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泉观规格布局上和宫里鸿都观大差不差。进来是牌楼山门,灵宫殿、玉皇殿叫窝风桥连着作为前殿,正殿是邱祖殿,后头是三清阁和戒台,东西两侧还有一遛的祠堂斋堂、慈航殿、元君殿等等配殿,占地极大,气派非常。
李郁萧就纳闷,你说宫里已经有一座鸿都观,邙山顶上又有三清宫,干什么又要在皇宫之侧再建一座这么大的龙泉观呢?有钱建道观,没钱给咱们种花儿,是吧。
呵。狗。
陛下从牛车下来,脸色有些不好。
广微极其有眼色:“陛下不如先往正殿歇息?”
一旁穆庭霜适时插话:“正是。只是道家清净地,陛下,不如陛下跟随真人前往,臣领着仪仗候在观外。”
不带穆庭霜?李郁萧想一想,明白过来这话的意思。这是说要轻车简从,等下才好四处探一探,不然人多眼杂不方便,不是不能带穆庭霜,而是随侍的一堆内侍和羽林卫不能带。
他似模似样地下令:“穆卿所言极是。既如此,穆卿还是随侍,其余人等么,便叫羽林卫在山门外驻扎,内侍也在前殿候着,不得四处走动,以免打搅道祖清净。”
这是给他的地盘长威风呢,广微很满意,因此也没有提出异议,于是最后进龙泉观的只有寥寥几人。
陛下诚心参道,广微与有荣焉,一路走一路讲一讲各个殿宇供奉的道家神仙,很是殷勤。但他谈吐得宜进退有度,殷勤却不显得谄媚,学识也渊博,不只是道学,旁的诗书也很通,讲起典故传说旁征博引妙趣横生。李郁萧心想,据闻中州有上百座道观,修道者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这八千个人里头却只有一个人承袭天师之号,封在建章,广微,不愧是能做鸿都观观主的人。
午食设在邱祖殿后头的东客堂,先依着道家规矩祭过神、人、鬼,然后开始吃斋食。李郁萧吃一口差点没给吐出来,这啥,难吃坐飞机,难吃上天了,他又不能不吃,不然显得心不诚,只能装作很虔诚很享受的样子闭着眼睛往肚里吞
一旁穆庭霜看得十分真切,小皇帝这是渡劫呢。其实斋食并没有那么难以下咽,无非味道更为寡淡一些,可穆庭霜知道,这实在跟要小皇帝的命没两样。他叹息着拢一拢袖子,宽大的道袍里头藏着一袋子角黍,幸而提前有预备。
待到广微亲自布置好寝榻退出去,李郁萧看见这袋子东西,简直跟看见亲人一样,他一面咬一口香甜软糯的角黍,一面跟穆庭霜嘀咕:“这个广微倒会献殷勤,还亲自奉来寝具。”
“陛下这是冤枉真人了,”穆庭霜看他一点一点咽着角黍,微笑道,“真人这是投桃报李,就陛下待他那副钦慕笃信的样子,任是谁都要动容。”
嗐,李郁萧面上一红。三顾茅庐,桃园结义,这是他从小就学的唱段,帝王亲近信重臣子那一套,演还不会演么。却听穆庭霜又道:“还有一个缘故,龙泉观刚刚落成,弟子道童还未选得齐全,陛下此行又属心血来潮,因此事事须广微亲力亲为。”
说话间李郁萧已经两枚角黍下肚,总算不再饿肚子,开始有余地做一些思考,他想一想道:“人少正好,想法子潜出去逛逛,赋税有纰漏的一片区域就在附近的谷城县。”
其实实地来看过,这个距离,谷城县那片地方……十有捌玖就是龙泉观这个皇家道观在管税帛收赋。李郁萧喃喃问地:“一座道观,还有权力管收税?”
“有,”穆庭霜为他讲解,“先帝曾有诏令,以鸿都观为首,道观官办,民间禁止私自建观,因此大周境内的道观皆属官办,辖地是比着陵寝的例,方圆五十里之内的刑狱赋税等,都归道观管辖。”
“那……洛邑及周遭大约有多少道观?”李郁萧问。
穆庭霜答道:“不多,”李郁萧稍稍松口气,却听他接着道,“也就二十余座。”
李郁萧一口气噎在嗓子口:“这还不多?”
“陛下,”穆庭霜静静地道,“中州四境的道观,加起来统共有四百余座。洛邑辖内的二十之数,实在不算多。”
!诗里说南朝四百八十寺,赶情儿咱们这是四百八十观?等等,龙泉观辖地的税不往少府交,那会不会其他道观的税都如此?这事不难核对,李郁萧看账本时已经勾出漏税的地区,只须拿着舆图将所有道观标出来,看看是否和这些地区吻合,就能真相大白。甚至地理方位详熟一些的人,都不需要核对舆图,就能知道真相。
可……知道真相以后呢?
这事,不是说换一个少府卿或者广微就能解决,没有广微,鸿都观也会有新的观主,除非能摘掉道教国教的帽子,否则单门动哪座道观都没有意义。可是,更改国教,说来容易,就跟李郁萧下定决心想把中山太后接进宫一样,还跟他想替岑田己把老婆儿子弄回洛邑一样,想办的事情很多,然而都只是有些初步的设想,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足下这第一步,究竟该落在何处?
面上不禁现出忧色,形状优越的眼睛里面也布上一些惶惑,穆庭霜看见心里不落忍,一掸袍子站起身:“咱们去瞧瞧广微。”
“啊?”李郁萧呆呆的,“去瞧他做什么?”
穆庭霜不由分说把人拉起来:“去瞧瞧他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出去逛逛,看给小皇帝愁的。
两人一前一后出得邱祖殿,天色阴沉,四野昏黑,能见度比早晨下降很多,倒便利,偷偷摸摸不容易被发现。
嗯……李郁萧心想,也没有很偷偷摸摸吧?这是皇家道观啊,就是他家的道观,按道理他不想往哪走往哪走?可是穆庭霜一路领着他避着人,偶有一二道童路过都要躲避,跟做贼似的,带得他心里七上八下,也开始担心被发现,怪刺激的。穆庭霜,这人惯常一派端正君子做派,这甫一偷偷摸摸……还真挺偷偷摸摸的。忧愁的心绪逐渐剥离,李郁萧脸上多云转晴。
转过灵宫殿,躲在遮天蔽日的帷幔后头,李郁萧悄声问:“你知道广微在哪嘛?”咱们怎么跟没头苍蝇似的?
穆庭霜一摊手:“臣一直陪着陛下。”
所以就是没头苍蝇。
不对,没头人。噫……更恐怖,大殿里又没点灯,外头天色又暗,四周帷帐每一处都好似藏有鬼影,李郁萧只觉得脖子后头有冷风吹过,嗖嗖的,不自觉往穆庭霜身边儿蹭一蹭。穆庭霜一愣,就要守着礼仪退开半步。他有些想要折返,外头左右听着没人经过,再逛一圈就可以回邱祖殿,小皇帝看起来心情已经转好——
就在这个档口,正殿大门吱呀两声一开一合,进来一道脚步声。
是谁?李郁萧和穆庭霜对视,今日天子游幸,龙泉观断不会有旁人,因此不是李郁萧带来的人就是龙泉观自己的人。可是听动静,来人既不是洒扫也不是进香,那么来灵宫殿做什么?两个人躲在大殿一角,按兵不动。
过得片刻,又是吱呀两声,听方向应当是过堂后门打开又合上,李郁萧正在想,是不是方才那人已经从后门离开,却听大殿中忽地有人说话。
“公公使人传贫道一见,所为何事?”
是广微。李郁萧和穆庭霜对视一眼,都屏住呼吸。咦,李郁萧不经意地发现,穆庭霜这小子挺高啊,比他怎么也高个,有五六厘米呢。接着他就无暇再走神,因为殿中响起另一道声音。
“不敢不敢,咱家哪里敢传唤真人,不过有一二小事须报与真人知晓罢了。”
!这声音,是李郁萧的贴身内侍!穆涵的眼线!他有什么“小事”一定要告诉广微?李郁萧贴在穆庭霜身上,浑身都激动起来,可叫捉住小辫子,广微和穆涵难道有联系?
广微声音十分温文:“公公请讲。”
“前些日子少府卿呈来今年上的账册……”内侍声音转低,听着断断续续,“陛下……见疑……一些道观……弘农与河南二郡几处……得了朱批……”
断断续续,不甚分明,但是挡不住李郁萧听得大概,他方才的激动全都化成僵硬。他悚然一惊:他刚刚开始想对付广微,这就……走漏风声?千里之行,难道还没启程就要栽跟头?
这固然难免颓丧,可更令人心惊的,是那种无孔不入的、被窥视的恐惧感。李郁萧是在丝帛上标出几处,可是!可是他标完就原封不动地卷好塞回方底,也没有当着内侍的面动笔画朱批,怎么这都能被发现?内侍居然翻他看过的东西??
身边都是穆涵的人,李郁萧一直都知道,只是此刻,这认知来得无比真切,也无比令人胆寒。他甚至感到一种晕眩,加之大约真是几场病折磨得他身体亏空,晌午逛那么久确实耗费体力,他止不住地头发懵,竟然有些腿软。
穆庭霜合抱接住他,免叫他衣袍擦着帷幔,闹出动静。
有一双臂膀,挽过李郁萧的胳膊交扣在他背后,硌着他的肩胛骨,使他有点轻微的疼痛,不过也使他回过神。他看见穆庭霜的眼睛,正专注地望着他,那眼睛很静,叫他想起千山静月,万象澄光。
朱批……没事,李郁萧一点一点凝聚思绪,朱批的意思可以有很多,没事,他对付广微,最主要的手段还是捧杀,目前还在捧的阶段,不耽误,只须不露声色,回去下旨,对,给这几个圈出来的地方减免赋税徭役,这就可以解释为他要给道观属地施恩。
重点就在不露声色,眼下绝不能被发现他和穆庭霜的藏身之处。他莫名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触,呼,可吓死个人,因此当他抬起眼,因为想到应对之法,他的眼睛里满是庆幸,亮亮的,同时也倦倦的,映在穆庭霜眼底,忽然两个人就都不太情愿松开这个怀抱。
咳咳。嘘,李郁萧食指竖起在嘴唇上贴一贴,又挤眉弄眼一番,示意穆庭霜噤声,继续听广微和内侍对话。
广微又询问几句圣躬言行和喜好,内侍说陛下晨昏都要使宫人诵《太上清静经》,又对丹丸没有生出太大的忌讳。广微想是放心,笑言道多赖公公照拂,内侍也连忙客气,说陛下看重真人,咱家也是多一句嘴,兴许只是寻常批注,真人若是不放心,咱家可再向陛下讨几句话,探一探口风。广微谢过他,说陛下既然信任道法,想必是福不是祸,遂商定先按兵不动,不必告诉“侯爷”,若是在有什么意外,再劳烦“侯爷”出手。
前半段李郁萧听得洋洋得意,呀,他平时戏不错嘛,信奉道教的人设是立住了。后半段他听得咬牙切齿,好啊好啊又是穆涵那个老东西!他盯着穆庭霜,忿儿忿儿地,你的好爹!就说么!这钱没进少府内库,进哪了?这下用脚指头想都能知道!脚指头……
他这才注意到,方才他被扶住,现如今已是半扶半抱赖在人家怀里,半只脚掌正踩在人脚面上。两个人……挨得过于近。腿贴着腿身子挨着身子,严丝合缝。两人身上都是宽大的道袍法衣,蚕丝的质地柔软到不可思议,简直滑不溜手,以至于让人升起错觉,自己贴着的不是衣裳料子,而是……而是人的皮肉。
这个念头一出,李郁萧脑子里窜起滋滋啦啦一片火星儿,紧接着,在他自己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他身上某一处率先反应,不管不顾地精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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