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琳并不意外。


    任何用于强化契约的手段,都是源于信任和安全感的缺失。刚重获自由的恶魔,怎么会轻易地再次交付自由?


    恶魔绝非助人为乐的生物,她与恶魔的约定建立在利益互换,而不是信任之上,彼此心怀猜忌才是正常的。


    项圈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契约,一切都是恶魔主导,其中不包含限制恶魔能力的条款。如果恶魔到时发现柯琳并不具备驱使破灭之剑的力量,他很可能会了结她的生命,再去寻找下一位预言中的金发骑士。


    与恶魔交易是极其危险的,柯琳怎么会不知道?


    但柯琳是一位赌徒。正因心怀顾虑、别有企图、没有退路,她才愿意将自己拥有的全部押注,以确保万无一失。


    她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结太久,顺利结束了身体数据的测量。依照协议,梅尔会在三天后把成品抛弃在郊区,而茱迪丝会通过一些小手段,引导伯爵夫人派来的下一波杀手发现她的“尸体”。


    柯琳走出店铺,塞西尔等在门外。她的衣袖没来得及放下,挽在小臂上方,露出了手腕上的金属手镯。


    塞西尔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执起她的手腕嗅闻,微微皱眉后又放下。


    他的面容隐匿在宽大的斗篷帽兜下,柯琳看不明晰。于是她探入他的袖口,握住他的一根手指,轻轻晃了晃,“怎么了?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塞西尔摇头。


    他们花了一早上的时间在集市采购了足够支撑一周的干粮,启程前往曾经被迷雾笼罩的森林。


    据传言,发生在莱纳谷地的十三人失踪案与森林中出现血色雾气有所关联。而所有失踪者的共性似乎只有一个——他们从某一年开始摘下了鹿角吊坠,不再信神。


    不论这一点是真是假,很快就有一批神明的狂热信徒借题发挥,大肆宣扬此乃天降神罚,选择堕入黑暗的下场便是被深渊吞噬。


    柯琳对此表示怀疑。但血雾森林和失踪案听上去的确像是某种邪恶仪式。她又回想起那个诡异的梦,虽然这片森林与她梦中所见并不相同,但在那些模糊的片段中,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召唤你前来”。


    她有种预感,森林中的迷雾或许与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缘由脱不了干系。为了查清迷雾森林、破灭之剑以及穿越时空的秘密,她需要恶魔的帮助。


    虽然雾气已经消散多时,可人们仍旧忌惮着这一带的潜在危险,因此从郊区到森林的路上鲜有人烟。塞西尔也不用像身处集市时那样层层伪装。为加快脚程,他建议抱着柯琳前行,她没有异议。


    恶魔奔跑的速度快极了。这跟骑马完全不一样。疾风从柯琳的耳边呼啸而过,即使塞西尔牢牢托着她的腰臀,可她仍然觉得必须抱紧他的脖子才不会被风掀翻。


    正午刚过,他们抵达森林。


    林地是众多小恶魔的栖身之地。据塞西尔所言,小恶魔虽然喜欢恶作剧,但没有太大威胁。在成为人类最早开始驯养的一批恶魔之前,它们经常受到大型恶魔的捕食,所以深谙隐匿之道,总是躲藏在暗处。


    遍地的高大乔木是天然的隐蔽场所,宽阔的叶片层层叠叠地交织在一起,遮天盖日。除了乔木,不少地方也生长着低矮的灌木,时不时能见到小型动物的尸体埋藏其中。脚下尖刺横生,塞西尔放慢步伐,依然抱着柯琳,“等到了河边,我再放您下来。”


    灌木的刺无法划破恶魔的皮肤,却足以贯穿人类的脚掌。这时候下来只会徒增伤口。柯琳攀着恶魔的脖颈,为他拂去偶尔打在头顶的阔叶。


    “塞西尔,”她说,“以后别对我使用敬语了,好不好?”


    塞西尔愣了一下,面颊肉眼可见地迅速变红,“我……”


    “我们是同伴对吧?”她坚持,双手捧住他的脸庞,迫使他直视自己,“那么就叫我柯琳。”


    恶魔无措地僵在原地,不敢转动脖子,生怕控制不止力道让她扭伤手腕。


    柯琳对他投去鼓励的目光,见他吃力地翕动着嘴唇,堪堪吐出了第一个音。她哑然失笑,“用名字称呼我有这么困难吗?”


    恶魔依然难以启唇。柯琳故作失落地跳下他的臂弯,跑向前方的河畔。


    河水清澈见底,偶有几条鱼跃出水面。但它们终究游得太快,让柯琳打消了今晚加餐的念头。她将几个空水壶装满水,将其中一只递给随后跟上的塞西尔。他沉默地接过所有重物,挂在自己身上,仿佛只要不说话就可以避免被柯琳一直念叨着丢掉敬语。


    “我们先找个能够落脚的地方,”等塞西尔憋出那几个字实在太困难,柯琳打破两人之间的缄默,她拿出在黑市购买的地图,借着太阳的方位判断出方向,“趁日光充足的时候,多在附近转一转,说不定能发现破灭之剑的线索。”


    塞西尔如同得到赦免般迅速应允,环顾四周后指着河对岸被藤蔓爬满的石壁说:“您……我们今晚可以在那边的山洞中休息。”


    河堤对岸的树丛颇为繁密,阔叶树木的枝杈更加低矮,像是个藏匿的好地方。听闻近日有不少人听闻传言前来探险,最好还是不要让塞西尔这只大型恶魔暴露在普通人的视野中。


    思忖之间,身后的灌木丛中突然发出一阵轻微的动静——像是动物踩断了树枝,又把脚缩了回去。塞西尔显然也注意到了。他刚要行动,柯琳便抓住他的手腕,轻轻摇摇头。


    她没有立即转身,只说:“塞西尔,麻烦你先把我们的行李藏在山洞中。河堤周围很空旷,应该不会遇到太多危险。我留在这里看看。”


    塞西尔飞快地扫一眼周遭,确定没有危险后点头,轻盈一跃,落到对岸。


    柯琳目送他消失在掩映的枝叶后,站在原地没有动。保险起见,她依然随身携带着从黑市采买的防身药粉。身后再次出现窸窣的响动,她耐心等待着小动物放下防备,主动靠近自己。


    她没有等太久。


    一只犹如蜥蜴爪子般覆满细小鳞片的手扯了扯柯琳的衣角。


    “小姐您好。”


    开口的是一道稚嫩的童音,柯琳低头望去,是一只额顶生有一枚迷你犄角的小恶魔,从模样来判断,大约可以被看做恶魔中的小男孩。与柯琳在市区见到的被豢养作宠物的小恶魔不一样,眼前这位明显具备相当的智力水平,且能与人沟通。


    小恶魔因柯琳默不作声的打量而略显忐忑,讪讪地缩手,“请问……您要是有额外的食物,可以分我一点吗?”


    柯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友善一些,立即翻出一块面包,“人类的食物,你能吃得惯吗?”


    “没问题的,”小恶魔用力点头,接过面包,不自主地往她敞口的背包中探看。似乎意识到不礼貌,他吸溜着口水,收回视线,“感谢您,愿您旅途平安。”


    柯琳又拿出一袋糖果,塞进他怀里,“其实我是来森林里探险的。”


    小恶魔迫不及待地吃掉一颗糖,意识到她还有下文,便十分乖巧地捧着糖果和面包等她提问。


    “你在这片森林中居住了很久吗?”柯琳不着急直奔主题,东拉西扯地找到一些话题,努力让自己显得和善。


    “从出生起我就一直住在这里啦。”


    柯琳惊讶地赞叹,“那你很厉害嘛,可以如此流畅地用人类的语言和我交谈。”


    小恶魔不好意思地挠挠额顶的犄角,“森林里经常有旅行者出没,有些如您一样没有恶意,有些则想方设法地将我们消灭,为了能更好地分辨人类的善恶,我们也需要学习一些人类语言。”


    “我为我的同胞对你们犯下的罪行感到遗憾。不是所有人都能在一些问题上达成共识,人类之中也存在着斗争与残杀。”


    “我知道您是个好人,”小恶魔笑得天真,“毕竟您身上充满了恶魔圈占领地的荷尔蒙,会与恶魔成为恋人的人类,肯定不至于讨厌恶魔这个种族吧。”


    柯琳一噎,不置可否地干笑几声,顺势转换话题,“方才你说到森林中的旅行者——我听闻半个月之前这里弥漫着大雾,共有十三名旅行者消失在这里。你听到过什么古怪的动静吗?”


    小恶魔托腮想了想,点头,“我也是头一回经历过持续时间这么长的大雾,搞不清雾气是为什么出现的,但我的确看到过许多奇怪的人陆续地进入森林。”


    “每一个人都是独自前来的,没有别人陪同,甚至没有带行李,”在柯琳渐趋严肃的目光下,小恶魔继续说,“他们直奔某个地点——每个人的目的不同,但他们一到就开始念起奇怪的咒语。咒语召唤出的是一道漩涡,他们毫不犹豫地跨入漩涡,让漩涡撕碎他们的身体。然后,鲜血染红了迷雾。”


    柯琳蹙起眉,不自觉地抚摸起脖颈间的吊坠。


    这听上去像是一场献祭。


    “在他们……消失以后,整座森林有没有发生什么更加不同寻常的事情?”


    “森林本身没有什么变化,”小恶魔摸摸脑袋,欲言又止,“非要说的话……大概只有一些地方变热了。不过迷雾消散以后,有很多骑兵来过这里。他们好像是来抓逃犯的,据说抓到的逃犯会被发配到不同地方当奴隶。”


    “逃犯?”


    “我也不太清楚啦。森林的最北边是我们从不轻易涉足的地方,那里是不祥之地。他们似乎在半个月前抓到一名人类女孩。”


    柯琳掐了一下拇指指腹,坠在胸口的金属纽扣牵扯着细链,在颈侧留下一道勒痕。


    “半个月前”正好是她被装在囚车中运往维拉尔城堡的时候。小恶魔口中的“人类女孩”极有可能指的就是她本人。


    这场献祭跟她有什么关系吗?


    正当她出神思索的间隙,背包忽然被一股力道扯动。她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另一只小恶魔,他似乎不善沟通,只是踮着脚眼巴巴地往她的包里探。


    柯琳分了他一点饼干,不想又引来更多的小恶魔围拢。


    最早与她交谈的小恶魔被挤出去,焦急地叫喊,“你们不要挤呀,别把人类小姐吓坏了!”


    但小恶魔们根本不听他的话,自顾自地一拥而上,有的挂在柯琳的脖子上,有的抱住她的腰。她感觉有一只小小的爪子钩住了她胸口的金属纽扣吊坠,她神色一变,用力推开了面前几只小恶魔,“不许碰!”


    柯琳死死地护着吊坠,后坐力使她跌坐在地,但与此同时,背包也被抢走。小恶魔们争抢着背包里的干粮,掏出其中的瓶瓶罐罐丢来丢去。柯琳握紧腰间的匕首握把,正准备抽出,一只手按住了她。


    塞西尔已然来到她的身旁,“我帮您拿回背包。”


    然而话音未落,一只小小的药瓶朝他们飞来。塞西尔本能地抓住袭击物,可瓶口的木塞不翼而飞,七彩斑斓的药粉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彩虹的尾巴散落在柯琳头顶。


    柯琳躲避不急,打了个喷嚏。


    糟糕!


    来不及反应,大脑中的思绪在一瞬间被某个庞大而不可抗拒的念头挤占,再也容不下其他。


    柯琳身体酥软地倒在恶魔怀中。


    耳畔如同飞满蚊蝇般嘈杂,混乱之中塞西尔似乎叫了她的名字,自此,他的声音变得明晰起来,渐渐盖过了别的杂音。她满心满脑都是他的脸庞、他的语调,可她难以理解他的表情、他的言语。


    她变得无比奇怪,浑身上下仿佛被火焰灼烧,陌生的瘙痒与疼痛出现在震动的胸腔中,唯有贴近恶魔才能得到些许慰藉。


    不,这不是她。


    柯琳挣扎着咬破舌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但疼痛毫无用处,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朝恶魔伸出手臂,蛇一般缠住他。


    恶魔逐渐染上红色的眼眸中倒映出她的脸庞,她的表情似哭又似笑,渴求之中隐含着抗拒,笑意虚浮而黏腻。她环上了他的脖颈,而后直起腰,送上了自己的双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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