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怀璟的登基大典之前,礼部还另外秘密办了个极小型的登基仪式。
卢嘉熙接到命令的时候愣了很久都没回过来神,再三跟宫里宣旨的太监确认,结果得到的都是肯定的答案。
于是在内务府太监、礼部司仪、以及一干狱卒的见证下,大虞出现了历史上第一个最匪夷所思、令人不解的登基仪式。
帝王甚至没有一身像样的龙袍,仅仅是将先帝那些还没在宫变中损坏的衣服挑了几件出来,也不拘良辰吉时,不管地点人物,潦草至极地匆匆给盛承厉办了个登基。
连当事人本人都一脸迷茫惊恐,而等他反应过来之后,突然撕心裂肺地笑了出来,笑到最后开始咳嗽,几乎要将心脏都从嗓子眼里咳出来。
咳完又开始哭,大笑着地哭,血泪从眼眶往下流,一滴滴地砸到衣服上,将那件本就皱皱巴巴的龙袍洇得更加寒碜,简直不应该出现在一个“皇帝”身上。
盛承厉仅一只手能动,气得要将龙袍撕下来,可礼未成,狱卒甚至不准他动弹,一边一个将其架了起来,完完整整地听完礼部宣讲的一套帝王登基流程。
等盛承厉名义上真的成了大虞的皇帝之后,狱卒才从他身边撤开,盛承厉愤恨地撕下龙袍,往地上一扔。
宣旨的太监忙将衣服捡了起来,搭在臂弯,轻轻地拂了拂上面灰尘,阴柔地道:“陛下何必动这么大气,这不是正是您一直以来期盼的吗?”
他拍拍衣服,一弯腰:“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简直是讽刺,是将盛承厉的脸面剥下来放在地面上踩。
他终于没忍住,恨声道:“宿怀璟呢,让他出来!”
“哎哟哟,陛下这还不清楚局势呢?七殿下的名讳岂是您能叫的,也不怕真被割了舌头。”太监又说,语调轻蔑。
盛承厉死死地看着他,眼神里似有刀子,怨恨化作实质,像是随时就会扑上去咬断他脖子一般。
但那是宫里待了多年的老太监,人情世故练达得不行,岂会怕他这样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帝”?
只见他往后退了两步,挥挥手,狱卒便上前将盛承厉按在地上,一件一件,将刚压着他套上的衣服又扒了下来。
“殿下说了,这衣服都是好料子,可不能在这牢里被随便什么老鼠蛆虫啃噬了去。”
说什么老鼠蛆虫,说的分明就是盛承厉。
他被摁在地上动弹不得,目眦欲裂,空掉的那一边眼眶里流下来血泪,骇人可怖,宛如地狱中受刑的厉鬼。
卢嘉熙被那视线一扫,心下一颤,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退。
他有些……害怕。
但还没等他退出牢房,身后传来几道脚步声,他回过头,看见宿怀璟正带着一行人进了天牢。
瞧见盛承厉那狼狈模样,他甚至还皱了皱眉,沉声道:“怎么弄成这幅样子?”
方才对着盛承还言辞嘲讽挑衅的公公一瞬间软了腿,连
忙跪下认错:“奴才知错,实是这死囚不听话……”
“什么死囚,”
宿怀璟打断他,“这是陛下。”
场面一时陷入寂静,没有人敢轻易应他这一声,沈飞翼给他端来一把椅子,宿怀璟懒懒散散地坐了进去,随手一挥,天牢里人便全退了出去。
盛承厉维持着之前被人扒衣服的样子,趴在地上,恶狠狠地瞪着宿怀璟,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
宿怀璟靠在椅子里,颈边不知为何有一道鲜糜的红色咬痕,衬得他整个人都有一种糜烂的美,触目惊心,勾人心弦。
这样的美丽出现在旁人身上,或许会引来灾难,但当其拥有者是宿怀璟的时候,只会让人觉得害怕,会不自觉便将其想象成高山之上、云巅之中,一朵带毒的花,圣洁、珍稀、却极其致命。
宿怀璟凤眸未落,轻轻地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问:“知道你父皇如今什么样子吗?”
盛承厉一怔,似是想到了什么可怖的事,浑身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了一下,一瞬间竟忘了维持那刻骨的怨恨眼神。
宿怀璟点点头:“看来你记得。”
“我将他吊在横梁上一天一夜,头发落了一地,又砍了四肢和阳-具,挖了一只眼睛,割了一边耳朵。”宿怀璟慢条斯理地数,丝毫不觉得自己对一个国家的皇帝使出这些酷刑有什么不对,他只是轻声反问:“跟他相比,你不觉得自己很幸运吗?”
既没有缺胳膊少腿,还让他当了一天皇帝,圆了这么些年的梦。
宿怀璟说:“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嗯?”
尾调带着几分近乎纵容的情绪,轻轻上扬,随口一问,就好像如果盛承厉说出来,他真的能替他实现、帮他满足一般。
盛承厉咬着牙,一张嘴却从口腔里吐出来一口血,心绪过于激荡,气血反涌上喉腔。
宿怀璟轻“啧”了一声,评价:“怎么这般不讲礼仪,冷宫长大便没有嬷嬷教你什么是君子之仪了吗?”
盛承厉气愤难耐,一字一句地问:“你跟一个死囚犯谈君子之仪?”
话音落地,空气里静谧几秒,片刻,宿怀璟低下头笑了出来,抬眼凝望地上的人,表情分明笑着,可那笑意一丝也未到眼底,更是一分不曾加热说出口话语的温度。
宿怀璟说:“好可笑,你的重点竟然在死囚上。”
盛承厉哑了哑声,没开口。
宿怀璟弯下腰,双手交握置于身前,轻声问:“你如何能算君子?”
他亲口诘问盛承厉是否没学过君子之仪,却也是他一字一句冷声道:你如何能算君子?
宿怀璟说:“我这段时间总忍不住会想,发生在我身上的那些苦难究竟是因谁而起。”
“我原本以为是盛绪炎,可当我砍了他的四肢,将其做成人彘之后,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看似报了仇,实则依旧不满足,于是我在想,我是不是找错了对象。”
盛承厉心下一震,天牢里分明没有任何变化,可却
无端多了些快要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压迫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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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清浅浅的两个字,盛承厉霎时间就莫名停止了动作。
于是宿怀璟那点不耐烦又吞回了肚子里,他靠进椅背,身上显现出来的是一种会令人不自觉多看几眼的慵懒气质,像一只刚用完美食餍足的兽。
他从身侧取出一块檀木腰牌,这物件一开始到他手里的还是崭新干净的,可这些年经年累月的抚摸摩挲,腰牌棱角都变得圆滑,云纹也被盘出温润的光泽。
宿怀璟说:“后来我想,如果棠棠是下来救我的,那我经历的那些苦难应该是为了遇见他。”
盛承厉讽刺地哼笑了一声。
似是猜到他反应,宿怀璟道:“但他不是。”
于是那抹笑意便停滞在了脸上,宿怀璟慢声开口,没什么剧烈波动的情绪,只是平静地叙述一个事实:“他不是,他是来救你的,那这样一来,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我遭遇的那些过往,其实都是因你而起?”
盛承厉瞬间僵在了原地,不敢动弹,死死地盯着宿怀璟。
然而对方只是从容不迫地反复把玩着腰牌,慢慢地说:“可如果我因你变得悲惨,你分明是施暴者,容棠为什么要来救你?”
盛承厉咬着牙不敢吭声,心头却一阵一阵地发冷,被挑断手筋的那只右手不受控制地抖动,显示着主人的惊慌与害怕。
宿怀璟望了一眼,收回视线,话题跳跃,随口聊天似的,问:“棠棠很喜欢看话本,你知道吗?”
盛承厉:“我……”
“你不一定知道。”宿怀璟打断他,似乎本来就没什么一定要得到肯定答案的意思:“你这么蠢,容棠帮你对付我想来就已经耗费了全部的心力,多半没有精力再去看话本,偶尔或许会听几场戏——”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神思有一瞬游移,半晌,低下头轻轻笑了,笑意比之前的每一个都温柔许多,轻声呢喃了一句:“原来是这样相熟的啊……”
他原还好奇,柯鸿雪分明没有真的要帮盛承厉的心,这两人是怎么玩到一起的,原来在这。
宿怀璟摇了摇头,插曲转瞬而过,他看向盛承厉,继续说道:“话本、戏剧、评弹、天桥底下说书人口中的志怪奇异,本质上都是旁人写的故事。构思在脑中,写到纸上,然后再传唱出来,主角或是一个人,或是一群人。”
盛承厉越听越冷,看宿怀璟的眼神跟见鬼一样,努力了半天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哑声问:“你在胡扯什么!?”
宿怀璟却问:“知道那些故事的共性是什么吗?”
盛承厉不答,他便自己回答:“那就是主角不论做什么都是对的,哪怕曾经是错的,最后也一定是对的。而与主角相对,故事里定然有一个反派,不论他是好是坏,内心到底怎么想,有什么未被补全写出的过往,为了与正义、善良、勇猛、多才、俊秀的主
”
;?”
宿怀璟顿了顿,笑着说:“我本该一再被你打败,只可惜你太废物了,输给了我,于是创造你的人,或者与你命运相绑定的存在,迫于无奈找了一个人——又或者是一个读者,来这里帮你打败我。”
他声音很轻,落在死寂的天牢里,却像是一颗火药炸在了旷野上,初时惊惧,紧接着便是无穷无尽的后怕和茫然。
宿怀璟低着头,并不像什么宿敌对视,只是波澜无惊的一眼,含着几分戏谑与嘲弄,他说:“这样一来,是不是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盛承厉牙齿开始打颤,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宿怀璟欣赏了一会他的丑态,站起身,居高临下地赠下恩赐:“我暂时不会杀你,既然你需要当皇帝,我就让你当这一天的皇帝,我也不会砍掉你的手脚,你父皇那边还缺一个伺候的人,你便日日去照顾他吧。至于寻死的话,我劝你最好不要,我想你应该对我有些了解,我让一个人生不如死的手段可比杀人的手段多多了。”
宿怀璟微微一笑:“对了,你既然伺候盛绪炎,可别让他死了,否则我会把你做成人彘,起来,你们父子二人不是本就这般一脉相承,互相觊觎着吗?”
盛承厉几乎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的牙齿了,他怨恨地攥起拳,指尖嵌进肉里也不觉得疼,这一下他似乎忘了害怕,挣扎着爬起来,踉踉跄跄地站稳,死死盯着宿怀璟:“为什么?为什么不杀了我?!”
天牢昏暗幽深,天穹的日光似乎永远照不进这里,宿怀璟将腰牌重新挂回去,抬手,状似不经意的轻碰了一下颈侧那道咬痕,神色柔和,低声道:“大概因为我发现你挺好用。”
他说:“你那句诅咒也很有意思,棠棠这些天对我很是纵容,我觉得开心,所以决定让你多活一段时间。”
盛承厉不可置信,近乎匪夷所思,他瞪着仅剩的一只眼睛看向宿怀璟:“你都…知道?”
宿怀璟好笑道:“那句诗很难理解吗?”
——参星出西方,商星出东方,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不外乎就是咒他跟棠棠这一生不复相见而已。
盛承厉颤着声问:“你不害怕?”
“怕?”宿怀璟重复,笑得很是讽刺:“你知道我最开始的想法是什么吗?”
“一开始我想着,这天下间都是蠢人,这世上没有良善,报完仇之后,我便一把火,把这世界全部点燃,烧他个干干净净一了百了。”
他说:“如果你是主角,有人为了救你送棠棠进来,我拿这天下付之一炬做威胁,你说我能不能把容棠绑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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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承厉拼命摇头:“不、你不会……”
“我会的。”
宿怀璟点头,非常好心地给他解释:“若无鬼神之力,容棠不会从我身边离开;若有鬼神之说,那这世界都是纸片上短短的几行字,我又有什么顾虑不去毁了它?”
“反正……我只是个反派啊。”宿怀璟笑得随和:“你尽管诅咒,我总有办法使你诅咒落空。”
他说:“于我而言,你唯一的用处也就这点了。”
因为这点虚无缥缈的诅咒,容棠这些日子对他极尽纵容,宿怀璟便觉得,这也算不上太差。
他勾了勾唇,迈步走出天牢,这一场荒唐至极的登基大典至此,终于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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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西面,问天塔上。
白发僧人浇着一只盆栽,似有所感,身子突然定了一定,水流快溢出来之前却又抬起手腕,壶中清水一滴也没掉落别处。
他摇了摇头,温温地笑着,算不上多么纵容,更多的是一种无奈。
盆栽里没有植物,只一朵白色的小云团。
慧缅伸手,轻抚了抚那云团,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谁对话:“你说容施主,到底知不知道我这七弟实际上是个白切黑的芝麻团子啊?”
容棠当日将这团-系统送来的时候,还是个不能言语不能动弹的死物,现在这团小东西却在慧缅手心底下剧烈颤动,整具团团身子都在抖,显是气得要命,就快要飘出盆子里冲到容棠耳边告状了。
慧缅松开手,状似惊讶道:“呀,你都觉得危险是吗?”
云团剧烈地上下抖动!非常危险!
慧缅凝眸沉思,片刻之后下定了决心:“那贫僧得走了啊,不然日后被小七发现我想拉他夫君入佛门……”
高僧想了想,有些牙疼,轻嘶了一声:“不好不好,还是早早云游去得好,咱家这小孩,生起气才不管你是不是他哥哥呢。”
“……毕竟我连兔子都没给他捉过一只。”
慧缅轻轻笑开,分明吐着槽,神色却格外和煦。
他转身,开始收拾出门要带的经书,阁楼之外,大虞正迎来勃勃生机,过路的云与风都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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