷这一回来,雨笼胡同内虽有波折,但尚还算平静,没有激起风浪。但外面,高晟无旨擅自搜查康王府皇庄,已是激起了惊风骤雨。谁都知道他是当今的心腹,一举一动都引人深思,因而人们纷纷猜测,是不是皇上要对京城的皇室们动手了?
然而这波风雨还没过去,这日一早,定国公府毫无预兆的又被抄了!
褫夺定国公爵位,收回丹书铁券,罚没所有家产,三代以内男子不许为官,不许科举。而且不止是大房,就连分出去的其他四房都受到了牵连。
仍是高晟带锦衣卫抄家,可“会同”他办理的人,是康王世子。
想想昨天借故离府的叶向晚,跪在地上的郑氏顿时明白过来,国公府成了康王的替罪羊!
她心里恨极了,他们是看皇上逐渐收拢了边关的兵力,国公爷再无用处,被康王府和叶家抛弃了。
“高晟。”郑氏挣扎着膝行向前,想要抓住高晟的衣角,然高晟稍稍一侧身,她就扑了个空,整个人趴在了地上。
郑氏艰难抬起头,“高、高大人,我们冤枉,冤枉啊!阳高县的事我们毫不知情,你不能、不能把怒气撒在我们身上!”
不等高晟说话,康王世子先怒气冲冲呵斥上了,“你们宋家真是厚颜无耻到一定程度了!去年中元节,宋南一招揽江湖游侠儿,在京北山路刺杀高大人,有没有这事?中秋节后,宋南一又在高大人回京的必经之路设伏,差点要了高大人的命,有没有这事?刺杀朝廷命官是砍头的重罪,没有抄斩你们全家已是格外开恩了,你还要怎样?”
“我不服!从头到尾都是叶家人干的,没我们宋家的事!”郑氏还想再分辨,高晟的目光蓦地扫过来,目光是那样的冷,冷得跪在地上的人们一片沉寂,连她都不敢再动了。
“你凭什么会觉得我会放宋家一马?”高晟嗤笑一声,“你们做人上人太久了,久到傲慢刻进了你们的骨头,天真地以为谁都对宋家高看一眼。好,我给你个机会,把宋南一交出来,我就请旨重审此案。”
郑氏嘴唇嚅动两下,不说话了。
远处一阵骚动,有下人在哭喊,“老夫人没了,老夫人没了!”
“母亲!”郑氏揪着胸口大哭,“您就这么去了,可让我怎么和国公爷交代。”
康王世子不阴不阳说了一句,“用不着交代,过不了几日,他们娘俩就见面了。”
“你……”郑氏哇的吐出口血,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高晟眼风扫了扫,淡淡道:“剩下的有劳世子爷了。”说完扭头就走,都没等康王世子说句客套话。
康王世子尴尬地收回僵在半空的手,眼神闪闪,冲着他的背影轻轻冷哼一声。
满府都是跑来跑去的官兵和锦衣卫,砸门扭锁,翻箱倒柜,各院各房折腾得稀里哗啦一片山响,呼喝声、哭泣声,还有求饶声……纷纷杂杂的声音搅和在一起,吵得树上的乌鸦叫个不停。
高晟一脸漠然,听不见也看不见似的,一路慢慢走到后宅的某处小院。
这里离世子院子不算远,是个一进的小小四合院,不大,却很别致,堂前有两棵树,早已枯死,看不是什么树。
推开房门,里面光秃秃的,看得出有些日子没人住了,一应摆设全收了起来,唯有床前半幅纱幔,随风悠悠荡荡飘在空中。
高晟默默看了会儿,伸出手,缓慢而轻柔地抚过那纱幔,阵风拂过,月白色的纱幔覆在他的脸上,擦过他的唇。
他闭上眼,喉结上下滚动了下。
“高晟!”女子尖利的声音划破静寂的空气,宋嘉卉冲进来,后面跟着一个阻挡不及面色尴尬的官兵。
尚带稚气娇憨的瓜子脸满脸怒气,应是与查抄的官兵撕掳过一番,头发散乱,身上的衣服也扯烂几处,看着十分狼狈。
高晟默不作声看她两眼,挥挥手,叫那个官兵下去。
那人一走,宋嘉卉就绷不住了,一瘪嘴差点哭出声,“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没头没脑的质问,让高晟微微皱起眉头,显然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你知道我们是冤枉的,完全是康王府的管家临时起意,连康王自己都不知道,要算账,也应该找康王府算账,你为什么揪着我们不放?”
高晟冷然道:“你找我就是为这个?”
宋嘉卉哭得伤心极了,“你骗我!你一直在骗我,你说你会照拂国公府的人,你说我爹无罪就会放了他,最后却抄了我的家!坏蛋,你是个大坏蛋!”
“啊。”高晟笑了声,“我的确不是好人,的确对宋家抱有敌意,姑娘早就应该知道,此时才醒悟过来,是不是有点晚了?”
“我恨你!”宋嘉卉拔下头上的簪子刺过来,可簪子到了高晟的跟前,怎么也刺不下去了。
高晟不躲不避,看着颤颤发抖的簪尾,眼中突然掠过一丝复杂莫名的情绪,“你喜欢我?”
宋嘉卉呆了呆,啪嚓,银簪落地,她捂着脸大哭起来,“是啊,是啊,我喜欢你,喜欢到无法下手杀你!”
“为什么会喜欢我?”高晟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我要知道就好了!”宋嘉卉叫道,“或许是马球场上你救我那次,或许第一眼就看上你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如果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你,我就可以说服自己不爱你了。”
高晟怔住,不相信似地反问一句,“你不知道?”
宋嘉卉凄惨一笑,“如果能说清为什么,就不是爱情了。我好恨啊,恨我自己,明知道你我绝无可能,明知道你是宋家死敌,居然还做梦有一天能和你在一起。”
她抬起模糊的泪眼,绝望中带着希翼,“你能……能抱我一下吗?”
高晟静静看着她,似乎在看她,又似乎透过她在看别人,良久,才低低道:“愚蠢。”
别做梦了,就像你不可能爱上眼前这个姑娘,她也不可能爱上你。
喜欢一个恨不能杀死你的人,终有一天,你会因此丢掉性命的。
如是想着,他展开双臂,抱了宋嘉卉一下,只短短的一瞬,快到刚碰触就离开。
宋嘉卉大哭起来。
高晟没理会,慢慢走出屋子,外面阳光很灿烂,照在人身上很温暖,他眯起眼睛看着太阳笑了一下。
死了就死了罢。
第73章
◎来生愿做一片樱花瓣◎
抄了宋家之后, 高晟一下子闲了下来,不去衙门,不见办差, 每日只在家闷着。但他一直避免在温鸾面前出现,通常关在前院书房看书, 要么就趁温鸾不在的时候去后园子透透气。
阿蔷觉得奇怪,背地里和小安福嘀嘀咕咕一阵, 回来与自家小姐“不经意”提到京城的最新动向,“康王没事,宋家成了刺杀大人的主犯, 大人被勒令闭门思过……我想不通为什么。”
温鸾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眼睛看向别处,“不要在我面前提他。”
阿蔷讪讪笑着说:“人家不懂才问的, 并没有劝和你们的意思。”
“真不懂还是明知故问?”温鸾浅浅白她一眼,“你在我面前提了多少次, 无旨擅自搜查皇庄, 形同冲撞皇室,皇上为了安抚京中皇亲,也必会论罪高晟。”
至于康王能从刺杀案中全身而退,大概的确不知情, 亦或和皇上暗中谈好了某个条件,比如放弃宋家这个棋子, 以免皇上借题发挥办成要案重案,彻底把康王府拖下水。
且不说康王,叶家居然没有帮宋家一把, 曾经以为牢不可破的同盟, 短短几日就破裂了, 真是讽刺!
宋家是最坚定的太上皇支持者,宋家的倒台,难免对一心迎太上皇还朝的世家权贵们造成不小的冲击。而且康王的态度绝对能影响京中的皇室,照这样下去,太上皇顺利还朝的希望会越来越渺茫。
想着想着,温鸾不由一怔,她什么时候开始关注朝局了?
没有来一阵烦闷,索性把手里的针线活一扔,起身道:“我去后院子逛逛。”
“啊……”阿蔷欲言又止。
“嗯?”温鸾疑惑地看着她。
阿蔷想说樱花开了,今天大人在后院子摆酒赏花,好多人来凑热闹。可不知怎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要下雨,我给小姐打伞。”
温鸾看看窗外,的确有点阴沉沉的,想想就几步路而已,因笑道:“不用,等下雨了我再回来都来得及。”
去年种下的樱花开了,远远望去,就像大片大片粉红的云漂浮在地面,春风拂过,花海泛起涟漪,漫天的花瓣悠悠然落下,宛若一场盛大的粉红色细雨。
高高的听风阁上,谢天行和张家兄妹划拳行令,玩得不亦乐乎,老刘头喝得红光满面,得意洋洋向小安福炫耀着什么,罗鹰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
不知道谁挑的头儿,大家兴致勃勃说起下辈子想做什么。
“我要做男人!”张小花醉眼惺忪趴在桌边,手“砰砰”拍着桌子,“不能科举,不能为官,从军是编外人士,在锦衣卫也是编外人士,连腰牌都没有,就因为我是女儿身!不公平,不公平,我哪儿比你们这些臭男人差了?”
张大虎抱着罗鹰眼泪哗哗流,“我舍不得妹子,舍不得你,舍不得大家伙,下辈子我还要做我,还要和你们在一起。”
罗鹰嫌弃地推开他,张大虎顺势倒向一旁,揪着谢天行问:“谢大哥,你功夫那么好,一定想做个行走江湖的大侠对不对?”
“不不,下辈子我想过安定的日子。”谢天行挠挠头,仰面倒在椅背上,“做个读书人家的孩子,爹爹谦和有礼,娘亲温婉大方,家有薄产……嗯,最好再有个青梅竹马的邻家小妹妹。”
“重点是后一句吧!”张家兄妹同时哈哈大笑。谢天行也不否认,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眼光一扫落到背对着他们站在窗前的高晟身上,随即问道:“高大人,你呢?”
高晟没有回头,亦没有应声。
屋里渐渐安静了。
良久,才听他慢慢道:“若有来生,我想做一片樱花瓣。”
所有人都愣住了,樱花?杀人不眨眼的老大居然要做粉乎乎的花?而且不是一朵是一片,这反差也太大了吧!
张大虎嘴角抽抽两下,拼老命忍住了笑,其他人也差不多,老刘头咳咳掩饰几声,举起酒杯道:“喝酒,喝酒。”
唯有谢天行若有所思看向窗外。
细如牛毛的雨丝密密斜织,薄烟般笼罩在那片如海的樱花树上,一抹曼妙的身影从树下经过,她没有撑伞,扬起脸,似乎在感受那沁凉的雨雾。
樱花从雾一样空中翩然飘下。
温鸾伸出手,一片花瓣轻轻落入她的掌心。
她看着那片花瓣,脸上绽开许久未曾有的微笑,空气仿佛一瞬间注入无穷无尽的佳酿,让人不由自主沉醉了。
“小姐!”阿蔷拎着裙角一路小跑过来,喘吁吁道,“六小姐来了,赖在门口不走吵着要见您,说是要把以前送她的东西都还给您。”
“请她进来。”温鸾淡淡道,面对这个曾经的小姑子,她没有多少反感,宋嘉卉就是个任性娇憨的小丫头,嘴上不饶人,但没有坏心眼。
可说多亲近也谈不上,经历过那么多风风雨雨,她与宋南一的关系都淡了,更不要提这个小姑子。
因而当两人见面时,气氛着实有些尴尬。
宋嘉卉穿着一身素色布衣袄裙,眼中已没了往日的神采,虽然她极力挺直腰背,下巴也依旧抬得高高的,但颓唐和消沉,还是不可抑制地从她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温鸾在心里暗暗叹了声,看看放在桌子上的包袱,温声道:“劳烦你特地跑一趟,阿蔷,收起来。”
宋嘉卉只坐着发呆,没有接话,温鸾本身就不是擅长言辞的人,也不知如何将话题进行下去,只好端起茶盏,准备送客。
不妨宋嘉卉突然问道:“他呢?”
“谁?”温鸾一时没反应过来。
“明知故问。”宋嘉卉扭头避开她的目光,温鸾怔愣了下,眼中满是不可思议,沉默半晌,慢慢道:“我不知道。”
只此一句,连帮忙找找的客套话都没有。
宋嘉卉脸腾地红到耳朵根,很自然地理解为她在防备自己,冷冷一笑,“你才跟了高晟几天,连个妾还没挣上呢,就把自己当成高家的女主人了?我要见高晟,锦衣卫的人都拦不住我,你以为你能?”
旁边的阿蔷已是大怒,护主心切立马反唇相讥,“你祖母刚死,你不说在家守孝,反倒借着给我家小姐送东西的名义,巴巴地上这里找男人来了,今儿我算是开眼啦!这宋家啊,个个无耻卑鄙,下作狠毒,怪不得皇上下旨夺了你家的爵位,三代之内都不许科举不许入仕,就怕宋家这粒老鼠屎,坏了大周的一锅汤。”
“放肆!区区下贱仆妇……”
“呸!闭嘴吧你,小姐放了我的奴籍,我是清清白白的自由身,可不想有些人,保不齐哪天就去了教坊司。”
“你,”宋嘉卉气得面皮发白,恨恨盯视默不作声的温鸾一眼,怒火更盛,“宋家落得今日如此下场,全是你害的!”
温鸾简直莫名其妙,“和我有什么关系?”
“就是你,是你!要不是为了得到你,他也不会逼得我们家破人亡!”
“我没有那么大的能耐。”温鸾声音冷了下来,“宋家败落,归根结底是因为你父亲一心迎太上皇复辟,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你应该懂。你不敢恨皇上,不愿恨高晟,就把所有怨恨全发泄在我头上,可惜我也不乐意做你泄恨的靶子。”
她站起身,冷声吩咐道:“阿蔷,送客,如果她还继续大吵大闹,就让高晟自己过来处理。”
宋嘉卉呆呆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突然发现,这个柔弱怯懦,总是极力避免与别人发生争执的“大嫂”,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她不认识的人了。
“走吧,宋六小姐。”阿蔷阴阳怪气道,“难不成你真要往高大人身上扑?也不怕把你娘气死。”
宋嘉卉紧紧咬着嘴唇,蹬蹬跑了出去。
阿蔷送她一个白眼,颠儿颠儿走到后面卧房,“小姐,怎么样,我骂她骂得解气吧。”
却见温鸾盯着一片镂空的金叶子发呆。
她凑过去看看,纳闷道:“这是她刚才送来的?我不记得您有这样东西。”
“的确不是我的。”温鸾拿起金叶子对着天光一照,“这不是花纹,是只有我和宋南一才能看懂的密文。这个人,连他妹妹都利用上了。”
阿蔷登时变了脸色,“他说什么?”
温鸾随手把金叶子扔到桌上,“约我见面,明日申时三刻,西郊土城镇,有要事商议。”
“千万不能去。”阿蔷气鼓鼓道,“他绝对没安好心,上次要杀我嫁祸给高大人,这次肯定也会利用小姐生事。”
“我知道。”温鸾很认真地点点头,“但是,我要去。”
阿蔷大惊失色,“为什么?明知道危险,为什么还要去?”
温鸾竖起手指轻轻“嘘”了声,正色道:“切记不要告诉天行哥。我现在可以自由出门,高晟不问便罢了,若问,你就实话实说,不过一定要等我离开半个时辰后。”
阿蔷怔怔看着自家小姐,已然明白她的意思。
“大人知道了,绝对会去追你,如果有诈……”阿蔷不敢继续往下说了。
温鸾淡淡笑了笑,“最好有诈。”
阿蔷猛地抓住她的手,失声道:“可是你会死,小姐,你会死的!高晟如果出事,锦衣卫怎么可能放过你?”
“我不怕死,姐姐姐夫因他而死,我便杀了他报仇,再拿这条命还他,从此两不相欠。”温鸾反握住阿蔷的手,“只一件事,阿蔷你必须做好,高晟一出门追我,你就找个由头让天行哥带你出府,远走高飞再不回来。”
阿蔷拼命摇头,眼眶里全是泪水。
“你必须做到。”温鸾声音是罕见的严厉,“姐姐姐夫死的时候,我就不想活了,苟活到现在,一是放心不下你,二是大仇未报,不敢先死。现在你有可托付的人了,我也有报仇的机会了,所以此次不管宋南一真实目的如何,我一定会如期赴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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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不顾一切向她奔赴而来◎
土城镇原本是一处繁华的城镇, 前年被瓦剌屠城后,一直没有重建,如今已是荒废得如乱坟岗差不多了。
温鸾骑马在没膝的蒿草中慢慢前行, 四周静得出奇,连虫鸣鸟啼都没有, 只有擦过蒿草的沙沙声。
破败的城楼上,宋南一迎风而立, 没有其他人的身影。
温鸾没有任何迟疑地登上城楼。
“鸾儿……”宋南一欣喜地迎过来,“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你不是绝情绝义的女子, 当初为了救我,你是什么都愿意做,十几年的感情, 不可能说没有就没有。”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他的脸上。
宋南一懵了,结结巴巴道:“鸾……”
温鸾冷着面孔, 抬手又是一巴掌。
“你干什么?”接连两巴掌, 宋南一终是恼了,“鸾儿,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温鸾声音冷硬得好似隆冬的冰,“几个巴掌太轻了, 你再恨高晟,也不能拿阿蔷的命往里填。你觉得宋家无辜, 你要为宋家讨回公道,就要杀更无辜的人?宋南一,你简直丧心病狂!”
宋南一脸上一阵红, 一阵白, “答应你的事没做到, 我很抱歉,可我真的没有办法,叶家和康王都不能拿他如何,我只能寄希望于你和阿蔷。可阿蔷像是吃了迷魂药,任凭我怎么劝,她就是不肯帮我,我以为她投靠了高晟,就……”
温鸾瞥他一眼,“阿蔷都听我的,你是怀疑我倒向了高晟。”
十几年的朝夕相处,想要欺瞒对方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宋南一突然间泄了气,“你是来杀我的吗?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竟会死在最心爱的女人手上,罢了,你喜欢就好。”
他眼中满是绝望和伤感,点点滴滴流淌出来,让温鸾不由想起两人在一起的日子,顿时生出一阵酸楚,不再说话了。
小镇背靠太行山余脉,前面是一大片开阔的荒地,没有任何遮挡视线的建筑和丛林,站在城楼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来人的一举一动。
温鸾默然一会儿,突然问道:“你找我来,是想利用我杀高晟?”
宋南一同样看向那片开阔的荒原,触目所及,没有人影,他略略有点失望,避而不答,“我是想杀他,可我也想保全你。”
温鸾淡淡道:“我不用你保全,你也保全不了我,你想的是如何保全你自己。宋家已然是弃子,我都看明白的事,你不会不懂。明知道我会因为阿蔷记恨你,还执意要见我,你一定知道我姐姐一家的遭遇了,笃定我不会放过向高晟报仇的机会。你是不是又在此处埋伏了刺客,叶家还是康王的人手?”
宋南一讶然望着温鸾,她猜的没错,为了给自己、给宋家争取一线生机,证明他们还有用,他不得不出此下策。
赌一把,赌温鸾对高晟的恨,赌高晟对温鸾的爱。
明晃晃的日头照得他有些恍惚。
这几天他就像做梦一般,本来杀了周海他高兴得很,然而当晚叶向晚过来找他,他才知道阳高县刺杀案的真相,才清楚温鸾姐夫一家与高晟的恩恩怨怨。
温鸾和她姐姐感情颇深,血仇在前,她绝对会不顾一切替她姐姐报仇,根本用不着杀了阿蔷嫁祸高晟,反而弄巧成拙。
他肠子都悔青了。
叶向晚得知他命人把周海的尸体扔到雨笼胡同,更是气得差点失态骂人,“说了多少次,一切都要听我的,不要轻举妄动,不要轻举妄动,你疯了去刺激高晟!你不知道他和皇上正琢磨着怎么把王爷拖下水吗?”
铲除内奸的得意顿时烟消云散,随之是冲动过后的巨大恐惧。
他听从了叶向晚的建议,连夜出逃,都没来得及善后。果然,第二天凌晨庄子就被搜查了,接着就是父亲被夺爵,国公府抄家。
宋家倒了,可他还没死呢,只要活着,就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不到最后一刻,没人知道结局是什么。
春风飒然而过,城楼上没膝高的蒿草伏波作响,宋南一握紧拳头,把所有的悲愤狠狠吞了下去。
风停了,一切又陷入寂然之中,他的目光落在高低不平的城墙上。
那里有叶家埋伏的人手。
刚要说什么,西面城墙的阴影突然动了一下。
宋南一猝然浑身绷紧,双手扒着城墙垛子,极目远眺,一个小黑点出现在视野里。他不由屏住呼吸,仔细辨认着来人。
近了,更近了。
是高晟!
他果然来了,这个人性情乖张,对鸾儿有种不可理解的偏执,时时刻刻都要掌控鸾儿的一举一动,鸾儿来见自己,他定然无法容忍。
宋南一长舒口气,心中悬着的大石头落地的同时,却泛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意。
鸾儿能猜到其中有诈,高晟肯定也能猜到,即便如此,高晟还是来了,还是一个人。
分明是赌对了,可胸口像塞了一团烂棉花,扯不断揪不出,堵得他生疼生疼的,憋得他几乎喘不上气。
他不禁看向温鸾,她垂着眼帘,表情也是淡淡的,看不出任何的情绪起伏。
宋南一怔了怔,这个神情,他似乎在谁的脸上看到过。
来不及深思,高晟已经策马来到城楼前,他勒住马,仰头看着上面的温鸾。
温鸾扭过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宋南一惊讶地发现,高晟在笑,不含任何怨憎,没有一点愤怒,笑容温和,甚至还有一点的期待和甜蜜,就好像他是来这里与温鸾幽会似的。
疯子,真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宋南一低低骂了声,使劲挥动了一下手臂。
起风了,带着远处不知名的花香从二人中间穿过,荒草簌簌摇晃,颓墙背阴处暗影蓦地扭曲、变形,无数条人纷纷跃出。阳光下,道道寒光交织成一张密密匝匝的大网,铺天盖地兜住了高晟。
宋南一兴奋地拍了下城墙垛子,“让叶向晚说中了,高晟真是一个人来的!被闭门思过,走出家门就是抗旨不遵,他定然不会拖着锦衣卫的人一起抗旨,高家又没有护院,哈哈,这回他死定了!”
温鸾没说话,静静着望着寒光中的高晟。
斗篷飘飞,大马嘶吼,那抹黑色的身影闪电般穿过层层刀光,一个个刺客的头颅,在掠过的绣春刀下飞了起来。
然而更多的刺客,如一群群无穷无尽的蜉蝣,黑压压地扑向他,他的动作开始变得迟钝,逐渐吃力。
任凭他再勇猛,此次也在劫难逃。
温鸾慢慢抚上心口,替姐姐姐夫报了仇,她应该高兴才对,可为什么,这里会隐隐作痛。
她不明白,也不愿明白。
闭上眼,却看到如云似霞的樱花花海,片片花瓣飞落,他站在树下,黑如墨的眸子盛满细碎的光芒,如春日下的湖水,温柔潋滟。
他说,我不喜欢樱花,只喜欢樱花树下的你。
温鸾重重透出口气,不知为何突然想哭。
“鸾儿,”宋南一的声音惊醒了兀自怔楞的温鸾,他脸上是掩藏不住的得意和欢喜,“你跟我一起去金陵,现在就启程,等太上皇还朝后咱们再回京城。”
“我跟你?”话是和他说的,温鸾的视线却落在高晟身上。
宋南一以为她顾虑叶向晚,当即笑道:“我不会和叶向晚在一起的,鸾儿你多心了。”
“我跟你不可能了。”温鸾说话丝毫没给他留余地,“你的确不会和她在一起,因为叶家已经看不上你了。叶向晚根本就没有与你联姻的打算——你口口声声说唯有我一个,死也不娶别人,面对这样的未婚夫,哪个女子心胸会如此宽广?更不要说从来都是高高在上,根本不愁嫁的叶氏女。”
对上她略带讥诮的眼神,宋南一登时涨红了脸,紧咬牙关什么也没说。
温鸾却是来了谈兴,“你我都是叶家的棋子,或许得知你母亲把我送到高晟床上那刻开始,他们就盘算如何利用我们了。不要以为他们会替你善后,你看,叶向晚自始至终也没露面,皇上绝对会追究高晟之死,而你,就是叶家推出来的替罪羊,你的父母、你的妹妹,都会被牵连进来,这一次,怕是要满门抄斩了。”
宋南一低低道:“那还等什么,我们现在就走。”说着,就要拉温鸾的手。
温鸾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我是要走,去顺天府,我要告发叶家!”
宋南一大吃一惊,“你疯了?”
“这是你我唯一保命的法子,也是避免牵扯无辜的唯一法子。”温鸾眼神微微闪烁,目光越过宋南一的肩膀,看向缓缓走近的叶向晚。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曾经柔弱没主意的温小姐,如今也会玩心计挑拨离间了。”叶向晚款款走到温鸾面前,微微一笑,“可惜你手段太稚嫩,偷鸡不成蚀把米,我本来打算立刻送走你们的,可现在,还是放在身边看着比较放心。”
温鸾也笑了,“其实,我今天来这里,就没想活着离开。”
“什么?”叶向晚一怔。
温鸾猛地扭住她的胳膊,拖着她,毫不犹豫地跳下城墙。
身子重重一顿,耳边是叶向晚惊恐的尖叫声,两人悬在城墙外,宋南一大半个身子从垛口探出,死死抓住她的胳膊。
叶向晚反应倒也快,拼命扒住城墙沿壁,“宋南一,拉我上去!”
宋南一的右手几经磨难,早就废掉了,根本使不上劲,唯一完好的左手拉着温鸾,只有松开温鸾才能救她。
叶向晚的身子一点一点向下滑,她急了,厉声喝道:“你救她,她能保你平安?她能保住宋家?她恨不得你们都死!锦衣卫更不会放过你,我,只有我,才能庇护你!”
汗珠顺着宋南一的下巴滴落,砸在温鸾的脸颊上。
她在宋南一的眼中看到了痛苦和挣扎,还有……歉意。
宋南一松开了手。
世界在旋转、跃动,一瞬间所有景象和声音都远去了。世界是如此的静,风声,只有风声,温鸾觉得自己的灵魂如风般掠过,审视着宋南一,审视着这个世界,审视着烙在自己生命上的一切。
心境出奇的平静,或许潜意识中早已不对宋南一抱有任何希望,他松手的那一刻,她不觉得难受,也没有愤怒。
相反,竟有一种“终于要解脱了”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闭上了眼睛。
“温鸾——”
有人在喊她,这两个字不像是喊出来的,更像是心里生生挖出来,血淋淋的,疼得人好像能听到心碎的声音。
温鸾霍地睁开眼睛。
这一刻眼前的景象似乎无限放慢,她看到高晟冲破森森刀锋,不顾一切向她奔赴而来。
他扔下刀,张开双臂。
温鸾也向他伸出双手。
他接住了她。
强劲的冲力撞得他咚咚后退几步,但始终紧紧抱住温鸾没有撒手。
扑!
刀光夹杂着四溅的血,高晟的后背中了一刀,他再也坚持不住,摇摇晃晃倒下去。
第75章
◎心乱◎
湿热的血顺着指缝往外冒, 染红了温鸾的手,浸透了她月白色的前襟。
温鸾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成, 只是徒劳地捂住高晟的伤口,希翼血流得慢一点。
刺客们小心翼翼靠近, 互相观望着,犹豫着是否上前。
“他死了没有?”宋南一跑过来, 一把扒拉开围观的人群,便见高晟伏在温鸾怀里,闭着眼, 一动不动。
死了,他定是死了!巨大的狂喜冲击得宋南一头晕目眩,兴奋中难掩激动, 几乎让他失声痛哭。
“他没死。”温鸾忽地抬眼望来,“还有呼吸, 心脏跳得也十分有力, 你若不信,大可亲自过来查看。”
兜头一盆冷水泼下,宋南一呆滞了一瞬才回过神,他心虚, 不敢与温鸾对视,亦不敢过去, 便随便指了一人,吩咐那人过去看看。
温鸾冷冷笑了声。
那笑声很轻,却薄薄的像把冰冷的刀, 毫不留情割开宋南一的皮囊, 把肠子肚子都翻了出来, 尽数放在阳光下曝晒。
宋南一又恼又羞,“你笑什么?后悔把他引过来了是不是?可惜现在后悔也晚了!”
“我不后悔!”温鸾看起来相当平静,连声音都没有一丝的波动,“唯一后悔的是,在你身上白白浪费了我最美好的年华。”
“你……”
温鸾听到重重吞下一口空气的声音,他似乎被噎到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宋南一已是无法维持最后的体面,气急败坏大喝道:“你喜欢上他了是不是?你后悔了,你定然是后悔了!我是对不住你,我混蛋,我无耻,你可以骂我、打我,哪怕杀了我,我都绝无二话。”
“可你不能喜欢他,他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啊鸾儿!是他逼得我们反目成仇,是他制造了董家冯家的冤案,是他杀了你姐姐姐夫,你怎么可以喜欢他?怎么可以?你对得起你的姐姐姐夫吗?”
提及姐姐姐夫,温鸾的眼神突然之间暗淡了。
她盯着脚边的一把长剑,上面沾染了点点血迹,不知道是那个人丢的,或许长剑的主人已经死了。
“我不爱他,不爱,不爱……”她喃喃说着,手向那把剑摸去。
宋南一紧紧盯着她的手,期盼长剑刺穿高晟的身体。
可剑锋,横在温鸾自己的脖子上。
“鸾儿?”宋南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为救他宁可自毁名节的温鸾,为救他不惜舍弃生命的温鸾,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温鸾,竟然要为了别人自尽?
刚才松手的瞬间,他就知道,温鸾不会再爱他了,但她怎能扭头就喜欢上别人?
还是高晟!
“你疯了,放下,放下。”宋南一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双腿却牢牢钉在地上,一步未动。
“真的是……有够胡来的。”伴着低低的笑声,一只手摁住温鸾的手,缓慢而强硬地夺走长剑,“温鸾,你记住,哪天我真的死了,你只要为我流几滴眼泪,我就满足了,用不着给我殉情。”
温鸾怔怔望着他,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下意识反驳道:“别误会,我不是殉情,也不会为你流泪。”
高晟笑笑,“还真是嘴硬。”
看着慢慢坐起身的高晟,宋南一惊得倒退两步,立刻大喝一声,“杀了他,快杀了他!”
“孬种。”高晟把温鸾护在身后,满脸讥诮的笑。
我就在你面前,伤重得站不起来,你却连亲手杀我都不敢。
宋南一自然看懂他的嘲讽,登时气急,一把抢过旁边人手里的刀,然到底顾忌高晟,生怕他有什么后手,h还是不肯上前一步。
“不要!哥,哥,不要——”蓦地,宋嘉卉斜里冲出来,踉踉跄跄挡在他们中间,因跑得太急,鞋子都丢了一只。
宋南一愣愣看着妹妹,眼中满是疑惑和震惊,“你跑出来做什么?我让你在镇子西口等我,你怎么不听话?”
宋嘉卉满脸泪水,“别杀他,哥,求求你,别杀他。”
宋南一看看她身后的高晟,又看看她,愤怒暴躁逐渐在眼中积聚,终是忍不住一巴掌扇了过去,“我看你是昏头了,他是高晟,高晟!害得我们家破人亡的高晟!你居然为他求情,你的脑子呢,脑子呢?”
“我蠢,我猪油蒙了心,可我看不得他死,哥,我做不到啊做不到!”宋嘉卉跪下来,苦苦哀求着,“求你,哥,求你。他在马球场上救过我一次,就当我还他的,只此一次,下次我再也不管了。你最是疼我的,好不好,哥?”
“不好!”宋南一大吼一声,一手提刀,一手拉扯妹妹,“你给我起开。”
噗呲!
一把利剑毫无预兆地穿过宋嘉卉的胸膛,斜斜向上刺入宋南一的腹部。
冷电似的眼睛,从宋嘉卉身后露出来,高晟反握长剑,面无表情。
宋嘉卉低头看看身前露出的剑刃,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
扑,高晟飞快抽回长剑,口中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哨,拉着温鸾就往外冲。
一切发生的太快,快到所有人还在为宋嘉卉的举动诧异不已,下一刻就发现,宋家兄妹浑身是血倒在一起。
“嘉卉、嘉卉……”宋南一挣扎着搂住妹妹,哭声充满了绝望的悲哀,“不能睡,不能睡,哥哥带你去找郎中。”
一股股血水从宋嘉卉口中涌出,她直直看着哥哥,紧紧抓着哥哥的衣服,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眼角滴下。
她的眼神逐渐涣散,忽地身子一挺,手从哥哥身上无力地垂落。
“嘉卉!”宋南一凄厉地哭喊着,“妹妹,妹妹,嘉卉,嘉卉啊!”
他放下妹妹,从地上捡起把刀,挣扎起身,晃晃悠悠向高晟离去的方向走,然而没走几步,就倒在地上晕死过去。
一辆马车停在旁边,两个人跳下来,抬起宋南一往车上一扔,在扬起的尘土中一阵风般匆匆驶离。
叶家的人手忙着追杀高晟,忙着清理现场遗落的东西,杂乱的脚步从宋嘉卉的尸首上踏过,阳光灿灿的,照在她的脸上。
碧蓝的天空,倒映在她大大的眼睛里,一缕白云悠然飘进来,又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那双眼睛,茫茫然的。
这里寂静下来了,而远处,厮杀还在继续。
高晟的衣服几乎叫血浸透了,他用最后一丝力气把温鸾推上马背,“跑!”
马儿哕哕,某人的刀砍向温鸾,高晟大怒,一剑将那人刺了个对穿,高晟俯身避开迎面而来的刀锋,长剑却来不及撤回。
紧接着又是刀光袭来。
当,长剑格住大刀,谢天行夸张的叫声几乎响彻天空,“老天爷啊,杀人啦,有没有人啊,救命啊!”
说着,拎起高晟往马背上一扔,使劲一拍马屁股,“快跑呀,锦衣卫就要来啦!”
乍听锦衣卫马上就到,围住他们的人皆是一惊,就是着一刹那的功夫,温鸾策马泼风似的冲了出去。
一众人回过神来,那是又气又急,兵分两路,一路追赶高晟,一路没命般的往谢天行身上招呼。
“你们再不跑就真的来不及啦,喂,我可没开玩笑。”谢天行嘴里不停喊着“救命”,“你们再打我可还手啦”,急得是跳来跳去,活像一只到处乱窜的猴子。
但听一阵丁丁当当的兵戈撞击声,不断有人倒地,谢天行吱啦哇啦怪叫着,好像受伤的人是他,马上就要死了似的。
却是一片衣角都没破。
滚雷般的马蹄声遥遥传来,大地在颤动,颓墙也不禁簌簌颤抖,通往京城方向的黄土道上,大批的人马正在赶来。
这和提前说的不一样啊,惊惧的情绪逐渐在人群中漫延,他们不知道是该继续刺杀任务,还是该逃跑。
谢天行惋惜地看着那些人,“我就说锦衣卫要来了……刺杀,讲究的是时机,一击不中,当即撤离,无论刺客是一人,还是百人都是一样的道理。你们耗费的时间太久了,真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你们金陵的主子,也差不多要舍去你们京城的主子喽。”
“撤!”有人转身想逃,但为时已晚,道路尽头的乌云转瞬来到眼前,他们已经无路可逃了。
谢天行耸耸肩,背着手,溜溜达达消失在沸腾的尘土中。
西郊土城镇这场乱子,当天晚上就呈报宫中,放在建昌帝的案头上。
“一共七十三人,都是死士,我们只抓住三个活口,剩下的不是拼杀至死,就是自尽。”罗鹰跪在地上,深深低着头。
建昌帝拧眉翻着卷宗,“高晟怎么样?”
“伤势严重,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人已经没有意识了,再加上之前积蓄的毒素尚未清理干净,刘军医说,不好好养几个月怕是要落下病根。”
“真是,叫朕说他什么好,为了个女人,短短两个月,比他从辽东杀到京城受的伤还多。”建昌帝鼻子哼哼一声,又犯愁,“原本打算让他去一趟瓦剌。”
出使瓦剌的大周使臣团回京的日子一拖再拖,先是大雪封路,从腊月拖到正月,接着使臣生病,又拖到二月,眼见三月都要过完了,还没有回来的消息。
饶带队的是心腹重臣张肃的亲儿子,建昌帝也不得不起了疑心。
他瞥一眼罗鹰,叹了声:“只能你去了,回去和高晟说一声,明天就启程。唉,朕是万万没想到,高晟居然会为了个女人,睁着眼睛往火坑里跳,真是……”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罗鹰知道,绝不是好话,他不敢耽搁,出了宫就直接去了高家,捡着能说的话与高晟说了一遍。
煌煌烛光下,高晟的脸苍白好像一捅就破的窗户纸,精神看着倒还好,眼里还带着些许的笑意。
“好好办差,”他说,“去之前可先与大同指挥所谭方碰面,使臣团有他安插的人。瓦剌只想捞好处,才不会白白养着上百号人,扣着不放的可能性不大,应是大周有人从中作梗,总之万事小心。”
罗鹰忙应了,心里掂量一阵,隐晦提醒道:“皇上很惊讶大人受伤之重,我听着,除了心疼,似乎还有不满。”
高晟似乎没听懂,笑笑没说话。
罗鹰默然坐了会儿,因见他没别的吩咐,便拱手告辞了。
“你还笑得出来!”老刘头捧着药碗挑帘进来,“我都听见啦,皇上为什么不满,还不是你抗旨的缘故?快想想怎么弥补吧。”
“是要好好想想,如果皇上迁怒温鸾就不妙了。”高晟看着跃动不已的烛火,嘴角啜着一丝笑,“你知道吗,她愿意张开手抱我了。”
老刘头暗暗翻了个白眼,把药碗递给他,“这一抱要了你半条命,下次亲你一口,还不得要你的命!”
高晟呵呵笑着,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还仔细回味了一会儿,“老刘,你是不是在药里加了蜂蜜?”
“对,足足加了二两蜜。”老刘头的白眼差点翻到天际,这人的脑壳坏了,舌头也坏了,下回要多多加黄连,苦死你!
“她怎么样了?”
“好着呢,毫发无伤,能吃能喝,比你好一万倍。”老刘头没好气道,“这口气你打算就这么忍了?现场没找到宋南一的尸体,大概率被叶家那小妞救走了。”
高晟刚才还微笑的面孔一下子暗沉下来,“宋南一跑了,他爹还在诏狱,关在诏狱一年多,打明日起,我们不管饭了。”
老刘头目光霍地一闪,“那叶家?”
“不是抓到几个活口?你们办案办老的了,照常办就是。”高晟冷笑道,“先前是顾忌太皇太后的面子,可叶家一而再再而三暗算我,这口气,我不打算再忍了。”
“宫里那边……”
“放开手脚去办,这回咱们人证物证抓了个十成十,太皇太后也不能说什么。外戚暗中蓄养私兵,刺杀朝廷命官,够叶家喝一壶的。”
老刘头捻着山羊胡子,眼神闪闪,“人证的话,莫过于你那心肝宝贝最合适。”
高晟默然一瞬,缓缓道:“先不要打扰她,过几天再说。”
“行行行,听你的。”老刘头又是一个大大的白眼奉上,暗道不找她,找她身边那个小丫头是一样的,毕竟是她给我们报的信儿!
夜深了,弯弯的月牙儿嵌在深蓝的夜空,窗外虫声繁密,扰得屋内人心烦意乱。
温鸾睡不着,阿蔷也睡不到,两人头碰头躺在床上,低低说着悄悄话,不过多数是阿蔷在说,温鸾在听。
“天行少爷太不好骗了,一眼就看出我在扯谎,他让我给小安福报信,还好他去得及时,不然……我想想就后怕。”
温鸾重重叹了口气,“要不是嘉卉拖延了会儿,或许真赶不上,也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高晟那一剑……希望不要刺中要害。”
“宋家没一个好人,她只是不希望大人死,没准巴不得小姐死呢。”
“小姐,我看高大人是真的喜欢你,你看他一点都不生气,还拼了命的救你。要不,你就原谅他一回?”
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小姐说话,阿蔷抿抿嘴角,一横心,下了剂猛药,“我知道小姐心里过不去大小姐大姑爷那道坎,可是你想想,大小姐为什么自己撞到高大人的刀口上?早不早,晚不晚,偏偏让你看见?”
温鸾的心猛地一抖,“她不知道我会回去,她是被高晟逼死的,高晟救我不假,可他杀了姐姐姐夫也是真!”
阿蔷讪讪道:“我不是说大小姐不对,就是、就是……人有亲疏远近,她把大姑爷看得比小姐重要……”
温鸾翻了个身,“那不很正常?我困了,睡吧。”
夫妻自然要比姐妹更近一层,她不觉得有何不妥,是她对不起姐姐姐夫,是她把高晟招致他们家中,没有她,姐姐姐夫就不会死,松儿也不会成为孤儿!
她欠姐姐姐夫的实在太多了,怎么能指责姐姐有别的心思呢?
闭上眼,却是高晟的面容,费尽心力也驱赶不走。
他张开双臂,哪怕迎接他的是刀,是剑,是万劫不复的地狱,也要把她紧紧抱在怀中。
心脏砰砰地跳着,温鸾把头深深迈进被子,她已经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第76章
◎察觉到她的心思◎
暮春多雨, 天总是笼着一层灰白的云,似阴非晴,好像随时都会来一场缠绵悱恻的细雨。
温鸾倚窗而坐, 失神地望着外面灰暗的天空,阿蔷几次劝她去看看高晟, 她都没去——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高晟。
哪怕是听到“高晟”这两个字,都觉得心乱如麻, 甚至还有隐隐的慌张。
可以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她不是情窦初开的懵懂小女孩, 这种感觉,她清楚地知道意味着什么。
闭上眼,就看到满身是血的姐姐站在面前, 悲愤又埋怨地看着她,“你怎么能喜欢高晟?”
囚徒怎能爱上狱卒?被害者怎能爱上凶手?她定然是得了失心疯!
天上的云越积越重, 空气沉重, 没有一点风,憋闷得她几乎透不过气。
蓦地。一两点冰凉的水珠飞到她的脸上,惊得她浑身一激灵,“天行哥?”
不知什么时候谢天行走进屋子, 折了枝柳条儿一甩一甩地耍着,“想什么呢, 我在旁边站了好久你都没发现。”
温鸾勉强笑了笑,没说话。
“不去看看高晟?”谢天行自顾自坐在她旁边,“他现在情况很不好, 伤势太重, 连着把旧疾也带起来了, 伤口化脓,人也烧得厉害,昨晚上都开始说胡话了。老刘头说他体内的毒素影响了药效。”
他挠挠头,满眼的疑惑,“高晟怎么会中毒?那些锦衣卫为什么用幽怨的眼神看我?我分明救了他呀!”
温鸾沉默片刻,低着头说:“他们是恨我,是我刻意引高晟过去,我、我想杀了高晟。”
瞒不过去了,她只能把过去一年的风风雨雨说了出来。
谢天行单手支着下巴,一向戏谑的眼神逐渐变得深沉,“妹子,你受苦了。”
温鸾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摇头哽咽道:“我不苦,姐姐姐夫才苦,好歹我现在还活着,可他们……我就不该去找他们。现在还把你牵连进来,你坏了叶家的谋算,他们奈何不了高晟,一定会找你的麻烦。”
“他们奈何不了我!”谢天行搓搓脸,他抬手,拍了拍温鸾的头,“高晟的确混蛋,你怎么报复他都不为过。但燕姐姐利用你下毒也不对,他们动手时就该想到失败会是什么后果,既然敢做,就要敢当。你呀,就别想着报仇报仇的了。”
“他杀了姐姐姐夫,我不替他们报仇,如何对得起他们?”
“可他也救过你,还不止一次,这又怎么算?”
温鸾登时被问住了,良久,方慢慢道:“我还他一命就是。”
“所以你从城楼上跳下来自尽?”谢天行颇为不赞同她的想法,“动辄寻死,绝非你的作风——以前你多活泼朝气?听哥哥的话,别钻牛角尖折磨自己了,你想走,哥哥就带你离开。”
温鸾苦笑一声,“我总觉得自己背叛了姐姐。”
谢天行忽而笑笑,又恢复成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其实呢,哥哥我也杀过不少人,其中不乏好人,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他们也没做什么坏事,不过听令行事而已。按你的说法,我死多少次都不够还的。”
温鸾大吃一惊,连哭都忘了,“你这些年到底干什么去了?”
谢天行挤挤眼睛,“我呀,占山为王,拉了一支起义军,和朝廷打得不亦乐乎。”
温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假的?”
“当然是假的!”谢天行哈哈大笑,“不然我哪儿敢住到这里?”
温鸾疑惑地打量他两眼,喃喃道:“不管真假,你必须保证好自己的安全。”
她是再也承受不起失去亲人的痛苦了。
谢天行显然明白她的担忧,心头一暖,眼神愈发温柔了,“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往前走。不管燕姐姐死前抱着何种打算,义父义母,总归是希望你好好活着,不被任何枷锁束缚,自由洒脱地在这世上走一遭。”
温鸾怔住了,一时间心潮澎湃,自由洒脱,真的有一天,她可以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活着么?
谢天行笑着说:“等哥哥处理完手头上的大事,就带你离开这里,什么爱啊恨啊得,统统滚一边去!让我想想去哪里,嗯……我们去哈密的西海子,那里十分荒僻,大周控制力很弱,无王统摄,属于三不管地带,是个绝佳的藏身之处。”
温鸾根本不知道哈密在哪里。
谢天行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子上画给她看,温鸾瞠目,“那么远?”
“世外桃源,当然越远越好。”谢天行大手一抹,桌上的图案登时变成了一滩水渍,“保密哦,就是阿蔷也不要透露,那丫头,现在完全是倒向高晟啦,憋着法儿地想要撮合你俩。”
话音刚落,院外就响起噼里啪啦的脚步声。
“小姐!”阿蔷慌慌张张的,眼中满是震惊不敢相信,“宋嘉卉、宋嘉卉……死了。”
温鸾倒吸口冷气,像是被人重重撞上来,身子竟然歪了一下,“死、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阿蔷脸色十分难看,“就是那天,当时她就不行了。”
温鸾闭上眼睛,失去浑身气力般地瘫坐椅中,又是一个无辜之人丧命!这一刻,她是真真切切地后悔去这一趟了。
她的声音颤抖得令人心碎,“阿蔷,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阿蔷立刻瞧出她的不对劲,慌忙劝道:“这和您有什么关系?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您和她说了多少次,她就是不听。再说了,做圈套的是宋南一,杀她的是高晟,是他们杀死了宋嘉卉,要怨,也是怨他们。”
温鸾只是摇头,她知道高晟的脾气,当宋南一选择叶向晚活,让她死的时候,宋家人在高晟眼里就是死人了。
泄愤也好,给她出气也好,宋嘉卉终究还是因她而死。
谢天行叹息一声,用力握紧她的手,“妹子,不要什么都往身上揽,这会压垮你的。”
“我没事。”温鸾笑笑,突然想去看看高晟了。
细雨飘摇,雨点打在浅青色的油纸伞上,又顺着突出边缘的伞骨泪一般落下,滴滴咚咚单调地回响着。
温鸾站在廊下犹豫了会儿,收起伞,抖掉上面的雨水,轻轻放在门旁,又拎起裙角悄悄迈过门槛。
小安福在床前守着,见她来,略一点头,一言不发出去了,再没有先前的热情。
已是黄昏,又阴着天,光线暗得很,屋里便燃着一支细细的烛。烛光照在高晟苍白的脸上,给他染上一层
淡淡的黄晕,烛光似乎变成了阳光,高晟看起来少了几分阴冷,多了些许温柔。
温鸾本打算看他一眼就走的,可不知怎的挪不动脚,就那样站在原地一直静静看着他。
高晟突然睁开眼睛,“温鸾?”
就像做坏事当场被抓包,温鸾的脸腾地红到耳朵根,一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踟躇片刻,就要转身回去。
“等等!”高晟急急抓住她的手,因起身太猛,背上的绷带洇出浅浅的血痕。
温鸾不敢再动,由着他拉着自己的手坐下,低着头说:“你的伤要不要紧?”
说完就后悔,这简直是一句废话。
高晟一怔,随即眼中迸出一阵光华,一瞬间来了精神,“不要紧,我是躲懒不愿意当差,故意叫他们夸大伤势,没想到也把你骗过了。”
温鸾沉默了会儿,发现实在找不到可以继续的话题,又要起身告辞。
“皇上本想放宋家一马的,结果宋南一自己作死。”高晟盯着她的眼睛,似乎要从中看出点什么来,“这个案子肯定要办成大案,宋家长房抄斩是一定的,不过他们也不剩几人,其他几房流放岭南,以后的京城,不会再有定国公宋家了。”
“哦。”温鸾低低应了声,“宋嘉卉的尸首在哪里……”
她话没说完,高晟已猜到她心中所想,微一挑眉,“不知道,大概埋到乱坟岗了。你想要替她收尸?免了罢,我向来是睚眦必报,宋南一让我吃了这么一个大亏,一剑没杀死他算他命大。温鸾,不要对我抱有什么道德上的期盼,能利用的人,我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利用。”
温鸾深吸口气,“这场刺杀我也有份,你不报复我?”
“当然会!”高晟嘴角勾勾,眼中闪过一抹意味不明的幽光,“你要永永远远待在我身边。我不会放开你的手,生要和我在一起,死了,也要和我葬在一起。”
“哪怕我不爱你?”
“没关系,我爱你。”
温鸾怔住了。
一阵疾风吹开窗子,挟着雨丝的凉风,将暮春残留的燥热一扫而光,窗棂在风中嚓嚓轻响,一下下,叩在温鸾的心上。
她不由捂住了心口。
“我不会爱上你,绝对不会。”她说,像是对他说,也像是自言自语。
高晟讶然看着她,随即眸子亮得惊人,温鸾岂会时时把“不爱”挂在嘴边,一遍遍地说,生怕他不知道似的。
可他早就知道她不爱他,这话,更像是在警示她自己。
她分明,动心了!
第77章
◎哪怕没有回应也是件幸福的事◎
立夏过后, 天气一日热似一日,尤其到了正午,炎腾腾的大太阳挂在湛蓝的晴空中, 烤得空气都是滚热的,连树上的雀儿都懒得叫一声。
这样的天气, 按说人们都躲在家里歇午觉,街上没什么人的, 可今日的菜市口,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人们是挤来挤去找看热闹的好位置。
“定国公要砍头啦, 这是大周开国以来,第一个砍头的国公爷!”
“犯上作乱,谋逆啊他, 祖宗多少功劳也不够填补的。”
“天天吃香的喝辣的,穿金戴银呼奴唤婢, 放着好日子不过, 偏偏要谋逆,真是脑子被驴踢了。”
围观的人群嘈杂混乱,发出一阵阵哄笑。
街口的一个角落,一个头戴斗笠, 穿着破旧竖褐的男人佝偻着蹲在树荫下,脚边是一篮子青毛桃。
有人等得口渴, 就问他买几个桃子吃。结果那人一抬头,但见他脸上是一大片暗红色的疤瘌,看一眼都让人忍不住头皮发麻, 恶心想吐, 别说买他的桃子, 来人没有拔腿而逃就算好的了。
所以他在这儿蹲了半天,一个桃子也没卖出去。
不知脸上的疤痕阻碍了他的神色,还是天生淡然,他看起来丝毫不着急,更没有如其他小商贩一样吆喝买卖,反而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生怕别人注意到他似的。
忽听有人喊:“来了来了!”
人群忽地围了上去,卖桃的男人也迅速站起来,篮子也顾不上拿,七挤八挤,就挤到人群最前面。他冲得猛,踩了脚,撞了胳膊,引起几人一连串的抱怨。
他低低道了声对不起,声音温润悦耳,和他令人不适的容貌完全不匹配。
三声锣响,若干差役押着一个男人走上刑场,右胳膊肘以下的袖子空空荡荡的,正是被夺爵的定国公宋义。
他是个身材魁梧的武将,在诏狱关了近一年半,已是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瘦得只剩个骨头架子,与其说是押上来,不如说是一路被拖了上来。
“老爷——”人群中蓦地响起一声凄厉的痛号,郑氏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挣扎着,喘息着,跪着,爬着,干枯如树枝一样的手指直直向前抓着。
“冤枉!冤枉啊!”郑氏以头抢地,声嘶力竭哭喊着,“我们宋家没有谋逆,我们宋家到底做错什么了,竟落得如此下场!奸臣当道,忠臣蒙冤,天理何在!”
宋义睁开浑浊无神的眼睛,仔细辨认一番才认出她是谁,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出口的也只有一声叹息。
“这是法场,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差官指挥着顺天府的衙役,“给我拿鞭子使劲抽,没把你抓起来砍头就是皇上天大的恩赐了,还敢口出妄言混淆视听?宋家冤枉,呵,结党营私、暗通瓦剌、刺杀朝臣、豢养私兵,单拎出哪一条来都够抄斩全家的。”
说话间,衙役的鞭子雨点般落在郑氏身上,抽得她是浑身是血,惨叫连连,满地打滚。
人群里有胆小心软的,已悄悄转过了头。
方才那个卖毛桃的男子,也不忍再看,低头擦擦眼角,终于耐不住,上前求情,“她都快不行了,官爷们就当做善事,饶了她吧。”
因没人敢出声,他这一声就显得格外突兀。
差官狐疑地打量他两眼,拿起旁边的海捕文书,仔细比对上面宋南一的画像,看了半天觉得不像,便轰苍蝇似地摆手,“哪儿来的乡巴佬,懂个屁,滚滚滚,再胡咧咧把你也抓起来。”
郑氏本就生了重病,全凭一口气撑着,才捱到刑场,一通鞭子下来已然撑不住了。她听那男子的声音十分耳熟,但再也没力气抬头看一眼。
便听炮响三声,已是午时三刻,此时阳气最盛,阴气最弱,正是死了连鬼也做不成的时刻。
“时辰已到,验明正身,即刻行刑!”差官扔下一根令签。
刽子手极为熟练地往鬼头刀上喷了口酒,挥刀斜看下去,旋即向后闪身离开,宋义的人头滴溜溜直滚出去,鲜血从腔子里利箭般喷射而出,顷刻之间已是了事。
“老爷……”郑氏白亮亮的眼睛直直盯着宋义的脑袋,猛地吐出口血,身体挛缩两下,头一歪,不动了。
“有人收尸没有?”差官按惯例问了一嗓子。
无人应答。
差官看看地上的两具尸首,“扔到乱坟岗随便埋了。”
热闹瞧完,围观的人群逐渐散去,那个卖毛桃的男子也不见了,只有杂役提着水桶拿着扫把,哗哗刷着断头台上的血渍。
后来他也走了,几只苍蝇嗡嗡飞过来,落在尚有血腥味的地上。
当晚,乱坟岗多了一个坟头,卖毛桃的男子跪在坟前,且哭且叩头。
“父亲,母亲,儿子一定会给你们报仇的,儿子一定会杀死高晟……一定!”
宋南一伸手摸上脸上的疤痕,真好,没人认得出他,不枉他用火把烧伤了自己的脸。
叶向晚也真是没用,刺杀高晟的死士居然还留了活口,没熬过诏狱审讯的手段,把叶向晚招了出来。叶家为了自保,舍弃了叶向晚,言明她被男人迷晕了头,一切都是她个人行为,与叶家无关。
如今他们一样,都是无家可归的人了。
可事情还没结束,他还没死,他还活着,只要活着,就有逆风翻盘的机会!
宋南一桀桀地笑了,他的脸映着淡蓝色的月光,分外狰狞。
月亮升起又落下,晨曦的光芒驱散了暗夜的深沉,不管人们愿意不愿意,世间万物还是按照应有的轨迹前进着。
谢天行背着手,垮着背,溜溜达达进了御前街上的笔墨铺子。
“小石头。”他笑着冲柜台后的小伙计点点头。
“您来了,掌柜的在二楼盘账,我领您过去。”小石头显见知道他的身份,态度很是谦恭。
谢天行大大咧咧一挥手,“不用,你忙你的,我自己去就行。啊,对,裁两刀纸我带走。”
进来出去的,总是手里空空,不大像常客,拿点纸笔什么的,省得闲人起疑心。
他蹬蹬拾阶而上,李掌柜听见动静,已在门口候着他了。
“老李,替我给老家捎个口信。”谢天行挤挤眼,“着急,要紧。”
李掌柜脸色一肃,忙关上门,垂手听他吩咐。
“问问大哥,招安可否。”
李掌柜大吃一惊,“大统领恨朝廷恨得什么似的,怎么可能同意招安?搞不好,他会认为你暗中投靠高晟,背叛了起义军呢!”
谢天行面上是罕见的凝重,“皇上拉拢了康王,处置了宋家,打压了叶家,你看那些世家大族有人反对吗?太上皇迟迟不见踪影,皇上的龙椅是越来越稳,他现在已经腾出手来了,西北战况如何,你我心里都清楚。”
李掌柜顿时沉默了,新上任的晋陕总兵谭方,完全控制住了西北的局势,起义军被压制在榆林卫一带,莫说东进拓展地盘,就是保持现有的都很困难。
“可是高晟那人……靠得住吗?”
“有他父亲的案子在前,或许会帮我这个忙。”谢天行叹道,“话说回来,锦衣卫权势大,可说破天也是管情报审讯的内廷侍卫,没有权利参与政事,他顶多帮我递个话。这事成不成,要看张肃。”
李掌柜一怔,“张肃?新近传闻要入阁的张肃?”
“对,他和高晟关系不错,也是皇上的心腹重臣,我冷眼瞧了一个月,觉得这事还得落在他身上。”
“我还是觉得够呛,就算招安能成,朝廷也不见得绕过大统领。”
谁闹得最狠,谁领着头造反,就拿谁开刀,然后再安抚其他人,这种御人之术,那些朝堂上的老大人们玩得纯熟。
谢天行挠挠头,“谈啊,谈好条件再同意招安不迟,如今的形势,皇上也想让大周休养生息,不愿意连年战乱。但是大哥要给我个话,他同意了,我再慢慢透话给高晟,请他搭个桥。”
李掌柜忙应了,“我这就往榆林传信儿。”
“有劳。”交代完毕,谢天行起身下楼,夹起裁好的宣纸慢慢往回走。
莫名的,他觉得有道目光似有似无落在自己背后。
谢天行微微皱了下眉头,手一松,宣纸包掉在了地上,趁着捡纸的功夫,他向后望了一圈。
已近晌午,街上行人不多,提着书袋回家吃饭的书生,叽叽呱呱聊天洗菜的街坊邻居,一两个提着篮子沿街叫卖的小商贩,看不出什么异常。
自己太敏感了。谢天行摇头笑笑,一步三摇地走了。
宋南一抬抬头上的斗笠,眼中掠过一丝复杂莫名的情绪,那日要不是他,高晟早已死得透透的。
谢天行不喜读书,更恨写字,为此没少挨温家伯伯的手板,他来笔墨铺子做什么?给温鸾买?不对,温鸾写字喜欢用花笺,画画一定要用雪浪纸,绝不会用这些普通的宣纸。
他来这里,是偶然起的兴致,还是别有用心?
宋南一回头看看那家笔墨铺子,找了个不远不近的背阴地,蹲下来开始叫卖果子。
日影西斜,高家的后院子叮叮咚咚一阵山响,吵得水榭里乘凉的小安福不得安宁,忍不住和高晟抱怨道:“大人也不管管,舅老爷非要建秋千架,砍了好几棵大竹子,还要做什么花藤,后园子的花都被他薅秃啦!”
不用想也知道,定是为哄温鸾开心做的。
高晟心里顿时不是滋味,尽管一再告诉自己不要在意,他只是温鸾的义兄,他俩如果要发生什么早就发生了,万万等不到今日。
而且温鸾还对自己动心了不是么?
可双腿还是不听使唤地下了地,忍着背部伤口的痛,一步一步出了房门。
那模样,看得小安福一边跺脚一边翻白眼。
刚拐进月洞门,就听见清泉般的笑声回荡在空中。
暮风柔和,花香醉人,温鸾坐在鲜花缠绕的秋千上,鸟儿一般飞了起来,她的笑容是那么甜,那么美,以致于夕阳金色的辉光在这一刹那有了生命。
高晟望着她笑了。
原来爱一个人,哪怕没有回应,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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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试探◎
云影飞散, 树荫的轮廓开始扩大,变淡,逐渐和暮色融为一体。
高晟站在竹林旁, 安安静静地看着欢笑嬉闹的三人,没有出声, 也没有上前打扰。
阿蔷发现了他,相信小姐也同样看到他了, 小姐不说话,她也不便多言,只偷偷给谢天行使眼色。
谢天行嘿嘿一笑, 直言不讳道:“他以前就这样,大家玩闹他就在一旁看着,请他一起玩, 他也不来,后来大家就不叫他了。”
温鸾想说大概是他身体不好的原因, 他小时候总是生病, 肯定不能和大家一起跑跑跳跳的。可这话只在脑子里过了过,没好意思说出来。
这样羸弱的身体,如何经得住流放路上的艰辛,又是怎么捱过了辽东的苦寒……
温鸾不由叹息一声, 轻轻抚了下心口,旋即一怔, 她为什么要抚一下心口?
顿时没有了荡秋千的兴致,刚要跳下秋千板,不妨谢天行冲高晟挥手笑道:“凤凰儿啊, 傻呆呆站在那里做什么?来啊来啊。”
这下温鸾走也不是, 不走也不是, 又有点害怕面对高晟,只微微低头,小脚一下下跐着地,秋千架便发出吱扭吱扭的轻响。
高晟慢慢走过来,目光在温鸾身上打了个转儿,依旧没有说话。
眼见气氛一时有些滞塞,阿蔷赶忙找话题,“快到端午节了,这是个入夏的大节,挂艾草,浸雄黄酒,包粽子,要赶紧忙活喽。啊,小姐喜欢豆沙粽,天行少爷爱吃蜜枣粽,高大人呢?”
高晟答道:“并没有特别爱吃的,都可以。”
“我记得你家是包咸粽子的。”谢天行插嘴道,“高伯母每年都会给义父家送两提粽子,用红绳捆着,蛋黄板栗馅儿,咸肉馅儿,梅干菜腊肠馅儿……”
说着,他咽了口口水,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嘿,别提多好吃了,我差点把舌头吞下去!因为你家的粽子,我每年最盼望过端午,过年都得放在第二位!”
阿蔷诧异极了,“原来你不喜欢吃蜜枣粽子啊。”
谢天行翻个白眼,“我就不爱吃甜的,就因为宋南一喜欢吃甜粽,非说咸粽子油腻腻的吃了难受,咱家就年年包甜粽。义母辛辛苦苦包半天,我总不能说不爱吃吧。”
温鸾暗自苦笑,哪里是因为宋南一喜欢母亲才包的,分明是她为了哄宋南一高兴,缠着母亲只包甜粽的。
“高大人家年年送吗?”阿蔷后知后觉问道,“可我从没见过一只咸粽子。”
谢天行鼻子哼哼一声,“他怎么可能允许其他人的东西出现在你们面前?”
这个“他”,温鸾自然知道指的是谁,默然半晌,方缓缓道:“可惜了。”
阿蔷左右瞧瞧,忽一拍手道:“今年包不就得了,高大人会不会包?”
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真是脑子跟不上嘴,男人有几个会包粽子的,肯定都是高晟的母亲包。如今他母亲都不在了,再说这话,简直就是拿刀捅人家的心窝子。
不想高晟点点头,“会。”
阿蔷和温鸾都不信,然而当看到一个个漂亮的三角粽,从他修长的手指下变戏法似的出来时,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温鸾看看手里散沙般四处漏米的粽子,默默将米和粽子叶放了回去。
“和我印象中的一样!”谢天行拿起一个看看,笑嘻嘻说,“我说凤凰儿啊,送到我家的粽子,该不会都是你包的吧?”
高晟微微一顿,“我和我母亲一起包的。”
谢天行歪着头仔细回想了会儿,不无感慨叹道:“高伯母多和善的一个人啊,说话柔声细语的,从没和邻居红过脸。我过去送东西,总是瓜子啊花生枣啊的,满满给我塞一兜子,唉,如果能活到现在多好。”
高晟的手重重一抖,无法掩饰的痛苦袭上来,眼角已是泛红。
温鸾偷偷扯了下义兄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再说了,谢天行却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大大咧咧问:“你父亲犯的是什么罪来着?”
“侵吞军田。”高晟垂下眼帘,慢条斯理扯着手里的粽子叶。
“冤死啦!”谢天行夸张地叫道,“侵吞军田的是地方豪强和卫所将领,你父亲就是揭发此事的人,谁侵吞他都不可能侵吞。”
高晟的脸色已经很不好了,可谢天行还在叽里呱啦说话,看得温鸾心里发急,奈何几次给他递眼色,他就是假装看不见。
“其实你父亲蛮有远见的,早就预想到侵吞军田会引发大问题,果不其然,没几年榆林卫就爆发动乱。”谢天行暗暗观察着高晟的神色,“几个逃卒竖起反旗,短短数月,竟聚集了上万人,其中大多数都是失去土地的农户、军户,他们都想过安稳日子,要不是逼得活不下去,谁乐意做‘贼寇’?”
高晟抬头看他,眼中飞快掠过一抹微光,“看不出,你对榆林匪患的情况如此了解。”
谢天行噗嗤一乐,“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但凡去榆林周边走走,就能知道个差不离。我只是感慨你父亲生不逢时,如果朝廷能采纳你父亲的建议,及时整顿侵占军田,榆林这场□□就根本不会发生,瓦剌也不会趁虚南侵。”
“再往深里说,民田也一样,皇庄强占民地,大地主勾结官府,强占农民的土地,都不是什么稀奇事。”谢天行收起嬉笑之色,面上逐渐变得沉重,“过去几年,我走遍大江南
丽嘉
北,老百姓的日子太苦了,重重赋税山一样压过来,富的越富,穷的越穷……这样下去,迟早会发生比榆林更大的乱子。”
他说完了,几人还在琢磨他的话,谁也没言语,屋里静得鸦雀无声。
高晟早已放下了手中的粽子,手指慢慢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盯着这个突然变得正经的人。
谢天行不躲不避,坦坦荡荡迎接着他审视的目光。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谢兄……果然见识过人。”高晟笑笑,撑着椅子扶手慢慢站起身,“我乏了。”
走了几步,他又停脚回身望来,“煮好了,送两只到我房里。”
尽管温鸾低着头,还是能感觉到他的视线停留在自己身上,她皱了下眉头,没应声。
看小姐不说话,阿蔷忙笑着答道:“瞧您说的,忘了谁也不敢忘了您呀,煮好了先给您送过去。”
待他一走,阿蔷立马撅起小嘴,“天行少爷,好端端的您提他爹的案子做什么?看看,气氛一下子冷了,要不然他还能坐一会儿呢。”
谢天行抬手给她一个爆栗,“小丫头,记住喽,上赶着不是买卖。”
阿蔷捂住脑门呲牙咧嘴喊疼,“什么买卖不买卖的,一个屋檐下住着,总不能老是冷脸对冷脸,那日子就没法过了。”
“得嘞,煮粽子去,我都饿啦。”
“知道啦。”阿蔷冲谢天行做个鬼脸,端起装满粽子的笸箩乐颠颠走了。
很快,煮好的粽子就摆在了温鸾面前,生怕她不吃似的,阿蔷还细心的把粽子剥好,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
温鸾吃了一口,鲜香软糯,的确好吃,可不知怎的,嗓子像被糯米黏住了,上不去下不来的,堵得她有点难受。
猛灌一杯凉茶方觉得好些。
“小姐?”阿蔷疑惑地看着她,“不好吃?”
温鸾摇摇头,想笑,眼泪却刷地流了下来,把阿蔷吓了一大跳。
“我没事,就是,就是突然很想爹爹和娘亲。”温鸾声音抖得厉害,说话也语无伦次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好,阿蔷,我既无法向他报仇,也不能爱他。我想走,他绝对不会放手,天行哥说要带我去大漠,可我真怕把他卷进来。天行哥刚刚的话,听得我心惊肉跳,我怎么觉得他意有所指?他想干什么?这一桩桩一件件,阿蔷,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阿蔷慌忙抱住她,“不怕不怕……”
她想说高大人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可世上大概再也没有人和他一样,全心全意毫不计较的待小姐了,干脆跟了他,不也挺好?
犹豫半晌,这话到底没说出口,只反反复复念叨“不怕”二字。
夜深了,几声鸦啼回响在孤寂的空气中,高晟披衣坐在案前,面前摆着一页纸,上面满满当当,写得都是谢天行这些日子的行踪。
他盯视良久,拿起来,放在烛火上烧了,“收回人手,不必再盯着谢天行。”
小安福觉得不妥,但大人说什么,他都是照做的。
“明天给张府递个帖子,看张大人何时方便,我有事找他。”
“您伤还没好呢!”小安福提醒道,“若是要紧事,不如请张大人过来?”
高晟摆摆手,“就怕有人太心急,我先探探口风。”
这话说出来,小安福更听不懂了,挠挠头,见大人没有解释的意思,便自去准备名帖不提。
端午一过,谢天行算着日子差不多了,又去了李记笔墨铺子,足足待了半日才出来。
街角,宋南一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是一篮子李子,离他不远的胡同口,停着一辆马车。
他看看谢天行远去的背影,提起篮子走到马车前,说了几句话,隔着车窗递过篮子,接过钱,转身踽踽凉凉地去了。
看起来就和其他小商贩一般无二。
不多时,李掌柜匆匆出门,笔墨铺子随即上板子歇业,伙计小石头收拾利索,离店准备回家。
马车上跳下一个年轻的姑娘,正是叶向晚的贴身丫鬟书音,她胳膊挎着小包袱,头上包了一块蓝印花布,俨然是乡下丫头的打扮。
书音悄悄跟在小石头后面,走到一处街口时,忽地踉踉跄跄摔倒,不偏不倚,正正好扑向小石头。
“有人晕倒了!”
“瞧这脸红的,中暑了吧。”
“快快,抬到阴凉的地方。说你呢,小伙子,赶紧抱起来。”
……
远离热闹的地方,宋南一躲在墙角的阴影中,裂开嘴巴无声地笑了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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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那日初见,便一发不可收拾◎
一个多月过去, 高晟背后的伤早已愈合,但一到阴天下雨,伤口还会紧绷绷的疼, 着实不舒服。
今天又是个阴雨天,天上的云搅得雾也似的, 淅沥沥的小雨伴着微风飘进屋子,凉丝丝的, 夏日的烦躁也随之消散不少。
高晟坐在窗前,不时发出几声轻咳。
门开了,小安福端着药碗进来, 一见这场面就急了,放下药碗就去关窗,“怎么坐在风口吹凉风?刘叔千叮咛万嘱咐, 不能着凉,不能着凉, 您总是不在意。刘叔费了多大劲才给您调理好身体, 这一年您是反反复复受伤又中毒,再不好好保养,当心又变成之前那个病秧子。”
高晟无奈瞥他一眼,端起药一饮而尽, 登时满嘴苦涩。
小安福剥了只粽子给他,“压压苦味。话说那位大舅爷可真能吃, 才几天啊,一笸箩粽子就见了底,要不是我眼疾手快抢了几只, 您还不一定能吃得上。”
她终究是没过来。
高晟看着那只粽子, 只觉嘴里苦味更重, 什么胃口也没有了。
“她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小安福低声道,“要么在屋子里歇着,要么就去后园子走走,气色看着比之前好些,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停顿片刻,他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温姐姐的身子无碍了,大人,接下来您得多替自己想想。”
高晟挑眉看他,小安福喃喃道:“我是说,这半年多,您在温姐姐身上耗费的精力比差事上还多,北镇抚司的事也不大管了,锦衣卫更是撂开了手,不大好吧。”
“是张家兄妹和你说的?”
“大家都这么说……盯着您这位子的人可不少。”
高晟沉默片刻,“我出去走走”,撂下一句就出了房门。
“伞!”小安福急急忙忙追出去。
高晟摆摆手,没有回头,就那样慢慢消失在朦胧的雨雾中。
樱花谢了,月季花开得正盛,还未靠近,寂寞的花香就伴着化也化不开的湿气,雾一般笼罩在他的身子周围。
小安福的话绝不是随便胡说,就在前几日,张肃也提醒过他,多把精力放在朝堂。他得罪的人太多了,宋家只是跳到明面上来,暗里与他不对付的人不知凡几,一旦行差踏错,落井下石绝不在少数。
他唯一的依仗,就是皇上的信任和器重,而皇上之所以如此回护他,就是因为他没有私心。
张肃望向他的眼神满是担忧,“国库空虚,招安的确可以节省大笔的军费开支,可你对榆林匪患一直秉持剿灭的意见,如今态度突然转变,皇上难免会多考虑几分。”
先有他无旨擅自搜查康王皇庄,引起京城皇室的恐慌,皇上不得不安抚一众皇亲国戚,原本打算压制康王的计划也搁置了。
接着又是他一反常态提出招安。
张肃待他和亲儿子也差不多了,但骨子里还是把皇上放在第一位的,皇上不问便罢,若问,张肃定不会隐瞒皇上。
很多人都知道,他府里多了位大舅哥,皇上只消稍稍一想,就能明白招安的主意必定与此人有关。
即便招安是个不错的建议,到底掺杂了他的私心。
高晟重重吐出口浊气,目光却是一顿,停在了不远处的湖边。
灰色的薄云下,湖面的水气和细细的雨丝交融着,混成了雾蒙蒙的薄烟,天地俨然成了一副水墨画,温鸾撑着一把油伞,一袭青衣,缓慢入画而来。
她提着裙角,微微低头,细步纤纤登上小桥,鸟鸣宛转,她抬眸望向树梢,轻轻笑了一下。
一刹那,万物都在此刻有了颜色,柳叶浓翠欲滴,月季艳得逼人眼,阳光都在流云后面笑了起来。
这个世界变得没那么可憎了。
她突然往这边看过来,猝不及防的,两道目光便在空中撞在一起。
空气凝固了一瞬,紧接着一阵风扑,乱雨打得树叶噼里啪啦一片山响,柳枝疯狂搅动着湖面,月季花颤抖得厉害,猩红黛白的花瓣纷纷飘落,铺满了冰冷的青石板地。
雨点沙沙,打得温鸾的心惶惶然,她从来都不知道,高晟也会流露出那种表情。
漆黑的眸子沉静忧伤,绚丽得宛若阳光下的气泡,脆弱得一碰即碎,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撞进她的心里,疼得厉害。
心脏慌得砰砰直跳,温鸾急促地呼吸着,忽然觉得,这画面,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一直都在困惑,高晟究竟什么时候对她起了别样的心思。
在山东老家两人几乎没有接触过,她那时尚未及笄,而且没多久他全家发配辽东,或许有好感,但绝对不至于对她执念如此。
后来,一个在京城深宅大院足不出户,一个远在辽东千里之遥,怎么想也不可能发生关系。
唯有一次。
那是大前年的事了,清明前是太上皇的万寿节,京城热闹又喜庆,各地的藩王、封疆大吏纷纷送来贺礼,身为太上皇最信任的重臣,宋家自然忙成一团。
她尚沉浸在丧父之痛中,与府里的热闹格格不入,却不敢在众人面前表现出一点的悲伤,宋南一瞧出来了,便强拉着她出门散心。
也是细雨纷飞的日子,宋南一去买青团,她站在桥上等他。朦朦胧胧的,似乎有人在看自己,她顺着目光往过去,但见十几个侍卫在茶摊歇息,说说笑笑的,一时也分不清谁在看她。
恰好宋南一回来了,她也就把这事抛在脑后。
莫非当时是他?
高晟慢慢走近了,温鸾低声问道:“大前年太上皇过寿,那阵子你有没有进京?”
“有。”高晟的手在背后慢慢握紧,“押送贺礼进京。”
果然!温鸾霍地抬头,“你就是在那时候看见我了对不对?”
高晟微微挑眉,“真不容易,你总算想起来了。”
“你分明是见色起意!”温鸾的声音很大,就好像急于否定什么,“高晟,这不是一见钟情,不是喜欢不是爱,你把自己都骗了!”
“是吗?”高晟闭了闭眼睛,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见色起意也好,一见钟情也好,我现在,是爱你的,真真正正,纯纯粹粹。”
温鸾后退一步,她害怕了,虽然怕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于是她踏着满地的花瓣,飞也似地跑掉了,油伞落在地上,滴溜溜地打转。
上一次她眼中全是别人,压根没发现他,这次倒是看到他了,却是避之不及。高晟苦笑着,捡起地上那把油伞。
惊鸿照影,自难相忘。
自那次偶遇之后,他便开始疯狂地想念她,想得不得了,甚至幻想着她用唤宋南一一样的声音唤他的名字,明知道她爱宋南一爱得要命,还是荒谬地把自己和她摆在一起。
爱得绝望,绝望地爱。
哪怕到了今日,他仍然毫无指望地把她拘在身边,不敢放手。
高晟一点一点抚摸着伞柄,慢慢把脸靠在上面。
绣鞋踩着雨水,溅起湿蒙蒙的水滴,温鸾使劲地跑,好像跑得越快,就能把所有恐慌都甩开似的。
砰,她慌慌张张推开门,把阿蔷和谢天行惊得俱是浑身一激灵。
阿蔷忙扶着她坐下,又是端热茶,又是递面巾子,“鞋子衣服都湿了,您得泡个热水澡,换身干爽的衣服。”
温鸾呆呆的由着她忙活,忽而落下泪来,问她怎么了,却是一句话不说。
谢天行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抬手摸摸她的头,“妹子,还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我好恨我自己,真没用,什么也放不下,什么也做不成,我对不起他们,对不起他们……”温鸾双手捂着脸,眼泪从指缝中淌下,却压抑着不肯放声大哭。
谢天行叹口气,想了想说:“你想成为高晟或者宋南一那样的人吗?”
温鸾摇摇头。
“那就把燕姐姐的事放下,别让仇恨蒙蔽你的眼睛。”他慢慢道,“咱们换个地方住,你呢,再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哦,对了,你小时候不是说,要做义父那样的教书先生,这个挺好。”
温鸾擦擦眼泪,苦笑道:“那时候懂事瞎说的,哪有书馆私塾要女先生?况且……”她低下头,半晌才说,“你别管我了,带着阿蔷走就好。”
谢天行笑笑,“你担心高晟不放你走?太小看你哥了,放心,哥说到做到,这就和高晟说去!”
温鸾大吃一惊,连哭也忘了,“不要,他会杀了你的!”
谢天行哈哈大笑,起身道:“他不会,我笃定他不会,如果他想杀我,在我暗示他招安榆林起义军的时候,我就死喽。”
温鸾怔愣愣看着义兄,“你、你是……”
“就是你想的那样。”谢天行嘿嘿笑了两声,“别怕,别管招安的事成不成,哥都绝对有能力安安全全带你和阿蔷离开。”
雨停了,天空一碧如洗,空气中充满了青草的味道,一切都变得清新透亮。
高晟放下手中的信,看向窗外。
谢天行晃晃悠悠走近,挥手笑道:“忙不?有事和你说。”
高晟请他进来,沏了杯茶与他。谢天行吃了一口,赞不绝口,“好香的茶,唉,再吃你几日的好茶,我也该走了。”
高晟眼神微闪,“谢兄这就准备走了?”
不等招安一事有了眉目再走?
谢天行笑道:“本来想住个一年半载的,可我瞧着妹子状况不大好,这么下去不行,打算带她离开京城,到处走走看看。”
方才还带着客气浅笑的脸一下子冷了,高晟盯视他一眼,不阴不阳笑道:“上一个要带她走的人,什么下场你没看到?”
谢天行立马换了一副惊吓不已的模样,拍着胸口一个劲儿地呼气,“哎呀呀,要杀人啦!我说凤凰儿啊,你再喜欢我妹子,她不喜欢你也没用。”
“没用也不影响她留在我身边。”
“话不能这么说。”谢天行啧啧摇头,“如果你真喜欢她,就要三媒六聘娶她,她不愿意,说明你诚意不够,人家不愿意,你还非要捆在身边。”
高晟冷声道:“别的事都可以商量,只有这件事不行。”
“这些日子她过得如何,我不信你没看出来!”谢天行敛了笑,“她把燕姐姐的死怪在自己身上,想杀你,偏偏你又救了她。自责、愧疚、怨怼、迷茫……每日里她只有煎熬和痛苦,每见你一次,她就憔悴一分,你看看她都快承受不住了,这样下去,早晚一天她会疯的。”
高晟面上还是淡淡的,只手紧紧握着椅子扶手,手背的青筋暴起,看得出他是极度地不安和激动,只是咬牙不肯宣泄罢了。
“时间会冲淡一切。”他说,“她会回心转意的,当初她爱宋南一爱得不可自拔,现在不也是仇人一般?”
谢天行噗嗤笑了,“那你要小心喽,没准儿她还没喜欢上你呢,就把你看成仇人了。”
一句话噎死人,高晟阴着脸,半晌没言语。
“我没夸大其词,你的喜欢未免太自私了,只考虑自己的感觉,很少顾及她的想法,这样又和宋家人有什么区别?”谢天行支着脑袋,“凤凰儿啊,你喜欢的,应是那个温柔如细雨的女孩,如果有一天,她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疯子,你还会喜欢她吗?”
高晟避开了他的目光,“她不会的。”
“你未免太自信了。”谢天行笑笑,伸出手指虚空点点高晟的心窝,“追女孩子要用心,你的爱如果只能带来痛苦和折磨,那就是灾难了。”
许久没有被人用说教的口吻谈话,非但反驳无力,结果还处于下风,高晟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说得你好像多懂爱一样。”
谢天行当然看出了他的窘然,张着大嘴笑道:“比你懂!这个爱啊,可以让我成为更好的我,也可以让她成为更好的她。”
高晟讶然抬头,显见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下个月初我就带妹子走——你不要拦,你也拦不住。”谢天行起身道,“到地儿了我会给你送信报平安。”
“到哪里,榆林?”高晟嗤笑一声,“和你一样做个女贼寇?”
谢天行挠挠头,“让你发现了,啊呀,果然瞒不过你。”
“我是官兵,你是土匪,自身难保还敢口出妄言。”
“你不会抓我的。”
“呵,别以为你救了我,又是温鸾的义兄,我就会手下留情。”
“我几斤几两重,可不敢这么想。”谢天行笑笑,“我仗的是你父亲的势。”
高晟一怔。
“父亲的遗愿,当儿子的怎么也要尽一份力。如果榆林的乱子能促使朝廷下决心解决侵吞土地问题,那些因此死去的人,或许能得到一丝丝的抚慰。”谢天行深深看他一眼,转身欲走。
“等等。”高晟已然明白他的意思,“朝廷的确有意早日平息祸乱,但招安事大,一旦朝廷下发明旨,你们就不能出尔反尔。”
谢天行眼睛登时亮了,“我明白,先私下谈好条件,再放到明面上走过场,我这就给榆林去信。”
他往外走了两步,又回头笑道:“一码归一码,我一定要带我妹子走的,要么你现在杀了我,要么,就想方设法讨我妹子的欢心。”
招安在即,自然不可能杀了他,这家伙,一准儿是算准了时机!
高晟脸色铁青,良久,才吐出两个字:“卑鄙!”
屋顶的积水顺着滴水瓦落下,打在青石板地上,叮咚作响。
一场雨过后,在越来越烦躁的蝉鸣声中,溽热难熬的盛夏悄无声息走进了京城。
御前街的笔墨铺子有段日子没开门了,活计小石头也不着急找下一份工,每日里只与新交的相好书音在家中厮混。
“你还是出去找份活计,寅吃卯粮可怎么行?还说娶我,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铜板都没几个,让我跟着你喝西北风?”
说着说着,书音兀自坠下泪来,“欺负人家是无父无母没有依靠的孤女,身子叫你睡了,扭脸就不把人家当回事,既如此,我走便是。”
小石头初尝到男女之情,正稀罕着着,见她一哭,急得是抓耳挠腮,“好姐姐,莫哭,莫哭,我不是偷懒不干活,实在是要等着听吆喝,不敢乱出门。”
书音不信,“铺子都关门了,李掌柜也多少天不见人影儿,肯定是欠钱还不上跑了,就你傻实诚,擎等着要债的抓你来吧。可怜我,要卖身替你还债了。”
“这是哪里的话?”小石头笑道,“实话告诉你,过不了多久,你男人要做大官喽,你呀,就是官太太。”
“又唬我。”
“你还别不信,”小石头贴着她的耳朵,嘀嘀咕咕一阵,“……十之八九能成,李掌柜说,想回家的,分房子分地是一定的,想留在军中的,大统领自会替我们讨要官职。”
他们竟然是榆林卫的反贼!
书音脸上血色全无,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小石头以为她欢喜得傻了,啪叽,在她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得意洋洋道:“京城这个花花世界,我是舍不得走的,谢大哥好说话,又是锦衣卫指挥使高晟的大舅哥,我求他帮忙,必定能给我在京城谋个一官半职的。你呀,就跟着我享福吧!”
“享福,享福。”书音笑了几声,好好伺候了小石头一回,等到夜深人静,便悄悄溜出了门,来到一处极为偏僻的院落。
开门的是宋南一。
清冷的月光下,他脸上的疤痕泛着幽幽的蓝光,愈发显得狰狞可怖。
书音只看了一眼就挪开视线,闪身飞快进门,多少次了,她还是不敢正视宋南一那张毁容了的脸。
第80章
◎她会心疼吗◎
巴掌大的院子, 还不如叶家三等奴仆住的地方好,失去权势和银钱的滋养,不到两个月的功夫, 叶向晚就老了好几岁。
“太晚了。”叶向晚并不看重这个消息,摇摇头叹道, “早些日子就好了,或许告发高晟私通反贼, 或许说动他们与我们联手对付朝廷,可现在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大周局势越稳定,建昌帝的龙椅就越稳当, 他肯定倾向招安,一旦招安成功,高晟与谢天行那点子关系就称不上“通敌”。
宋南一沉吟一阵, “不能为我用,却也不能让别人用。”
叶向晚冷笑道:“说得轻松, 我们没有人手, 没有银钱,能干什么?”
“能干的多了。”宋南一讥诮道,“你们都认为招安必定成功,我偏要浇一盆冷水上去, 若是能成,没准儿还能给高晟安插个罪名。甚至都不用我们自己动手——朝堂内外恨他的人多着呢!”
叶向晚狐疑地打量他两眼, “太上皇快要回来了,我不管你有什么打算,绝对不能影响此事。”
“那也得我们有命活到那时候。”宋南一冷冷道, “不想被抛弃, 就要证明自己有用, 你不是也想立下奇功,重回叶家,再次做回那个人人追捧的叶二小姐?”
叶向晚咬咬嘴唇,他说的没错,苟且偷生唯唯诺诺不是她的风格,振臂一呼从者如云,才是她一心想要的。
“你计划如何?”她不再反对了。
宋南一不答,只看向书音说:“要笼络好你手里那个男人,不要因为他是个小伙计就瞧不起他。”
书音低着头慢慢道:“他待我不错,却没到事事听从的地步,在他心里,李掌柜那些兄弟比我重要。”
“现在是这样,将来未必,你要在他身上多下功夫,英雄还难过美人关呢,何况一个小小的杂役?”宋南一笑了笑,脸上那块疤痕抖了抖。
书音还是没有抬头看他,“可是他想要的荣华富贵,我们……能给得起吗?”
宋南一被问住了,朝廷招安,肯定有官职和赏赐,而他们还不知道能不能等到太上皇还朝那日,自身都难保,更别提给人承诺好处了。
但他绝对不肯承认这点的,“如果一个全心全意爱他的女人还不够的话,那就再加上一个孩子。”
这或许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叶向晚当即找出一包药粉递给书音,“助孕的,房事前混在茶水里,你们两个都要喝,这样才能最快怀上孩子。”
“小姐……”书音抬头,眼中似有水光。
叶向晚拍拍她的手,哀声叹道:“委屈你了,如果可以,我真想立刻把你送回金陵。可为了保大局,叶家只会把你送官,高晟又是个睚眦必报的,必会在你身上泄愤,他折磨人的手段……我们只能赌一赌。”
书音浑身哆嗦一下,攥紧手中的纸包点了点头。
宋南一吩咐道:“你在叶家、宋家这些年,过的日子便是普通官宦人家也比不上,回去多和他念叨念叨什么是‘富贵’,务必把他的胃口吊得高高的。”
书音不懂此举用意,但小姐默许了,她只能照办,见他二人没有别的话,屈膝行礼,悄然退了出去。
“她靠得住吗?”宋南一关紧门窗,从柜子下面翻出架弩弓来。
叶向晚微微一笑,“她一家子老小还在我娘手里攥着呢,老太爷的决定,我娘无法违背,但她更不能容忍一个下人背主。假如书音敢告发我们,不出两日,她的老子娘哥哥嫂子侄子,都会死。”
宋南一轻轻吁出口气,把弩弓重新放了回去。
盛夏时节,蜡白的太阳烤得大地融融欲化,京城就像个烧开锅的大蒸笼,烤得人喘不过气来,略微动一动,就是满身的汗。
热得张大虎等人竟跑到诏狱地牢里头凉快去了!
几人敞着领子坐在过道里吹风,正聊得高兴,不妨铁门嘎吱吱从外推开,高晟背着手,不疾不徐踱步而来。
大热的天,他的领口依旧掩得整整齐齐,然而几人看着他,非但没觉得热,反倒遍体生寒。
嘴角微微上吊,说他在笑吧,可脸的上半部毫无笑意,简直就是皮笑肉不笑。
张大虎翻过来倒过去捋了好几遍,确定自己没惹祸,便用眼神询问老刘头:是不是你办砸差事?
老刘头白他一眼,捏着山羊胡子道:“大人,你身子骨刚好,诏狱阴寒潮湿,不适合久呆,审案什么的让其他人来就好。”
高晟也不说话,来回走了几圈,忽冲张小花一点头,“你出来下。”
张小花心里咯噔一声,忐忑不安地放下手里的酸梅汤,随他走到铁门外,正琢磨自己哪儿犯错了,却听老大低低问道:“嗯……那个,你喜欢什么?”
啊?!张小花惊得双眼如铜铃,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熏风从两人中间穿过,只有飒然的风声。
高晟沉默片刻,换了个方式问:“你哥哥送你什么礼物,你最欢喜?”
怎么还有老哥在里面?张小花更纳闷了,又不敢不答,因结结巴巴说:“流、流星锤,七节鞭,如果能来把鸟铳,那简直不要太惊喜……”
高晟眉头越皱越紧,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来了一句,“算了,我问错人了。”
张小花咳咳两声,描补道:“我成天打打杀杀的,如果是其他的女孩子,大概会喜欢花啊胭脂水粉,首饰衣服什么的,其实平时多注意观察,很容易发现她的喜好。”
这些东西他送了不知多少,最昂贵的衣料,最精致的首饰,数不尽的胭脂,足足塞满了一院子。
却不见她穿戴,这么长的时间,她穿来穿去,总是那几件旧衣裳。
说起花,后园子大片大片的樱花林,花开时节,可以说满京城也找不出比这更好的樱花。
倒是可以看到她在后院子散步,可她看那些樱花的神情,似乎和看其他花木没什么两样。
她喜欢吗?高晟真的有些迷茫了。
“唔,怎么说呢,如果是喜欢的人送的东西,无论送什么都会开心的。”张小花脑子想着另一个人,忽然开始郁闷,闷葫芦不开窍,难道是她自己的问题?
高晟一怔,随之更大的挫败感袭来:原来不是送的东西有问题,是送东西的人有问题。
“原来是这样。”他眼中浮现出一抹落寞,他与她,一开始就进入了死胡同,如今还能绕出来吗?
张小花后知后觉地发现,老大这别别扭扭的模样,分明是想讨女孩子欢心又无从下手的感觉,谁能让他这样,当然只有那个人!
顿时她无比后悔那句喜欢不喜欢的话——简直是拿刀戳老大心窝子,温鸾欢欢喜喜收下老大礼物才是见了鬼!
正不知说啥挽救一下,忽见差役急急忙忙跑过来,“大人,罗同知密信。”
高晟接过来快速扫了扫,神色微变,吩咐道:“我要立刻进宫,你们几个在衙门里待命,随时听候命令。”
张小花直觉出大事了,可老大不说,她也不敢瞎打听,和哥哥几人心神不宁等到后半夜,却不见高晟从宫里出来,一直等到第二日早上,大总管陈拒暗中递出来消息,他们方知晓罗鹰密信的内容。
二月中旬,大周使臣团就带着太上皇离开了瓦剌,此后行踪全无,是生是死,一概不知。
瓦剌的说辞更是叫人意外,拿出一张赎回太上皇的契约书,上面有带队的小张大人签字画押,他们俨然是全力配合使臣团谈判的架势,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所有人全沉默了。
这么大的事,作为谍报机关的锦衣卫居然一点不知晓!就算锦衣卫的手伸不到瓦剌王庭,可这么久没有使臣团的音讯,锦衣卫竟没察觉异常,要不是三月底皇上派人前去探查,说不定现在还蒙在鼓里。无论怎么说,都难逃一个“失职”。
“麻烦喽。”老刘头叹声叹气,“皇上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玉如意都砸到大人面前了,这可是从未有之事。”
张大虎哼哼道:“老大也没闲着,年前去了大同,回来是一身的伤,后来又中了宋南一的奸计,足足躺了快一个月才能下地,总不能所有的事全压在他一人身上。”
“闭嘴!”老刘头低低喝道,“口出怨言,不要命了你?净说这些有的没的,还是赶紧想想如何补救才是。”
张大虎使劲搓搓脸,长叹一声,“唉,只怕小张大人凶多吉少。”
没有皇上的旨意,小张大人绝不会擅自赎回太上皇,他不是被胁迫,就是被杀了。
“上百人的使臣团,怎能不露一点风声?只怕尽数死了。”老刘头冷冷道,“好个大手笔,能有此等能力的,除了金陵那些个世家没别人,我们竟让人在眼皮子底下钻了空子!皇上恼火的是这一点,大人他只和宋家较劲……太疏忽了。”
哪里是和宋家较劲,分明是和宋家的小媳妇较劲!张大虎不住叹气,眉头已是拧成了一团。
张小花霍地起身往外走。
“你干嘛去?”张大虎急急道,“老大叫我们原地听命。”
张小花头也没回,“去雨笼胡同,大人一天一夜没回家,总得有人去知会一声。”
张大虎吓一跳,“说到底不关人家的事,他俩关系刚有点缓和的迹象,你可别添乱。”
“我是那种人嘛!”张小花不满地回头瞪她哥一眼,“我这是替老大探探她的心,有时候啊,不能总嘴硬逞强,适当惨一惨,才会让人心疼啊。”
她蹬蹬走远了,留下张大虎和老刘头大眼瞪小眼,“她会心疼老大?”张大虎觉得不大可能。
老刘头翻个白眼,“我看她欢喜还来不及,她又有个功夫超群的哥哥,大人一旦失势,就再也没法子困住她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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