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日,宣义侯府。
宣义侯府占地其实不广,与旁的显贵世家和一些新贵贾客动辄上百亩的园子相比,宣义侯府甚至可说有些逼仄。
主宅前后两院,前院名春秋代序阁,是穆侯起居之处。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春秋代序铭的是穆家先祖的传家之志。
主宅后院名木芷芳洲,是侯夫人带着穆小娘住着。
东跨院是长子穆广霖所住,院门上书“明月东台”。列星步极煌,明月悬东方,可见穆侯对这名长子寄予的厚望。只不过穆广霖常年在北境带兵,并不在洛邑,明月不在,倒是东台空置。
主宅西面则是座小巧园子,园子后头连着一座一进的跨院,才是穆侯次子穆庭霜的住所。这里装潢低调,古朴大方,二道垂花门上四个大字:荷西佳处。
侯府下人都知,主人钟鸣鼎食之家规矩森严,从来是小辈往长辈屋里拜见问安,加之二公子行止端正,惟友惟孝,是再省心也没有的,因此郎主并不往荷西佳处训话,等闲是不进西跨院的。
可今日却来了。穆庭霜正与父亲对弈。
穆涵手上一子在东南玉柱守角,穆庭霜立即往东南边星置一子,穆涵微微一笑,并未再置子只道:“一心想挂双飞燕?为父早告诉你,星位不是那么好占的。”
穆庭霜装作凝目细思一刻,手中一把棋子搁回棋盅,道:“一着急功,满盘皆输。儿子急躁了,父亲教导得是。”
穆涵捻须:“你不是急功,你是负才傲物,少气方刚。不过,”他话锋一转,“陛下此番有疾,你倒肯去看一眼,不是最瞧不上不学无术之人么?”
穆庭霜想起自己上辈子幼时的德性,确实有些瞧不上小皇帝,可这不是时移世易么。他淡淡笑道:“太学的博士们各个都说陛下聪慧绝伦,何来不学无术之说。”
穆涵又瞧他两眼,叹道:“懂事了,你要记住,帝命不违,圣敬曰跻,他是天子。”
穆庭霜心里冷笑,面上一派恭敬:“儿子省得。另有一事,陛下给儿子加给事中,说是要儿子彻查蛊毒一事。”
“哦?听闻你先头第一件处置武襄侯家的幼子,难道他与陛下中毒有关?”穆涵眼睛一沉。
迎着这目光穆庭霜不急不躁,答道:“待查,陛下中毒之前饮食无误,宫人们说陛下曾与他多有亲近。其实儿子正是不愿查他,因此才暂时将他谪出去。”
他这话乾坤大挪移外加模棱两可,一时穆涵神情也严肃起来。穆庭霜瞧见,心里满意,您跟武襄侯关系好?就是要往您心里埋这个疑影儿,此乃离间之计。他又道:“只是无论是什么人,陛下身边有二心之人……儿子心里没底,一来预备敲打几个羽林卫叫他们警醒警醒,二来这几日打算多往凤皇殿走动,安一安陛下的心,也叫朝臣们看一看,我穆家事君唯忠。”
穆涵赞许道:“你肯在意朝臣如何看,在意陛下的心思,为父甚慰,”他沉吟道,“韩甘的庶子……罢了,贬就贬了,不算大事,你且放手去查,为父也想见识见识,究竟是谁这样大的胆子。”
穆庭霜起身,双手交叠往额前一递一拜:“儿子遵命。”
他揖礼恭敬声音如凝,仿似是个唯父命是从的好儿子。
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拜了三十来年的父亲,一生尊如泰山的父亲,生死关头牺牲他是何等干脆。下令斩杀自己,穆庭霜闭闭眼,那情景历历在目。
可这并不能使他软弱,不能使他折腰,只会使他更坚定。
这份坚定一如今日。
凤皇殿。
李郁萧鼓着脸:“光禄卿来问朕?随意惩治朕的侍卫,那时候怎么不来问朕?让他滚!”他转头质问穆庭霜,“韩琰不过与朕闲话,何来谄媚?何来惑主?”
穆庭霜看向上首鼓着脸的小皇帝,心里一叹。为人君,最忌轻言轻信,韩琰这事,是个教导的好机会。教人是好机会,使小皇帝更偏信自己,同样也是好机会。
而好时机,是失不再来的。
他不能跟皇帝说,要不咱合计合计,直接给我老爹掀翻。父子一脉,血浓于水,他这做儿子的反自己爹,说出去谁信?陛下不是上辈子的陛下,眼盲心钝,这辈子的陛下眼见是也生出些智谋,恐怕不会相信。眼下只有先悉心教导小皇帝,将来再图后计。
可要先教导一个人,先要取信于人,思及此,穆庭霜一个眼色打发内侍,待内侍全部出去,他起身在九犀玉阶上一跪:“陛下,振武二年,太后得咎于胶东,此后直至今日一直留在胶东郡,名为颐养实为拘囚。那么陛下可知,负责看押太后的胶东郡守是何人。”
胶东郡守?李郁萧想半天想不起来,不过这又和韩琰有什么关系?
见他不答,穆庭霜继续道:“胶东郡隶属青州,青州刺史武襄侯韩甘,正是韩琰之父。”
小皇帝不信自己,那也不能信旁人。
!?李郁萧一震,如此说来这许多年太后一直在韩琰父亲手底下?别说平安与否,就是一封信都没递出来过……他心中糟乱一片,不不不,那么韩琰跟自己说起胶东太后,又是怀着怎样的目的?
穆庭霜并不就此轻轻揭过,又道:“陛下,历朝历代天子无不尊崇孝道,迎皇太后进长信宫亲事赡养,可韩甘却罔顾陛下声名,陛下登基这许多年,他拒不恭送太后回洛邑。韩甘的幼子,陛下倒愿意亲近,也不担心史书记陛下一笔授意臣下苛待生母之过,也不怕后世说陛下不孝。”
!!朕不愿意!怎能跟他亲近?李郁萧只觉五雷轰顶,后世声名是一回事,他很难想象,韩琰知道他爹做的事吗?应该是知情,那么为何还敢跟自己提太后?
他霍地起身:“那件大氅呢?”烧了烧了!
自从来到这里已经受够,内侍们问什么都是“奴婢不知”,李郁萧实在受够被隐瞒和被欺骗。
“陛下,”穆庭霜拦住他,“陛下三思,陛下想为太后正名么?更或者,陛下想迎太后回宫么?”
李郁萧当然想,但他只能想想。却听穆庭霜又道:“昔越王勾践兵败于会稽,擒于吴国,卧薪尝胆,十年乃复。倘若陛下作如此想,那此时更须按兵不动,不能表露不满,不能与韩家交恶。左右人是臣做主贬谪的,与陛下无关。”
说完他一拜,袍袖展于地。
同在九犀之上,李郁萧深深凝视他匍匐在自己脚下的长袖和长发,冷静下来思索一刻,忽然道:“韩琰图谋不轨,穆卿忠心不二,替朕拔除奸佞,是这么回事儿么?”
穆庭霜再拜:“正是如此,臣发誓忠于陛下,绝无二心。”
他的长袖雪白,长发乌黑,玄白二色如此分明,可惜,李郁萧心中沉沉一叹,世事并不如此。韩琰有可能有所图谋,那你呢?先帝病危到殡天这段时间,太后可说颠沛流离,先是怀着身子和李郁萧一道被赶去胶东郡,而后刚刚降生的幼子又立刻被送走,紧接着李郁萧被接进洛邑,母子分离一晃八年,如此种种,不都是……你爹主导的么?说什么忠心不二,你处理韩琰,是……来试探朕的么?
其实李郁萧一个穿越来的,和原身的母亲能有什么情分,但他要争一争,和穆涵争一争。可既然要争,那么和追责韩琰的爹是一个道理,穆庭霜有一句话说的很是,卧薪尝胆,十年乃复。
李郁萧右手握拳又松开,如此几次,他后退一步也跪到地上:“幸有穆卿劝谏,朕受教。”说罢他长身一拜,额头重重磕在手背上。
小指尖儿边缘似乎沾到一星半点儿的热气,那是另一个人手指上的温热。那人在最尊贵的九犀玉阶之上与他对拜,他拜的是那人身后的世家门阀,天子屈膝,为的是日后能拔地而起,摆脱桎梏,立于浩荡江山之间,那么他的这名臣子,拜的又是什么?李郁萧不知道。
他只是长拜不起。
穆庭霜再叩首:“臣万死,当不得陛下一拜。”
过得一刻君臣二个直起身,脸儿对着脸儿,穆庭霜发觉陛下两只眼睛和一只鼻子尖儿竟然透出一些红,活像是被欺负一番,可他也没说什么重话,只是实话实话罢了。不,不是实话实话,是扯起一面很像实话的幌子。就这把人唬成这样?
那头李郁萧决心示弱,卖着可怜:“穆卿,朕确实没仔细问那名羽林卫姓甚名谁,是朕的过错,幸亏穆卿警醒,否则险些酿成大祸,”又假意央道,“穆卿,朝中臣子,可还有旁的隐患?你与朕讲讲。”
“诺,”穆庭霜把人扶起来,沉下心,“朝中群臣以三公为表,本朝三公,我父为丞相,大将军荆睢为太尉,鸣鹢亭侯裴越为御史大夫。”
李郁萧拉着落座,这些其实他记忆里也有,荆睢是武将世家之后,记忆中是个不苟言笑的彪形大汉,沉默寡言,手中掌大晏兵权。除此之外,如今九卿之中负责内廷戍卫的建章营、洛邑戍卫的卫尉军以及值守司隶的北军,也归荆将军管。御史大夫裴越则掌邦国刑典、肃正朝列,说白了就是手底下一帮人专打朝臣们的小报告。
只是这个裴姓,怎么好似还有点别的什么干系?李郁萧唔一声,重复道:“鸣鹢亭侯?”
“是,”穆庭霜道,“他的长孙常进来陪着陛下读书的,陛下不记得了?”
“啊,”李郁萧记起一个名字,恍然道,“裴玄?”
穆庭霜道:“是,辟雍宫学士裴玄,精读四诗。”
不……裴,李郁萧很确信他记得裴家人不是因为裴玄那小子,他脑中一闪,问:“朕记得宣义侯夫人,令堂,是否也姓裴?”
穆庭霜顿一顿,道:“正是,臣与裴玄是有些亲缘,鸣鹢亭侯臣还要唤一声舅父。”
啊……丞相是你父,御史大夫是你舅父,荆将军立场目前不清楚,但三公九卿,至少三公其二你家这不是包圆儿了吗?李郁萧一时无话可说。
这啥,这就是地狱开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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