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暮色四合,他们两个一前一后在将军府中行走,影子拖得老长。
“外家功夫分锻皮、淬骨、炼门、无门四境界,那个五堂主的一身外家功夫似是到了无门境,我要留着他。”顾平川道,“但是我得放了另外两个去给月主带话。”
陈溱心中明白,独夜楼刺杀顾平川,无论被他怎么处置、即便是被他反杀都是罪有应得,同样,放了他们她也管不着。
天地之间一片灼热的橙色,陈溱又走了一会儿,忽觉得前方那间门窗紧闭的屋子冒着莫名的寒气。
这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寒气,让陈溱想起了见山院中的藏剑堂。
果不其然,顾平川命人开锁推门、点亮桐架上的灯火后,映入陈溱眼帘的便是一片片刺目的寒光。
这间屋子里贮藏的兵器有百来件,刀剑枪戟、斧钺钩叉一应俱全,样样别致、件件光亮。
此时,陈溱终于有些相信顾平川的话了。
他的确是个武痴。
顾平川取下案上一条束腰玉带一般的东西,从中缓缓抽出了一把软剑:“此剑名为‘拂衣’,今日赠予你。”
那柄软剑剑身薄如蝉翼,光华流转,寒气逼人,但陈溱没有去接。赠剑是大恩,她怕自己报不起。
顾平川看出她的心思,将软剑递到她面前,道:“你若收下它,便以此剑为誓,十年之后,来此赴战。”
陈溱垂眸思索片刻,仍是未接。
“不要?”顾平川忽然笑了,笑声极冷,听得陈溱心中发寒,“你若不接,就永远都踏不出将军府了。”
陈溱终于伸手接过了那柄剑。
“拂衣剑身雪白,挥舞起来有如白练。”顾平川低头看着她道,“软剑比普通的剑更难练,不过你内力浑厚,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应用自如。”
拂衣看似轻盈,掂起来却有些分量,陈溱看到剑柄上雕着一个极小的篆字方印——“楚”。
陈溱问道:“你和剑庐弟子交情颇深?”
这是剑庐所铸之剑才会有的印记,顾平川知她是何意,便道:“‘拂衣’是我早年所用的剑了,是我的师父托剑庐打造的,与我无关。”
“那青牙呢?”陈溱又问。
顾平川负手道:“楚铁锋的师弟楚铁心赠我青牙,托我割几颗独夜楼刺客的脑袋,我见青牙确实是好剑,便应下了。这是交易,不是交情。”
他说得极其轻松,好像楚铁心给了他一把镰刀,让他去地里割几畦韭菜。
陈溱从耳后抽出一缕青丝,绕于指尖拉至身前,与拂衣剑刃一触,发丝骤断,迤逦垂到地上。
吹毛断发,的确是柄好剑。
陈溱将拂衣收回玉带剑鞘,问他道:“你不怕我不来吗?”
“你会来的。”顾平川笑道。
陈溱将玉带系在腰上,又听顾平川道:“你不来,我自会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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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日的清晨,陈溱是被疼醒的。
陨星丹名不虚传,那疼痛深入骨髓,竟像是要把人活活疼死。
所幸顾平川还记得解药的事,没过多久便推门进来,见陈溱蜷缩起来的样子也不惊奇,只道:“那些人好好的,这药应是没有问题。”
陈溱翻身跌下床,踉跄几步走到他跟前,费了老大劲儿才打开那个瓷瓶,可一粒药丸下肚后,仍没有什么反应。
陈溱明白,药总得过一会儿才能生效,可这万蚁噬骨的滋味儿实在难挨,她蹙起眉,额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聚精会神,气沉丹田。”顾平川道。
陈溱也顾不得别的了,盘腿坐在地上,努力了好大一会儿,道:“……沉不下去。”
顾平川像是没听懂她的话,自顾自地继续道:“吞清吐浊,然后将真气运至四肢百骸,会减少一些痛苦。”
陈溱在与自己的真气斗法。
那些真气像游鱼一样在她体内乱窜,哪儿都想闯,就是不回丹田。
她以前真气紊乱时,都是由爹娘帮自己调息。落秋崖覆灭后,因为身处揽芳阁,平时没什么用得到内力的地方、也没受过什么大伤,所以真气的事没给她带来过什么麻烦。
但也让她至今都无法自如操控。
顾平川没有半点要帮她的意思,看热闹一般道:“要是做不到,那就是还不够痛。”
额前的汗水聚在一起成股流下,挂在她的眼睫上。陈溱双目紧闭,咬紧牙关,从四肢末端也就是手脚开始打理真气,一点、一点……
如万千溪流汇入江河。
快了,百川归海,气沉丹田。
顾平川面露诧异之色,心想,这小姑娘这么快就能摸到门路,确实是个可造之才。
可下一瞬,陈溱就倒了下去。
顾平川:“……”
再次醒来的时候,浑身上下已经不痛了,想来解药已经生效。陈溱摇了摇头,没想到自己这幅身子这么娇弱,竟能被疼晕过去。
她支起身子,才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四下张望,顾平川已没了踪迹。
床边的小几上放着干净的麻布衣裳,上面用金觚压了一张薄薄的纸笺,上书:“十岁之约,勿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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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溱回到之前的京畿小镇上时,已是暮色四合了。她循着记忆走到医馆门前,还没迈进去,就见一个伙计打扮的小身影迎了上来。
若不是胳膊上夹着板子,她简直能扑到陈溱身上。
“真的是秦姐姐!”小五兴奋地泪花都出来了,“宁大侠说把秦姐姐带走的那个人不是好人,我还担心……总算等到姐姐回来了!”
她说罢就抬起手擦眼睛,陈溱忙帮她支着胳膊,问道:“伤怎么样了?”
“已经不怎么疼了。”小五道。
那日见她臂上的伤口深可见骨,怎会不疼?陈溱不敢放松警惕,仍给她扶着。
医馆的郎中见状,也上前道:“秦姑娘可算回来了,让宁掌门这几日好找。”
“宁掌门现在何处?”陈溱问。
余郎中道:“宁掌门此番下山本就有别的事,得知姑娘被人救下后,歇了两日便出去了。”
“走了?”陈溱蹙眉,本来还想和他一起回碧海青天阁,这么一来却麻烦了。
小五见状,又道:“秦姐姐你不知道,宁大侠听说你被独夜楼的人带走了,一蹦一跳地就出去找人了。”
“一蹦、一跳?”陈溱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打了个哆嗦。
“嗯。”小五用力地点了点头,一本正经道,“可是那天他在酒楼没找到你,腿上的伤又发作了,最后被余大夫和医馆伙计给架了回来。”
陈溱忽然十分后悔没能见到宁许之一蹦一跳和被人架着的样子。
“秦姑娘还有事找宁掌门?”余郎中问。
陈溱点了点头。
余郎中又道:“宁掌门的伤尚未痊愈,我嘱咐过让他十日后再来,算算日子也差不多了,秦姑娘不必心急。”
陈溱这才放下心来,道:“多谢。”
余郎中说,他的师父谢长松和宁许之是旧交,陈溱既然于宁许之有恩,那便安心在医馆住下不必客气。可这儿毕竟是医馆不是客栈,没有那么些空房,前些日子又给无家可归的小五腾出了一间,实在是没有别的屋子了。
陈溱亦不想麻烦他们,便和小五住在一处。
“你说你今年已经九岁了?”
小五点了点头。
陈溱又问:“那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家乡的呢?”
“五六岁吧。”小五趴在榻上,用没有伤的那只手拖着脸,小腿翘起来一拍一拍的,道,“娘说,恒州的裴将军会抓人,把我爹抓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娘说他不是好人,就带我离开恒州了。”
“你们家是军户?”
“娘说我们家本是农户。”
如此,便是边关战事吃紧,裴远志下令抓壮丁了。
见陈溱垂眸思索,小五又道:“姐姐可千万不要去恒州啊,娘说,熙京的叫花子都比恒州农户过得好。”
陈溱笑笑,早就听闻大邺和有戎打了几十年,各有胜负,如今看来,大邺应是没捞到什么好处,然而最苦的还是边关将士和无辜百姓。
陈溱在谢氏医馆停留了三日,宁许之终于回来了。
宁许之见到陈溱后,吹胡子瞪眼道:“你几岁?”
陈溱老老实实道:“十三。”
“十三?我当你五岁呢!五岁的孩子都知道不能跟着陌生人走,你就随随便便跟着那女人跑了?”宁许之说着就举起了腰间的酒葫芦。
陈溱连忙侧身躲开,朝他吐舌头:“也不知道谁‘一蹦一跳’地就出去了,还被人‘架着’回来。”
宁许之对空挥着的葫芦顿住了,叉手抱臂道:“行,你行!我以后不找你了!”还将头向上一扬。
陈溱忙快步走到他面前,低下头,无不诚恳地道:“我错了。”
宁许之垂下眼睫瞥了她一眼,又仰起了头,还顺带闭上了眼睛,大有懒得理她之意。
陈溱也仰起头,蹙着眉头眨眼看他:“宁大侠!”
宁许之把脑袋别到另一侧。
陈溱连忙踱到那边:“宁掌门!”
宁许之又把脑袋别了回去。
陈溱一计不成,也学宁许之的样子抱起双臂,把头仰得老高道:“好,那我也不给你买包子打酒了!”
宁许之这才抬起一只眼皮瞥了她一眼:“你还准备跟着我?”
陈溱忙放下双臂,连连点头,耍赖道:“你答应过教我控制内力的,大侠不能说话不算数!”
宁许之叹了一声,把手臂放下道:“独夜楼的人有没有为难你?你怎么会跟顾平川打上交道?”
“唔,说来话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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