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末,盛承星的折花会又一次开场。
二皇子封王去封地,四皇子薨逝,五皇子闭门不见客,六皇子是盛承星的亲弟弟,七、八两位皇子年岁又小。
今年才走过一小半,盛承星在京中的势力却又一次,从去年张保山落马后的萧条中培植了起来,因此这一场折花会也格外热闹。
宿怀璟和沐景序都去,容棠跟柯鸿雪自然而然地也去淞园蹭了个热闹。
依旧住在那间有着漆红阁楼的小院,几人心境却和第一次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入住的第一晚,几人就在楼上搭起宴席,远眺园内繁花与夕阳,各自谈笑着饮下几壶酒。
第二天醒来,容棠没楼上下着残棋。见到他来,柯少傅微微一笑便晃了晃手:“世子爷早啊。”
于是容棠顺势上去,坐在了他的对面。
棋局纠缠着,看似胜负已定,实则四处都是杀机与生门,各自拼搏求生。
他懒得下棋,感受了一会儿暮春的晨风,问:“沐大人与怀璟呢?”
柯鸿雪落下一颗黑子,道:“去园子外面接人了。”
容棠皱了下眉,心底涌上来一股奇异的预感:“接谁?”
柯鸿雪轻飘飘地望他一眼,道:“五殿下。”
容棠怔住不过一瞬,旋即放松下来,并无多余情绪。
柯鸿雪觉得新奇,问他:“世子爷不觉得惊讶吗?”
“不觉。”容棠摇头,视线聚焦在那张棋盘之上,低声道:“他本就该是这样的人。”
断了腿会想办法远离京城,挖了眼销声匿迹三个月已经是极限,盛承厉怎么会让自己远离权力中心这么长时间?
哪怕祖制不允许身有残缺的皇子继位,但……只要没有其他皇子不就行了?
总有办法的,盛承厉只要活着,就有办法让自己成为仁寿帝几个儿子里最有可能当上皇帝的那一个。
但因为天道限制,容棠又不可能这么早就杀了他。
所以盛承厉有任何行动,在容棠的视角里都正常极了,无需过于担心,也不必慌张害怕。
比起这位男主,他更在乎的是那所谓正统的天道和主脑。它们才有可能为了推盛承厉上位,从而做出什么超出认知范围的事。
柯鸿雪注视他几瞬,蓦地一下笑了,随意往棋盘上落下一子,轻声道:“我有时候总感觉,我们应该有很深的缘分。”
方才提及盛承厉都没有半分动容的容棠,在这一瞬却不可避免地怔了怔,低眸敛下心虚,问:“比如呢?”
柯鸿雪:“比如前世见过,比如缘定三生?”
他说话一向这样,半正经半不正经,如此言语,外人听见会觉轻佻,以为只是玩笑。哪怕是宿怀璟和沐景序听见了,多半也不会有什么不悦的情绪。
容棠喉结却滚了滚,望着眼前纵横交错的黑白棋子,低声回:“或许
呢,谁知道。”
柯鸿雪定定地凝望他,眸光无法对视,便望向他乌黑的发。
良久,柯鸿雪轻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地道:“我近来偶尔会做一场梦,梦里是泼天的大雪,又是满地的金箔纸钱,我抬着一具棺材,一步一步从柯府的大门,走到郊外祖坟。”
他问:“世子爷,你知道那是谁吗?”
容棠沉默很久,抬眼望远处晨光和暮春朝阳,低声反问:“你说兄长究竟是冷清的雪花,还是热烈的朝阳?”
风过流云,阁楼上进行不该存在于这个时代的对话,柯鸿雪无言半晌,轻轻笑了一下,放下棋子起身,整理好袖袍与衣摆,向容棠行了个大礼。
彼此无需言语,全都明白这含义究竟为何。
因此容棠也没拦他,只将棋子一颗颗回收,然后与柯鸿雪重新下了一局棋。
等宿怀璟和沐景序回来的时候,棋局正下到一半,各自分不出胜负。
双寿布好早膳,四人落座用膳,容棠瞥见沐景序微微蹙起的眉,结合宿怀璟明显低沉的情绪,心下了然,明白大概是出了些不受控制的事。
他吃进去一口生煎,开玩笑地问:“是怎么了,盛承厉眼睛又好了吗?”
宿怀璟抿唇不语,沐景序望向他,眸中闪过一抹奇异的色彩。
容棠微怔,轻声道:“果然啊……”
宿怀璟问:“棠棠早知道会这样?”
容棠:“随口一猜,运气好猜中了而已。”
这可不是什么运气好坏的问题,盛承厉的眼珠是流云亲手挖下来盛在盒中送到宿怀璟手里的,莫说盛承厉没可能将自己的眼球取回去重新装上,便是装上去了,也只会是个死物,没有任何使用功能。
可赴会的各位官僚,今早在淞园门口看见的却是完完整整的五皇子殿下。
腿是好的、眼睛是完整的,消失的三个月仿佛只是随性而为,从来就不存在什么挫折与疾苦,甚至因为他即兴赴会,陛下特意命太监传话,令百官迎接。
这算什么呢?
宿怀璟情绪差到了极点,不自觉捏着容棠的手,心底那些若有似无的慌张快要藏不住。
容棠却反过来安慰他:“挺好的。”
宿怀璟疑惑,眉宇中锁着一层浅淡的忧虑。
容棠说:“总比他一直不出面好得多。”
天道对他的男主偏爱到了极点,谁都无法保证在盛承厉屡次失利的情况下,会不会有什么更为逆天的机缘出现在他身上,与其想着这种虚无缥缈的可能性终日惶惶,不如像现在这样,光明正大地彼此交锋。
延续之前每一世应走的道路,去玩弄人心、计算阴谋阳谋。
况且……
容棠眼神微眯了眯,轻轻拍了下宿怀璟的手:“于我而言,这是好事。”
宿怀璟不解地望向他,但到底一句话没说,只是点了下头。
四人心思各异,柯鸿雪望着沐景序,脑海中不断闪过
容棠之前问自己的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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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之后,他抬眸望向头不上什么情绪地,唇角勾出一抹略显讽刺的笑意。
……
折花会上与盛承厉有所照面是最寻常不过的事。
庆正九年那场宴会,男主在装病,又在背后布局,不适宜抛头露面。
而到了庆正十一年,前有西南都督张保山贪污军饷案,后有当朝天子的偏待,整场折花会上,除了宴席的主人,当属盛承厉风头最盛。
宿怀璟自然也没有收敛,无论哪一世的他,这时候都已经快要融入权力中心,御史大夫年迈,御史台快要变成他的一言堂,仁寿帝对其也颇为信赖,他离复仇只差最后一步,不可能不在此多做努力。
所有人都在这一年登上历史舞台,而这一场折花会便成了很多权力纠葛的开端。
揽月阁上依旧戏曲咿呀,宿怀璟和沐景序有政客需结交,容棠便跟柯鸿雪一起听戏。
等到月色洒满湖面,戏目散场,众人离去,容棠弯腰登上回去的船,甫一落座,船尾又被人轻轻压了一下。有人身穿杏黄华服,躬身望向乌篷船内,眉眼如画,似勾似缠,像是天生的尤物,眼角一颗泪痣惑人又精致,缀在两颗清亮的眸子下,任谁看见都会说造物主对其偏爱到了极点。
盛承厉问:“可否让我搭一程便船?”
柯鸿雪不动声色地婉拒:“船内空间狭小,殿下千金之躯,恐不适宜。”
盛承厉温声笑了笑:“是吗?可岸边船只都满了,若再等下去,恐怕只能等回程空船再坐,但这样一来,既耽误时间,又劳累船夫。”
他说着露出一点为难的神色,转头望向容棠,又问了一遍:“表兄,可以让我搭一程便船吗?”
柯鸿雪眉心微蹙,正想继续拒绝,容棠却做了个手势,抬眸与盛承厉对视,几息过后,他说:“淞园本就是皇家行宫,殿下才是主人,哪有这般请求客人的道理?”
容棠淡声道:“请。”
盛承厉微微笑开,跨步便进了船舱。
柯鸿雪并不想他上来,但容棠既已同意,他也不可能再赶人下去,而是动作自然地调转了方向,跟容棠坐到了一排,笑道:“殿下与臣等共乘一船,已是纡尊降贵,臣实在不敢再与殿下您平起平坐。”
盛承厉原要坐在容棠身边的动作微微一滞,略笑了一下,也不在意,便坐在了柯鸿雪先前的方向。
船夫划桨,水波悠悠推着船只前行,盛承厉有一搭没一搭地挑起话题,柯鸿雪滴水不露地回复着。
月色悠然,整座湖面上都是公子小姐的欢声笑语。
容棠想跟柯鸿雪说无需这么提防,但他又确实不太愿意跟盛承厉对话,索性一言不发,靠着船舱,透过小窗看向外面的湖面。
直到外面不知怎地,有惊呼声响起,柯鸿雪探身往外搂了一眼,瞧见不知谁家公子喝多了酒,正玩兴大发,换下了船夫,一边划着桨一边对月吟诗。
奈何划船技术实则太臭,歪歪扭扭一路撞到了不知多少船只,眼看着就要往他们这个方向划来。
柯鸿雪轻“啧”了一声:“丢人现眼。”
容棠看了看位置,发现他们恰好处在半边湖心,湖水深处。
用不着多想,他抬眸望向盛承厉,问:“你干的?”
盛承厉勾出一个愉悦的笑意:“表兄终于愿跟我说话了?”
柯鸿雪微微一怔,立即戒备起来,拉着容棠起身,想就近跳到别的船只上。
盛承厉岿然不动,眼珠漂亮得像是一双琉璃。
混乱的船流四下冲动,终于袭上这一处水流,却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就离开,丝毫没有预想中的天罗地网,宛如一场乌龙。
像是一个无伤大雅的惩罚。
盛承厉看着面前紧张过了头的两个人,笑着问:“我只是好奇,表兄你如何会来参会,是忘了那一杯茶了吗?”
刹那间,容棠浑身如坠冰窖。
没掉进湖里,他却听懂盛承厉的言外之意。
第一世,庆正十一年四月,容棠因为折花会上一杯下了毒的茶水,任务失败死亡。
盛承厉轻声问,非常不解:“你怎么会这么相信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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