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冬日到
奶奶存下的那五万多元, 冯小河一直不想动,但是没办法, 香菇厂需要订购一套烘烤设备,他跟佳慧凑了半天,还是差一点。最终他们决定,先用奶奶攒的私房钱把烘烤设备买回来再说。
这个决定让冯小河消沉了小半天,他多少有点大男子主义,觉得啃老行为显得自己无能又无耻。幸好佳慧和他近段时间都不断有收入,但这点收入对于支撑一个香菇厂的运转来说还是太微薄了。就跟游戏打到紧要关头却只剩一点血皮一样,他现在迫切需要有人来奶他一口,回一下血。问题是这个人他并不希望是年迈的奶奶。除此之外, 银行倒是可以贷款,但冯小河咨询了一下就放弃了这个打算。
这件事对他的刺激是,他开始厚着脸皮给同事们甚至以前的领导打电话了。之前他还只跟自己关系不错的朋友们联系联系, 现在则是广泛撒网了。面子和不知所谓的自尊心能搞到钱吗?既然不能, 要了干嘛?有蛇没蛇先打一棍试试呗。
有些久未联系的同行还不知道他工作的变动,寒喧中得知他现在是自由职业了, 纷纷表示有合适的外包工作一定提供给他。不管这是口头客气还是出自真心,都给了冯小河很大鼓励。打完几十个电话,他觉得自己倘若转行干推销, 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他的这番努力还是很见成效的,过了一周, 他的一个前同事,现在也是自己接活儿,给他打来电话, 委托他定制一款教育类的小程序,不复杂, 报酬是几千块钱。一番交谈之后,那人也没藏着掖着,直接告诉他是手里的活儿太多,这种小单子觉得不是很划算才交给他。冯小河立刻投入到工作当中,两三天时间就把系统写好了。前同事很满意,又陆陆续续交给他一些小单,冯小河也不挑,——他都穷到要靠年迈的奶奶接济了,哪还有挑挑拣拣的资格?
他那边忙起来后,佳慧便接手了香菇厂的大部分事务。佳慧现在没什么事都泡在菇厂里。她还学会了熟练使用那套烘烤设备。新设备回来后,暂时没香菇可烤,但是他们家有别的东西烤呀。大量的小西红柿,——就是城里人称作圣女果的,摘了吃不完,想要晒干还得看天气给不给力,有了那套烘烤设备,这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佳慧制作了一批圣女果干,自家吃不说,还分赠给姑姑、叶子君和母亲舅舅等人。
奶奶和外婆生平没这么随心所欲过,下雨天也能做干菜,这在过去你敢想?比方说茄子干,新鲜茄子想要晒到方便储存的干度,非得有三四个大太阳天不可,且晒的时候要勤快翻动,一天不翻晒就要长霉腐烂。现在好了,只需要铺好了往机器里面一塞,插上电,嗡嗡嗡的几个小时就给你烘得干干脆脆的。这日子,简直不要太省心!
也因此,今年家里的干菜格外多,外婆和奶奶甚至想制作干菜到镇上去卖。然而干菜在茏山镇不是什么稀罕物什,大多数人都会自己做,后来佳慧又把人工费、电费给他们算了算,两位老人才歇了这个心思。
天气越来越冷,门前菜园的辣椒茄子豇豆等植株,采摘完最后一批作物后就被连根拨了,家里的晒谷坪上,只要是晴天总晒着东西。能不动用烘烤机的时候,老人们总是更喜欢放太阳下晒。毕竟晒太阳又不用交钱。一个个圆晒箕里,晒着红红的干辣椒、黄色的南瓜干、白色的冬瓜干、褐色的茄子干……
红薯更是大丰收。除了他们自家种的一小块,隔壁刘婆婆那垄红薯收成也相当可观。红薯被刨出来后,在坪上堆成小山。家里没地窖,所以为避免浪费,在这些红薯腐烂之前,当然是要把它们全吃掉(这是不可能的),或做成方便保存的红薯干、红薯淀粉。接连好几天,奶奶和外婆都在洗红薯、切红薯、蒸红薯。刘婆婆种的是红心蜜薯,正好用来做倒蒸红薯干。三蒸三晒后,一块块厚实的红薯干变得像金色琥珀,咬着很筋道,吃着比蜜甜。佳慧自己种的是那种白心薯,则用来做了红薯淀粉。把红薯捣碎成浆,过滤后沉淀下来的淡黄色膏状物就是红薯淀粉,淘洗几遍后,黄色变成白色,这就算洗干净了。将膏状物放在太阳下晒干,晒的时候搓捏成粉,就是红薯淀粉。这种粉末拿水化开,放油锅里煎到两面微黄,□□弹弹,切成块再和腊肉蒜苗一炒,就是茏山镇的一道非常有名的特色菜,叫做炒红薯粉。
菜园的地被清理干净后,佳慧把两个堆肥坑的肥都起出来,腐熟的肥料掺进土里,连晒几天后又种上了香菜、韭菜、莴苣、蒜苗、茼蒿……,刘婆婆门前那几块菜地,则被翻耕施肥后,洒上了白菜萝卜籽。奶奶说了,白菜这种东西,谁家没有啊,种在路边要是有人摘就让他摘吧,别人吃剩的就够咱们家吃了。
随着天气的变冷,佳慧觉得很有必要布置一个烤火房了。茏山镇因为地处丘陵,空气湿度大,冬天也比别处更冷些,所以家家都有烤火炉,到了冬天围炉而坐,是一家人最为温馨闲适的时候。烤火炉倒也不用新买,从奶奶的旧居拆下来,重新安装到这边房子就是。奶奶家的那个铁炉子,是冯小河第一年上班时买的,用了已经快十年了,但这种铁家伙,只要爱惜,都是可以代代传下去的。佳慧把炉子搬过来时,只是擦了擦烟囱上熏黑的部位,装好后一样好用。
按照奶奶和外婆的要求,铁炉子装在了厨房一角。天冷下来后,厨房成了全家人最重要的活动场所。天气好的时候,两位老人就到菜地干活,或在坪子上晒太阳;天气不好时,她们就在厨房里坐着说说话、择择菜。因为这里的大灶要做三顿饭,灶膛的余温让房间里总是比别处暖和。
当然炉子现在还用不着,总要等进入腊月后才会烧起来。到时候一家人闲坐、孩子们放学后玩耍都会在厨房里。所以趁着中午还不太冷,佳慧爬高上梯,把厨房的窗户、瓷砖和排气扇什么的,里里外外全擦了一遍。家里外婆爱干净,奶奶也是勤快人,卫生状况一直保持得很好。但老人毕竟年纪大了,高处有些地方擦不到也很正常。被擦洗过的厨房到处亮堂堂的,还被安装了厚窗帘,到时把炉子烧起来、帘子拉起来,这里就会自成一个暖和的小天地。
十二月初是苗苗的生日,恰适周日,姑姑便也在家里准备了饭菜,让大家过去玩一天。上午九点多钟,几个人在家里干完家务,佳慧还烤了一个软绵绵胖乎乎的舒芙蕾蛋糕。等蛋糕烤好了,姑姑也开着小三轮亲自来接人了,佳慧便陪晕车的外婆坐电三轮,冯小河开车带着其他人,一起去了石桥南村。
三妹也跟着走了回亲戚,到了陌生地方,它站在姑姑家门口,冲村里几只大狗汪汪几声,引来一阵狂呔。这毛团子见势不妙,赶紧缩回屋里呆着去了。天气晴朗,大家在小院里支开桌子,坐着晒太阳,喝喝茶水,聊聊家里和厂里的事务。姑爹在厨房煎炒烹炸,备办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到了午饭时间,大家围坐桌前,苗苗面前是那个洒了糖粉的蛋糕。七宝喊:“姐姐,快许愿!快许愿!”
苗苗很羞涩地看着大家笑,佳慧拿着相机左一张右一张地拍照。大家都拍着手唱起了生日快乐歌。上次七宝生日那天,老人们唱这首歌频繁跑调,文琳听不下去还教他们唱,现在奶奶和外婆又忘了,唱完大家笑成一团。然后在笑声中,苗苗闭上眼睛很虔诚地许了愿,大家分吃了那个蛋糕,七宝还分了点给她的三妹。
蛋糕已经冷了,但仍然很好吃,甜甜的入口即化,尤其受到两位老人的钟爱。姑爹尝了一块后,也啧啧称赞,说:“这怎么做的?比镇上卖的鸡蛋糕还松软,吃着跟棉花糖一样。”
“下次您去漫水桥那边,我教您做,”佳慧说:“就是那个面包窑不好控制温度,我上午守在旁边烤的,这旁边还烤焦了一点。”
“焦的也好吃,”奶奶忙说:“就是吃了胃里不踏实,跟没吃东西一样。”
大家都轰笑起来,姑姑赶紧招呼大家:“那正好,吃菜吃菜!”
冬天自然要吃锅子,因此主菜是排骨煨藕。排骨煨得烂烂的,都离了骨,一截截白藕也是又甜又面,端到炉子上时还要再洒一把碧绿的蒜苗段。除了这热气蒸腾的一大锅,姑爹又做了炸肉丸、炸红薯丸、炸藕夹、炸茄夹等,奶奶看了直笑,说:“哎哟,又不是过年,怎么支起油锅炸东西来了?”
在过去,这些费油的东西只有过年时才能享用的。但现在不同了,姑爹笑着说:“我们苗苗一年也只过一回生日嘛。我想着,反正是烧热了一锅油,干脆多炸些。等会儿你们也装些带回去吃。”
姑姑也举起筷子,对外婆说:“亲家太太,您也尝尝我们士贵的手艺。妈,我坐得远,你给亲家太太夹两筷菜!”
奶奶便要给外婆挟菜,外婆忙忙地把碗端远了些,嘴里直嚷嚷:“我自己挟!一家人不要讲这些虚礼,想吃什么我自己来!”
最后她碗里仍然被挟了好几块排骨和炸肉丸之类的硬菜,姑姑又要给佳慧布菜,佳慧端碗站起来了,冯小河忙拉住姑姑,说:“好了好了,你让她坐下安生吃,又不是没长手,她想吃什么不会自己挟么?”姑姑这才作罢。
饭桌上大家又说到香菇厂里的事,姑姑这边早就相中了几个相熟村民,只等第一茬菇冒出来,便要邀别人去厂里采菇。这时节田里没什么事,有钱挣大家当然都愿意来,况且离家又近。大家商量着是按一天多少钱计工钱,还是按采摘的香菇计工钱。
“要是不限早晚,采多少香菇算多少钱,那你要多少人我就能找多少人。”姑姑信心满满地对冯小河说。因为村里很多人,尤其是女人们,到了下午四点左右,都是要回家接孩子喂猪做晚饭的,若限定几点下班,那便只有一些男人会来菇厂干活儿。但男人采摘起来肯定没女人手脚麻利。但若说按计件发工资,又怕这些人贪图那点小利,到时候胡乱采,把没长好的香菇也一并采了来,那损耗就大了。
最后商量来商量去,佳慧和冯小河还是决定,就按计件发工钱,但是每个采摘的人都发一个有固定编号的筐,自己采的香菇装在自己筐里,成色怎么样,看看筐里的香菇就知道。若说不按规定采菇,那这人下次就不再请了。
奶奶在旁边听了半天,最后笑道:“你们这个搞法,就是资本家那一套!”
冯小河也忍不住笑了,“哎呀,我这辈子都没想到,我还能跟资产阶级沾上边。”
“怎么不沾边?”佳慧昂头说:“抵押的好几百万资产呢。那些厂房设备,哪样不是钱?”
冯小河挠挠头,现在提起替胡春平担保的事情,他心里不再像以前那么难受了,只是轻叹一声:“干了快一年活儿,终于能看到钱了。”
“咱们菇厂的那些棒子,不是我自己夸口,连老张看了都伸大拇指。”姑爹自豪地说。老张是姑爹请来的乡村种菇大师傅,但也只是每年在自家门前搭两个棚,种几千根菇棒。“咱们什么都按小河说的办,消毒做得好,感染杂菌的棒子也少。老张看了,还在朝我打听,我们是怎么弄的。我就照实说了。”
“你怎么说的?”姑姑忙问。
“我说,”姑爹傲然挺胸,“我们小河跟佳慧读了那么多书,那都不是白读的。他们有文化的人,做事情跟我们这些土老冒确实不一样。”
第32章 宋三婆
冯小河听了很震动, 亦且有些惭愧,他自己都没想到, 姑爹对他这么有信心。
说实话,要是没有姑爹这个行家老手,光凭他的那点理论知识,冯小河根本不敢在第一年种这么多菌棒。种植业听着简单,可不是光有一腔热血就敢上手的,一个环节有所闪失,就会造成大面积减产甚至绝收,前期投入的所有金钱和人力就都打了水漂。
但在姑爹眼里,冯小河学的那些知识还是很有用的。比如前几天, 他们每天都要在白天把大棚薄膜盖严实,到傍晚再通风透气。这是老祖辈传下来的规矩,以前姑爹只知其然, 不知其所以然, 但冯小河这次就给他解释清楚了:这是要造成昼夜温差,一般温差达十度左右, 才能最好地刺激菌棒出菇。了解了这个知识点以后,他们的行为就有了依据,能够严格控制温差。就几天功夫, 菌棒上果然冒出了密密的菇蕾,对此姑爹是很服气的。
今年香菇行情好, 大家对厂里那几万根菌棒都满含希望,冯小河吃完饭就又去厂里了。其他人在姑姑家消磨了大半天,临走前姑爹又塞给他们一大袋炸肉丸炸茄夹什么的。一行人往外走时, 忽然听到村里传来了哭喊声。
“这是怎么了?”奶奶往声音来处眺望。就见远远的一幢房子前,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正向一个年轻男人哭诉, 旁边站着一个五六十岁的女人。几个人吵得高一句低一句的,也听不清说什么。
“又闹起来了!”姑姑小声嘀咕,“还不是宋三婆那家子。必定是她儿媳妇寻茬子跟老人吵架呢。”
宋三婆这称呼听着略显耳熟,佳慧盯了老人好大一会儿,才记起来,刚回村时她在半路上还载过老人一程。她忙问:“咋回事啊?那男的是谁?”
姑姑送他们一行人出村,路上便简略讲了讲,原来宋三婆跟儿媳的矛盾由来已久。她生了两个儿子,二十年前分了家。那时宋三爹也还健在,儿子们抓了阄,决定家里两位老人该谁养老。最后宋三爹分给了老大,宋三婆则跟着老幺过生活。没上几年,宋三爹一病呜呼,宋三婆却命硬得很,早两年把小儿子都熬走了,她还一直活着。幺儿媳妇就越来越不满了,觉得自家吃了大亏。虽说当初是自己运气不好抽中了老婆子,可老幺都不在了,凭什么要她一个儿媳来养老人?老大还活着呢!老大媳妇却反驳说,他们家已经送走一个老人了,凭什么另一个也要他们养老送终?再说了,老婆子原先身体好时,只肯帮幺儿子一家带重孙,何曾帮过自己一把?既然她一碗水端不平,自己为什么要管她?两妯娌各有各的理由,谁也不服谁,明里暗里斗法,最后苦了老人。
“前几年老幺家里盖了新房,全家人都搬进去,只叫宋三婆一个人住那间又窄又小的旧偏房!”姑姑边说边摇头,“两家人一年上头一分钱都不给老人,就给两袋米。宋三婆可怜哦,自己砍点柴禾做饭吃,一天就烧两顿饭,早上吃顿热乎的,晚上为了省柴禾就吃冷的!有时候我们看不过眼,园子里有多的菜给老人送过去一点,她幺儿媳妇还要骂,你那么好心,怎么不把老不死的接到自己屋里住?”
“这种不孝顺老人的人家,村里人不骂么?村干部不管么?”奶奶听了气坏了。
“那刚才跟宋三婆说话的不就是队长?”姑姑哼了一声,说:“现在都是各家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队长说他们两句,都不听,人家拿他们又有什么办法?”
奶奶便愤愤地闭了嘴,外婆还在频频回首,眼睛润润地感叹:“作孽哟……”
因为这件事,奶奶一路上都很沉默。佳慧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不光是为处境艰难的宋三婆,肯定也会联想到自己。她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儿子早早地走了,儿媳妇撒手改了嫁。所幸现在有孙子孙媳照顾自己,但老人不免会觉得,自己活这么大年纪对儿孙都是个拖累。
两个小姑娘还不理解这种事,都在后座上逗狗玩,不时发出朗朗笑声。佳慧见奶奶郁郁的,正想开口安慰安慰她,就见奶奶回头看了看后座,小小声对她说:“等我老了不能动了,你们别到处给我治病。我不花那个钱,早死早安生。”
佳慧便吞下安慰的话,故意斜她一眼,说:“这话您当着冯小河的面说去,我又不是当家人!”
奶奶听了,又忍不住要笑,说:“你怎么不是当家人?我看你就能当冯小河的家!”又感叹:“我命好,孙子孙媳妇都孝顺我,不像宋三婆。现在就巴望老天爷不要让我晚年得什么病,病了磨人,还连累子孙!”
“您求老天爷不如求自己,”佳慧很不客气地道:“今天的药喝了吗?牛奶喝了吗?”
车停了,奶奶悻悻地进屋去了。过了片刻,外婆坐着电三轮也到了。姑姑把人送到,即刻要走,却被佳慧叫住。佳慧思量了好大一会儿,才说:“您回去问问宋三婆,看她愿不愿意来香菇厂做工。”
姑姑怔了怔才说:“这有什么不愿意的?就是……她年纪都八十多了,你不嫌弃?”
“这有什么好嫌弃的?”佳慧说:“反正是按计件拿钱,她哪怕一天挣个三五十块呢,买点煤买点菜,也能过生活。”
姑姑便欣然道:“好,我同她去说!摘香菇又不费力气,这是再好也没有的,她必定同意!”
边说边把三轮车调了头,兴冲冲往回开,佳慧看了忍不住朝她大喊:“慢些开!几十岁的人了开那么快做什么?”
姑姑远远地应了声,象征性放慢车速走了。佳慧跟外婆手牵手回家,就见奶奶已经在厨房冲好了两杯牛奶,见外婆进来,忙忙地招手,“来哦,老妹子,趁热喝一杯,免得有人又要说咱们不懂事了。”
趁两个老太太喝牛奶,佳慧又告诉奶奶:“我让姑姑到时把宋三婆喊着,一起到厂里摘香菇。”
奶奶听了也是一怔,叹气说:“也好。人哪,手里但凡有点钱,活得也硬气些。”
外婆也说:“什么时候我们也跟城里人一样,手里有退休金就好了。”
在农村,过了65岁的老人现在每月可以领到六十块钱。这在以前是无法想象的好事。但这点钱对大多数老人也确实起不了什么作用。佳慧心里暗自盘算,等卖香菇挣了钱,第一件事就是把奶奶的五万块还回去,再打听打听,给两位老人买点合适的保险。奶奶说得对,一个人手里有了钱,才会活得硬气些。
十二月中旬,香菇厂开始采摘第一茬菇。一根根菌棒上,冒出了朵朵香菇。采香菇不能等它的菌盖完全张开,而是要在菌盖和伞柄刚刚分离时,就立刻摘下来。这时采下来的香菇,不仅分量足、菌肉厚,还没有过多消耗培养料的养分。香菇采摘下来后,还要进行分类挑选。第一等的菇,是那种菇面完整有花纹的,且肉质厚实没有翻边,这种香菇被挑出来,修剪伞柄晒干后,就是市场上所谓的花菇。次一等的香菇就是那种菇面完好但没有花纹的。菇农们卖的新鲜湿菇大多是次一等的,花菇都要挑出来做干菇,晒干了好看,价钱也更好。
听说姑姑去请宋三婆时,老人还哭了一场,千恩万谢的,只是唯恐自己年纪太大,拖累了他们。姑姑本来还觉得,凭劳力吃饭,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可到厂里后,冯小河悄悄把她和佳慧拉到一边,责备道:“你们胆子也太大了,老人要是万一在厂里出点什么事,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姑姑这才想到,老人活着固然没有子女理会,但若是在外面有个三长两短,立刻便会跳出许多孝子贤孙,来为她鸣不平,顺便争得一笔赔偿金。冯小河这个小厂可经不起这种折腾。她想到这一点,脸色都变了,转头去看佳慧,就见佳慧气定神闲地笑:“不至于,我看宋三婆这样子,再活十来年也没问题。”
事已至此,冯小河也不能将人辞退了回去,只好叮嘱两人,干活时多看顾着老人些。三人往棚里去时,佳慧看姑姑满脸做错事的沉痛,忙挽着她胳膊,说:“姑,你信我,宋三婆肯定能活到九十岁,哪里就跟冯小河说的那样了?”
幸好除了宋三婆,姑姑请的另五个女人都还年轻,且个个手脚麻利、人品厚道。每天七八点钟,大家就进了大棚,紧赶慢赶地摘出一批来。
中午宋三婆跟另两个女人在厂里吃饭,炉子上煮着五花肉炖白菜萝卜,另配两碟炒辣椒粑粑之类的下饭菜,所有人围在一起吃。起初宋三婆还不肯跟他们同桌,说自己老了,又是涎水又是眼泪的看着脏相,怕年轻人嫌弃,要端了碗去旁边吃。奶奶和外婆强拉了她来,又配了一双公筷,她这才肯坐在炉边吃。
饭后稍事休息,几个人就要把上午摘的香菇分门别类地筛选好。花菇单独装一筐,剪去伞柄拿去烘烤。剩下的还要挑出个头太小不中看的、菇面残破的、虫蛀糊黑的等等。分类装好后,再去采摘下一批。
还有三个女人中午不在厂里吃,要回家一趟。因为家里喂了猪和鸡,人可以不吃饭,畜牲是一定要喂的。在家忙完这些活儿,她们便急急地扒两口饭,又骑着摩托车过来了。到下午四五点钟,这三人又要提前去接孩子,然后回家做晚饭等等。最后过秤算工钱,这些人的工钱便比其他人要略低些,他们也都心服口服。
采菇的时候,奶奶和外婆自然也都来帮忙。两位老人坐在椅子上,把摘来的香菇分类,佳慧和姑姑则负责采摘。穿行在大棚的菇架间,眼睛扫过面前一根根菌棒,棒上次第开放着一朵朵小伞,摘下小伞时,根部断裂会发出一声轻响,整个过程让佳慧觉得很治愈、很美妙,也让其他人充满收获的喜悦。
怎么能不喜悦呢?采菇都在大棚里,不用到外面吹冷风,跟去工地搬砖这类重体力劳动相比,无疑是轻省多了。就连八十三岁的宋三婆也能胜任,不过就是眼力不济,速度略慢些罢了。到晚上过秤时,摘得多的人能有一百二三十块工钱,抵得上工地上的大师傅了。就连回家喂猪的几个女人也能挣到七八十块,这让她们怎么能不高兴?这简直不是在摘香菇,是在菌棒上捡钱啊。
既然老板不肯让她们吃亏,她们也不能让老板吃亏。女人们把一等花菇和二等香菇归置得整整齐齐,尤其是宋三婆,虽然年老力弱,可是为人勤谨,满筐提不动就多跑两趟,绝不给人添一点麻烦。
烘烤房整天嗡嗡地响着,把一批批花菇烤到八成干,再摊在圆簸箕里,端到太阳下去晾晒,这样不仅省电,也能提高烘烤效率。采摘的湿香菇则是头一天用袋子装好了,搬进货车车厢,第二天凌晨两三点,冯小河就要起床,开着车给市里几个农贸市场的档口送过去。送完档口若还有剩的,便赶紧去早市上批发着卖一波。若剩个一两袋也不打紧,拉回来晒成干菇,到时一样发卖。
十二月是他们的收获季,家里的每个人都忙忙碌碌,连苗苗和七宝走路都比平时要快。到了周末,两个孩子也会去厂里帮忙,她们不会采菇,但是会挑选。两个小女孩各搬一个竹椅子,坐到奶奶和外婆身边,按照大人告诉她们的规格,严格挑选每一朵香菇。偶尔还要举起香菇询问:“大太太,这一朵破了个小口子,要放哪个筐子里?”
每个人都忙,但每个人的心情都很雀跃。冯小河第一次开着小货车去市里,就带回了四千多块钱。这是香菇厂的第一笔收入,投入了这么久,终于有回报了。看着那一小叠钞票,奶奶和外婆喜得合不拢嘴,当天晚上回家后,两人特意赶着做了香菇肉丝面。自家种的香菇怎么会不好吃?新鲜香菇切成片,和肉丝一起炒,起锅时再放一把碧绿的蒜苗,厚厚铺在汤面上,忙了一天,吃上这么一碗咸淡适口的面条,再暖暖和和地洗个澡,晚上睡觉时,连梦都是香的。
第33章 香菇酱
第一茬香菇摘到尾声时, 已经到了元旦,茏山镇落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大雪纷飞而下, 两个小时后山林、道路都陆续白了。冯小河从市里开车回来时,眼看着路边农田的麦苗被积雪掩盖,赶紧找了个地方把防滑链装上了。
农村人对元旦这种节日没什么概念,下雪天香菇厂也没有休息。大家趁着天还不太冷,把最后一批香菇赶着摘了,该烘烤的烘烤,该装车的装车。这时候就显出那套烘烤设备的宝贵来了。普通农户碰到下雪下雨天,只能白白等香菇长老,不敢轻易采摘。摘了若不能及时运出去卖掉, 又没有个好太阳,放在家里捂几天就会霉烂,这损失的可都是一年的收成啊。
菇厂再小也毕竟是厂, 有货车拖到市里去卖, 有烘烤设备把香菇及时烘干,这就比绝大多数农户要强。冯小河卖完香菇回家时, 把车停在石墙边,看着半坡上的房屋炊烟袅袅,心情很好。坡上坪子里, 苗苗和七宝正带着狗在雪地里疯跑,见到冯小河, 两人赶紧扑过来,邀请他跟她们一起堆雪人。
奶奶适时出现了,朝几个人喊:“等雪停了再去堆!一个个也不怕冻, 都进来喝杯热水!”
厨房的窗玻璃上蒙着一层白雾,里面香气喷鼻, 且还带着点呛人的辣味。烤火炉已经烧起来了,大灶上佳慧和外婆正在搭手做酱。原来趁着雪天事少,佳慧早上买了几斤牛肉回来,要做香菇牛肉酱,这时候已经熬得差不多了。
贴了白瓷砖的灶台上,摆放着好几个瓶子,每个瓶子里都装着深褐色的酱,上面浮着一层油封口。这一种是不辣的酱,锅里的则是放了辣椒的。佳慧尝了尝,两样她都喜欢。这时冯小河带孩子们洗了手也进来了,三个人围在灶台前,纷纷吸鼻子说“好香!”,其中七宝尤其话多,连问:“这是香菇牛肉酱吗?有牛肉吗?辣吗?我能吃吗?”
外婆拿了筷子,喂她尝了尝不辣的酱,七宝夸张地睁大眼睛,连连点头:“好吃!还要吃!我中午就吃这个!”
中午他们吃的是一锅炖。这边大灶上在做酱,午饭就用烤火炉做。青菜豆腐粉丝香菇,再加上姑爹给的肉丸子,煮成满满一锅,热气腾腾的正适合冬天吃。炖菜里的香菇,两个孩子现在碰都不碰了,连吃十几天早就吃腻了。但新做的香菇酱却大受欢迎,酱里有花生米,还有大颗牛肉粒,筋道又入味,就连香菇也跟着变好吃了呢。
“乖宝,少吃点酱!那不咸么?”外婆苦口婆心劝着吃酱二人组,“来吃颗丸子!再吃块豆腐!苗老师也是!”
“不咸!”七宝抬头反驳,嘴角还粘着两粒饭,“妈妈做的酱可好吃了!我要带给我的张老师尝一尝!”
下雪路滑,幼儿园停课了。孩子们在家,上午看一小时动画片学学英语,下午看一小时视频学画画,都是佳慧下载好的。有奶奶的监督,两人也还算配合。饭后两个孩子在厨房的餐桌上看视频,不时从椅子上跳下来喝水,水喝多了又要去上卫生间,忙得不亦乐乎。到傍晚苗老师只画出了一张作品,奶奶便笑着打趣:“那瓶酱耽误我苗老师多少事!不吃酱,至少还能多画一张!”
这天晚上七宝挨着佳慧和冯小河睡,深夜佳慧忽然惊醒,觉得身下一阵湿意,伸手一摸,旁边小孩已经尿床了。佳慧赶紧翻身起床,又叫醒冯小河,一家三口折腾着洗澡换睡衣。给七宝换衣服时,熟睡的小朋友被惊醒,生气地哭起来,被她爹用小被子裹着,哄着擦了身体。这家伙垂眼无力地看了看忙碌的爹妈,就又毫无负担地歪头睡了。
佳慧也懒得换尿湿的被褥了,一家人便去隔壁七宝房间挤着睡。等重新上床,已经过了凌晨三点,冯小河一时睡不着,搂着好梦正酣的女儿,好气又好笑地说:“我们俩真像她的老仆人!”
佳慧打个呵欠,“别说话了,本嬷嬷还要再睡一会儿。”
冯小河拿过手机看了看时间,说:“你睡吧。老奴得起床了,要为小主子挣学费去!”
等他穿衣服走了后,佳慧又搂着女儿睡了个回笼觉,醒来后已是七点钟。她下床揭开窗帘朝外望,阳台栏杆上堆着厚厚的雪,屋顶和地面处处都是一片银白,只有门前那条小水渠,在雪地里画出一个灰色的U形。
佳慧抖抖索索穿好衣服,把隔壁床上的被单拆下来扔到洗衣机里,尿湿的被套却并无什么办法,只能等雪晴后再晾晒。等她上上下下地忙碌一番,七宝在房里也醒了,喊着妈妈,从床上坐起来问:“我们怎么到这里来了啊?”
佳慧忍不住好笑,问她:“昨天水漫金山了,你不知道啊?”
七宝懵懂看着她,显然毫无印象,佳慧帮她穿衣服,说:“今天不能再吃那么多酱了啊,你昨晚尿床了!”
七宝震惊地看着她,此等奇耻大辱让小姑娘一时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才愤愤地撅了嘴,“妈妈骗人!我没有!”
“哎呀尿床就尿床了呗,哪个小孩子不尿床……”眼看七宝眼泪都快出来了,佳慧忙打住话头,哄她道:“这是我跟你的小秘密,我不告诉别人,好不好?”
七宝撅着嘴,委委屈屈地同意了,穿好衣服还不肯相信自己尿过床,跑到隔壁房间,看着被褥上那团湿痕,她才脸色沉痛地相信了事实。
“你不要告诉别人!”她小声央求。
“我保证不告诉别人!”佳慧郑重发誓,又说:“不过爸爸也知道了哦。”
“那你发信息跟爸爸说,叫他不要告诉别人!”七宝很不放心地叮嘱。
佳慧便在她的监督之下,给冯小河发了短信。七宝这才下楼洗漱吃早饭。饭后她和苗苗两人看英语动画片,佳慧便小声问奶奶和外婆,“被窝湿了,有什么办法弄干么?”
外婆怔了怔,立刻会意,小声说:“我昨天就说不要让孩子吃咸了,你们也不听……”见佳慧朝她使眼色,忙也打住了。偏奶奶还没听明白,纳闷道:“好好的被窝怎么会湿?”
话没说完就被佳慧扯了一把,奶奶也懂了,忙带着笑,警惕地看七宝一眼,见她浑然无知地玩耍,这才放心。三个人心照不宣地对视,犹如秘密接头的特务。奶奶小小声问:“尿床啦?”
佳慧点头,三个人凑在火炉边嘀咕了一番,外婆便寻了块旧床单,包了一大包草木灰,跟佳慧鬼鬼祟祟出去了。两人上了楼,把那包草木灰压在湿被褥上。据说过去人们洗棉袄,大冬天很难晒干,便都是用草木灰这么捂干的。
佳慧跟外婆收拾完房间,又踏着雪去了香菇厂,把菇棚上的积雪都扫下来,免得压塌了顶棚。里里外外忙碌了一大通,回家时就见苗苗和七宝都在门前廊下站着,见到她,两个孩子蹦蹦跳跳地喊:“妈妈/大妈,堆雪人!堆雪人!”
“行,去戴手套!”佳慧吩咐,“咱们今天来堆一个大大的雪人!”
两个孩子欢天喜地地进去戴手套,片刻后出来,就见佳慧已经不知从哪里拿了把锹。三个人在晒谷坪边合力堆起一个高高的雪堆,雪堆上再放一颗大雪球,便是雪人的脑袋。苗苗找了几颗石子,给雪人当衣服上的扣子,七宝则朝厨房喊:“大太太小太太,给我拿根胡萝卜!”
奶奶应声出来,递给她一根细小的胡萝卜和几根蔫了的芹菜,抱怨说:“连三妹都知道冷,你们硬是要在雪地里疯,……这芹菜拿去做辫子!”
三妹昨天跟孩子们在雪地里跑了一会儿,就歪头观察自己的脚,得出“□□粉很冷”这个结论后,小毛团子就再也没到雪地里来疯过。这会儿它也只是跟着奶奶在厨房门口探了探头,汪汪叫了两声,表示自己凑过热闹了,就又缩回屋里烤火去了。
堆完雪人,苗苗和七宝的两张小脸冻得通红,佳慧给他们照了好几张相,两个小姑娘才恋恋不舍地进屋烤火去了。佳慧独自一人,又在菜园里、半坡上、小溪边拍了很多照片。
雪后的小山谷别有一种静谧的美,处处银妆素裹,山脚下笼着薄雾,积雪勾勒出房屋、树和小溪的线条,看着像一副水墨山水图。佳慧左看看右看看,冷呵呵的也舍不得进屋。正蹲在门前拍那堵被积雪掩了半截的石墙,漫水桥传来了汽车行驶声。不一会儿,冯小河开着小货车,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冯小河本就不是个讲究人,这段时间又天天早出晚归,弄得胡子拉碴的像个艺术青年。他下了车,裹了裹御寒的军大衣,问佳慧:“干啥呢?家里烤火不舒服啊?”
佳慧屏息拍完一张才站起身,看车厢空空的,便问:“今天拖过去的都卖完了?”
“下雪,蔬菜行情好,光几个档口就送完了。红星农贸批发市场的老王还让我明天送点干花菇去,说是进腊月了,好多人开始办年货,”冯小河看着心情不错,两人一前一后往里走,他便跟佳慧说:“头一茬香菇卖完了,回头盘个账,把姑姑姑爹的工钱也给他们吧?”
佳慧想了想,说:“再给姑姑买个新手机,现在微信都能视频通话了,有智能机,她在家跟孩子们联系起来也方便。”
冯小河深以为然,两人商量着上了台阶,恰好七宝跑出来,看到冯小河,立刻开始炫耀:“爸爸,快看我们堆的雪人!漂亮吧?我跟姐姐还有妈妈堆的!”
冯小河看着雪人,又看女儿,忍不住坏笑,说:“小尿包!”
七宝立刻翻脸,撅嘴跺脚,转身去客厅生气,“哼!臭爸爸,再也不理你了!”
佳慧和闻声出来的奶奶同时翻冯小河一个大白眼,奶奶说:“这个人!他一回来就招惹孩子生气!你就不能跟佳慧学学?孩子难道不要脸面的啊?”
冯小河眼看自己成为众矢之敌,忙说:“哎呀,多大点事,看我去扭转乾坤!”
说着他也进了客厅,找女儿赔罪去了。佳慧去厨房烤了会儿火,暖了暖冻僵的手,悄悄出来听壁角。就见客厅沙发上父女俩并排坐着,冯小河正滔滔不绝地进行思想教育。
“……所以说,以后班上如果有坏男孩嘲笑你,你不应该生气,应该怎么样?……对,反击!懂吗?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你就这么说,尿床怎么啦?尿床怎么啦?你小时候没尿过床吗?来,你给我学一遍!”
客厅里响起七宝奶声奶气的声音:“尿床怎么啦……”
冯小河打断她:“不对不对,语气不够坚定,不够轻蔑!你来跟我学,尿床怎么啦……”
佳慧在门外偷听了一会儿,忍不住笑了起来。
第34章 杀猪饭
中午吃完饭, 外婆和奶奶从窗台上挑了软柿子,放在铁炉上慢火细烤, 烤得满屋都是柿子的甜香。冯小河和孩子们去睡午觉,佳慧就把电脑搬到厨房,一边烤火一边把相机的照片都导进电脑里。仔细挑选一番后,她准备把其中两张发到海角论坛上。
论坛那个帖子她一直都在持续更新,被版主加精置顶后,现在已经顶起了上百层的高楼。佳慧登录账号,照例是叮叮咚咚不断,这是站内短信的声音。作为一个热帖的楼主,她每天都会收到不少站内短信, 有的人会聊聊看帖感悟,有的人要联系方式,还有极少人特意发短信过来, 单纯是为了冷嘲热讽。
佳慧偶尔有空时, 也很愿意满足别人的表达欲,对友好的会回复“谢谢关注”, 对谩骂的会回复“谢谢,您说得对”,佛系躺平, 任君笑骂。赶时间就点开快速浏览一下,主要是为了消掉站内短信那个未读的标志。但今天, 她在温暖的炉火边发完帖,打开站内短信时,发现了意外的惊喜。
有位编辑联系她, 说想把她的热帖内容集结成一本书出版,并附了联系方式。
佳慧本来一边烤火一边撸狗, 有些昏昏欲睡,这会儿困意一扫而空,立刻加了编辑的扣,想询问出版的事情。没过两分钟,对方就和她互加好友,介绍说自己是某某出版社的,看了她的帖子内容和博客内容,觉得很不错,希望选取一部分结集出版。
佳慧一阵欣慰。她本来做足了思想准备,觉得现在这几年运营博客,只能收获关注,想通过自媒体赚钱还得熬几年。她还打算做几手准备,再到微信上开一个公主号,专门讲阳台养花种菜的知识呢。微信公主平台这一年才刚刚上线,早期入驻才能享受更多红利,作为一个重生人士怎么能白白错过?
没想到回报来得这么快。虽然她的博客关注人数也在节节攀升,但能把编辑吸引来,主要还是得归功于海角论坛强大的流量。佳慧详细了解了一番后,觉得这家出版社很正规,编辑也挺专业,两人很快敲定了书名、选哪几篇内容等等,最后对方找她要了地址,说会尽快把合同寄过来。
不知不觉已经聊了快一个小时,佳慧伸了伸懒腰,外婆便递给她一个热热的甜柿子,说:“有啥喜事么?今天这么高兴?”
佳慧咧着嘴笑,一边剥柿子吃,一边忍不住把这事告诉了她们:“奶奶,外婆,我要出书了。”
“真的?”两位老人相互对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不敢置信,还掺杂着很多疑惑,外婆问:“出哪样的书?是不是你以前写的那个,那个什么来着?……对对,影评,是讲影评的书?”
“不是,”佳慧干脆把电脑屏幕转过去让老人们看,“书的内容就是咱们家发生的这些事,比方说堆雪人啦、摸螺蛳炒螺蛳啦、做面包窑玩泥巴啦……”
奶奶听了又骇异又想笑,“书上还写这种事?还发照片?那哪个爱看嘛?”
“爱看的人多着呢,”佳慧吃完香香甜甜的柿子,洗了手过来,把鼠标拖到底,让奶奶看下面的页数,自豪道:“我就随便写写,随便发发,还有这么多人回帖跟帖,看看,好几百页呢。”
两位老人头并头,伸长脖子盯着电脑看,好大一会儿,奶奶才说:“我们佳慧真的太能干了!就是这上头写着啥我没看明白,你看这儿,”她用手指了指,“这是不是‘杀猪’?这两个字我还认得。只是好好的怎么又扯到杀猪了?”
佳慧凑近一看,笑了起来,“奶奶,那是一个人取的网名,叫作‘醉里挑灯杀猪’”
奶奶和外婆听了连连摆手,“那使不得!杀猪是力气活儿,喝醉了杀,只怕要误事!”
佳慧哈哈大笑,奶奶虽然不明白这些乡下小事竟然也能被印到书里去,但这不耽误她自豪和开心,她转头跟外婆计划:“这谁想得到?我们家里竟然出了个大作家,还要出书!咱家是不是要请几桌客?”
外婆也很欣慰,“几辈人里没出过有学问的,就她外公读了个高中。没想到我佳慧不仅读了大学,还能写书,这是要跟祖宗们敬几柱香的……”
“打住打住!”佳慧终于忍不住叫了停,“要低调!说出去小心别人眼红!”
两位老太太终于消停了,但是,等冯小河和孩子们刚睡完午觉,奶奶和外婆就迫不及待地把这事告诉了他们。七宝和苗苗跑下楼,到厨房给佳慧竖大拇指,“妈妈你真棒!”“大妈你好厉害!”冯小河也笑眯眯地说:“这必须得庆祝一下,晚上想吃什么,大作家?”
佳慧忙虚伪地谦虚:“过奖了过奖了,只是有这个意向,还没签出版合同呢。”
冯小河说:“那今天就小庆,等签了合同再大庆!”
为了庆祝,晚上他们烤了披萨,炒了佳慧最喜欢吃的红薯粉粑粑,外婆还从冰箱拿出舍不得吃的牛肉,烧了牛肉土豆。地里刨的新鲜小土豆,和牛肉一起炖得稀烂,土豆都起了沙,光是汤汁浇饭就能让人吃两碗。一家人正吃着晚饭,姑姑打电话来了,奶奶忙又把这事告诉她,姑姑听了直笑,说:“好,为了庆祝佳慧出书,明天杀一头猪!都来好好玩一天!”
“这也太有排面了吧!”冯小河竖起大拇指,又朝奶奶举着的电话嚷嚷:“姑,明天把瘦些的五花肉多蒸两块,我们作家爱吃!”
第二天一早,冯小河依然开着车去市里送货,佳慧把家务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也开车带着老人孩子出了门。路上雪还没化,又上了冻,往日短短的路程开了二十来分钟。外婆晕车坐前面副驾,大冷天里,车窗仍然打开缝让她透气,因此她坚持到了桥头。一群人下了车,佳慧一边胳膊牢牢地挽一个老人,苗苗抱着狗,和七宝手牵手,都小心翼翼踩着冰雪往村里走。
村头老槐落尽了叶子,根根枝条上都缀着雪,看着分外晶莹。树下牛屎堆被积雪封住,整座村庄竟格外整洁起来。姑姑老远跑出来迎着,把孩子们牵进了屋。家里的烤火房早就烧得热热的了,老老小小进了屋,解围巾脱棉袄的好一通忙乱。等人坐定了,姑姑又倒了茶,端上桔子柿子,说:“这果子尝一个就算了,今儿吃杀猪饭,都把肚子给我留着!”
佳慧把相机翻出来,兴致勃勃地说:“杀猪了么?我去照两张相。”
“杀猪有什么好看的?”姑姑很不以为然,“你一个大作家,怎么还喜欢看人杀猪?”
“不要到处张扬,”奶奶听了忙叮嘱她,“佳慧说还没有定下来呢,免得到处说了,事情漏了气反而不美。”
“哦哦,”姑姑立刻会意地闭了嘴。佳慧笑起来,“我去拍几张照片,到时也可以放到书里。”
农村杀年猪,在过去是大人孩子最快活的时候,这意味着一年上头终于能吃几顿油水足的饭菜了。即使现在物资丰富了,吃杀猪饭也是让人愉悦的经历。佳慧拿着相机,跟姑姑出了门,来到村尾一座废弃的祠堂旁边。好些人在白雪地里忙碌成一片,杀猪匠们支了一口大锅,白雾蒸腾,把旁边槐树上的积雪都熏化了。
这会儿不知谁家的一头大肥猪已经宰杀完毕,烫了水、刮了毛,被吊在老槐树的一棵树桠上,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叔系着皮围裙,正手持利刃,把猪头猪尾肋排里脊一一分割开来。另几个系碎花围裙的中老年男女在旁边忙活。还有两个人袖手看热闹,其中就有姑爹。
“姑爹!五叔五孃,忙着呢?”佳慧跟大家打完招呼,又问:“这谁家的猪啊,看着好大一头!”
“可不是!足足的四百二十六斤!”姑爹笑眯眯地说,又夸奖喂猪的五孃:“还是您会养猪,把猪养得膘肥体壮的!”
陈五孃立刻回以同样的恭维:“幺叔,您家那头猪,比我们家的不得少!”
姑姑和姑爹都呵呵笑,显然认为这也是事实。佳慧便退开几步,开始拍照。陈五孃看见了,立刻羞涩不安起来,“怎么还拍起照片来了?这到处脏兮兮的。”
“您忙您的,她就是拍着好玩儿。”姑姑很有经验地安慰她。
正在清洗猪肠的陈五叔,却是在修房子时见过这个世面的,他笑呵呵地对佳慧说:“把我们拍好看点啊,到时也帮我洗几张出来,等孩子们过年回来了,给他们也瞧瞧!”
村里人拍照不易,佳慧之前在网上洗了一批照片,送过来时,收到的人无不是感谢纷纷、妥贴收藏。陈五孃却是笑骂:“洗照片不花钱么?你那张老脸,有什么看头?”
“那要看是谁拍的!”陈五叔自豪道:“上回佳慧拍的照片,就把我照得很体面!比镇上照相馆里拍的都好!”
几人相互打趣,手上动作却是丝毫不乱,等他们把猪拾掇好,佳慧已经远远近近地拍了几十张。陈五孃提着一篮肉往家走时,还不忘客气道:“佳慧,中午到家吃饭!”
“中午在姑姑家也吃杀猪饭,下次偏您家。”佳慧也客气地回她。
陈五叔和五孃把猪肉搬完,大槐树下的忙碌暂时告一段落,姑爹忙朝几位杀猪的大师傅递上烟,说:“先去家里喝杯热茶歇一歇,下一个轮到我们家了吧?”
第35章 杀猪饭二
杀猪匠们稍事休息, 就走向姑姑家的猪圈。圈里大肥猪闻到血腥气,不安地冲撞起来, 被几个男人进去合力按住,抬出了猪圈,朝祠堂那边走,大肥猪发出了尖利的嚎叫。
屋里的奶奶和外婆忙把两个孩子抱在怀里,捂住了耳朵。三妹在后门处跑进跑出,狂吠得声音都劈叉了。随着猪叫声远去,七宝从外婆怀里抬起头,问:“小太太,为什么要杀猪?猪猪好可怜!”
“是啊, 猪猪真可怜!”苗苗也同情地说。
两个小女孩为猪猪的命运陷入忧伤,但是,等到大灶上的粉蒸肉飘出香味时, 可怜的猪猪就被她们淡忘了。年猪宰杀后, 外边还在切割,姑姑和佳慧就着手准备做饭。杀猪饭除了炒血豆腐、蒜苗炒瘦肉、溜肝尖等, 主菜必定有一大格粉蒸肉。圆形的蒸笼格子里,铺一半米面拌乌塌菜,另一半铺上米面拌老南瓜和红薯。上头再圆圆满满铺一层蒸米粉拌五花肉。把蒸屉放到灶上, 水烧开后半小时就闻得到诱人的香味。这时,苗苗、七宝带着三妹, 开始频频造访厨房,询问:“饭做好了吗?”
热气腾腾的饭菜都端到桌上了,冯小河才从城里赶回来。他一进屋就朝姑姑递了个盒子, 说:“姑,给你买了个新手机。”
姑姑一听, 几乎要生气,发作道:“你统共才挣几个钱?这就大手大脚花起来了?我不要!你拿去退了!”
冯小河不想跟他姑罗嗦,便使一招祸水东引,说:“佳慧叫我买的。”
佳慧忙接过手机,朝姑姑招手,“别吵吵,快坐到我旁边来,我教你弄新手机。学好了打电话不要钱!”
姑姑禁不起“不要钱”的诱惑,悻悻地收了声,挨着佳慧坐下,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心疼,嘀咕说:“多少钱?贵不贵?我这个旧手机又没坏……”
佳慧把旧手机的卡装到新手机上,下载了一些常用软件,然后申请加林芬微信,不到两分钟,林芬就通过了,还发来一条语音:“妈?”尾音高高上扬,显然无法置信,五十多岁的农村婆婆居然学会了玩微信。
“姑,你对她说句话,”佳慧手把手教姑姑,“按着这里说话,它会自动录音。”
姑姑生怕录不上,使劲儿按着录音键,声如洪钟地吼:“芬啊,是我。这是你哥和大嫂给我买的新手机。”
佳慧教她放手,短信“咻”地一声发出去了。姑姑惊慌道:“怎么回事?这就发出去了?她立刻就能听得见?”
佳慧正要说话,对面发过来视频邀请,她便教姑姑:“你点这个红坨坨。”
姑姑小心翼翼地用一指禅神功点开视频邀请,崭新的手机屏幕上出现了林芬的脸,林芬朝她们笑着打招呼:“妈,大嫂!”
姑姑满脸是笑,一时竟说不出话,苗苗从旁边跑过来,挤在屏幕前大喊:“妈妈!爸爸!我们今天吃杀猪饭,爷爷奶奶做了好多好多菜!”
李文佳也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站在林芬后面喊:“哇,又打牙祭了,划得来!我也想吃!”
姑姑这会儿终于恢复状态,唠叨道:“你们吃了饭没有?……对,今儿请了师傅来杀猪,咱家的那头年猪上了秤,足足的四百三十五斤!比陈五孃家的还重九斤!……是的,跟你大嫂说好了,猪肉咱们两家一人一半。外婆跟小外婆也来了咱们家,家里好多人呢……”
她一边说,一边庄重地举起新手机,走过去让儿子儿媳跟老人们打招呼,屋里乱哄哄的,你一言我一语,都直着嗓子喊,谁都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正好姑爹端着最后一盘菜进来,突然被姑姑拉到手机屏幕前,也手足无措地同他们打了招呼。几人隔着屏幕七嘴八舌地聊了半天,最后还是林芬说:“等会儿再聊吧,你们先吃饭,饭菜都冷了。”
姑姑这才恋恋不舍地挂电话。她这时再不提要退货的话了,只喜滋滋地把新手机拿着左看右看,宝贝得不行,又问佳慧:“这跟上回电脑里聊天一样,都是不要钱的?”
“在家聊天不要钱,家里有WIFI。出了门不行。”冯小河解答。
姑姑“哦哦”地点头,珍惜地把新手机放到外头抽屉里,才又进来举筷相邀:“来来来,都饿了吧,快来吃饭!”
蒸笼盖子揭开来,白气飘散,就见笼屉上的五花肉亮晶晶、油润润的,肥瘦相间、层次分明。肉外面裹着的米面,每一粒都吸饱了油脂,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粉蒸肉下面的乌塌菜是咸口,南瓜红薯是甜口,瓜蔬都吃透了油,软烂香浓。姑爹又调一碗辣酱放在旁边,拌着乌塌蒸菜吃,又辣又香还解腻。
除了蒸菜,姑爹的溜肝尖炒得也非常好吃,又嫩滑,又没有腥味,连一向不爱吃猪肝的佳慧都尝了好几块。一顿丰盛的杀猪饭吃完,大家都懒洋洋地不想动,但稍事休息后,想到外头的猪肉还没收拾,姑姑跟姑爹就又出去了。佳慧和冯小河也去帮忙,四个人把肉该切的切,该腌的腌,该洗的洗,忙了一下午。
佳慧早就跟姑姑商量好了,按市价买半扇猪肉,但家里没有熏房,一些肉类要放这边处理好才带回家。接下来的几天,她和姑姑都要为这头猪忙碌。肉腌好了以后,有的要挂起来沥干水汽;有的要灌制成香肠。之后被放进熏房,房里点燃了柏树枝,白烟带着柏枝特有的香味,弥漫着整个熏房。在这里熏半个月后,肉和香肠便带上了烟熏的味道,过年时拿出来待客刚刚好。
晚饭依旧是在姑姑家吃的,奶奶和外婆在烤火房里包了猪肉芹菜馅的饺子,孩子们也积极参与了,虽然只包出了几个瘪瘪的饺子,有一个甚至露了馅,但还是得到了大家的夸奖。饺子煮好后,奶奶忽然想起宋三婆,让姑姑给老人家也端一碗过去。
姑姑拿个蓝沿大碗,装了足二十个大饺子,拿盘盖着出了门,过了好半天才回来。原来她过去时,宋三婆都已经准备上床睡觉了。冬天黑得早,也不知她吃没吃晚饭,姑姑也没好意思问,但那间小屋还算暖和,因为老人手里有了点现钱,买了过冬的柴禾。其实她那屋子那么小,一冬有两三百来块钱的柴禾就够用了,但放在以前,三百块钱就足以难到这个农村老人了。
“现在老人不是每个月都有六十元养老补贴么?”佳慧忍不住问。
“那谁知道?一月六十也不够用啊,”姑姑想了想又补充:“再说钱都是直接打到存折的,她一个老人,或许存折根本就没到她手上。”
佳慧便没再说话了,外婆又叹气:“可怜哦……”
“不可怜!”奶奶宽解她:“八十几岁的人了,还靠自己双手吃饭,哪里可怜了?”
“不说别人的家务事了,我们也来吃晚饭,”姑姑忙着给大家盛饺子,“妈,你吃几个?二十个吃得了么?”
奶奶嗔怪道:“我又不是大肚子汉!十个就够了。”
“奶奶,你十年以前一顿还能吃二十个饺子,怎么老了变斯文了?”冯小河在旁边打趣。
“搁三十年前,五十个饺子我也吃得下!”奶奶忍不住夸口,回想起自己年轻时,又叹气道:“年轻时我跟大队的人出去修路,这样的蓝沿大碗吃三碗饭都不够。现在么,老啦!”
佳慧故意岔开话题,问:“您年轻时还修过路?”
奶奶的兴致立刻被勾了起来,刚才的那丝伤感一扫而空,整个晚饭时间都在讲述自己年轻时的修路经历。原来茏山镇到市区的这条公路是解放后才开始修的,修路时奶奶二十出头,跟着大队的人挣工分,刀劈火烧,全凭人力从群山间开劈出了一条路来。
“那么大块的石头横在路上,又没有机器,凿又凿不开,怎么办呢?后来是你们爷爷跟别人合计的办法,先架柴禾烧,等把石头烧酥了,再淋上冷水,一热一冷,石头就碎了。就这么着才把一条路修通,那吃的苦不叫苦……”
这经历不仅两个孩子听起来新鲜,连佳慧都觉得很受触动。一桌人兴致勃勃地边吃边忆旧,外婆也提起她年轻时出外工修水库的经历,一顿饭吃了快一个钟头。吃完饭天已经黑了,但有积雪映着,村庄呈现出一种幽幽的蓝。姑姑和姑爹打着手电筒,把老老小小送到桥头车上,又装了一大包新鲜肉和骨头让他们带回去。天冷路滑,两人殷殷叮嘱佳慧和冯小河,让他们小心开车,众人这才分别回家。
车过漫水桥,停在石墙外边,几个人喷着白气下了车。三妹不用等人,早就一溜小跑地往坡上去了,冯小河搀着两位老人慢慢走,佳慧则把睡着了的七宝用围巾裹好,抱着往屋里走。
七宝本来都睡着了,进门时又醒了,她努力睁开眼,草草打量一圈问:“姐姐呢?”
“姐姐今天住姑婆家。”佳慧把围巾给孩子拉了拉,就听她又问:“三妹呢?”
“三妹跟爸爸、大太太小太太已经进屋啦,”佳慧逗她:“你醒啦?下来走两步好不好?”
七宝不想理会,在莫名的责任心的驱使下,她勉强清点完家中人口,心神一松,又一头栽倒在佳慧肩上,沉沉地睡了。
第36章 放假啦
从元旦到春节的这个把月时间, 在中国人印象中向来是个很双标的概念。它既像年头,更像年尾。旧的年历已经撕掉, 但要说新年份开始了吧,又还有个春节等在后面。所以大家在这一个多月里,心安理得地歇下脚,该花的花、该买的买,为即将到来的重大节日作准备。即使是奶奶和外婆这种平时一毛不拨的铁公鸡,到了腊月也忽然大方起来了。
“奶奶,买几颗水仙花球养着,好不好?”
“买!过年时亲戚们来了,正好看看花儿!”
“外婆, 给你俩一人买一双这样的鞋好不好?”
“行吧,过年时穿着喜庆!”
……
作为家里唯一会上网也有权上网的女人,佳慧这段时间就是买买买, 趁机添置了不少东西。家里老小的新衣新鞋, 奶奶和外婆的新床品,摆放室内的花花草草, 走亲戚的大礼包,淡奶油芝士碎之类的补充品……,直到菇厂开始采摘第二茬香菇, 她才被迫中断了自己的购买行为。
孩子们也放寒假了,学期结束的最后一天, 佳慧开车带姑姑去参加两个孩子的期末汇演。平时不准家长出入的幼儿园,这一天也校门大敞,两人在人潮中, 分别前往不同的教室。到了星星二班,佳慧从排队的孩子看到了七宝, 七宝站在前排朝她挑挑眉,神情自豪,配上两条小辫,看起来真是可爱极了,漂亮极了。
“中间的那是谁家姑娘啊?长得真俊!”
旁边有位奶奶跟相熟的家长嘀咕。佳慧没出声,心里疯狂呐喊:我的我的!是我的姑娘!
她赶紧端起相机拍了几张照片,这才随着家长们,找到贴有“冯爱罗”纸条的小椅子坐下。等家长陆续在教室入坐,汇报演出就开始了。张老师给大家讲了话,说了寒假注意事项。人很多,老师也有点紧张,中间磕绊了好几次。讲完话孩子们就入场了。
几排孩子在老师带领下,摇摇摆摆走到教室中间的空场里,随着音乐声开始跳舞。舞蹈动作很简单,孩子们都做得很卖力,虽说并不是很整齐,但是胜在可爱,又是自己家的小团子,观众们便情不自禁露出了慈爱的笑容,好几个家长都跟佳慧一样,拿手机或相机对着狂拍。
几支舞蹈结束后,假期就开始了。家长们牵着孩子、夹着被窝各自回家。佳慧还带回一张奖状,上写着“冯爱罗同学获得本学期‘五好宝宝’”等等字样,是七宝有生以来获得的第一份重大官方荣誉。她拿着奖状,出门碰到熟人就展示给别人看。
“刘子健奶奶,看我的奖状!”
“端端妈妈,我得了奖状!”
“哇,七宝好厉害!”“五好宝宝哎,七宝真棒!”在别人妈妈奶奶的夸奖声中,七宝兴奋得脸都红了。佳慧赶紧也回馈对方同样热烈的赞美,“子健个子又长高了,不愧是健康宝宝!”“端端今天跳舞跳得可好了,像个小明星!我还拍了照片,回头传给你们……”
大家在校门口相互挥手,约了寒假有空聚一聚,便依依惜别。在车上稍等片刻,姑姑领着苗苗也回来了。七宝一见到她们,赶紧又举起了奖状。
“姐姐,姑婆,看!”
“哇!七宝最棒啦!”苗苗惊喜地凑过来,认真看奖状上的字,看了好一会儿才说:“这个是‘五’,我认识!”
“七宝是‘五好宝宝’,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姑姑笑眯眯地把苗苗的奖状拿出来,“看,我们姐姐也有奖状呢!”
“哇!我姐姐最厉害了!”七宝立刻热情地奉上彩虹屁,还学苗苗的样子,认真看奖状上的字,一个也不认识,但她很自信地指点着说:“这个是‘热情宝宝’对不对?端端就是热情宝宝,我姐姐也是!……咦,怎么多了一个字?”
佳慧和姑姑都哈哈大笑,姑姑说:“姐姐是‘学习小标兵’,姐姐的拼音全班最好,今天老师还重点表扬了的!”
“那肯定得是最好的,不然我们苗老师怎么在家教太太和妹妹啊,对吧苗苗?”佳慧夸奖。
苗苗抿着嘴笑,紧紧捏着奖状的两个角,说:“回家就给爸爸妈妈打视频!”
“那必须!”姑姑说:“他们肯定会高兴坏了!”
四个人说说笑笑地回了家,在晒谷坪上收获了太太们更为热烈的赞美。进屋后姑姑赶紧连上WIFI,给儿子儿媳打视频,但电话响了好久都没人接,姑姑一拍脑门,说:“嗐!我都忘了,这个点他们正忙着做豆腐卖豆腐呢!下午再给他们打电话,好不?”
苗苗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盯着手机不说话。佳慧赶紧说:“苗儿,我们来烤披萨吃,快来帮大妈的忙!”
苗苗这才应了一声,跟佳慧往厨房去了。冯小河和姑爹去了市里,中午回不来,家里人便忙着为孩子们庆祝即将开始的寒假。佳慧做了两个大披萨,苗苗和七宝亲手在披萨上铺了芝士碎。因为爱吃芝士,俩孩子铺得特别厚实,烤好切开时拨出了长长的丝。奶奶还切了一截今年刚熏好的香肠。香肠咸淡合适、肥瘦相宜,熏好后肥肉是半透明的,瘦肉则是紧实的深红色,和青翠的蒜苗炒好后,油润润地盛在盘子里,吃上一口,唇齿间便有了柏木的烟火气。
大家热热闹闹地吃了顿饭,从孩子的奖状说到香菇的长势,心情都很愉快。饭后大人们围炉闲聊,苗苗和七宝去上厕所,片刻后七宝惊慌失措地冲进厨房,大喊:“不好了,姐姐吐血了!”
三妹也紧随其后,汪汪乱吠了一通,让事态更显紧急。厨房里四个女人同时震惊,姑姑和佳慧赶紧起身跑向厕所,就见一楼卫生间里,苗苗正捏着她的一颗门牙端详。姑姑这才松了口气,把苗苗的脸掰过来细看,问:“门牙掉啦?疼么?”
“唔疼。”苗苗又朝马桶里吐了口带血的唾沫。七宝急得要哭,拉着佳慧说:“妈妈,快送姐姐上医院!姐姐又吐血了!”
佳慧边笑边一把捂住七宝的嘴,说:“大腊月的,别胡说!姐姐那是换牙了。现在的牙齿是乳牙,以后还会长出新的牙齿来,叫作恒牙。”
因为掉牙事件,佳慧在厨房的火炉旁,给孩子们上了一堂突发的牙齿知识科普课,顺便普及了爱牙护牙小知识,两个老人也听得津津有味。之后姑姑在两个孩子崇拜而好奇的目光中,把那颗小小的乳牙扔到了屋顶上,还说:“这样新牙齿就会快快长出来。”
一直到下午两点多,林芬才给姑姑回了电话。视频里的林芬眼下挂着缺觉的淡青,看着有些困倦。年前这段时间是豆腐摊的旺季,她和李文佳没日没夜地做豆腐送豆腐,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见苗苗举着奖状,她自然也是夸了又夸,只是说了没多大一会儿,就又要去忙生意。
挂电话前,苗苗赶着问:“妈妈,你和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啊?”
“腊月二十八九吧,看你爸能买到什么时候的车票。我们尽量早点回,你在家要听奶奶和大妈的话,回家给你带好吃的,要乖啊!”林芬匆匆说完,就挂断电话。苗苗撅起嘴巴,“可是我掉牙的事情都没有告诉妈妈!”
“晚上再说,妈妈卖豆腐去了。”姑姑忙安慰孩子,“爸爸妈妈在外面挣钱,给我苗苗上大学用!走,我们跟妹妹去看草莓苗长得怎么样了。”
苗苗跟着奶奶往外走,心里闷闷不乐。她很想告诉奶奶,她不上大学了,让爸爸妈妈早点回家吧。上大学是多遥远的事啊,苗苗一点也不关心。她就想跟妹妹这样,有什么高兴的事情了,马上就能告诉妈妈,那多好啊。
傍晚时分,冯小河跟姑爹才回到家。今年的干菇卖了个好价钱,两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晚上吃过了饭,冯小河跟佳慧商量了,给姑姑姑爹包了六万块钱。姑姑死活不肯收。四个人在晒谷坪上打架一般相互推搡,姑姑还粗声大气地嚷嚷:“这是搞什么?你给我拿回去!我不会要的!我们当老人的,没本事替你们还账,心里就够惭愧的了,到厂里做点事,你还给买新手机!你还要给钱!你这是打我跟你姑爹的脸呢……”
佳慧力气没有姑姑大,嗓门没有姑姑高,推搡中落于下风,还险些绊一跤坐地上,幸好被冯小河扶住了。佳慧又是气又要笑,“好了你别嚷嚷了,你听我说!你先听我说!这点钱不过是我们的心意,哪里能够跟你们出的力、操的心相比?厂子以后还要办下去,我们以后也还要你跟姑爹帮忙出力操心,这钱我是一定要给的,不然以后也不敢麻烦你们了……”
她话没说完,又引起新一轮撕扯,三妹也在旁边助阵,忽左忽右地狂吠,两个孩子也急得团团转,苗苗一会儿想拉住奶奶,一会儿想拉住大妈;七宝则紧紧抱着大太太的胳膊,连声说:“大太太,你去劝一劝呀,你叫他们不要打架……”
最后奶奶亲自出面,才让事情和平解决。奶奶笑呵呵地说:“你们不要推来搡去,看把我孩子吓着了。宝娟,这钱佳慧既然给你了,你就拿着,这是孩子们的一片心。往后日子还长呢,一块儿住着,你跟士贵多帮衬他们些,就比什么都强。听话,收着吧。”
姑姑神情稍有松动,却还要犟嘴,“不行不行!这也太多了!给万把块钱是个意思,一给给这么多,你们统共才挣几个钱……”
“我们卖香菇挣到钱了!我们给得起!我们佳慧还出书呢,”冯小河把她往外推,“好了好了,快拿着钱回家去吧,天都黑了,就不留你们过夜了!快走快走!”
“挣几个钱看把你作兴得!”姑姑忍不住说他,“给我收着点,别在外头张扬!要晓得你挣到钱了,不知道多少人会眼红……”边唠叨边心痛地收了钱,带着姑爹和苗苗往家走。等三人走出院门,佳慧才松了口气,笑道:“我天!比打了一架还累!”
第37章 腊月里
腊月中旬, 香菇厂开始了第二茬采摘。
姑姑请的还是原来采摘的那些人,只是她头天晚上专门打电话来, 提醒他们晚上睡警醒些,白天家里也要留人看门。因为随着年关临近,乡村的盗贼也多了起来。姑姑还说,就是前两天,石桥南村住在最边上的那户人家,一夜功夫,家里十几只鸡悄没声息的就不见了。那家的主妇心疼得站在村头骂了一个小时,把嗓子都喊破了。
听说这事后,奶奶和外婆也很气愤, 跟着骂小偷“杀千刀的”,且商议着要把三妹挪到厨房门外的廊沿下睡,方便看家护院。厨房旁边的杂物房里, 现在屯了满满一屋固定资产, 靠墙堆着一袋袋新收的稻谷,房梁上挂着一串串熏肉、香肠和腊鸡腊鱼, 柜子里放着各种自制的酱、干菜,坛子里腌制着各种小菜,厨房里还有各色小家电……, 哪一样被偷了都让人心疼。院子下边的那半堵石墙就是个摆设,根本防不住贼, 夜里若是再没有条狗看着,实在让人不放心。
但七宝不同意,她一听就急了, 抱着三妹说:“不行呀,三妹睡外面会冷的!”
“它是狗, 狗本来就该睡院子里。”奶奶理直气壮地去端狗窝,还说:“我们农村的狗,没有那么娇气!”
“我说不行!”七宝气哼哼地抱着狗窝不撒手,“谁也不准动三妹的窝!”
三妹看到一老一小在自己的狗窝旁,连忙汪汪叫着,愉快地跑上面躺下了。奶奶便开玩笑:“那三妹睡屋里,把你挪到外面看门去?”
七宝看了看外面,认真考虑了这件事的可行性,然后她犹豫起来,“不行呀,外面好黑。”她扫视了家中人口,犹豫着道:“……要不,让爸爸看门吧……”
冯小河正好从外面进来,一听都气笑了,“我睡外面看门?我不怕黑吗?”
“你、你是大人呀,大人不怕黑,”七宝惭愧地试图修补父女情,跑去把那个被自己冷落已久的奥特曼拿过来,“小刚可以陪你睡。”
奶奶幸灾乐祸地朝冯小河笑,“你看你这个爹哦,在家里还不如三妹!”
“我不睡外面,让三妹去睡!”冯小河制止了试图反驳的七宝,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三妹有狗皮大衣,在外面睡这个筐也着实有点冷。——我给做个狗屋不就行了?”
他说干就干,立刻打着手电筒去了车库,装修房子剩的边角木料都堆放在那里。七宝听说要给狗做小房子,也紧跟着他,三妹则紧跟七宝。两人一狗跟串糖葫芦似的,在院子里穿行了好几趟,抱了一堆木板放到晒谷坪上。然后冯小河打开院子的灯,卷起袖子,连夜开始做手工。
他拿支铅笔,先在纸上画设计图,再拆解成不同图形,挑选合适的板材画好尺寸。偶尔还要指使指使女儿,“姑娘,给我把这皮尺牵着!”“叫你妈给我把锯子找出来!”
七宝如飞般领命而去,又如飞般跑回来,跟三妹一起,蹲在她爸面前,用崇拜的目光看他把木板锯成了各种不同的形状。期间佳慧喊她进去洗澡,外婆喊她进去烤火,奶奶让她去吃苹果,她都置若罔闻,动也不动。
佳慧也跑来围观,端着一碗切好的苹果,不时喂大的小的几块。就见冯小河锯好木板后,开始组装。他先装出了地板和四堵墙,端详片刻,“哎呀”了一声,说:“忘记留门了!”又拆下来返工,在一块门板上锯出一个门洞。
佳慧忍不住笑了,问:“你行不行啊?”
冯小河还没答话,七宝就责备地瞪她一眼,“妈妈!”她跟个小大人似的说:“爸爸一定行的,你要多鼓励他!”
“哦哦,好的,”佳慧谦虚受教,站起身把空碗拿进去了,还说:“那你们加油哦!”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装了拆、拆了装,一座狗屋终于成型了。人字形屋顶,四面木墙,有一扇圆拱形的门洞。造型很简陋,但很宽敞。七宝都能爬进去在里面躺下。
七宝也第一时间这么做了。她躺在里面感叹:“三妹的新家好好呀,我也想住!”
冯小河哈哈大笑,佳慧拧了块抹布出来,说:“把屋顶先揭开,里面脏死了,我来擦干净了给三妹睡觉,快出来!”
七宝恋恋不舍地爬出狗屋,满眼艳羡地看佳慧把里外擦拭干净。外婆把狗窝里的小被子都垫到小木房子里,佳慧又给门洞安装了一个棉帘子,这样冷风就吹不进来了。
铺设好狗屋以后,七宝又从洞里钻进去,在里面躺下,还热情邀请三妹:“来!你也进来!今晚我们俩一起睡!”
三妹忙忙地往里钻,孩子和狗紧紧挤在小木屋里,片刻后七宝说:“爸爸,你把小木屋改大一点吧,我不能翻身了。”
“快出来!”奶奶和外婆都忍不住笑,“怎么还把三妹的狗窝给霸占了?”
佳慧蹲在门洞旁问:“你晚上真跟三妹睡啊?外面灯关了,会很黑哦。”
七宝纠结片刻,依依不舍地爬了出来,说:“好吧,我白天再来陪三妹睡。”
冯小河把女儿身上的狗毛和灰尘掸干净了,说:“这么喜欢小木屋啊,那以后爸爸专门给你做一个!”
七宝眼都亮了,忙问:“跟这个一样好吗?”
“比这个更好,”冯小河抱着女儿去洗澡,“我们把小木屋修到树上,给七宝建一个秘密基地!”
七宝惊喜得简直发狂,朝屋里直嚷嚷:“妈妈,大太太,小太太!爸爸要给我修小木屋,还要住树上!”
她又搂着冯小河的脖子,在他脸上啄了好几下,欢天喜地地说:“爸爸,你太好了!你真是我的好爸爸!”
“是爸爸好,还是三妹好?”冯小河得意地问。
“爸爸好!”
“是爸爸好,还是妈妈好?”
“……都好!”七宝偷偷看佳慧一眼,又小声对她爹说:“你特别好!”
冯小河如同凯旋归来的将军,得意洋洋地看了奶奶一眼,又问七宝:“那晚上是跟爸爸睡还是跟大太太睡?”
某小人立刻:“跟爸爸睡!”
奶奶:……
佳慧:……
切!幼不幼稚啊!
不过,冯小河只陪女儿睡了一晚,第二天就搬去了香菇厂。厂里又是干菇又是设备,姑姑让他跟姑爹两人都去守夜。白天年轻人都去了厂里,奶奶和外婆则留在家中,一来是看门,二来,家里过年的东西也要陆续准备了。
外婆让佳慧买了十来块老豆腐,切成麻将块摊在晒箕里,准备做腐豆腐吃。这是她的拿手好菜,过年吃多了大鱼大肉,用这个配粥配馒头,简直再好吃也没有,以前佳慧没少往海市带。奶奶则泡了小麦,准备做麦芽糖、芝麻糖、米花糖,还要炒家里收的南瓜籽、冬瓜籽,蒸馒头包子等。
继孩子们放寒假后,没过两天,文琳也从省城回来了。她一放下行李,就直奔香菇厂参加劳动,晚上也不回家了,就在漫水桥这边,挨奶奶睡了一晚。第二晚,佳慧特意让文琳跟自己到楼上睡,方便姑嫂俩聊天,两人经常嘀咕到半夜。
文琳在学校时,佳慧也曾打过好几次电话,每次都旁敲侧击,生怕她又被哪个狗男人拐带走了。每次谈到这个话题,文琳都大为遗憾,认为自己大学白读了,竟没能谈一次恋爱。没有和某个帅气男孩在雨中奔跑、在操场上漫步、在自习室里牵手的青春,怎么能算是真正的、完整的青春?然而佳慧听了却大为放心。她觉得,如果世上存在着这样一个男孩,这个人还是晚点出现吧。等文琳有了成熟的爱情观,随她怎么折腾都可以,现在还是先等等吧。
两人从感情聊到工作,文琳有些惆怅。她已经考了教师证,准备当小学或中学教师,不过秋招不太顺利,没碰到合适的学校。后来说着说着,文琳忽然道:“对了大嫂,告诉你一件事情,特别可笑……”
原来刚开学没多久,竟然有个学弟说为她写了首诗,还谱了曲子要唱给她听。同寝室的女孩们听说后,都嚷嚷着浪漫死了,要她抓紧时间谈个恋爱。可文琳却疑惑了,这不就跟大嫂告诉她的渣前男友一模一样吗?
她也就没理那学弟。没想到学期末的时候,她偶尔听说那学弟又给另一个女孩也写诗了,还抱着吉他站在别人窗外唱,感动了一整个宿舍的人。文琳好奇心起,打听了一下,竟然真跟写给自己的是同一首诗。
“大嫂你敢想吗?怎么全天下的渣男都这么相似?”文琳叹为观止,“他那首诗写得很好吗?都懒得改一下。”
佳慧暗自欣慰,激动道:“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啊,”文琳在黑暗中嘿嘿地笑,“我就让人把这件事传给那个学妹了,现在她们那幢宿舍楼的女生全都知道这件事了。看他以后还想用那首歪诗骗谁……”
“干得好!”佳慧心里给小姑子点了数百个赞,又说:“你以后谈恋爱也要长心眼,对象浪漫是好事,但也得是发自真心的浪漫。这种虚情假意的滑头,有多远就离多远。”
“嗯嗯!”文琳连连点头,“我现在也不想谈恋爱了,还是找工作比较重要。你说我是去南省好,还是回平安市好……”
姑嫂俩在黑暗中聊到深夜才沉沉地睡着了。小楼、群山和田野都沉浸在一片寂静中。但是没过多久,外面的狗突然狂吠起来。
佳慧惊醒后,忙趿着鞋跑到阳台上朝下面张望,就见清白月光下,一道黑影急匆匆朝厨房后面跑了。
佳慧返回屋里穿了鞋和棉袄,拿起手电筒跑下楼去,文琳紧随在后。楼下奶奶和外婆也都被惊醒了,披衣起了床。就见两个女人各自操起一根木棒,开了门,把廊沿上的灯打开,去厨房后面去察看。屋后泥地上几个脚印,顺着半坡下的木槿篱笆朝水泥路上去了。
佳慧和文琳也没追,只返回来检查了厨房和杂物房的门,都锁得好好的。想必是小偷刚上晒谷坪,就被三妹发现了。
“我的心怦怦跳!”文琳又害怕又激动,“外婆,大嫂,你们说那个小偷会不会有同伙?等我们睡下了会不会再回来?”
“只看到一个人,”佳慧安慰她:“山村小贼,就是冲着几串腊鸡腊肉来的,估计没那么大狗胆。”
“我三妹儿今天立了大功,”奶奶则疼爱地抚摸着三妹的狗头,说:“明天给我三妹加餐!专门给你煨一锅肉骨头!”
第38章 小棉鞋
佳慧和姑姑在香菇厂里忙了一天, 晚上回家时,走到漫水桥边就闻到诱人的甜香。原来, 奶奶和外婆在家熬了麦芽糖浆,做了几大锅芝麻糖、花生糖。
这活儿费时费工又费力,但是做出来是真好吃。先要将麦芽糖熬得稠稠的,在锅里起了泡,像一大块黄澄澄的琥珀。这时朝里面洒进熟芝麻,然后趁热铲到一块案板上。案板上也早铺好了厚厚一层芝麻。麦芽糖浆跟芝麻充分混合后,再用一根擀面杖,跟擀面似的,把糖团擀成薄薄的一大块, 再趁热切成小片。这个过程手脚一定要麻利,因为麦芽糖一冷就立刻变硬变脆,遇刀就碎, 再想切出整齐的长方形, 就不能够了。
厨房里摆着两个大团箕,一个里面堆放着切好的芝麻糖, 一个堆着花生糖。炉边已经摆好了饭,老人和孩子正坐在长桌边,奶奶用小秤把糖称成一份份的, 外婆带着两个孩子,拿纸和缎带把称好的糖包扎起来。包好的点心四四方方、有楞有角, 还用缎带系了个精致的蝴蝶结。
“自家做的芝麻糖就是好吃!”姑姑吃着芝麻糖,笑眯眯地观赏苗苗系蝴蝶结,说:“我亲家妈和俩姑娘手真巧, 瞧这点心包的,看着跟外面卖的还漂亮!”
七宝负责把裁好的纸递给小太太, 听到这话忙挺起小胸脯,骄傲道:“我们还帮大太太和小太太择菜了的!”
“真能干!”冯小河夸她,顺便把女儿脸上沾的芝麻粒擦了,又说:“芝麻糖好吃吧?晚上跟姐姐都好好把牙刷一下,不然会变烂牙妹。”
“知道啦。”七宝乖乖答,又问:“三妹也吃糖了,她要刷牙吗?”
“唔,三妹就不用了,她没有牙刷。”冯小河想了想嘱咐,“以后不要给三妹吃糖,狗吃多糖会生病的,嘴巴也会变臭。”
“啊?”苗苗和七宝大惊,同时把忧虑的目光投向三妹。后者正殷勤地甩着尾巴,步步紧跟往炉边端饭的佳慧,一副不讨到吃的绝不摆休的无知模样。
“别听你爸危言耸听,只吃一次又不会怎么样。”文琳安慰孩子们,顺手拿了块花生糖,倚在奶奶旁边大嚼特嚼,还问:“送人的吗?称得这么仔细啊?”
奶奶不满地拍了一下她的手,“那边那么多糖你不拿,偏从我称好的点心里拿!这个是有讲究的,每封点心要称足足的一斤,再添上几块,这才叫作满心满意!”
“啧啧!老太太真讲究!”文琳吃着糖到炉边逗狗去了,佳慧则招呼大家来吃饭,一群人在炉边挤挤挨挨地坐下,边吃边聊天。佳慧便对老人们说:“你俩在家也歇一歇吧,整天不是做这个就是忙那个!做点芝麻糖自家吃就行了,干嘛做这么多?又不送人!拜年的礼盒到时让冯小河去买不就行了?”
“你不懂!”奶奶说:“你厂里那么些人帮着干活儿,到年底了,咱们不得表示表示?我们小本生意,给不起别的,把自家做的这个糖,到时候每人送两封,他们或是自家吃,或是送人都行。也拿得出手,还比买的便宜,岂不正好?”
“哟,”冯小河笑了起来,“年末福利您都帮忙想好啦?”
“什么福不福利的?这是人情往来!你对人家真心实意,人家帮你干活儿也会真心实意!”奶奶瞪他。
佳慧想了想又道:“今年拜年要多少礼盒?赶明儿姑爹跟冯小河去市里,让他们买了带回来。”
几人便商拟着过年要走多少亲戚需要多少年礼,正说着,忽听外面有人喊,文琳和佳慧跑出去一看,原来是在厂里干活儿的秀孃孃来了。
秀孃孃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塑料袋,朝他们笑道:“佳慧,今儿我娘家兄弟杀了头牛,给我送了十几斤牛肉。我想着自家也吃不完,所以赶忙给你们送几斤来,新鲜牛肉,明儿正好烧给孩子们吃。”
奶奶和外婆也从厨房出来了,忙都推辞:“快拿回家去!年底孩子们都要从外地回来,多少牛肉吃不完?我们家有,你们留着自家吃!”
这回变成两位老人对战秀孃孃,双方在晒谷坪上你来我往地撕扯,佳慧抱着胳膊笑吟吟地在旁边观战。最后秀孃孃把装牛肉的袋子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跑。姑姑早就从厨房拿了几封新做好的花生糖和芝麻糖,用袋子装着,追到院子门外,强行把点心塞到了秀孃孃的电三轮车厢里,这才放她走了。
等她上坡到屋,俩老太太已经把牛肉提进去了,牛肉很新鲜,又紧实又干巴,一滴水都没注。外婆掐指算起账来,“一斤牛肉三十六块钱,这有五六斤肉,六六三十六,三六一十八,这是二百来块钱的东西呢。”
“可不能白要她的,”奶奶忙说:“过两天我们做肉糕多做些,到时让佳慧也给秀儿多送些过去。”
外婆又看了看桌上的点心,对佳慧说:“你还嫌我们做多了,就这些只怕还不够!”
姑爹笑道:“只怕明天还有人来送年菜,我们的年菜也要预备起来了。”
果然,第二天晚上,英子姐风风火火地骑着摩托车跑了来,也不进屋,朝坡上喊了一声,在院门口扔下个袋子就走了。文琳跑去把东西提进来,原来是英子姐自家做的肉糕。奶奶看着肉糕说:“好!我们还准备做了送人,结果人家先送来了!”
苗苗和七宝都围过来看,七宝问:“大太太,为什么别人都要送我们东西呀?”
“因为你爸你妈开了这个厂,人家在厂里做活挣了钱,送点东西是表示亲热的意思。”文琳抢着解释。
“哦——,”七宝半懂不懂,又睁着圆眼睛问:“她们怎么不去别的地方挣钱?”
姑姑摸了摸她的头,说:“钱可不好挣哪!咱是农民,去别的地方挣钱得有门路,还得要技术,没来咱们厂里这么方便,老板给钱还厚道,人家当然就感激咱们了。”
“我们对别人好了,别人就对我们好,”奶奶从旁补充:“别人对我们好了,我们就得加倍对别人好!”
七宝又哦了一声,跟苗苗跑出去玩了,外婆把东西往新买的冰柜里放,发愁道:“哎呀,到底给别人回什么年菜呢?”
“我们做香菇牛肉酱吧,婆婆再多做些腐豆腐,”佳慧提议,“上次的酱,我看人人爱吃,到年底了,家家都有大鱼大肉,反而是这些酱啊腐豆腐啊更受欢迎。我们做好了分装送人,一样又实在又好看!”
于是第二天,当他们从香菇厂回家吃晚饭时,走到漫水桥边,就闻到了香香辣辣的牛肉酱味儿。
随着春节的临近,乡村里突然多出很多年轻面孔来。路上也时不时有人提着大编织带或拉着行李箱经过。每家的主妇都在煎炒烹炸,提前准备年菜。关系亲密的家庭,开始互赠自家做的特色年菜。吃饭的时候,他们的话题会经常转到春运上来,姑姑每天都要跟文佳打电话,问他们火车票买到了没有。
一连几天,在厂里做活儿的那几个人,都陆续送了年菜来。有的是自家做的鱼丸肉丸,有的是自家打的年糕。奶奶也让冯小河给各家回了年菜,送的便是自家做的香菇牛肉酱、腐豆腐和芝麻糖。送牛肉的秀孃孃家,又还额外添了一件水果。就这么忙忙碌碌的,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七。
二十八那天,冯小河卖完香菇,下午有场同学聚会,晚上还要去市里的火车站接文佳两口子。听说车票是文佳裹着军大衣带着小马扎,去车站排了一夜队才买到的。本来他们听说现在网上都能订票了,还挺高兴的,结果那个破网站竟然崩了,根本上不去,文佳每每打电话提起,都要痛骂一场。
这天也是女人们年前最后一次来厂里采香菇,到腊月二十九、三十,主妇们便都要忙着准备团年饭菜,再也抽不开身了。
早上宋三婆进厂里时,悄悄把佳慧喊到一旁,拿出个小小包袱,打开一条旧毛巾,就见里面包着两双手工做的棉鞋,看尺码便知道是做给七宝和苗苗的。
宋三婆脸上有些愧色,说:“我晓得现在年轻人都看不上这种老手艺了,嫌不好看。只是这鞋子放家里给孩子们穿穿,到底比皮鞋舒服。老婆子也没别的本事,就还能做两双鞋……”
佳慧赶紧把鞋拿过来,说:“正想给七宝买双这样的棉鞋呢,只是不晓得哪里有。这鞋多好看呀,孩子们不知道多高兴呢!”
宋三婆便现出欣慰神情来,“你要是不嫌弃,以后我每年给七宝做鞋!”
佳慧忙道:“唉呀不用不用!做这个最费眼睛了,您这么大年纪了,眼又不好,难为您费心……”
说着把旧毛巾还给宋三婆,又珍珍重重地把两双鞋放到了值夜的卧室里。这天他们紧赶慢赶,把大棚里出的香菇都摘得差不多了才收工,佳慧是最后走的,锁好门回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七宝已经睡了,奶奶和外婆还坐在炉子旁边等她。佳慧把宋三婆送的鞋子拿给老人们看,就见千层布底上针脚细密工整,黑灯芯绒的鞋面,鞋口和鞋边都细致地包着白边。这绝不是一两天能赶出来的手工活儿,也不知道老人家做了多久。
奶奶把鞋托在手上,心疼地说:“谁要这老婆子做鞋!那把年纪了,还白天上班,晚上做鞋!我孩子又不是差她这双鞋穿!老眼不要了?”
外婆叹气道:“算了,也是她的一片心!明天叫小河送两条肉糕去,她爱吃那个,……这鞋做得真好看!”
“可不是!”奶奶也细细地看针脚:“她年轻时最会做鞋了,剪的鞋样子我们村都有人借。还会绣枕头套……”
俩老太太感叹了一会儿,各自睡觉去了。佳慧吃完晚饭便回厂里值夜。临走前她想了想,把两双棉鞋放在了樟木茶几上。
深夜,冯小河回到家,经过茶几时,一眼就看到了两双棉鞋。他顿了顿,走到沙发上坐下,对着那两双鞋看了很久。
他今天的心情绝对谈不上愉快。昔日年薪几十万的工程师,现在回乡下开了家小破厂。在同学聚会那种饭局上,这种一落千丈的际遇最能感受到世态炎凉。开车回来的路上,文佳和林芬睡着了,冯小河在心里把香菇厂赚的钱盘了盘,甚至对前途有些迷茫了。——一家人辛苦了一年,挣的钱还没有他以前一个人挣得多。辞职回乡,真的是一个英明的抉择吗?
然而,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在这间乡村房屋的灯下,当他细细打量那两双棉鞋时,竟有些心潮起伏,那些隐藏心底的失落和迷茫,也奇迹般地消失了。
第39章 团年饭一
姑姑和佳慧早就说好, 今年两家一起团年。腊月二十九在姑姑家吃饭,年三十到漫水桥这边吃饭。说是这么说, 但腊月末向来是一年中菜价最高的时候,哪个菜农都不会放着钱不赚。所以二十九这天,去姑姑家团年之前,冯小河仍跟往常一样,大清早就拖着头天摘好的香菇往市里去了。
佳慧被他开车的动静吵醒之后,也睡不着了,索性爬起来到大棚里摘香菇。一个人忙到八点多钟时,听到外面铁门响,她探出头一看, 原来是文琳和林芬来了。
“大嫂!”隔着老远,林芬就亲亲热热地喊。
佳慧看着她的笑脸,一时间有点恍神。
上辈子, 林芬跟她可没这么亲近。两妯娌天各一方、聚少离多, 每年也就是春节时见一面。本来可以就这么客客气气地相处下去,可打从冯小河负债后, 姑姑瞒着文佳,把家里的钱借给了他们。从那时起,林芬就再也没给过佳慧好脸色。
林芬跟李文佳结婚后, 一直在外做豆腐生意,练就了一副爽利泼辣的脾气。因为借钱的事, 她跟姑姑姑爹吵过几次架。那笔钱本来是准备去平安市买房的,有了房,就能让苗苗到市里读小学。没了钱, 苗苗就只能在镇里读书了。等后来他们终于咬牙到市里买房的时候,房价涨了很多不说, 苗苗也跟不上市里学校的教学了。
林芬总认为,如果苗苗一直在市里上学,后来就不会考不上高中,也不会那么叛逆,不会跟家里关系那么差。所有的不顺就是从借钱开始的。
也因此,两妯娌的关系一度恶化到见了面都不说话。但佳慧每每冷静下来,也认为换了她是林芬,未必能做得比林芬好。林芬对佳慧再刻薄,对七宝也还是不错的。当着孩子的面,她一句多的话也没有。她跟老两口吵得那么厉害,可姑姑后来生病,她这个儿媳依然鞍前马后地出了不少力。
这辈子,很多事都不一样了。佳慧对苗苗的好,不仅姑姑看得见,林芬每次打电话、发视频来,也能感受到。别人把自己女儿当亲生的看待,她这个当妈的,自然也要加倍对别人好。
“大嫂,”她四处张望着,由衷地惊喜:“这几个大棚只怕种了有五六万菇棒吧?今年香菇行情好,你跟我哥算是赶上了。”
“还行,今年香菇不愁销,”佳慧把一筐香菇提出来,问:“你们怎么来了?不是说今天过去团年么?”
“爸妈在做饭,让我们来厂里看看。”文琳看到大棚外的几筐香菇,吃惊道:“你一早上就摘了这么多?几点钟起来的?”
“四点多钟吧,冯小河走了我就起来了,”佳慧又问林芬:“你们昨晚几点到的?早上怎么不多睡会儿?”
“九点多到的平安市,哥把我们送到家都十二点了。”林芬顺手拿起一个大筐,兴奋地说:“走走走,我也去采会儿香菇!”
佳慧忙说:“你戴双手套了去,不然一会儿香菇汁把手糊得漆黑!”
林芬看了看她的手,一扬头说:“戴什么戴!我这双手什么活儿没干过?哪里就那么讲究了?”
三个人进了大棚,各自拿着筐穿梭在棒架间,一边采香菇一边闲聊。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就听棚外传来外婆的声音:“佳慧,你在哪儿?这都几点了,怎么还不回家吃早饭?”
“哎呀,忙着挣钱,把早饭都搞忘了!”佳慧笑,忙从大棚里出去,就见外婆提着个小竹篮走过来,说:“早上现蒸的包子,还是热的。赶快吃!”
佳慧便朝棚里喊:“琳琳,芬儿,都出来吃包子!”
另两人提溜着筐从棚里出来,林芬笑容满面地同老人打招呼:“小外婆!”
文琳则不客气地拿了个包子,还问:“小外婆,包子什么馅的?”
外婆觑着眼看着林芬,迟疑片刻,忙笑道:“这不是文佳媳妇么?怎么刚回来就到厂里来做活?佳慧,你也不让她歇歇!”
林芬把摘的香菇倒进另一个大筐子里,说:“做这个又不累!跟琳琳和嫂子说说话,时间过得挺快!”
佳慧递给她一个包子,说:“来尝尝,奶奶和外婆做的,素三鲜馅儿,味道可好了。”
三个人站在棚外吃包子,吃完了抹抹嘴,就又进了棚。外婆也没回去,就留在这边,寻了把剪子剪香菇柄。一群人干到快十一点,冯小河从市里回来了。
“又摘了这么多?”冯小河笑呵呵地看着棚外堆放的大筐,说:“好了好了,不要摘了,姑姑刚跟我打电话,问怎么还不过去。”
几个人忙忙地洗了手,文琳骑着三轮车带林芬先走了,冯小河锁了大铁门,跟佳慧和外婆去漫水桥边接人。就见半坡上,奶奶又把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还把小院里枯萎的藤蔓都剪了。大冬天里,院子里仍是绿意葱茏。一畦畦菜地里,韭菜、蒜苗、胡萝卜、香菜、生菜长得绿油油的,靠边的那几垄草莓苗更是长势喜人。
“走哦走哦,”冯小河朝坡上喊:“再不过去姑姑要发火了!”
在团年饭这种重大场合里,老人们是很注重排面的。奶奶早把头发梳得光溜溜的,给七宝编了花样复杂的小辫,还给三妹穿了件红缎子小褂。外婆脱了外面干活穿的罩衣,里头也是佳慧新买的棉袄。两个老人拾掇好了,回头一看,冯小河还穿着卖香菇的军大衣,奶奶不由嫌弃地说:“你穿得跟个流浪汉似的,坐人家家里团年好意思么?”
“那是我姑家,又不是别人!”冯小河嘀咕着,到楼上去换衣服了。佳慧也在外婆挑剔的目光中,忙不迭地洗脸梳了头,换上大衣。一家五口带着狗,开车往石桥南村去了。
石桥边停了好几辆小汽车,大多是外地牌照。冯小河找个空位停了车,一行人过了桥,进入村庄。往日寂静的村落里,现在时不时都有人声狗呔。大槐树下聚着一群年轻人,正抽着烟说笑。冯小河经过时,好几个跟他打起了招呼。
“小河哥,来啦?哟,三婆婆也来啦?”
“嗯哪,安安,亮子,几时从外地回来的?”
“这几天刚回,小河哥,听说你种香菇挣了大钱!”
“挣什么钱哦,头一年保个本!”
……
冯小河跟人站着闲聊,三妹已经轻车熟路地跑进了姑姑家。就见姑姑站在门口喊:“还不来!都等着我过去请呢?”
几人忙扶老携幼地进了门,迎面碰上文佳,文佳笑道:“刚我妈还叫我骑三轮车去接小外婆,这不就来了?”
“难为孩子们费心!”外婆忙说:“我现在坐那个小汽车好些了,这几步路坐过来,也不像以前晕得那样厉害了。”
正说话间,林芬和苗苗也都出来了,一群人闹哄哄地相互招呼,进了烤火房。林芬看见穿得喜气洋洋的三妹,顿时笑喷了,说:“这狗子真洋气!小褂儿谁做的?”
奶奶在旁边笑,说:“隔壁胡老爹的儿子早先送咱们一盒茶叶。茶喝完了,那盒子里还衬着一块红缎子布,你小外婆嫌丢了可惜,就给三妹做了件褂儿。”
文佳便问:“怎么给狗子取了这么个名儿?”
苗苗忙说:“爸爸,是我跟七宝取的。我是大姐姐,七宝二妹,她是三妹!”
姑姑便嗐了一声,“你也叫三妹,我也叫三妹,把辈份都叫乱了!”
说得大家都笑了。文琳和文佳忙着倒茶端点心,佳慧便把带来的棉鞋递给林芬:“这是宋三婆给苗苗做的,等会儿让她试试合不合脚。”
“哎哟,老人家这鞋做得怪细致的,赶明儿见了三婆我得谢谢她!”林芬接过来细看了看,又说:“我给外婆和小外婆一人买了件棉袄,我拿来你们试试,看合不合身。”
说着去提了好几个袋子进来。两位老人顿时挺不过意,都说:“花那个钱干什么?佳慧给我们买了新衣服的。”
“怎么,只准大哥大嫂给你们买,不准我们给您买?”林芬笑着嗔怪,把棉袄拿出来,在外婆身上比划:“这件花色不错,我们小外婆穿肯定好看!”
两位老人的衣服尺码不同,花色和款式却是一样的,都是红底子暗纹的棉袄,穿着又舒服又保暖。穿着新衣服,并肩站在一起,宛如两朵老年姊妹花。奶奶喜得合不拢嘴,说:“难为我的芬儿跟佳佳有心了。这怎么办哦,新衣服穿不完!”
林芬还给七宝也买了红色小大衣,跟苗苗身上的也是同款。几个人闹哄哄地试好衣服,堂屋里早就摆了满满一桌菜,鸡鸭鱼肉样样俱全。大家先不坐下,看姑姑往桌上摆了八双筷子,倒了八杯酒,盛了八碗饭,又在堂屋的电视柜上也摆了三碗饭。姑爹往小香炉里敬了一柱香,便跪下磕头,嘴里念念有辞。
七宝小声问冯小河:“姑爷爷在干什么?”
冯小河也小声答:“在邀请祖宗们来吃团年饭。”
七宝便神情凝重地左右看看,问:“祖宗们什么时候来?”
冯小河悄悄地笑,说:“祖宗们正在吃。”
七宝正要开口,屋外响起鞭炮声,把她吓得一哆嗦,冯小河忙把孩子抱在怀里捂住耳朵。等噼里啪啦的鞭炮炸完,姑爹便邀请道:“妈,亲家太太,您两位到上面坐!”
两位老人开始推辞,姑爹和姑姑一左一右,强拉着她们坐了首席。七宝挨着冯小河坐下后又问:“怎么祖宗们还不来?”
满桌人都哄笑起来,冯小河忙小声给她解释,“刚才姑爷爷磕头上香,就是在祭祀祖先。祖宗们吃了香火,享用了饭菜的香味,就会护佑他们的后人。”
七宝看起来还是非常困惑,冯小河赶紧转移话题:“姑娘,等会儿你是先吃炸肉丸还是吃猪皮冻?”
七宝于是不再关心祖宗的吃喝,开心地说:“我吃肉丸!姑爷爷炸的肉丸最好吃了!”
桌上的人端酒的端酒,端饮料的端饮料,团年宴上,连七宝和苗苗都得到了两杯雪碧,大家共同举杯,齐声说:“新年快乐!”
放下杯子,姑姑立刻站起来,精神抖擞地抓起筷子,要给在座的人挟菜,佳慧笑道:“文琳,快按住你妈!想吃什么我们自己来!”
奶奶也说:“就是!你坐下吃你的!谁要你挟菜!我自己挟的菜吃着香!”
说得姑姑笑起来,最后还是朝七宝碗里挟了几颗肉丸,给苗苗挟了她爱吃的肉糕,又对大家说:“你们吃菜!来,都动筷子!”
一顿饭吃了个把小时,大家相互敬酒,吉祥话儿说了一车,主题就是“赚钱”和“平安健康”。酒足饭饱后,文琳倒上茶来,冯小河喝了两口便要走,他昨天睡太晚,这会儿要先回去补觉。
佳慧和奶奶等人听到了,便也准备回家。姑姑拉住人不放,生气道:“走什么走?就留在这儿吃晚饭!”
奶奶笑道:“明天到咱们那边团年,菜还没准备齐全呢。我跟你亲家太太回去把牛肉先卤上。”
“那你们回去,让七宝和三妹留下,”姑姑转眼逮到两个人质,得意道:“不怕你们晚上不来!”
“好好好,晚上保证来你这里吃饭!”奶奶笑,又叮嘱道:“士贵,晚上可不要再烧一大桌菜了,就煮个火锅,吃着热热乎乎的。”
一群人说笑着出了门,林芬跟文琳也跟了上来,要跟他们一块儿走,“大棚里的香菇还没摘完呢,看着可惜了的!我们反正闲着没事,走,再赶着摘一批去!”林芬兴冲冲地说。
第40章 团年饭二
腊月二十九晚上, 一家人在姑姑家里吃完晚饭,回来后外婆便把佳慧拉到自己房里, 要她给罗子逸拨个电话。
电话接通后,她罗罗嗦嗦跟孙子说了半天话,最后才道:“逸啊,明天大年三十,别忘了给你爷爷烧几张纸钱,让他在那边也有饭吃、有衣服穿!”
“我晓得!”罗子逸在电话那边无奈道:“你都跟我说过几遍啦,我没忘!东西我都买好了,纸钱买了一大袋!放心,够我爷爷在那边花的!让他找个新老伴都够!”
外婆失笑, 嗔怪道:“又胡说八道!腊月腊八,不说瞎话!不准乱讲晓得没?”
“好的好的!”罗子逸答应着,又说:“明天吃完饭我就开车去给爷爷上坟!奶奶, 我买车了, 我跟你说过没?……哦上次说过啦?……过年您真的不回来了?行,我开车到姐夫那边看你去, 你在家安心等着……”
等两人终于说完,佳慧替她挂了电话,说:“怎么样?我就说罗子逸不会忘吧, 您还不放心!他要是敢忘了给外公上坟,我连夜都要去抽他!当初外公对他那么好, 他忘了谁也不会忘了外公!”
外婆心事已了,这才浑身轻松地脱衣服准备睡觉。佳慧给她把衣服叠好放在床头,又陪她聊了会儿天, 说:“婆婆,你是不是想家啦?”
“没人住的房子冷锅冷灶的, 有什么好想的?”外婆叹息,说:“我就是担心,你外公一个人躺在那屋后林子里,要是过年过节也没人给他培一锹土、烧几柱香,也太凄凉了些。”
“你就是喜欢瞎操心,怎么就没人烧香培土了?罗子逸不是说他经常回去看看吗?我妈我舅不是也住得不远吗?”佳慧不以为意道:“你要实在不放心,那清明节前咱俩回去一趟吧。那时候天气暖和了,我开卡车带着你,你要实在晕得厉害,你就坐车厢里……”
外婆的眼里顿时有了神采,“那车厢里也能坐人?”
“怎么不能坐?到时候我在车厢里铺两层被褥,你就坐褥子上。我开慢些,咱俩花一天功夫慢慢走,反正是自家的车……”佳慧想象着那情景,觉得也不是不可以,笑眯眯道:“等回了家,你想给你亲爱的老公烧多少纸,咱就烧多少纸!你想把坟头培多高,咱就培多高!培到你满意为止,好不?”
外婆又要瞪她,又要笑,最后道:“怪妮儿!还笑起婆婆来了!”
两人说笑了一会儿,佳慧才给她关了灯,关上房门出去了。正要上楼,又听到奶奶那边小声喊她,佳慧忙进去了,就见奶奶靠床头坐着,她身边七宝已经睡熟了。
奶奶先不忙说话,朝外张望了一下,才道:“你外婆想家啦?”
佳慧心里清楚,外婆也不光是想家,她看着别人一大家子亲亲热热聚在一块儿团年,再想起自家反目成仇的两个子女,肯定会伤感。但这些却无法对奶奶直言,所以她只好点点头,嗯了一声。
“你不要说她,”奶奶忙为外婆辩解,“她在这个地方过得再快活,到过年了也还是会想家。我们人老了,都是这样的,毕竟在那边过了一辈子……”
“我说她干什么?”佳慧忍不住笑了,“怎么?您生怕我责怪了您的老妹妹?”
奶奶也笑了起来,说:“我这不是怕你觉得,外婆想家就是跟你不亲么。其实我看出来了,我们亲家太太最疼佳慧,因为她晓得,佳慧是最有孝心的!”
佳慧哈哈大笑,“奶奶,你今天说话好甜哦,嘴巴跟抹了蜜似的!我好爱你奶奶!”
她边说边抱了奶奶一下,奶奶不惯这西洋动作,嗔怪道:“哎呀走走走!快去睡觉!明天还要早起团年呢。”
腊月三十一大早,冯小河照例去市里卖香菇,佳慧则睡到七点多,不慌不忙地起床准备团年饭。菜单是前几天就拟好的,八个冷盘、八个热菜外加两个锅子、一道点心。听起来很复杂,其实很多菜都提前做好了,到三十这天只需要热一下。
奶奶和外婆也早早起床了,一家人不紧不慢地吃了早饭,才开始做中午的团年宴。厨房里热气腾腾,上下两格蒸屉里,摆放着一碗碗菜,有码好的粉蒸肉、粉蒸排骨、肉糕、香肠、腊鱼、猪蹄肉丸等,炉子上炖着老母鸡菌菇汤,液化汽灶上则用高压锅压着排骨,预备煨藕。等该加热的食物都上了灶,佳慧开始装冷盘。黄瓜拍碎拌皮蛋,菠菜焯水拌粉丝,莴笋切丝凉拌,再调制老醋花生,最后把冰箱腌制好的柠檬鸡爪拿出来装盘等等。
外婆晓得她要烤蛋糕,早早就端了盆柴火,把窑烧得热热的。等菜都准备得差不多,佳慧看看时间,便把做好的杯装蛋糕胚放进去烤着了。
十点多钟,冯小河和姑姑一家前后脚到了,大家上了坡,都往厨房挤,姑姑一来就挽袖子,问:“还要做什么菜?我来!”被佳慧和奶奶很不客气地赶到一边,“今天这是我们的主场,你边上嗑瓜籽去!”
姑姑和姑爹只好很不甘心地坐在炉边吃瓜籽喝茶,顺便尝了尝炉上炖的鸡汤咸淡。家里的对联还没有贴,奶奶便安排冯小河带着七宝,挨个门地贴对联。苗苗则带着爸妈,楼上楼下地参观了一遍。完了林芬跑进来问:“外婆,客厅的水仙花和蝴蝶兰开得真好!那水仙上怎么还剪的红纸圈圈挂上去了?”
“你大嫂说那叫招财进宝,”奶奶道:“你们晚上回家,把花一样带一盆回去!”
“太好了!那坡上的泥熊就是面包窑?真能烤面包?”
佳慧正炒菜,没听清,文琳忙说:“二嫂,我们都烤过几次啦。”
“太能干了吧!”林芬惊叹,又忙忙地转身往外跑,说:“以前也没亲眼见过这稀罕玩意儿,我再去看一眼!”
佳慧便对文琳说:“里面烤着杯子蛋糕,琳琳你去看看,要是烤好了就端出来裱花。”
文琳忙跟着去了,姑姑唠叨道:“做了这么多菜,你还烤蛋糕,哪里吃得下?”
“吃不下慢慢吃!”奶奶命令道:“今儿中午晚上都在咱家吃!这么些年轻人,几个小蛋糕难道还吃不下?”
“哟,”姑姑酸道:“这住在孙子孙媳妇家是不一样哈?还‘都在咱家吃’!”她故意学奶奶的腔调,“怎么每回在我那儿一吃完饭就吵着要走?”
奶奶边瞪她边忍不住笑,“等过完年我就住到你家不走了,我看你讨不讨嫌!”
“哎哟!”姑姑磕着瓜籽撇嘴,“住我那儿怕我讨嫌你,那住这儿怎么不怕佳慧讨嫌你?”
“奶奶,咱就在家住着,偏不去姑姑那儿!“佳慧在灶边笑着插嘴:“就要欠着她!”
老人上了年纪,最怕遭到子女嫌弃,因此听到姑姑和佳慧抢着要她,奶奶情不自禁笑成了一朵花,端菜去堂屋时,脚步都格外轻快。姑姑又转头对外婆说:“亲家太太,我有一说一,像佳慧这么能干又孝顺的姑娘,全世界打着灯笼都难寻!还是您打小教导得好啊!”
几句话说得外婆也是笑容满面,赶紧把姑姑家的三个孩子外带苗老师一通猛夸,厨房里顿时一片祥和。这会儿文琳和林芬也端着烤好的蛋糕进来了,后面跟着七宝、苗苗和三妹三个小尾巴。小蛋糕色彩诱人、香气扑鼻,文琳忍不住咽口水,问:“大嫂,怎么裱花?”
奶油已经打发好了,装进裱花袋,只需要挤在蛋糕上就行。文琳捏着裱花袋,小心翼翼地挤出两坨奶油花,苗苗和七宝眼巴巴地看了会儿,都喊:“幺幺,我来我来!”
三个人你争我抢地给十来个杯子蛋糕挤上了奶油,七宝一边挤,一边吸口水,却主动说:“我现在不吃。妈妈说要是饭后吃,我可以吃两个。姐姐你也是哦。”
话没说完,她赶忙又吸溜了一下嘴,口水差点掉出来。苗苗于是也跟着咽口水,点头说:“那我现在也不吃!”
文琳是师范专业的,一听就知道,这是大嫂在锻炼孩子的耐性,她佩服之余,却偏要使坏,举着裱花袋说:“呀,奶油还剩一点,你们也不吃吗?”
七宝和苗苗都紧盯着裱花袋,眼神充满挣扎。七宝喊:“妈妈——”
“可以尝一小口!”佳慧一边盛菜一边大声说。
两个孩子听到圣旨,齐声欢呼,珍惜地品尝了裱花袋里剩的奶油,又遗憾地去抱三妹,纷纷劝它:“真的不能给你吃,会生病”、“别生气,一会儿你也有很多好吃的!”
“三妹今天也有加餐,”文琳指着灶上的排骨煨藕笑道:“看,那么多骨头全是它的。”
最后一道菜是豆瓣鲫鱼,端上桌时几乎没地方搁。满满一桌菜,饭碗和酒杯都只能见缝插针地摆放。等菜上齐了,照例是要先拜祭祖宗,奶奶亲自上香磕了头,跪在垫子上喃喃祷告,希望祖宗们保佑全家老小健康平安。等文琳和林芬将她扶起来,外面鞭炮声已经炸得山响,大家这才围坐一桌,正式开饭了。
男人们喝起了酒,女人和孩子则喝热热的姜片煮雪碧。大家说着各种吉祥话儿,相互敬酒敬饮料,场面很是热闹。七宝面前也有一杯热饮,她对此极为满意,迫不及待地想尝尝,便喊:“妈妈吹!”
佳慧边和外婆说话,边端起杯子替她吹。苗苗见了赶紧也说:“妈妈吹!”
林芬便也端起杯子,一边替她吹,一边往女儿碗里夹了块肉糕。苗苗坐在爸爸和妈妈中间,快乐得小脸简直要发出光来。
等饮料吹凉了,七宝便小心翼翼地用小手捧着杯子,欢欢喜喜地说:“祝大家新年快乐呀!”
大家立刻纷纷端起杯子,大声说:“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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