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闲语气淡然,神态悠闲,并没有生气、动怒的意思。
庄夫人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她真怕两个亲孙女,会起什么冲突。
退一步讲,就算水闲和水媖起了冲突,也是她不愿意看到的。
庄夫人才轻松了片刻,便开始自责。
方才众人都侧耳倾听,以为会有一场风波,那时她担心孙女之间会不和睦,也担心这边若是闹起来会让温澄江看笑话,却没担心过:闲闲初回侯府,面对着一屋子的生人,便面临着这样的局面,小女孩子会不会惊怒交加、会不会无所适从?
毕竟不是看着长大的,还是关心得少了。
庄夫人不无内疚。
“娘,对不起。”世子夫人声音低低的,很是惭愧。
庄夫人拍拍她的手背,“不怪你,也不怪你四丫头。”
水媗有意挑拨,庄夫人哪能看不出来?
庄夫人却也不忍心责备。因为水闲回来之前,府里是有意把水媗说给信国公的,毕竟水媗排行靠前。水闲回来之后,为了补偿她这些年在外面受的苦,府里决定换人。
虽然事出有因,但水媗确实是吃亏了,难免心中有气。
水媗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姑娘,郁愤难平发泄一二,长辈怎忍苛责。
水媗不爱读书,听到这话,愣了愣。
说实话,她不太懂是什么意思。
她向水娫求救,水娫慢条斯理告诉她,“这句话出自于《世说·品藻》,原文为:桓公少与殷侯齐名,常有竞心。桓问殷:‘卿何如我?’殷云:‘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意思就是,桓温年轻时和殷浩同样有名望,常常有一种竞争心。桓温问殷浩,‘你和我相比谁强些’,殷浩回答说,‘我和自己相处久了,宁愿作我’。”
“就是她不羡慕水媖,不愿意做水媖,愿意做水闲呗。”水媗道。
水媗纳闷极了。
居然不愿意做水媖,愿意做水闲?
当然水闲又美丽又聪明,看样子在家里还很霸道,可水闲太穷了啊,水媖何等的富贵。
水媗还想再问,世子夫人已经命丫环过来暗暗警告她了。
水媗只好作罢。
水媖虽然难堪,但不知怎地,心中涌起骄傲之情。
她不是侯爷夫人的亲孙女又如何?她生在侯府,长在侯府,她父亲是近卫指挥使、天子近臣,不管水媗、水娫、水闲这些亲孙女多么不服气,总之她水媖就是众姐妹当中最华贵、最奢侈的,最会享受的。
水闲回来了又如何?再怎么貌美如花,再怎么伶牙俐齿,也是没吃过没用过没见过世面,几样好菜摆在面前,便两眼冒光了。
这般俗气,怎么和她比?
她雍容大方,进皇宫赴宴,都不会出错的。
水媖细声细气,“做六妹妹也很好啊。”
好像很不愿意和姐妹争竞似的。
云雁思索片刻,自以为抓到了水闲的疏忽之处,“‘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这是殷浩的话啊。殷浩乃东晋时的清谈家,见识高远,度量清明,隐居多年,不愿出仕。后来应征出仕,为的是对抗大司马桓温。”
“殷浩奉命北伐,大败而归,被桓温弹劾,废为庶人,没几年便病逝了。”
“六姑娘,你借用殷浩的话,未免不吉利。你说呢?”
“而且,殷浩明显不如桓温。六姑娘这么说,也是打心眼里承认,你不如三姑娘吧?”
云雁说完,环顾四周,自得一笑。
水媖手藏在桌子下面,向她竖大拇指。
云雁更加得意。
形势对水闲好像很不利。
庄夫人想阻止,但另开一席的水傃、水僘也过来凑热闹,温澄江、越沧渊虽不便离得太近,也很关心的在往这里张望。庄夫人便犹豫了。
水闲要嫁到信国公府,统领一府事务,还是需要能干些的。长辈护得太紧,好像显得闲闲没本事似的,倒不好了。
庄夫人这一犹豫,那边已经热闹非凡。
水僘嚷嚷,“周旋什么?谁和谁周旋?也让我们听听呗。”
水傃好奇,“谁是殷浩?谁是桓温?”
水僘觉得水闲长得最美,就爱往她身边凑,“嫦娥姐姐你给我讲讲。”
水傃也喜欢漂亮姐姐,“六姐姐是咱家的,叫六姐姐。”
水闲倒也不烦这两个猴子般爱动的男孩,把桓温、殷浩的生平,大概给他俩讲了讲。
“六姐姐真是才女啊。”两个男孩惊呼。
云雁听得不舒服。
她是学士的孙女,才女应该是她,怎么会是水闲。
云雁追问:“六姑娘,你是不是承认了,你不如三姑娘?”
水闲仿佛很散漫的样子,“云姑娘你的意思是殷浩不如桓温,所以我不如三姑娘?”
“也就是说,你拿我比作殷浩,拿水媖比作桓温,是不是?”
云雁急着听答案,“是又如何?”
水闲冷笑一声,脸色无比的正经,“殷浩顶多算是志大才疏,桓温可是想要篡位的权臣反贼!桓温病入膏肓之际,还向朝廷索要加九锡的殊荣。众所周知,加九锡之后,便是谋朝篡位了!”
“你拿水媖比作桓温,敢问你和水媖什么仇什么怨?”
“水媖若是文官家的女儿,那倒也还罢了。毕竟文官只是夸夸其谈坐而论道。偏偏水媖是近卫指挥使之女,水媖的父亲,手-里-有-兵-权--”
云雁大惊失色。
水媖更是惊吓过度,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这顶帽子太大了,她戴不住,她爹更戴不住!
权臣、反贼,这些话传扬出去,那还得了?
云雁开始哆嗦,“你,你别胡说八道……”
水媖竭力想保持镇静、维持风度,“六妹妹,这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乱吃东西,顶多伤害自己的身体;胡乱说话,却可能伤害别人,引发祸端。
“哦,我怎么乱说话了?”水闲扬眉,“方才云雁把你比作桓温,你也没反对啊。”
“你心里面,也以为自己是桓温吧。”
“你,水媖,以-权-臣-自-命-”
水媖欲哭无泪。
她什么时候以权臣自命了?她只是以权臣之女自命……不是,她是以权贵之女自命……不对不对,什么叫她以权贵之女自命,她根本就是权贵之女……
庄夫人怒而拍案,“定襄侯府世代忠良,哪里来的桓温?”
水媖知道庄夫人的脾气,忙含泪跪下,“祖母,孙女从来没有拿自己比作权臣……”
云雁知道中了计,恨恨瞪了水闲一眼,和水媖并排跪下,“夫人,是雁儿失言了。雁儿情愿领罚。”
“你们两个啊,争强好胜,也得有个度。”庄夫人怒气未息。
到了这个时候,水媗和水娫再不情愿,也只好陪着一起跪下,“孙女也有不是之处。”
见水闲坐着不动,水媗出声呼唤,“六妹妹快过来,咱们定襄侯府的规矩,姐妹有一人犯错,其余的人都有不是。”
水闲坐得很安稳,“与我何干?我爹爹是定襄侯府义子,又不是亲生的。”
“我和你们又不是亲姐妹。”
“我就是个亲戚罢了。”
她轻轻巧巧几句话,噎住了水媗,也噎住了庄夫人。
庄夫人心里冒的这个苦水,简直比黄连还苦。
闲闲这些话,明明就是说给她听的。
闲闲这是有怨气啊。
哎,闲闲这傻孩子,不知道长辈有多难,不知道定襄侯府有多难。
庄夫人把水媖教训了一通。
无非是什么太过争强好胜,若不悔改,将来必定惹下祸端等等。
水僘人小鬼大,做了个比喻,“三姐姐,你今天这个事,就比如说你和一个高手交锋,高手卖了个破绽,你就以为自己要赢了,乘胜追击,结果被高手反制,反倒输了。”
“做人不能太得意。”水傃跟个小大人似的。
“哟,这话说得不错,谁告诉你的?”越沧渊听得很顺耳。
“我六姐姐方才告诉我的。”水傃趾高气扬。
“毕竟还是六姑娘高明。”越沧渊敬佩不已。
越沧渊敬佩的是水闲,温澄江心里舒坦,好像被奉承的是他一样。
没见到水闲之前,他很抗拒这门婚事;见到水闲之后,觉得好像也还可以?
当然了,这事不急于一时,婚姻大事,应徐徐图之。
温澄江离开的时候,水闲请师兄送他出府。
出府之后,温澄江便和师兄一起去了死牢。
“好不容易才打点好的,一定要静悄悄的,不要弄出声晌。”温澄江提醒。
师兄点头,“放心,小师妹交代了好多遍,我肯定记住了。”
难得的翻案机会,段逐虎不会抗拒,应该会合盘托出。
……
庄夫人训斥过后,命水媖回房反省。
云雁是亲戚,庄夫人并没有教训她,但云雁便自觉地跟着水媖一起走了。
临走,这两人偷偷地、狠狠地瞪水闲。
水闲一笑,开开心心的用餐,“羊方藏鱼,美味之极。”
出了门,水媖才反应过来,“祖母是不是还罚我不许吃午饭?”
“罚了。”侍女怯怯的应道。
把水媖给后悔的。
早知道方才多吃点了。
她可是没吃几口东西,怎么支持到晚上?
云雁安慰她,“媖媖,我陪你一起。”
水媖嘴上道谢,心里不无埋怨。
这算什么才女亲戚?没给她帮忙,净给她添乱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丢脸。
这天中午、下午,水媖和云雁这对难姐难妹,都被锁在房中思过,没吃没喝。
“咱们怎么反被那水闲给制住了?”云雁愤愤不平,“她也太狡猾了吧?”
水媖回忆,“雁表姐你想想,她是不是故意给咱们挖的坑?她在回答‘我与我周旋久’的时候,便想好怎么出击了?”
“她就是故意的。”云雁断定,“故意回答那么一句,故意让我抓着疏忽之处,然后她早就等着了,一击即中。”
“这个诡计多端的丫头。”
水媖和云雁摸着饿得咕咕叫的肚子,眼冒金星,满腔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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