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第 81 章

    沐蔺十分赞同:“这人只要打起仗来就不管不顾, 不过没有哪一次像这次一样打得这么不要命。”

    “不管怎么说。”陆起道,“打了胜仗就是好事,大人, 明天热点就刊登这则要闻吧。”

    陆久安攥紧手里的文书, 道:“刊登三日!让百姓好好看看这群边疆战士的功绩,要让他们知道, 我们此刻的安宁, 是别人用鲜血换来的。”

    “另外, 给县学教谕一份, 省的这群秀才未来为官,到了朝堂之上,整日的不干正事,就和武将干嘴仗。”

    “哟。”沐蔺睨了陆久安一眼,“这么早就护上了呀。”

    陆久安坦然以对:“那不然呢?大周难得有这样一位名将, 可不是要供起来。”

    陆久安说完迈开双腿就走, 沐蔺亦步亦趋紧随其后。

    “你知道我说什么。”作为韩致多年至交, 沐蔺决计再帮他一把, 给陆久安上一计猛药:“韩致倾心于你,你心里清楚,我那个朋友,活到如今二十七岁, 整日与一帮大老爷们为伍, 出入营帐,摸的最多的,怕是他那一把洗月长枪……”

    陆久安打断他:“韩将军才是27岁?”

    27岁就集荣耀功名于一身, 坐到大将军这个位置上,那得取敌人多少首级?

    陆久安佩服的同时, 又隐隐生出一丝心痛来。

    他想起韩致在疫病之初安慰他那番话,说他年仅十五就上阵杀敌,心里五味杂全。

    沐蔺大吃一惊,陆久安连韩致年岁几何都不知,难道真的是韩致剃头担子一头热吗,对接下来的话不免生出一丝迟疑。

    他瞅了瞅陆久安的神色,没有不耐,便犹犹豫豫道:“韩致二十七岁有余,不过这么久以来,我是头一次看他暗生情愫,我从来不知道,这榆木圪垯开起窍来,感情会这么汹涌。你是没发现他整日看着你的眼神,啧啧,我要是个女的,都要化在那样含情脉脉的目光中了。”

    陆久安扶了扶额头,不合时宜地想:沐蔺意欲撮合一对男的,若是让韩致长辈知道了,不知道会不会断绝他们两人的关系。

    其实对于这段突如其来的桃花运,陆久安也思考良多,一会是韩致默默无闻对他的付出,一会又跨不过内心直男那道坎,索性到了最后,自暴自弃地想,反正韩致在外御敌,不知何时才相见,总不能异地恋吧。

    异地恋不会长久的,到了最后都是以一拍两散的结局收场,纠结那么多做什么。

    这样一想,陆久安就仿佛说服了自己,安安心心继续搞起自己的事业来。

    沐蔺不屈不饶:“陆久安,你悄悄跟我透露一下,咱们都相处这么久了,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呗。”

    陆久安顾左右而言他:“他长辈会同意么?”

    沐蔺斩钉截铁:“决对会同意的!”

    陆久安不知道沐蔺为何如此肯定,不过他是不会相信的。

    韩致前途一片光明,晋南城里肯定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他这个黄金单身汉,钻石王老五。韩致的族辈肯定也要为他觅一段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的良缘。

    大家族势力盘根错节,他们靠着姻亲裙带攀附关系拉拢同盟,族中子弟的婚姻大事早已不是他们自己能够做主的。若韩致想要跟一个男人走到一起,定要历经千难万阻。

    沐蔺见他不以为意,刷地收起了折扇:“我今日点到为止,我只提醒你,依我对韩致的了解,他若是盯紧一块肉,就绝对不会松口。”

    陆久安笑眯眯道:“就不劳你费心了,若是我不愿,难道以韩大哥的性情,还能效仿那纨绔恶霸强取豪夺不成。沐蔺啊,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我想说,鲜衣怒马正是少年时,能享受的东西这么多,何必一定要去追求情情爱爱。得之我受之,添作我锦上罗浮,随缘就好。”

    沐蔺看了一眼陆久安姣好的面容,心里嗤笑一声:不知道被饿狼吞吃入腹之日,还会不会和今日这般嘴硬。

    陆久安先去道馆看了一眼,寻思着能不能捡点像水泥这样的漏,转了一圈,一无所获。

    接着陆久安又召了一帮子主掌水利的下属和衙役去田野间巡视水况。

    经过去年和洪水的博弈,众人对此事已经驾轻就熟,知道该查看什么地方,水位到达什么高度就该警戒。陆久安对他们也很放心,十几个人分工合作,负责巡视不同的区域。

    应平的耕地因为人口的增长及拓荒增长了一倍,去年看的时候还是一片杂草丛上,今年已经化作农田种上了粮食。

    不过因为开垦时间不长,土地贫瘠,只能算作下等田。种出来的稻子也是稀稀拉拉,一株禾全身上下占了大半的叶子,抽的穗可能连今年的温饱都无法维持。

    看来还得要继续以工代赈,陆久安边走边想。

    夏秋两季雨水充沛,稻田里积了水,这个节骨眼上,百姓也不敢掉以轻心,若是坐视不管,一年辛辛苦苦的劳作就全部泡汤了。

    所有一路行来,只见家家户户无论男女,都会任劳任怨来到田里来挖开田梗,把水引出去。

    几人到了去年怒江漏水的地方,见去年补的怒江口子完好无损,水利司放下心来:“大人,这里防洪沙袋堵着,后来又用土厚厚堆在两边,修得像铜墙铁壁一样,今年再来滔天洪水,我就不信这里还能冲破。”

    “闭嘴!”陆起训斥他:“什么洪水,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

    水利司本想拍马屁,被陆起这样一说,也自知失言,白了脸退到后头去。

    县令政绩主要看在政时是否劝课农桑,兴修水利。所以水利这个部门和税课司一样,从年前忙到年末,特别是七八月,水利忙得焦头烂额,分不出半点空余的时间。

    在陆久安还没上任之前,上一任县令贪图享乐,很少理这种政事,常常派三五个人当着农夫的面挖个土,意思意思,随便糊弄两下也就过去了。

    连带着他们这群在下面跟着办事的都松懈不少。自从陆久安来了以后,他一连到头还没停歇过,特别是陆久安刚到那会儿,新官上任烧的那三把火,又是绘图,又是修河,折腾地他们去了半条命,水利司就怕今年陆久安再整一些幺蛾子出来。

    去年有一个郭文顶着,今年主簿被撵下台,还不知谁来填补这个空缺。

    “大人。”陆起道:“今年水患较之去年缓解不少,应当是那是工事卓有成效,想来还能作用个三五年。”

    陆久安用力踩了踩草地,茂盛的杂草在他脚下慢慢挤出一小股水流。

    “河水不再倒灌,当然是好事,不过百姓天天都要手动引水,废时又废力,整日去田里舀水,都腾不出手来做其他的事了。”

    水利司站在后头,闻言心里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果然听陆久安继续说道:“去年遇到流民,接着又是疫病,没有精力做其他的事。今年冬天趁河水干涸,再召点人来修沟渠,造水车。以后利用机械代替人力,可以腾出不少劳动力出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水利司眼前一黑,苦着一张皱巴巴的脸,感觉未来的几个月似乎都要暗无天日了。

    他正在愁苦万分,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应答。

    陆久安的目光越过丛丛身影,直射向他:“考虑到县衙里一批人上了年纪,有心无力,不如告老还乡,待在家里颐养天年吧。”

    水利司心头一凝,陆县令这是在敲打他呢,他脑袋一时间转了几个来回,反应从来没有这么灵敏过,“谢陆大人关心,下官今年才四十有二,正值壮年,对于利国利民之事,下官义不容辞。”

    陆久安勾了勾嘴角,脸上看不出半分不悦:“那再好不过,去年看梨家湾那个水车腐烂损坏,在那么大的水冲刷下都没法转动,早就该更新换代了。今年除开淘汰梨家湾那个旧的重新修一个新的水车之外。水利探勘一下应平境内,看造多少水车,怎么修河渠,才能以最小的成本覆盖最多的范围,你们给一个方案出来。”

    水利司抹了抹脑门的汗,这么大的工程何年何月才忙得完,他诚惶诚恐问道:“不知大人什么时候需要。”

    “自然是越早越好。”

    “这……”水利司被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难住了,没有具体的回答,他也不好办啊。

    陆久安看他一眼,也不打算把人逼紧了:“这样吧,我也不为难你们,十月份把初稿交给我,预留两个月的时间,足够了吧。”

    水利司心下大松口气,试探道:“能不能完成下官也不敢保证,小的尽量。”

    陆久安轻轻哼笑一声,陆起则勃然大怒,一脚踹在水利司膝盖上:“是不是觉得大人仁厚很好说话,平日里惯着你们,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大人底线。”

    水利司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叫冤:“陆长随冤枉啊,小的绝无此意。”

    水利司此刻委屈得很,他态度如此恭敬,怎么就召来陆起凶神恶煞的驳斥。

    “你没有此意?”陆起恨恨道:“大人的命令你若觉得为难,是什么原因你就一条条清楚明了地摆出来,大人又不是那等不分青红皂白刚愎自用的人。莫说两个月,就是一个月在我看来也嫌多,偏你不识好歹想着得寸进尺,视大人指令若无物!”

    陆起很少会在陆久安在场的情况下越俎代庖发这么大火,实在是底下这群好逸恶劳的人不知足,给他家大人徒增烦恼。

    其余的人让陆起这一通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得噤若寒蝉,低着头惴惴不敢吭声。

    陆起唱了黑脸,陆久安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岂不是令他难堪,他背着双手,不见喜怒,唤道:“工部司匠何在?”

    工部司匠出列,陆久安道:“水利司是你工部管辖的人吧?”

    这是要殃及池鱼了,工部司匠恨铁不成钢看了水利司一眼,躬身告罪:“都是下官治下不严,请大人责罚。”

    陆久安不紧不慢道:“本官知晓工部这一年来劳苦功高,除了衙役,你们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可是本官自问没有亏待你们,不仅俸禄在原来的基础上翻了一倍,去年春节,本官还将陛下赏赐之物拨了大半给你们,你们还有什么不满的?”

    在其位谋其职,没有什么不满,事实上,陆久安是他见过的最平易近人最大方的上司了,工部司匠为自己下属里出了这样一个人而感到蒙羞。

    陆久安叹了一口气:“跟着我做了那么久的事,你们早该知道我是什么性格了。我一再强调工作应当提前规划,心里头有大致的方向,在合适的时候切入合适的事,条理清晰。去年兴修水利检视水况县衙里所有人都参与了的,造水车修沟渠本该由你们水利想到的事,现在反而让我开口提醒你们。”

    水利司终于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匍匐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帽子都磕歪了,极其狼狈:“求大人再给我一次机会。”

    陆久安眼神冰冷:“本官原以为经过一年多,县衙里弊端陋习肃清了不少,却原来还有这样的漏网之鱼。你任职水利司负责此事,本官不放心,从今往后,水利司另择其人,工部司匠,由你来推举一人,你应该不会让我再失望了吧。”

    只罚了水利司,已经算是最温和的处理方式了,工部司匠连忙称是。

    酉时夕阳西下,陆久安走了一天,回到县衙的时候渴得嗓子快冒烟了,陆起为他端来一盏冰糖雪梨熬的汤:“大人,按你说的,糖放的少,你喝点去火润喉。”

    陆久安接过来一饮而尽:“算了,这个不止渴,我还是喝茶水吧。”

    “茶水我也命人给你准备了。”陆起拍了拍手,小厮托着盘子送上来:“大人,这是蜂蜜柚子茶,在井水里镇过的。”

    这蜂蜜柚子茶喝下去以后,一股清凉的感觉直透心底,陆久安只觉全身毛孔仿佛都张开了:“舒服。”

    “大人喜欢就好。”陆起为他轻轻摇起扇子,心疼道:“大人明天就不用去了吧。县衙偌大一块,你要是凡事都亲力亲为,再好的身子骨也扛不住。”

    陆久安夺过扇子,丢在一边:“你今天跟我出去了一趟,想来也累了,别再跟前跟后地伺候了,先在那儿坐会儿。”

    “我不累。”

    “行,你不累,那你去把要闻赶出来。”

    “本地要闻和娱乐要闻我昨日就写完了,热点我打算引用诏令文书,在原来的措辞上稍加修改一下就好,我去拿来给大人看看。”陆起精神充沛,当即起身跑去书房。

    陆久安听着陆起渐渐远去的脚步声,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等待,想来是白天太耗心神了,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他这一觉睡得死沉,江预过来连着叫了两次都没反应,直到天上星罗密布,陆久安才幽幽转醒。

    “快去把热着的饭菜给大人呈上来。”陆起吩咐候在门外的小厮。

    陆久安感觉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饭菜端上来以后,也顾不得礼仪了,狼吞虎咽吃起来。陆起就在一旁递茶送水,担心他吃太急,噎着了。

    吃了七分饱,陆久安克制地放下碗筷,拿起绢布擦拭嘴角。

    “以后不要准备这么多食物了,我一人也吃不了那么多。”他看着一桌的残羹剩饭,对陆起道:“别倒了,明天我继续吃。”

    以前他也不懂珍惜粮食,自从来到大周,跟着百姓一起经历了这么多磨难,才体会到粒粒皆辛苦这句话。

    正收拾剩饭剩菜的小厮住了手,抬起头来看着陆久安,左右为难。

    陆起给他使了个眼色:“你继续收拾,按大人吩咐,明日端上来。大人,江护卫刚才来找过你,你是先看我写的要闻,还是先听听看他有什么事。”

    陆久安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想了想,道:“我前几日看你写的要闻,已经符合要求了,你自己看着办就好,以后全权交给你。把江预叫来吧。”

    江预很快前来,跟他说起谢岁钱上门求见的事:“我跟他说你出去了,他跑了个空,派人锲而不舍候在县衙门口,只等你一回来就去报信。结果一直到酉时你还未回,那童子才离开。想来应该是有什么急事。”

    “他能有什么急事。”陆久安懒洋洋地回忆,瞥到陆起手里的新闻报纸时,恍然大悟:“生活广场修建之前,他来求我要个广告位,我没有给,说是滚动竞标,结果竟把这事给忘了。过了这么久,谢岁钱可不是急吗?”

    “最近谢家可有什么事发生?”陆久问,若是没有事,想来也不会巴巴地追到县衙来了。”这个我知道。”陆起说:“他们新开了一家绸缎铺。”

    陆久安点点头:“这就是了,谢家应该要为他们新店打广告拉人流呢。算了,为了弥补我的失误,陆起,你后日在要闻上开一个商业板块,把谢家这个绸缎铺报道一下。”

    谢家的绸缎铺是谢家长子一手置办起来的,谢家长子也是个八面玲珑的。县衙派人去谢家询问绸缎铺的基本情况时,谢家长子立即反应过来陆久安的用意。拿出早早准备在一旁写好的内容,还知趣地奉上一笔丰厚的广告费。

    广告费被陆久安收到了应平财政里。

    他翻开看谢家长子写的绸缎铺的信息:绸缎铺名称、地段、商品内容等一应俱全,还贴心地把广告语都写好了,陆久安生出惺惺相惜之意,忍不住赞道:“这谢岁钱真会生啊,迄今为止打过交道的两个儿子都各有千秋,谢怀凉就不说了,这谢家长子在商业一事上独具慧眼,不容小觑啊。”

    一直以来,谢家都是他老子在出面和陆久安洽谈,看来以后商业战场上,应该会经常出现谢家长子的影子。

    八月底,接连下了几场瓢泼大雨,应平都有惊无险度过了。不过水泥的铺设暂时受到了降雨的影响,不得不暂停施工。

    目前水泥路在城东方向和城西方向各铺设了七公里,这两条道路,一条通往江州,一条通往别的县,都是必经之路。

    由于这一年整个江州经济萧条,各个县府百废待兴,自顾不暇,因此这两条路很少有外县的人踏足。

    然而今天,这条跨时代的道路终于迎来了第一批客人。

    彼时陆久安正站在熙熙攘攘的生活广场,沐蔺这个臭棋篓子对着下棋的两人品头论足,陆久安汗流浃背,后悔穿了这身繁复的衣裳出来。

    突然前方人群骚动,沐蔺顿时不说话了,兴致勃勃伸长脖子向那处张望,陆久安也闻声看去。

    人头攒动,日光白茫茫一片,生活广场边上种的海棠花沁着水珠,在路人来回碰撞间,折射出流光溢彩的颜色。

    人声鼎沸,有人高举双手欢呼,在那无数个晃动的人影中,立着一雪白的高头大马。

    陆久安以为自己被汗水糊花了眼。

    再定睛一看。

    真的是韩致!

    那人坐在骏马背上,似乎又黑了些,额头上还有一条未愈合的伤疤,刀锋般的眼睛里此刻全是缱绻的温柔,正对着他浅浅地笑。

    陆久安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心神一颤。

    他就这么僵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韩致慢慢打马而来,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已经远去,眼里只剩下那一人。

    韩致来到他跟前,陆久安喉咙发紧,轻轻叫了一声,连他自己都没听见:“韩致……”

    这时候,从斜旁里又钻出一条马来,马背上的少年年纪看着比陆起稍小些,居高临下打量陆久安,眼神桀骜不驯。

    他正在想这个少年的身份,却见他骑的马驹碰了碰啼霄的脑袋,亲昵异常,少年转过头不再看他,直直冲着韩致唤道:“爹。”

    陆久安随着这一声称呼,石化了。

    第082章 第 82 章

    韩致轻轻踹了小马驹一脚, 把马儿蹬开了,他朝陆久安伸出手来,一朵保存完好的蓝色花开在他掌心。

    陆久安脑子里一团乱麻, 没有去接。

    这个人口口声声说不会娶妻, 甚至上一次在离开应平的时候去而复返,就为了对他表明心意, 结果现在孩子都这么大了!

    陆久安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是失落多一点, 还是荒谬多一点。

    韩致固执地伸着手, 那多蓝色的花朵下面团着一坨厚厚的泥土,欢天喜地的尽情绽放着自己的美丽,尚且不知道自己远离故土,已经从落云来到了遥远的应平。

    傻乎乎的。

    陆久安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接过来, 似笑非笑地问道:“这就是瓦姬花?”

    韩致见陆久安勾着嘴角垂下头来, 用手指轻轻扯着瓦姬花的花瓣, 力道很小, 仿佛挠痒痒一样。

    他今天穿了一身银白撒花的锦缎长衫,大片梅花暗纹若隐若现,一条烟青祥云宽边锦带束在腰间,把他腰身收得盈盈一握。

    韩致舍不得移开眼睛, 只觉得陆久安身上无一处不在吸引着他, 令他怦然心动。

    韩致手心里都是汗:“瓦姬花生在边疆,我一直想给你看。”

    陆久安不置可否,把花还给他, 拍了拍手上的尘土:“一朵花而已,韩大哥不远千里赶过来, 路上一定很累了吧。”

    周围的百姓早在听说韩将军来到了应平后就汹涌而至,把生活广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那骑着马驹的少年被人群冲散在一边,离韩致越来越远。

    沐蔺好整以暇摇着扇子,似乎不受影响。

    韩致看了那被淹没在人群中不得脱身的小鬼一眼,突然身形一动,也不知道他如何使的力,揽着陆久安的腰放在了自己身前,避开热情的百姓:“先回县衙。”

    陆久安坐在马背上,身后是韩致滚烫的胸膛,啼霄每踏一步,他就感觉圈在他两侧的手臂上那结实的肌肉摩擦着他,韩致呼吸之间的热气喷洒在陆久安耳朵旁边,另他如坐针毡。

    啼霄很快脱离了人群,拐过一棵柳树,进入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子。

    “久安。”韩致突然箍着陆久安的腰紧紧往后一拉,滚烫的身躯贴了上来,韩致埋首在他肩膀上,声音嘶哑:“我好想你。”

    韩致身上仿佛还带着战场上冲天的血气,密不透风地包裹着陆久安,另他喘不上气来。

    陆久安微微一动,韩致张口咬住他白玉一般的脖子,用牙齿细碎啃咬着:“久安,我心悦你,倾心你,爱慕你,久安知道的吧。我不在的时候,秦技之有没有像偷腥的猫一样缠在你身边,你对孟亦台,没有再另眼相看了吧。”

    陆久安脖子被咬地痒痒的,手上鸡皮疙瘩冒了一层,这韩致自从上一次吻过他之后,整个人像变了一样,本来沉默寡言的像一个可靠的大哥,现在动不动就上手,嘴里还不知廉耻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不就是跟他表个白吗?他还没表态呢?韩致凭什么以伴侣自居说出那番话的。

    要是他真心实意也就算了,陆久安本来就摇摆不定,说不定被韩致揉着泡着也就稀里糊涂答应了,不过现在,陆久安磨了磨后牙槽,手肘重重往身后撞去。

    玛·德渣男,骗人感情天打雷劈啊。

    韩致被他发狠撞了一下,不痛不痒,右手握着他手肘轻轻拍了拍:“痛不痛。”

    陆久安冷笑:“韩将军未免管得太宽了吧。秦技之脚长在他身上,他要去哪就去哪。至于孟亦台,曾是名动江州的才女佳人,就算是对她生出别样的情愫,那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韩致眼神一暗,单手捏着他的脸转过来,浓黑的眸子里仿佛凝着化不开的积雪,在这样的逼视下,陆久安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将军,战场上那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所向披靡的大周战神。

    “我明明让你等我的。”韩致一字一句说道,语气里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韩致的手跟铁钳子一样,陆久安挣脱开来,用舌头顶了顶被捏得生痛的两颊,胡言乱语:“滚蛋,你让我等你就等你。劳资貌美一枝花,追我的人能排到晋南。笑话,你怎么不说你还有个儿子呢。”

    韩致一愣,突然笑起来,仿佛冰雪消融一般。

    他重新把陆久安抱在怀里,震动的胸膛随着笑声传递过来,陆久安不堪其扰,伸出手掌啪一声打过去,不小心正中红心,打在了韩致那张俊逸的脸上,巴掌声在无人的巷子里极其响亮。

    身下的蹄霄还不知道主人受了罪,踢踢踏踏欢快前行着,柔顺的鬃毛荡起优美的弧度。

    陆久安愣了片刻,底气不足:“神经病,我说的话你听不见么。”

    韩致置若罔闻,兀自笑了一会儿,抓住那只打人的手摩擦着他通红的掌心 :“韩临深,今年十三周岁,他爹在他四周岁的时候过继给了我。”

    什么意思?

    陆久安此刻仿佛被浆糊蒙住了脑袋,大脑彻底宕机卡壳了。

    韩致继续道:“久安,你怎么不想想,若是我亲生家子,我岂不是十四岁就要结亲生子了。”

    是这个道理没错……

    然而豁然开朗那一刻,陆久安恨不得化身成一只鸵鸟,钻到地底下去。

    看看之前他在做什么吧,像一个无理取闹的妻子,咄咄逼人揪着丈夫的辫子问罪。

    不,什么妻子丈夫的,他脑袋被驴给踢了吗,到底在想什么!

    韩致看着陆久安涨红的双耳,一颗心像是被放在蜜糖里翻来覆去地裹了一遍。

    这个人无论何时何地,面对他时总是那么从容优雅,仿佛除了应平大小事务,黎民苍生,没有什么能在他心里掀起半丝涟漪。

    现在,他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羞恼,似乎在他面前一瞬间变得更加鲜活起来。

    是他的久安啊。

    韩致叹息一声,情难自控,看着青丝下若隐若现的耳朵,滚了滚喉咙,含在嘴里细细品尝。

    陆久安懵逼地瞪圆了双眼,耳朵被韩致湿热的舌头反复亲吻舔!弄,僵直着身子不知所措。

    陆久安脑袋里响起自己不久前言之凿凿对沐蔺说的那番话,不争气地想:什么鲜衣怒马少年时,错了,他都快变成一个妾似琵琶斜入抱,任君翻折弄宫商了。

    他们现在是什么关系?手也牵了,吻也接了,算了,就当男朋友处一处吧,他还这么年轻,若是不喜欢,到时候踢了再换一个就是了。

    陆久安软了腰,掐着韩致的手臂做着无声地反抗。

    韩致食髓知味,亲上了瘾,抱住陆久安不撒手,手臂一贴上他,闻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胰子香,就欢喜得很,恨不得紧一点,再紧一点,把他揉碎在骨肉里,日日夜夜不得分离。

    啼霄似乎感觉到了主人的心情,脚步放慢了晃晃悠悠三步一退地走,短短一个巷子,硬是足足行了半柱香的时间。

    太阳暴晒着大地,几只知了停在河道旁的大树上此起彼伏地乱叫,街上偶有一个人影,也匆匆而过,没有人注意到巷子里的两人一马。

    过了一会儿,啼霄终于走出了那段明暗交错的小巷子。

    陆久安衣服也乱了,嘴巴也花了,一双眼睛蒙着薄雾。

    陆久安大发脾气,又给了韩将军一巴掌:“韩致,我让你停下,你耳朵聋了吗?人之所以为人,就是能够控制自己……”

    陆久安骂骂咧咧整理着皱巴巴的衣服,韩致用那双布满茧子的手一下下佛过他的头发,眉宇间说不出的温柔。

    陆久安收拾妥当,踩着马镫就要下去,韩致搂住他:“干什么?”

    陆久安佛开他的手:“放开,我自己走。”

    韩致嘴角微微扬起,手抖动缰绳,啼霄撒开蹄子跑起来,韩致按着坐立不稳的陆久安:“别动,小心摔下去了。”

    陆久安不敢再动,转过头很恨瞪了韩致一眼。

    啼霄不愧是大将军的良驹,跑起路来脚下生风,宝马和跑车一样,是男人的心头所好。陆久安坐在马背上,很快忘了刚才的不渝,感受着啼霄的速度眼睛微微发亮。

    风声里,韩致突然凑近了他耳边,陆久安当他故态复萌,正要发作,韩致的声音响起来:“为什么这一次百姓突然这么热情。”

    一看他到就如潮水一样涌过来,蹙拥着他们几人,他差点被挤得没法靠近陆久安。

    陆久安顿了顿:“我把你打了胜仗的事贴了出去。”

    韩致眼里沁着笑意,陆久安看不到他的表情,不过从他突然握紧的手可以想象出来,陆久安不自在地补了一句:“这等大快人心的国之大事,值得所有人庆贺。”

    韩致努力压抑住沸腾的感情,柔声道:“待会儿把瓦姬花种在府上,以后就能时时看到了。”

    啼霄很快到了县衙门口,他们在巷子里耽误了好一会儿,被落下的沐蔺和韩临深等人早已经回到了府上。

    韩临深一点也不认生,行走在县衙府里犹如踩在自家地盘上。

    沐蔺用折扇扣了扣他肩膀:“这么久不见,你这小子看了我都不知道招呼一声吗?”

    韩临深穿着和韩致如出一辙的窄袖骑装,脸色臭臭的,语气平板无波:“沐世叔。”

    这神态这语气,和韩致小时候一模一样。若不是沐蔺知道韩临深是过继来的,当真也以为是韩致的亲生子。

    沐蔺突然不怀好意地笑起来:“话说回来,我赌你今晚要被你爹收拾一顿。”

    韩临深听了眼皮也没抬一下,韩致刚把他带到边疆的时候,为了磨练他,不知道用过多少方法手段了,韩临深根本不带怕的,何况他又没做错什么事。

    陆起在前面带路,五谷窜出来,虎视眈眈盯着韩临深,陆起摸了摸它头顶:“是客人。”

    五谷收起警戒的姿态,毛茸茸的尾巴亲昵地扫了扫陆起的脚踝。

    “咦。”韩临深眼眸跟着转动,“这条狗蛮有意思的,和丰登有的一比。”

    “丰登?”沐蔺挑了挑眉毛。

    韩临深挺直身板,语气里尽是炫耀:“我爹今年刚训的一只狼,养在边塞,这次打挞蛮出了不少力,我本来想带它一起来应平的,我爹不让。若是你看到了,肯定大吃一惊。”

    陆起回过头,古怪地看了韩临深一眼,沐蔺哈哈大笑:“我现在也大吃一惊,有趣!”

    陆起带着人穿过游廊到了后院,韩临深左右环顾,矜持地落座,皱着眉道:“这就是陆久安的府邸?”

    沐蔺看着门外已经走远的陆起,端起桌上的蜂蜜柚子茶喝了一口:“别怪做世叔的没有提醒你,收起你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作态,这里不是落云城,是应平县衙,陆久安才是老大。”

    韩临深撇了撇嘴角,抬起右手对着桌面砸下去,枣红色的樟木顷刻间裂开蛛网一样的纹路。

    沐蔺点到为止,见韩临深不听劝,也不再废嘴皮子。若是到时候韩临深和陆久安闹起来,还能有一出好戏看。

    两人干巴巴坐了没多久,县衙的主人也回来了,沐蔺别有深意地吹了声口哨:“韩二,啼霄好歹跟着你立下汗马功劳,怎么粮草也舍不得喂啊。你看看,驼着你和陆久安两人,都累得没有力气了,这么久才赶回来。”

    陆久安对沐蔺的揶揄已经见怪不怪,韩临深稳稳坐在椅子上,也不起身,努力装作老成持重的样子,抬着下巴趾高气扬看过来。

    这目光犹如实质,陆久安想不察觉都难,看着韩临深那长酷似韩致的脸,陆久安疑窦丛生:这真是韩致过继来的儿子,而不是他十四岁发威种出来的?

    韩临深忽然霍地站起身,走到韩致旁边,腰上缠的铁鞭有意无意散落下来,从陆久安手臂上舔舐而过,擦出一道血痕:“爹,我饿了,吃饭。”

    这小兔崽子,陆久安差点破口大骂,怎么和他爹一个德行,当他好欺负是不是,一个两个给他身上添新伤。

    韩致抱着双臂没动,幽暗的眸子直直看着他,韩临深打了个寒颤,不甘示弱直视回去。

    父子俩就这么大眼瞪小眼互相凝视着,古怪的氛围只持续了两分钟,韩临深败下阵来,底气不足小声道:“爹,我知道错了。”

    韩致语气冰冷:“去扎两个时辰马步,午饭没了。”

    韩临深握着拳头跺了跺脚,恶狠狠地盯着陆久安,陆久安抱以一笑,十分嚣张地把手臂上的鲜血抹下来,放在舌头上舔了舔:“还好有韩将军大公无私为小的做主,要不然就让人恃强凌弱了。”

    韩临深磨了磨牙,大吼一声,埋着头从屋子里冲了出去。

    沐蔺想不到这么快就看了一场好戏,就是这场博弈也太快了,才刚刚冒出一个头,还没有高潮,就落幕了,他咂了咂无不可惜地说道:“陆久安,想不到啊,你连一个孩子也计较。”

    陆久安冷笑一声:“就是孩子才计较,熊孩子是病,必须得治。”他拍了拍韩致的肩膀表扬道:“做得好。”

    韩临深听着屋内笑声朗朗,委屈得像一个被抛弃了的可怜虫。

    来到应平县衙第一天就被罚,这等奇耻大辱,他一定要从陆久安身上找回来!

    好不容易扎完马步,他回到屋子里,诱人的饭菜已经被撤了下去,看着空空荡荡的餐桌,摸着咕噜咕噜乱叫的肚子,不禁悲从中来。

    刚才在前面引路的少年又走了过来,韩临深记得他好像叫陆起。

    陆起把篮子搁在他面前:“吃吧,我家大人说不吃饭长不高,怕你以后变成矮子,丢了韩将军的脸,特意吩咐我给你留了两个窝窝头。”

    ……

    第083章 第 83 章

    当天夜里万籁俱静, 韩致亦步亦趋跟着陆久安进入卧房,被陆久安轰了出来。

    韩致手里拿着方枕椅着门框不愿意离去。

    陆久安颇为恼火地按了按额头,想象不出这是堂堂大将军会做出来的事。

    第一天确定关系就想着同居, 想得倒美。

    韩致的手如铁钳一般牢牢抓着门框, 陆久安掰不动,咬牙切齿道:“你自己有卧房, 大热的天何必来跟我挤着睡。”

    韩致有理有据:“临深在我那里宿下了。久安 , 我很久没有见你了, 只想好好跟你夜话清谈, 你不想听听我是如何赶跑挞蛮的吗?”

    “不想。”陆久安不为所动,什么时候不能谈话,非得挑在晚上,韩致此举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手拿开,夹着你我可不管啊。”

    陆久安色声俱厉, 非常坚定地当着韩致的面关上房门。

    被心上人这样毫不犹豫地拒绝, 韩致窝着火回到属于自己的那间屋, 韩临深四仰八叉躺在床上, 呼呼睡得正香。

    他被推醒时,看到韩致面无表情坐在床边,他揉揉了眼睛睡眼惺忪地翻了个身:“爹,这么晚了,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睡觉了。”

    韩致一边解衣一边道:“以后不可冲撞陆县令。”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仿佛在说一件稀疏平常的每日琐事,但是韩临深听在耳朵里,却莫名觉得委屈, 他躲在黑暗里,心里的小人开始哗啦啦流着眼泪。

    “我想回晋南, 我要回我爹身边。”

    韩致已经脱下上衣,赤着胳膊光着身子躺在床上:“临深,不要闹脾气。”

    “我什么都知道。”韩临深低声喃喃,事实上,在边疆的时候,他曾撞破杨统领跟韩致汇报应平的事,后来经他旁敲侧击,知道了陆久安的存在。

    “陆大人光风霁月,心怀于民,将军很欣赏他。”杨耕青说。

    不是欣赏,韩临深早慧,韩致时不时温柔地看着陆久安送的热破发呆,他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那个英明神武悉心教导他的男人,再也不是他一个人的爹了,他以后要变成一个爹不疼没娘爱的可怜虫了。

    韩临深越想越伤心,扯过单衣把鼻涕泡悄悄擦在上面。

    第二日,韩致仿佛昨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脸坦然跟在陆久安身后一起进行晨训,韩家家风甚严,韩临深自然也难逃此劫。

    韩临深自打来到应平就憋了一口气,再加上昨日和陆久安的较量落了下风,他就下定决心想要扳回一局。

    韩临深战意蓬勃蓄势待发,陆久安瞅了他一眼,慢悠悠活动手腕做热身运动,等跑步口令一响,韩临深像个炮弹一样冲了出去,很快就没了影子,而晨训的县衙众人则按照平日的节奏不急不慢地推进。

    陆久安用胳膊肘捅了捅韩致:“韩临深精力一直这么旺盛吗?”

    韩致道:“我会管教他的,临深他可能刚从边塞到应平,还不适应,平日不是这样的。”

    陆久安可不这样认为,这小鬼一看就是青春期到了,正值叛逆的时候,他以前一直长在军中,被将士们抬着捧着,自命不凡。一朝来到应平这样的偏远小县,可不是带着优越感的么。

    韩致这个当爹的严苛以待,拿训练士兵的方法来教养他,对小孩儿真正的需求不闻不问,任其发展,说不定未来性格会有缺陷。

    陆久安调整呼吸,道:“我先提前说好啊,就算他是你大将军的儿子,若是平白无故来惹我,我不会听之任之,到时候定是要帮你好好教训他的。”

    韩致温柔地把自己儿子卖了:“你我不分彼此,你代我管教就好。”

    衙役们跑到终点时,韩临深已经百无聊赖地爬到了一旁的大树上,笔直的树干有一个成年人合抱那么粗,韩临深倒吊在树枝上前后甩动,耀武扬威:“你们真的太慢了。”

    陆久安盯着他的小腿看了一会儿,温和一笑:“刚才只是日常的晨跑,不讲究速度,不过我观小将军奔跑挺快,有没有兴趣比试一下。”

    韩临深自树上灵活地翻了个身,一跃而下:“好啊,和谁比?”对于从陆久安身上找回场子这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怀。

    “詹尾珠。”陆久安早有考量。

    詹尾珠自队伍中出列,她穿着短褐劲装往那儿一站,显得英姿飒爽。

    围观的衙役已经兴致勃勃开了个赌盘,以早上的鸡蛋为赌注,不过大部分都押詹尾珠这边,没有多少人看好韩临深。

    韩致粗略看了一眼,言简意赅:“她不是临深对手。”

    陆久安揣着手饶有兴致立在一旁:“看来你对亲自教导的人很有自信,真巧,我也很看好我手下的人,要不要我们也打个赌。”

    韩致侧着脑袋沉沉看了他一眼:“可以,如果久安你输了,今晚让我去你屋子秉烛夜谈,抵足而眠。”

    “行啊。”陆久安仿佛不再在意韩致对进入他卧房的执着,风轻云淡地踢了踢地上的落叶,羽扇一般的睫毛在阳光的照耀下,投射出一排好看的阴影:“若是韩大哥你输了,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

    自从他与陆久安挑明心意之后,对方再没有唤过他一声韩大哥,此刻再听他叫出来,韩致心里微微悸动。

    在韩致看来,陆久安自以为很好地藏住了狡黠的尾巴,殊不知韩致时时刻刻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再细微的神情,都逃不出他的眼睛。

    陆久安在他面前,如同一只被剥光了伪装的狐狸,表露无遗。

    “什么事?”韩致听到自己问。

    “哎,其实也不是很为难的事,就是到时候让你换个地方坐一坐,不多,坐一天就行。”

    比赛依然采取三局两胜,指令哨一吹响,两人都疾风一般冲了出去,短短一百米的距离,很快就分出胜负。

    韩临深得意洋洋地享受着衙役猛烈的欢呼声,他本来就对比试胜券在握,全力以赴之下赢了一局一点也不意外。

    “久安,”韩致悄悄抓住陆久安垂在身侧的左手,粗糙的茧子摩擦着他光滑的手腕:“你一定会喜欢塞外的故事。”

    陆久安好笑地抽回手:“韩大哥,你得意地是不是太早了点。”

    韩致道:“临深在军中被各大将领称为小猎豹。”

    韩临深跟着他在塞外的这些年,韩致一直不曾中断对他武艺的指导,像当年老将军锤炼他一般,每天辰时不到,风雨无阻地扎实基础,对于这个从小得他身传的儿子兼弟子,韩致确实很有自信。

    况且,刚才在晨练的时候,韩致对这个衙役里唯一的女子有些在意,便打量了几眼,足够他判定结果了。

    “是吗?”陆久安好整以暇地看着场中央:“詹尾珠在衙役里,被同差们称为游隼。那咱们就来看看猎豹和游隼,谁能更胜一筹。”

    随着陆久安语音刚落,远处的詹尾珠弯下腰来,解开裤脚,分别从里面掏出一个黑色布袋,詹尾珠把布袋扔在地上,砸起薄薄的尘土。

    詹尾珠腿上一直绑了负重!

    韩致微微一愣,韩临深张着嘴巴错愕万分看了布袋子片刻。咻地跑过来,把布袋上的绳子扯开,里面的沙子流水一般从他指缝里滑落下去。

    陆久安学着沐蔺的模样,对韩临深吹了个响亮的起伏转折的口哨,不计前嫌为他加油:“小猎豹,跑快点啊,你爹可把注全押你身上了,要是被我府里的游隼追上,那就有意思了。”

    韩临深何时受过这般折辱,气地眼眶通红,他恶狠狠瞪着陆久安,飞起腿泄愤踢了地上的沙子一脚。

    还比什么?他与腿上绑着沙袋的詹尾珠比试时,不过略胜两步。现在詹尾珠卸下负重,胜负已经明了。

    果不其然,接下来两局,詹尾珠游刃有余赢得了胜利。

    “哎。”衙役失望地一哄而散,本以为府里来了个小将军,可以灭一灭詹尾珠的威风,结果期望还是落空了。

    陆久安得意地扬起下巴,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将军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可不要忘记今日的赌约啊。”

    所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边陲的战士一直接受的是行兵布阵,搏斗杀敌的训练,奔跑速度倒是其次。

    詹尾珠不同,她身在衙役二班,一直是当成救援人员来进行培训,对救援速度一直有很高的要求,再加上陆久安从电脑里兑换的田径运动员的训练手册,平时一直有按照上面的方法对他们的肌肉以及爆发力进行提升,可不是拉了韩临深一大截吗?

    从一开始,陆久安就对詹尾珠会赢这个结果深信不疑。

    摆了韩致一道,捡了个漏,陆久安心情愉悦,连带着看熊孩子韩临深都满意多了。

    晨练完以后,衙役们有说有笑去食堂吃饭,韩临深还没有从打击中回过神来,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被韩致严厉唤了一声,才拾脚跟上。

    韩临深在军中因为大将军儿子的关系,被众将士爱屋及乌关照着。但是在应平,可没有人惯着他,要用膳?自己排队打去。县衙食堂里,众生平等,连陆县令都得照着规矩来。

    韩临深夹在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当中,跑晚了一步,差点连朝食都没吃上,还是打菜的几个食堂婶子看他气鼓鼓的甚是可爱,用沾了菜油的手毫不客气地在他脸上摸了一把,每个人把自己的饭食匀了一部分出来,才让他免受挨饿之苦。

    可怜韩临深意气风发出门,结果饱受凌·辱,脸上都是老婆子摸出来的手掌印,他碰一声把装着粥的碗重重搁在长桌上。

    “临深小将军不吃吗?”陆久安假仁假义地问。

    韩临深本来想吃的,被陆久安笑盈盈的双眼一看,梗着脖子赌气道:“嗟来之食,我不吃。”

    “嗯,还蛮有骨气。”陆久安故意道:“今日可没有窝窝头了。”

    “谁要吃你的窝窝头。”韩临深霍地站起来,把碗一丢,跑开了。

    韩致眉头紧皱,韩临深自打来到应平以后,仿佛长了一身的反骨,不知为何,偏生和陆久安不对付。陆久安按住他肌肉紧绷的手,喝了一口粥:“你放心吧,只要是人,最终都逃不过真香定律的。”

    对付熊孩子嘛,跟搓汤圆一样,面粉撒了水揉一揉,擀面杖锤一锤,方能张弛有度,服服帖帖。

    韩致剥了鸡蛋放陆久安碗里,小声道:“给你吃。”

    陆久安环顾四周,见没人看见,用筷子轻轻一戳,糖心蛋黄顺着孔流出来,混着粥黄白一片,他又用筷子对半分开,往韩致碗里放了一半:“你吃,你是武将,体力耗费比我快。”

    陆久安喝着粥,吃着小菜,问道:“你这次准备在应平待多久?”

    “挞蛮此番被我杀了一个小亲王。”韩致道:“他们精锐受重创,元气大伤,没个两三年应该缓不过来。”

    那就是想长待的意思,陆久安偏了偏脑袋:“你不在落云镇守,没有问题吗?”

    “落云是大周的边防,只要挞蛮不侵扰,就掀不起什么波浪。现在主要是训练骑兵,养足战马。越岐之地被我夺下,我们有了足够的牧场,战马便不愁了。雪拥十二骑都在边陲,走的时候,我已经把训练骑兵的事交给他们了。”

    陆久安吃完了饭,韩临深都没有折返来,那碗冷掉的粥和3个馒头让食堂打饭的婶子收了起来。

    陆久安吩咐道:“若是他待会儿来要吃的,不许给他。”

    第084章 第 84 章

    食堂掌饭的大婶偷偷觑了一眼韩致:“今天午食也不给吗?”

    神仙打架, 池鱼遭殃。看来县令大人存心要给小将军教训了,就是大将军在此,若是有个闪失

    最后受罚的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啊。

    陆久安给她吃了颗定心丸:“不给, 只要我没同意不管午饭还是晚饭都不给。小将军这么有志气, 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妥协了。放心吧,按照我的吩咐来做, 若是出了什么差池, 韩将军一律来找我算账, 是吧, 韩大哥。”

    韩致从头自尾对陆久安坑害自己儿子的行为视若无睹,仿佛对韩临深漠不关心。直到陆久安主动问起来,才伸出火热的手掌轻轻挨了挨他:“你决定就好。”

    县衙里的大部分衙役被陆久安派出去检视水况民田了,另有户部数人走乡访村核比人丁,以防出现户籍不全, 或者居者不报的情况。

    另外, 距离上次落户招人已经过去一年了, 陆久安也想知道在这期间, 应平有没有流入新的百姓。

    韩临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整个府衙空了一大半,阿多和杨苗苗在县学读书,少了孩子的欢声笑语, 似乎一下安静许多。

    “喂, 我说。”陆久安问:“我对韩临深太狠的话,你不会心痛吧。”

    韩致的态度,决定了陆久安到底要不要管这桩闲事, 又能管教到什么程度,毕竟他又不是孩子他妈。

    四下无人, 韩致捉住陆久安的手腕,与他十指相扣,认真地看着他双眼:“久安,我相信你,你对陌生稚子尚且心怀仁慈,你口中说的心狠,定然也不是什么心肠歹毒的事。”

    韩致面对挞蛮时,是一个杀气腾腾的铁血将军,面对陌生人时,是一个古井无波没什么表情的木头人,面对陆久安时,他就变成了一个深情款款情意绵绵的痴情种,仿佛要把陆久安困在他亲手织成的情网中,越挣扎缠得越紧,直到他陷落难脱。

    不知为何,陆久安愉悦地笑起来,手指作乱一般在他掌心打着转:“这么没有原则啊?要是你是皇上,我岂不是成了那祸国殃民扰乱视听的蓝颜祸水了。韩临深那小鬼真可怜,若是让他知道他唯一的倚仗被他最讨厌的人给拐走了,会气哭了吧。”

    想到那样的画面,陆久安恶意满满地纵声大笑。

    韩致纵容地看着他:“其实临深没有这么娇纵跋扈,平时有我教他文韬武略,有夫子教他诗书礼乐。不过现在,你教训他一番也好,省的以后闯了大祸。”

    “还请了专门的夫子啊。”陆久安奇道:“夫子人呢?”

    “还在路上。”韩致一语带过:“夫子年纪大了,不敢赶得太急,是我曾经的老师。”

    “韩将军的老师啊。”陆久安揶揄地笑了起来,“那定是有着经天纬地之才吧。”

    看着这样的陆久安,韩致感觉自己又忍不住了,心随意动,随便找了间厢房,在陆久安的惊呼声中,把他拖了进去。

    陆久安哪里知道韩致这么瑟胆包天,也不管是什么地方,想吻就吻了,上次在巷子里也是,若是让人看到,他的一世英名就毁于一旦了。

    陆久安甚至怀疑韩致是不是从小缺爱,导致他患上了皮·肤饥·渴症,总是如胶似漆地贴着他,不是握一下手,就是亲一下嘴。

    最可恶的是,这人一旦开了头,就不知节制一般停不下来,装聋作哑把他所有埋怨和呵斥当成了耳旁风。

    “好了好了,再吻一下我得处理公务去了。”

    “韩致,你真的,你是不是”

    “滚开我要饿死你儿子。”

    烈日炎炎,韩致被陆久安关在书房外,沐蔺正巧经过,幸灾乐祸道:“看吧,我说温水煮青蛙慢慢熬,你偏一步到位,这下好了,被拿捏住了吧。”

    “韩致。”书房内陆久安冷着声唤道。

    韩致不轻不重踹了沐蔺,推门而入。

    陆久安纵然心里有气,但是公务为重,在书房内处理了一些事情后,面色已经恢复如常,他把厚厚一叠文书扔在韩致面前:“去年那批招降的山匪,以你之见,该怎么办?”

    文书以表格的方式登记着招降的人员名单及身份背景,清清楚楚记录了他们劳动改造期间做的事以及根据他们的表现增增减减的表现分。

    怕韩致不清楚那些阿拉伯数字的含义,陆久安还特意解释了一番。

    “那些数字为0的,算是基本判定为改邪归正的。前面有条杠的,代表着负数,数字越大,说明其人越冥顽不灵。”

    很多还有家人存活于世的犯人,在劳动改造中积极主动,基本上表现都很良好。而那些孤家寡人的,颇有种得过且过,破罐子破摔的感觉。

    韩致道:“那些改过自新的,放回去吧。有我在,缉捕捉拿之事,我帮你看着点。”

    陆久安松了一口气,韩致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根据前几天巡视水况的情形来看,应平的耕种面积还是太少了,若是把这些人放回去,还可以填补一下空缺。

    不过他到底心里没底,就怕放虎归山。这一次他就打算趁韩致在应平的时候实施计划,只是他还没提出来,韩致就先替他说了。

    陆久安又找回了那种抱大腿的感觉:“那些表现分为负数的犯人……”

    “那些人给我吧。”韩致语气阴骛:“你给他们指了一条好好的阳关道不走,那就过我这儿的独木桥吧。”

    韩将军自有手段,陆久安没有再过多过闻,解决了心头大患,陆久安扯了扯衣领,懒懒靠在椅子上。

    韩致拿着那本文书,拇指在那些陌生的符号上来回摩擦作沉思。

    事实上,陆久安口中说的阿拉伯数字他之前在府上时略有耳闻,只不过没有放在心上,现在看来,这些符号笔画简单,方便书写。不仅可用于记录数字,说不定在军事上也大有用处:“若是由这些符号代替暗语传递情报信号,可以简单许多。”

    不知不觉中,韩致把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

    “暗语么?”陆久安随口接道:“用摩斯密码呀。又能说又能写,方便又快捷。”

    陆久安仰着头,脑袋舒舒服服吊在椅子后头,全然不知道自己又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韩致眼睛发亮:“摩斯密码怎么用?”

    陆久安手里把玩着白玉瓷杯,在桌上滋溜溜地打着转。

    与他灵巧翻飞的手指不同,陆久安慢腾腾地唤:“韩致,你知道吗?”

    韩致目不转睛看着他:“什么事?”

    “没什么?”陆久安坏笑起来,书房里响着瓷杯时不时撞击桌面的声音:“我刚才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骂你的话。”陆久安把瓷杯扣在桌上,那烦人的声音顿时止住了。他越过桌子凑近韩致,嚣张跋扈地掐着韩致的下巴:“我刚才用瓷杯骂了你,说你是浑蛋,将军定然没发现吧,这就是摩斯密码。”

    ……

    韩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抑制住身体里瞬间涌起的邪恶念头,他滚了滚喉咙,闭着眼睛,回忆着刚才听到的声音,模仿着用手指在桌面上一一敲击出来:“是这个吗?”

    “中间错了一个。”陆久安佩服得五体投地:“怎么会……你如何注意到的?我做得这么隐秘。”

    韩致揽着他的腰把他从桌子上拖过来,吻了吻他瞪圆的眼睛:“我一直看着你。”

    看着你的一举一动,从你嘴角扬起来时我就知道了,知道了你在打坏主意。

    人比人气死人,陆久安无奈地从桌上翻身而下。

    “不愧是将军,对情报一类的这么敏感,不过很可惜。”陆久安摊了摊手:“我只学会了两句。除了这一句,还有一个求救的信号,三短三长三短。”

    陆久安说着,为他现场演绎起来,这次,他换了另外一种方式,因地制宜拿了三杆笔,又从茶仓里翻出6颗茶叶,两边各扔了三颗,茶叶散落得随意,若是不知道的人看到桌上的东西,肯定察觉不出来有什么深意。

    “看,这也能算摩斯密码,方式不同,只要长短顿错是按照这个排序来就能达到目的了。”

    大周能用到暗语的情况很少,多是军中传递情报所用,哪里像电视剧里演的那般会有这么多阴谋诡计暗杀组织之类的。他此时在这里兴致勃勃地给韩致科普,也不过是因为男人天生对摩斯密码一种情有独钟的喜爱罢了。

    韩致埋头沉思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好了,你要是喜欢,摩斯密码我是教不了你了,阿拉伯数字和英文总还是可以的。”陆久安放低声音循循善诱,“想不想学啊韩大哥?”

    燥热的房间里吹来一股凉风,韩致突然抬起头,如狼似虎地扑过来,陆久安吓了一大跳,这韩致真是太不经逗了!

    “给你学给你学。”陆久安投降了,“不过你总得交点学费吧。”

    韩致乌沉沉的眼睛看着他,陆久安悻悻然退两步:“我闹着玩的,免费教学行了吧。”

    韩致闷不吭声摩擦着他后颈,摸得陆久安毛骨悚然。

    在他快要承受不住这种巨大的压力时,韩致叹了一口气,回卧房去了,不一会儿,他提着一个不起眼的箱子放在他手上:“我所有的钱财都在这儿了,全给你也无妨。”

    韩临深来到应平唯一的好处,便是没有夫子在他身边不停地念叨管束,韩致也不再严厉地拘着他,韩临深如同野鸟出笼,彻底放飞了自我。

    不过这样的日子很快就倦怠了,应平的那些水泥钟楼什么的,看一遍还挺新鲜,再看就没意思了。

    更何况,这几天为了和陆久安赌气,他一直在外面用食,又对金钱没有概念,用的时候大手大脚,手里的银两很快就被花光了。

    韩临深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得又快,一顿没吃肚子就难受得咕噜乱叫。

    韩临深摸了摸肚子,咬了咬牙,躲在食堂外面等陆久安用完膳走了,才偷偷摸摸跑进去,谁知道刚走到门口没两步,就被告知没饭菜了。

    “你莫要糊弄我。”韩临深指着食堂里面那群手忙脚乱的婶子:“他们在藏什么?还有,为何你躲躲闪闪不敢看我,莫不是心里有鬼。”

    食堂管事被抓了个正着,左右搪塞不过,一五一十和盘托出:“不是小的不愿意给小将军,是陆大人下令不许给你吃,若是在下违抗命令,可是要挨板子的 。”

    “好哇!”韩临深怒火中烧,他就知道是陆久安在背后搞的鬼,不敢堂堂正正地较量,只会这些阴损伎俩。

    他挟着满腔愤怒从大堂找到后院,又从后院找到书房,人影子都没摸到。

    “陆久安呢?”韩临深随手抓了一个小厮问道。

    “今日散学,陆大人吃完午饭就去县学接阿多和苗苗了。”小厮抬头看了看钟楼,“若是不讲西游记,应当是快回来了,诶,你瞧小的说什么,大人这不就回来了吗?”

    秋日的午后披着漫天霞光,斑斓的脆鸟困倦地躲到堂岩下,县衙的门槛在年初被粗心大意的衙役踢了一脚,断成了两半。陆久安在着人修葺被大火烧毁的膳房时,便顺便一道把门槛更换了,比之前那道还要高出几公分。

    清脆的笑声由远及近,陆久安今日没有束发戴冠,随随便便扯了根发带扎成了根辫子,长长地垂在肩膀右边。这个样子,显得他尤为青雅,像一个武象之年的文人学子。

    在过那道门槛时,陆久安双手用力,把他身边那个个头稍矮的小孩抱在了怀里。

    “那小孩儿,是陆久安幼弟么?”韩临深没头没脑地问道。

    “这个,小厮也说不上来,好像是杨统领的侄子。”

    陆久安放下小孩,左右手各牵一个,几人有说有笑,从他身边缓缓而过。

    “大人,夫子夸我聪慧,奖励了我一朵小红花。”杨苗苗从怀里小心翼翼拿出一张花瓣形状的红色剪纸贴在额头上:“我已经四朵了,凑齐五朵,就可以兑换想要的贽礼。”

    “甚善!”陆久安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苗苗有什么想要的贽礼吗?”

    杨苗苗认真想了想:“我想给祖父换个福袋,是孟夫子亲手做的,在庙里祈过福开过光的,能够保佑祖父长命百岁。”

    没有人注意到旁边站了许久的韩临深。

    “陆久安。”被彻底忽视的韩临深愈加愤怒了,他气呼呼地拦住三人,“你凭什么不给我饭吃。”

    第085章 第 85 章

    陆久安疑惑:“韩临深, 当日不是你说的,你不会吃嗟来之食么。既然那么有骨气,这县衙府的东西你都别碰。”

    韩临深气极:“我可是”

    “我管你是谁。”陆久安打断他, “你莫不是觉得自己身份尊贵就能随心所欲, 不可一世。小鬼,你夫子没有教过你识时务者为俊杰吗?县衙府里整个都是我的, 你要是想吃的, 行啊, 那就以物换物!要是没有本官看得上的物品, 那就以工相抵。”

    韩临深的身躯微微颤抖,眼眶通红,似乎忍受着莫大的委屈。

    “你公报私仇。”韩临深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你看不惯我,所以故意针对我。人言道稚幼为国之器蓄,我还未出总角之年,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让我做工以换饱食。”

    “是啊。”陆久安道:“生在鼎铛玉石之家, 当然不用担心裹腹之事。小将军, 你是没看过那些贫苦潦倒的家庭是如何生存的吧, 莫说你才13岁。那些年仅6岁的稚子,说不定就背着竹篓任人呼来喝去,只是为了讨一口吃食。你以前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那我现在告诉你, 你要得到想要的东西, 就得自己争取。”

    陆久安说到此处,把阿多拉到身旁:“阿多,年岁比你小, 在我县衙府训狗。”

    韩临深上下打量,哆哆嗦嗦指着阿多, 有些难以置信地问:“警犬是他训的?”

    陆久安没理他,又拉过杨苗苗继续道:“苗苗,目前在县学读书,敏而好学,上个月赚取小红花为我兑换了一本杂论;陆起,之前担任术学教师,现在负责撰写每日要闻;就连你爹也没吃白食,在县衙里兼做典狱长改造犯人。小将军,你能做什么?”

    他能做什么?

    军中战士说他骁勇善战能与小将争高下,夫子夸他聪明智慧,熟于经史有治国邦本之才

    那么,他能做什么呢?

    之前和一个女子比试都能落下风,害他连着几日没脸面见韩致,现在陆久安县衙府所有人都有一技之长,与这些人相比,他好像变成了一只微不足道的蜉蝣,在县衙府里泯然于大众了。

    “我可以”短短数息之间,韩临深百转千回,他思维被陆久安牵引,越想竟觉得自己越无能:“我可以扫地。”

    “好,是你说的,你可以扫地。”

    于是韩临深成了一名清洁工。

    每日一大早,韩临深被他爹揪着晨练完,就拎着扫帚苦哈哈去打扫县衙后院,由于他边扫边踢,边踢边骂,整个后院都是他声嘶力竭的叫屈不平,陆久安嫌他苦大仇深有碍双耳,就把他打发出去清理生活广场的垃圾桶。

    堂堂大将军之子,居然沦落到公众之地清理腌臜秽污,实在让人贻笑大方。

    应平炎热潮湿,垃圾桶放一天就臭了,韩临深被熏得差点背过去:“欺人太甚。”

    下午食堂吃饭的时候,陆久安见韩临深被折磨得焉了吧唧有些于心不忍。

    韩临深狠狠瞪了他一眼,化悲愤于食欲,当着他的面打了满满一大盘饭菜,颇有炫耀之意,陆久安好心提醒道:“农民种田不宜,要是吃不完就浪费了粮食。”

    韩临深怎么会领他的情,冷哼一声,依旧我行我素,然后吃到最后,剩了一半。

    刚有些松动的陆久安又化身为无情的恶魔,他温和地看着小孩儿:“韩临深,你可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之前你丢下满满一碗粥的事,我不与你计较,今日你实在吃不下,我也不逼你。我给你一直留着,不管多久,就是馊了臭了,你也必须倒进肚子里。”

    陆久安脸上笑容温柔,就像那日在府衙门口看到他抱着杨苗苗的神色,可他嘴里吐出来的话,却偏偏带着一股子胁迫威逼之意。

    韩临深扯了扯韩致的衣袖,拼命向他眨眼睛,仿佛在告诉他:看啊爹,这才是陆久安的真实面目,你一直被他伪善的表象给蒙蔽了。

    韩致不为所动:“陆大人没有说错,你自己好生反省。”

    韩临深被韩致毫不留情给了当头一棒,只觉得万念俱灰。他看着周围的人,仿佛所有人都与他站在了对立面,孤立无援。

    当天晚上,韩临深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想着来到应平以后,把以前没受的委屈都受完了,全都拜那陆久安所赐,嘴里反反复复来回喝骂“奸诈”“狡猾”“无耻之徒”。

    骂到最后,韩临深又困又渴,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望无尽的草原上左边晴空万里,右边倾盆大雨,豆大的雨点滴滴答答溅在灰色的城墙上。

    狂风大作,一片黑压压的铅云大军压境一般垂在落云城上空,伸出手脚整齐有序旋转跳动,天地间犹如被蒙上幕布漆黑一片。

    马儿嘶鸣,灌在风里飞速游走,恍若天外声乐。

    韩临深踩着硌脚的碎石来到小丛林,小兵拉着他的手:“小将军,咱们做的陷阱抓住了一只肥美的兔子。”

    “是吗?”韩临深大喜过望,跟着小兵的步伐来到陷阱边,扒开草堆,那陷阱里果然躺着一只又白又肥的兔子,正不断地蹬着四肢徒劳无功地挣扎,只是那兔子转过头来时,却长了一张陆久安的脸?

    “这……”怔愣两秒,韩临深很快抛开了疑惑,叉着腰畅快地大笑起来:“好哇,你也有落入我手里的一天。”

    既然捉了一只陆久安,那就把他带回去关在笼子里,断了他的水停了他的草

    这种想法还没有在脑袋里成型,韩临深突然看到那只人畜无害的兔子身形几经变化,竟慢慢变成了一只凶猛可怕的狮子。

    狮子张开血盆大口,对着他的脖子扑咬而来!

    “啊!”韩临深惊醒过来,满头大汗,他心有余悸摸了摸脖子,才发现因为睡姿不雅,半夜翻来覆去的,让被子给缠住了。

    前几日,陆久安着下人给他收拾了一间空的卧房,他就搬了出来。现在半夜独自一人在这空荡荡的室内醒来,周围寂静无声,韩临深想着那个梦境,恍恍惚惚感觉四周似乎潜藏着什么看不见的庞然大物,不由自主握紧了床头的铁鞭。

    第二天6点的钟声一敲响。韩临深便迫不及待敲开了沐蔺的门,将睡得正香的沐蔺自床上扒起来:“沐世叔,你可要替我好好教训一下那个县令。”

    他添油加醋把陆久安的恶行阐述了一遍。

    沐蔺被人扰了清梦,脾气暴躁,又不敢冲着这小祖宗发火,翻了个身问道:“你何必舍近求远,找你爹不就好了吗?”

    韩临深被噎住了,他倒是想啊,可是他爹一门心思吊在陆久安身上,已经不要他这个儿子了。

    韩临深坐在床沿边,大有沐蔺不答应就不走的架势,沐蔺直截了当拒绝了:“世叔我帮不了你,他陆久安睚眦必报,我可不敢轻易招惹,况且如今还有韩致给他保驾护航,你就乖乖给他认个错服个软。”

    韩临深如何甘心,咬着牙齿倔强道:“我若是给他低头认错,岂不是正好中了他奸计,背地里肯定幸灾乐祸地嘲笑我。”

    “陆久安是文人君子,不会做这样的事。”沐蔺嘴上这么安慰着,但心底里却笃定这就是陆久安那个墨痞会做的事,“他手里有很多好玩的物什,听你沐世叔一句,不会吃亏的……”

    沐蔺感觉自己就是他韩家的老妈子,操心了大的又来个小的。好说歹说,韩临深就是不听劝,沐蔺耐心耗尽,被窝一缩,还是睡觉吧。

    韩临深被吓得做了噩梦这一事陆久安自然无从得知,事实上,他现在也顾不得旁的事了,因为应平历经艰险,终于迎来了大丰收。

    先是申志托人来报讯,说那九分地应该会有史无前例的产量,喜地陆久安当即前往守着收成。

    那些稻粒颗粒饱满,金灿灿沉甸甸地压在谷穗上,散发着醉人又喜悦的清香。

    “快!收割!”

    9分地差不多600平米,十几个人一起劳作,干得热火朝天,割秧、脱粒、称重,2个时辰不到就完成了。

    最后总的一算,按照申志法子种出来的那3分地产出了80多斤粮食,和他当日面试时的回答相差无几;按照陆久安给的那本农科全书上的法子种出来的粮食则有130多斤,而申志结合自己经验和书里面的法子种出来的那块地,竟然产出了160斤的粮食,换算下来差不多一亩地有4石,比之他自己的方法翻了一倍!

    读数的户部官吏手指颤抖,呼吸急促,若是应平的百姓都有这个产量……

    陆久安同样高兴,不过让他更激动的还在后头,申志用木板呈来一株尚未脱粒的稻禾,陆久安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连声音都放轻了些:“这是那株嘉禾,真的一禾九穗了?”

    申志声音哽咽:“大人,不是一禾九穗,是一禾十三穗!”

    当日偶然发现那株疑似九穗的稻秧以后,申志就激动地睡不着觉,他心血来潮,挨个小心把稻谷找了一遍,结果最后那株九穗没成,反而找到了这株十三穗的嘉禾。

    十三穗啊!申志种了一辈子,别说没见过,就是听也没听过,种出了这株十三穗,申志觉得自己就算是死也无憾了。

    官吏猛地失声叫出来,他急走几步凑进一看,顿时杨眉奋髯,实在是这株嘉禾生地太好了!

    稻秧上不仅抽的穗多,穗上谷粒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粗略一数,一穗有一百五十粒稻谷,若不算空壳,这一株差不多就有接近两千粒……”大人,此等茁壮之禾,硕大之禾,祥瑞之禾,是乃大周承吉天运之相,当上报朝廷啊!”

    第086章 第 86 章

    报肯定要报的, 只是大周从来没有出过十三穗嘉禾,这报上去,势必要掀起轩然大波, 到时候麻烦也会接踵而至。

    陆久安可没有忘记, 原主是怎么被贬到江州应平县的。

    “久安,你在犹豫什么?”韩致凑近了悄声问。

    陆久安叹了口气:“我先上报江州府。”

    上报江州府, 和直接上报朝廷可不一样。若是越过江州直接送入晋南, 那就完全把江州府排除在外了, 说不定还会得罪上司。但是上报江州府, 只要稍微懂点官场的,就明白陆久安此举相当于把功绩白白拱手相让了,也不知道最后会落入谁的手中。

    官吏不知其中的弯弯绕绕,着急劝道:“不可啊大人,你若这么做, 不是为他人作嫁裳吗。”

    眼看着应平一天天好起来, 还得了这么好一个名扬天下的机会, 陆大人怎么反而退却了, 真是糊涂啊。

    “树大招风。”陆久安摇了摇头。

    官吏垂头丧气,刚才火热的心情也随着消失殆尽,申志拿起木板盖子小心谨慎地将嘉禾收起来。

    消息快马加鞭递到了江州府。军粮失踪案后,江州从里到外被清洗了一遍, 上一任江州知府甑谓收监在大理寺, 新的知府由内阁侍读学士余淮接任。

    上面很快派了人下来,却不是余淮的手下,而是一群守备军, 他们平时管理军队总务、军饷、军粮等职务,受提督巡抚管辖。

    这群负责护送嘉禾的守备军得了巡抚叮嘱, 打扮低调训练有素,在经过水泥路的时候只微微一怔,目不斜视直接进入县衙。来到府上后,他们也没有过多寒暄,目标明确只取嘉禾。

    陆久安拿出一块长方形的锦盒,锦盒里面铺了厚厚两层绸缎,稻穗用银线妥善固定住,防止路上因为颠簸损坏。

    户部的官吏一脸割肉放血的痛苦表情,盯着锦盒扼腕叹息。

    眼看着锦盒已经触到了最前面那人指尖,这时候,韩致突然推门而入。

    “韩将军”守备军看到他时怔住了,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去,躬身行礼。

    当日那通判可能不识得他,但是守备军经常与军粮打交道,一眼就认出来了。不过因为韩致来应平没有大肆声张,因此知道他待在应平的人不多。

    韩致从怀里掏出一个玉佩,那玉佩通体翠色剔透,莹润光泽,繁复的花纹上,浮雕着一个龙飞凤舞的“韩”。

    韩致把玉佩放在锦盒上,一并推到在守备军怀里,他按着对方的肩膀,手下微微使力,守备军便动弹不得。

    “告诉巡抚大人,随我的玉佩,一并递上去。”

    守备军为难地僵在原地。

    锦盒上面挂着韩大将军的佩玉信物,相当于明明白白的告诉所有人,应平这株嘉禾的功绩,有韩将军作保,谁都不许动。

    若是这样,那巡抚及背后的人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怎么了?烫手么?”

    韩致语气冷然,摆明了要插手此事,守备军便知道事情已成定局,再如何施展手段都不过是徒劳无功。也不知道这应平一个小小的县令是如何与镇守边疆的韩将军结识的,居然得了他的青眼。

    守备句怀抱锦盒飞速离去。

    “韩致,我”陆久安眼神复杂,十分动容。

    韩致回身轻轻拍了拍他后腰:“这下有巡抚做出头鸟,久安就不必担忧了。”

    说来巡抚也确实倒霉,若是没有韩致在,这株嘉禾确实就由他占为己有了,到时候朝堂之上,根本不会提及应平,哪还有这个小县城什么事。可惜的是韩将军不仅在,还愿意为陆久安作保,让巡抚去做那出头鸟,吸引了大半的目光,陆久安则躲在后头,安安心心地拿好处。

    官田收获颇丰,百姓的农田也不遑多让,站在县城门口一眼望过去,目及之处,是一片随风起伏的浩瀚稻浪。

    “应平年年遭灾,百姓民不聊生,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啊。”户部书吏摸着冗长的须髯感叹。

    可不是嘛,来往的百姓肩上扛着农具,这里面有应平本地土著,也有去年才刚刚落户在应平的人,无一例外,脸上都是满足的笑容。

    “走吧,下乡去感受一下百姓的喜悦。”陆久安走了两步,突然停下来,“今天放韩临深一天假,不用他清理垃圾桶了,让他一起来。”

    韩临深只当陆久安良心发现,他难得得了一天清闲的日子,扫帚一丢,就想溜之大吉。

    来传话的陆起比他高了两个头,伸出手轻轻松松揪住了他衣领:“大人只说你不用打扫了,可不代表你可以任意妄为,跟我去见大人。”

    韩临深师传韩致,可不是陆起能够轻易制服的,韩临深一个巧劲,就从陆起手中挣脱而出:“我不去,我哪儿都不去,我就在府里等他们回来行了吧。”

    “不去没饭吃。”

    ……

    等陆起带着别别扭扭的韩临深到了之后,陆久安下令一起向着稍远的民田出发。

    秋季正是老天爷喜怒无常的时候,有可能前一刻还是艳阳高照,下一刻就下起了瓢泼大雨。因此农民要赶在变天之前,尽快把粮食抢收回家,田间乡野都是农民劳作奔波的身影。

    陆久安带着众人在一棵茂密的樟树前席地而坐,这里视野开阔,方圆几里的景象都尽收眼底。

    “韩临深,你知道吗。”陆久安嘴里衔着一根杂草说道:“你那天倒掉的米饭,就是他们这样种出来的。他们要经过播种,育苗,插秧,捉虫,只有最后扛过风吹雨水患干旱方能成熟。这里面若是任何一步没有做好,大半年的辛苦都将白白浪费。”

    韩临深捡了一片叶子拿在手里把玩,看不清楚神色。

    田间农民分工合作,一部分人弯腰割了谷子,堆对整齐放在一边,另一部分推着脱谷木器沿着堆放的方向前进,那脱谷木器四四方方,犹如一个放倒的柜子,又大又笨重。

    推到相应的地方后,农民抓起稻秧不停击打木器内侧,谷子就脱穗掉在里面,最后被铲到一旁的竹制箩筐中,完成了收割。

    陆久安问:“怎么样,你觉得跟着你爹栉风沐雨训练难些,还是在地里收割谷子难些。”

    韩临深看了一眼韩致,后者金刀大马坐在陆久安身侧,面无表情。

    “就割一下谷子有什么好难的,看着也不费力。”韩临深小声嘀咕。

    陆久安扯出嘴里被嚼烂的野草,又重新揪了一根塞到嘴里:“正好你有一身的蛮力没处使。不如这样,韩临深,今天我给你一个机会,你下去跟着体验一下,他们不休息你也不休息,若是你能坚持到今天下午6点。我就不让你扫垃圾桶了,以后都免费给你饭吃怎么样。”

    韩临深拳头不由自主握紧了:“你说的当真?”

    “我说话算话,有你爹在此做证。”

    两人碰了碰拳头,算是简单定下约定。

    韩临深顶着头顶斗大的太阳在割稻谷,陆久安一行坐在树荫下纳凉;韩临深吃了饭跟着继续劳作,陆久安等人闭目养神。等他们睁开眼时,韩临深从负责割谷的位置换到了脱穗,他剥了外衫,挽起袖子,细长结实的手臂高高扬起,在太阳照射下可以看见连串的汗珠。

    “小将军性格坚韧,连收割稻谷都忍受得了。”有个下属挂着谄媚的神情对韩致讨好道。

    他虽然是为了拍马屁,说的却是实话,早年他跟着家里一起干过农活,真正的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身毛病就是那段时间落下的。后来除非必要,都是出钱请的田地较少的乡邻帮忙,当过农民的人才真正知道其中滋味。

    韩临深也说到做到,除了进食喝水,他中途没有停下来休息过。

    下午6点,韩临深放下手中的农具,直到他走到面前,陆久安才发现他肌肤·裸·露的地方,密密麻麻遍布着细小的伤口,这些全是锋利的稻叶划出来的。

    韩临深一声不吭仰望他,陆久安看着他晒得通红的双颊,即没有说一句关心的话,也没有问他感想如何,只说道:“走吧,你既然做到了,我也兑现我的承诺。”

    韩临深默不作声静静跟在他后面。

    韩临深其实已经饥肠辘辘了,他在打饭的时候,习惯性地添了两大勺,想了想,刨了一半下去,陆久安看在眼里,碰了碰韩致:“幸好不是块朽木,还算孺子可教。”

    身上细小的伤口韩临深尚且没有放在眼里,在边疆的时候他受过大大小小的伤,最深的伤口在他腰腹上,那里至今有一道四寸长的狰狞伤疤,那是他在对着木桩练拳时,被折断飞溅的尖锐木头不甚划伤的。

    韩临深难以忍受的是饥饿!还有那细细密密无处不在的痒!

    稻谷的细绒粘在皮肤上,顺着伤口钻进去。

    韩临深只感觉全身上下仿佛被无数只蚂蚁啃咬着,脸上,胳膊上,大腿上,让他想要立刻跳进冰冷的水里,似乎只有被刺骨的冰水冻得瑟瑟发抖方能解脱。

    韩临深三下五除二快速吃完饭,他打算拎着木桶去后院,那里有一口井。

    他回到卧房,却见屋内摆放着两个宽大的浴桶,陆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用热水洗才有用,洗完在另一个桶里泡一下吧。”

    韩临深泡完澡,夜幕已经降临,他伸手去够衣裳,腰腹的肌肉酸软无比,差点没站稳。

    收割粮食其实并不如他想得这么简单,割稻谷时需要时刻弯着腰,脱谷时要大力甩动手臂,他仅收割了一天,就感觉比训练三天还要累。

    门上映着一个高大的身影,韩致拿着一管膏药推门进来,他取了衣裳扔在韩临深浴桶旁,在床沿边坐下了。

    第087章 第 87 章

    “把水擦干净过来, 我给你背上涂点膏药。”

    清凉的淡黄色药泥抹在伤口处,很大程度上缓解了痛痒的症状,韩临深不太适应韩致这么直白的关心, 他通常只会把药膏丢给他, 让他自行处理。

    韩致为他涂好药,又扯了一张干燥的布搭在他不断淌水的湿发上:“这药是陆县令给的。”

    若是之前, 韩临深肯定就大骂陆久安猫哭耗子假慈悲了, 不过今天, 他像是累极了, 嘴巴动了动,到底什么都没说。

    韩致又道:“我也不问你为何排斥他。吕夫子应该教导过你,要懂得分辨是非善恶,不要仅凭个人喜好去揣测定论他人,否则到你用人之际, 得到的都是阿谀逢迎之辈。希望今晚你好生自量, 到了明日, 能稳重一些, 你爹他对你寄予厚望。”

    韩致用宽厚的手掌抚了抚他发顶,韩临深眼眶募得一红。

    韩致谨遵陆久安的叮嘱,放下将军威严的架子,与韩临深进行了一场深入友好的父子之间的交流。

    灯火静静燃烧, 衬得屋内更加温情。

    韩临深眷念地拉着他的袖子, 把韩致送到他卧房外,他驻足在门外,眼巴巴地看着韩致, 大有想要回顾幼时躺在他怀里同床共寝的舐犊情深。

    韩致不动声色催促他:“回去睡吧,已经很晚了。”

    等韩临深一步三回头离开以后, 韩致脚步一转,来到了陆久安的屋外,屋子里的蜡烛早已经熄灭,此刻漆黑一片。

    韩致推了推门扉,纹丝不动,他叹了一口气,早有所料一般,顺着留有一丝缝隙的雕窗翻身而入。

    蜡烛被点亮,陆久安衣带整齐撑着下巴坐在圆桌旁,笑盈盈对他道“哟,这哪里来的登徒子,深夜破窗入室,得亏我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

    韩致笑声低沉,爱极了他这副模样:“不是久安你亲口承诺的吗?若是我与临深敞开心扉聊一聊,就准许我今夜宿在你这儿。”

    “是啊。我为了你们父子两真是煞费苦心。”陆久安道,“你秉承着棍棒之下出孝子这种教育方法,我怕你儿子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抑郁了。这几日被我百般折磨,先是让詹尾珠在韩临深引以为傲的领域给他迎头痛击,接着又是禁食又是强制劳作的,想来受到的冲击不小。心绪剧烈起伏之下,若是没人开导,我怕他就此一蹶不振。”

    “你多虑了。”韩致并不认为韩临深志薄于此,他生来注定就是要经历大风大浪的,岂会被这微不足道的挫折打击到。

    陆久安就知道韩致会有此反应,他摇摇头:“很多心理创伤并不是浮于表面的,若不能加以重视,裂痕越变越大,说不定他日便会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这也是为何那么多孩子小时候看不出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因为心理原因带来的负面影响就接踵而至,暴躁,乖张,抑郁,戾气纵生,严重的还会导致轻·生:“韩致,不能一味地以呵斥和贬低来刺激他们成长,这样的孩子多多少少会有些自卑,你这个做爹的偶尔也该给予鼓励。”

    陆久安一本正经神情严肃,仿佛摆在面前的是一个关乎自身生死存亡的大事,他既为陆久安能如此关怀韩临深而感动,又对他这种杞人忧天的态度而不解。

    不解归不解,心上人的话还是要奉为圭臬,韩致百依百顺:“好,都依你所言。”

    事实上,由于讲究百善孝为先,这样的问题在大周普遍存在,陆久安虽然贵为应平县令,别人的家庭教育不能妄加干涉,只能潜移默化地去影响了。

    陆久安把早就准备好的书籍往前一推:“不能只让孩子学习,你这个做爹的,也要好好研究一下这些书册。”

    “心理教育?”韩致拿起一本册子翻开来看,这是陆久安从电脑上打印节选誊抄出来的,有关家庭教育心理方面的书籍,里面内容详尽,比如厌学,亲情淡漠这种情绪是怎么来的,该如何解决都有具体的分析事例。

    其实无论是在日常生活中,还是战场上心理学的影子无处不在。

    两军交战,是双方将帅心理上的一场博弈,他们要根据变幻莫测的形势揣摩对方后续的计划,韩致能屡战屡胜,和他出色的军事才能以及对敌军紧准的判断分不开关系。

    韩致在心理学上的造诣不可谓不高,因此粗略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这世间居然还有人将心理探究分析正统归位一派且整理成书的。”

    陆久安扬扬得意,可不止呢,心理学研究在后世研究广泛深入,除了思维、情绪,还有人格、行为习惯等,陆久安寻思着,要不要哪天找个机会,把犯罪心理学拿出来给韩致涨一涨见识。

    陆久安这样想着,说起自己那还搁置在方案待办一栏里的计划:“社会心理其实很重要,人生在世,难免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挫折,所以我打算成立一个心理测试和心理咨询班,只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人,一直耽搁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成立。”

    “你要找什么样的人?”韩致问。

    陆久安歪着头想了想:“至少得豁达恣情吧,心思敏锐擅于剖析,当然最重要的一点,他对排解别人苦闷要感兴趣。”至于专业上该如何操作,可以把书丢给他们,让他们研究学习。

    这种人一时半会也不好找,陆久安抛在脑后,话题一转:“总之基础教育不能落下,情感需求也不能忽视,怎么样呢?今晚一叙,老父亲和儿子感情更深了么?”

    韩致听了此话,放下手里书册,眼神似一汪寒谭,反问道:“你嫌我老?”

    “哪敢呀,将军27岁,正是生龙活虎身强体壮的时候。”

    在韩致身份没暴露之前,陆久安被这眼神直勾勾盯着,只觉得这壮丁太大胆,居然敢这么直视一个朝廷命官;韩致身份暴露以后,又觉得分外不自在,哪里看得懂其中的深意。

    现在他表明了心意,陆久安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有时候会因为这目光感到危险,原来他的直觉没有错,韩致就是对他包藏祸心!

    陆久安站起身来,朝他勾了勾手指头:“做得好,奖励你一下。”

    谈恋爱嘛,总不能一直让韩致主动,总要给恋人一点甜头。

    昏黄的烛光摇曳,陆久安身姿绰约,韩致探下身索吻:“今晚与你夜雨对床。”

    韩致内息绵长,陆久安被他亲得上气不接下气。

    衣衫渐渐除尽掉在地板上,露出紧实蜜色的腹肌,陆久安缩进床榻里,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细细一想,两人第一次相遇时那张窄小的木床浮现在脑海里。

    陆久安早就垂涎这线条优美的肌肉了,那时候还不敢明目张胆地看,现在不仅看了,陆久安还胆大包天上手摸上了。

    “什么时候我也可以拥有这样的身体啊。”陆久安无不羡慕地说。

    韩致被他上下其手,再加上陆久安崇拜的眼神灼灼地看着他,差一点就升旗敬礼了,他吹灭烛火,把陆久安作乱的双手扣在胸口,心满意足地抱住他,给他讲起了边塞的风光,军营的生活,以及之前如何打杀挞蛮的铁马冰河战场烟硝。

    真正的促膝长谈!

    “怪不得叫你战神,你这一碰上什么都不讲就直接开打,谁见了不得避其锋芒啊,不过你这打法也太伤身体了。”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冠军侯英年早逝,就跟他作战方式有一定的联系,丢掉辎重抛下后勤,连日急行,身体亏损太严重了。

    韩致内心滚烫,他用下巴蹭了蹭陆久安的额头:“我此番打得这么凶险,是想早点回来见你,我心里有数。”他也不会拿手下将士的生命开玩笑。

    韩致火气旺深,陆久安被他抱了一会儿,就感觉热得受不了了,他退出韩致的怀抱,滚到床榻一边。

    韩致怀抱一空,长臂一伸就想要黏上来,被陆久安严厉拒绝了:“别挨我,热死了,你讲你的,我听着就是了。”

    韩将军好不容易上了陆久安的床,即使再委屈,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他翻了个身,悄悄用大腿的肌肉贴着枕边之人的衣料,才断断续续接着讲下去。

    陆久安起先还能兴趣十足问上一两句,待到后面眼皮越来越重,声音越来越低,彻底没了回音。

    夜色深重,房顶上不知道哪家的猫把瓦片踩得轻轻作响,韩致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克制地朝陆久安贴近,直感觉到陆久安喷出的柔毛一般的鼻息洒在他脸上才作罢,韩致伸出右手把他虚虚揽进怀里。

    应平收割水稻持续了四五天的时间,陆久安白天乡野间巡视,晚上抽看户部填报的数据,心中对百姓收成几何大概摸着了底。

    由于洪灾免了接下来两年的赋税,百姓收成全部归自己所有,可以算得上是大丰收!

    手里有了粮,心里就有了底气,最为直观的感受便是,百姓出手阔绰,平日里流连惦记却舍不得买的衣料也能咬咬牙掏钱了。

    县城里终于迎来了络绎不绝的繁闹景象,果然基础生存物资得到保障,才能促进商品交易经济复苏。

    集市摩肩接踵,贩夫挑着鱼担从人群中擦身而过,卖菜的婶子大声吆喝,陆久安一行四人在卖馄饨的小摊子落座,他对着韩致父子二人眨了眨眼睛:“怎么样,没有感受过这种市井气息吧。”

    韩临深一反常态,他拘泥地收着手脚,时不时有穿着打满布丁粗布的百姓从他身后穿过,撞在他身上。

    四碗冒着热气的馄饨很快端上桌,清汤表面洒着翠绿的葱花,散发着鲜美的味道,摊主认出陆久安的身份,因此在原来的分量上又给多加了几颗进去。

    陆久安把馄饨挑来吃了,又豪放地抱着碗把汤给喝了个精光,他满足地喟叹一声:“好久没这么吃了,太爽了。”

    摊主擦着手过来询问:“陆大人,味道怎么样,吃得惯吗?”

    陆久安指着桌上被吃得一干二净的四个空碗:“鲜美可口,回味无穷。”

    摊主顿时心满意足地笑起来,陆起拿了碎银搁在桌上,摊主摆手拒绝,死活不收:“得陆大人眷顾,只是四碗馄饨,不值几个钱。”

    确实不值几个钱,这四碗馄饨抛开成本,最多只能赚十文,摊主为了生活起早贪黑为得就是这点微薄的利润。

    陆久安潇洒丢下碎银在集市中继续穿梭,接下来带着他们分别尝试了各种各样的街边小吃。

    陆久安作为这个世界的外来户,也是第一次品尝,四个人吃到最后肠饱肚撑。

    “看,去市井里转了一趟,才能感受百姓真实的生活状况和精神面貌。”既然百姓小有富足,之前借出去的粮种,就要收回了。

    第088章 第 88 章

    按粮种借用重量归还谷物, 远没有催收田赋这么麻烦,偏远一点的乡区由里正统一收还归给县衙,县城附近的则由县仓大使在生活广场进行登记回收。

    百姓拧着布包在生活广场上排起了长队, 广场周边的几个铺子已经有两家开始张罗着装饰店面, 估计明年年初就能开业。

    从初步得到的消息来看,那两家无一例外都准备做成酒楼客栈。

    “记得拿好自己的号码牌, 归还的时候把粮食和号码牌一起递还给大使。”衙役拿着扩音喇叭不断游走在人群中做着工作引导。

    现在应平人口基数起来, 不可能在册子上挨个去找, 为了保证工作效率, 陆久安就按照后世快餐文化的形式想了这么一个方法,百姓把号码牌递给登记的大使,就能在原来的借记薄上对应着序号撤销掉借粮种的登记。

    归还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其中也难免会出现插曲。

    轮到一个老妪时,负责检查粮种品质、核对重量的大使把布袋打开看了两眼, 旋即丢给面前的老妪。老妪没拿稳, 布袋里的五谷洒落出来掉了一地, 就像一条导火线, 双方激烈地争吵起来,争吵声连远在商铺里坐着的陆久安都能听见。

    “怎么回事?”陆久安从座位上站起来,户部书吏诚惶诚恐跟在后面。

    那个老妪看到陆久安,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跪在地上告状:“陆大人, 这位官差爷非但不收我的粮食,还给扔在地上。”

    “胡言乱语。”大使愤怒道:“大人,是这人拿着坏了的粮食以次充好, 我们断然没有收的道理。小人前面一直耐心跟她解释,她不听, 我才退给她的。而且小人没扔地上,我看得清清楚楚,是她自己故意用手挡了一下。”

    户部书吏从地上抓起来一把,脸色难看:“大人,发霉了。”

    户部书吏手中的谷物粘在一起,谷壳外面长着斑斑点点的白色绒毛,显然是无法食用的。

    陆久安也从地上抓起来一把,摊开放在手心:“本官也不妄下结语,粮食这个东西,显然你们要更懂一些,就由广大群众来评判吧。”

    那个为自己辩驳的大使很有眼力,听到陆久安这么说,当即捧着发霉的谷物绕着队伍走了一圈:“乡亲们,你们归还的粮食最终是要进入县衙粮仓的,说不定哪天开仓赈粮就要进入你们谁的肚子。你们看看,这是人吃的吗?”

    排队的百姓纷纷伸长脖子去看:“哎哟,这吃了不得跑肚子啊,真是黑心眼啊。”

    “是赵家那个老婆子,平日就爱占小便宜,陆大人好心借粮种给我们,怎么能以怨报德还这种粮食呢?”

    “官差大哥没有做错,这种粮食怎么能收呢。”

    赵家婆子被陆久安拉出来公开处刑,没有了一开始的理直气壮,转着眼珠子找退路:“这谷子是前些天被雨淋湿了的,老婆子我也没注意,对不住啊,我去补上新的来。”

    “呸,我看就是故意的,哪有谷子潮了不知道的。”围观的农夫不买账。

    不过不管怎么样,老妪道了歉,又答应重新补上,这个插曲很快就过去,接下来的流程很顺利,用了一个上午,排长队的百姓就办理完成。

    县仓大使拿着册子过来:“请陆大人过目,这是今日上午退还的总量,共计640公斤。”

    陆久安沉默地看完,差不多有三分之二的人已经归还了粮食:“剩余的部分等下午再看看。”

    然而等一整天下来,县仓大使回到县衙汇报工作的时候,显得尤其生气:“大人,剩下的明显要赖账了。小的等了一下午,结果只稀稀拉拉来了几个人,剩下的大半时间里人影子都没看到。”

    “再等等。”陆久安安抚手下,“兴许是收成没多久,还在晒谷子。”

    谷子收割以后不能马上放进粮仓,还要初步筛出杂物,晒干水分,去除空壳才能收进去,若是水分没晒干,很可能像今日赵家婆子拿的谷物一样,用不了多久就发霉了。

    就这样过去三天,各个乡的里正把收还的粮食和册子陆陆续续交上来,果不其然,他们负责的也和县城的一样,不是所有人都按约定归还了粮种。

    “粮种才多少斤,和今年收获的相比不过九牛一毛,这么点都不舍得拿出来吗?”掌典税收的税课大使狠狠拍在手边的桌案上:“况且这是当初借给他们的,按理本来就该还。”

    他们平时去征税时,经常会遇到这种耍赖不缴的人,因此感同身受。

    不过那时候还能武力强制征收,现在陆大人来了,若是下面办事的官差闹出什么欺压百姓的事,百姓可以状告官差,因此办起事来难免有些投鼠忌器。

    陆久安若有所思:“今年丰产,确实不应该收不上来,问过什么原因了吗?”

    里正回答:“新落户的都老老实实上交了,就是有些家里不太富裕的,他们田地板结贫瘠,虽然没遭洪水,收起来的不多,也是要省吃节用的才能挨到明年。”

    里正话里话外,颇有维护意味,陆久安看了他一眼,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农民看天吃饭,地也至关重要。

    土壤是农作物的基础,土壤肥瘦决定了庄稼长得好不好。

    另外,种植技术和粮种的选育也是关键因素,百姓按照祖辈传下来的经验循规蹈矩埋头苦干,没有创新和改良,产量再高也有个极限。

    不过,这却不是他们背信的理由,陆久安道:“一码归一码,产量低的问题,本官已经找到了解决方法,会找个时间公布出来。他们只是怕明年没有粮种的话,到时候再借便是,但是今年的该还的还是得还,这是基本的诚信问题。”

    “陆大人教训得是。”里正被陆久安不怒自威的眼神扫过来,忙不迭地点头,“只是陆大人,另外一两个,就是偷奸耍滑浑水摸鱼的,小的也不敢强制征收,我脸色一变,这些人就嚷嚷着要状告小的,你看……”

    “是哪些人,你圈出来,回去告诉他们,若是不交,接下来的冬麦种子,就休想从县衙里拿到一粒。”

    里正们拿着县令文书离开了,陆久安把申志的种植记录经验手册给承发房,让他们誊抄出几份。

    他在想着怎么教百姓提高农作物产量,回去补收粮食的里正回来了:“小的把陆大人指令传达下去,那些原本担心粮食不够的人都交了,只是依然还是那几人耍赖,不愿意交。”

    韩致闻言,锋利的眉毛不悦地扬起来:“那就杀鸡儆猴。”

    他一贯是这种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欠债还债,天经地义。好好的机会不珍惜,偏要逼县令大人立威。陆大人不允许你们使用强制手段,那也要因人而异,你们回去吧,这事交由县衙处理。”

    韩致铁血手段,陆久安也非常赞同,他愿意提供这些粮种来支持百姓,是为了鼓励百姓农桑,却不能纵容失信的不良风气滋长。

    于是当天下午,那几个老赖还躺在家里沾沾自喜,就被一群高大凶猛的官差破门而入,这群官差手里每人牵着一条威风凛凛的警犬,虎视眈眈的盯着屋内的人。

    周围邻里听见动静早就围了过来,其中不乏刚落户的新居民。

    “你们干什么?”老赖色厉内荏大叫道。

    “你不交粮食,我们只好自己来取了。”赵老三挥了下手,当即上来两三个同差将屋内的人按在地上,其余的人则目标明确冲到存放粮食的地方,按照册子当日登记的重量去了等量的谷子。

    “我要去陆大人那儿状告你们搜刮民脂民膏。”被放开手脚的老赖气急败坏地咒骂着。

    “闭嘴。你这个泼皮自己做了什么还好意思状告官差大哥。”匆匆赶来的里正道。

    赵老三冲着围观的民众抱拳行礼,随后展开公文示众:“各位百姓看清楚了,这是陆大人盖了章的手谕,此人当日借了粮种抵赖不还,再三劝告无果后,才上门自取。陆大人说了,对于这种背信弃义的行为绝对不姑息,除去强制没收非法财物之外,明日会在县城门口张贴告示通报批评。”

    百姓害怕的眼神顿时变了,一个个嗤之以鼻地看着老赖。

    赵老三解释完后,不再理会大家的反应,启程赶去下一家。

    第二日,得了消息来看热闹的百姓围到县城门口,墙上果然贴了几张告示,不过他们发现,除了对几人的严厉斥责之外,还多出来另外一些看不懂的东西。

    征信是何物?

    人群里有道声音解释:“告示上说,应平从今日开始,设置征信册。若是有人失信,或者触犯大周律法,此人的征信分就会被扣除,低于一定的评分将纳入黑名单,失去应平县部分政策资格。”

    “什么资格。”

    这人顺着告示上的内容说道:“会丧失应平提供的免费借粮种,子女三年义务教育,医疗报销等。”

    嚯!

    百姓嚷嚷开来,这些都是一些关乎利益的利民之策,他们大部分人本来就是安分守己的良民,这下子更不会因小失大,少有的抱着小心思的人,也在深思熟虑以后,收起了那些不为人知的侥幸心态。

    总之这样一个政策,几乎得到了应平全部人的拥簇,皆大欢喜。

    申志管理的那九分地出了嘉禾一事,早早被陆起刊进每日要闻,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的事实在是百年难得一遇,百姓看了一笑置之。

    眼见为实,他们没有看到,当然不会相信这种毫无根据的话。

    因此,连要闻后面提到的之后会分享公布栽种经验及技术这样一段话,也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他们看完每日要闻,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农夫最不得清闲。

    田里的稻草是现成的柴火,他们要盘回家,在院子里堆成一个草垛。

    地里的水稻根系要被抛出来,对田地重新翻土犁平,另外沟渠要疏浚排水,因为接下来要种冬麦,麦子怕水,这些事情都要提前做,否则耽搁了播种的时间,会影响来年的产量。

    身为县令的陆久安也忙,好在他培养了一些人才,可以为他排忧解难。

    陆久安把饱满的冬麦种子交到申志手里:“今年你还是按照之前的那个方法种9分地,不过我会安排一批人跟在你身后学习经验,他们若是有什么不懂问起你的时候,望你能解释一下。到时候冬麦也种植成功了,需要这批人下乡现场授教。”

    申志今年种出嘉禾,陆久安从账房里拨出20两银子以兹嘉奖,若是传到朝廷,说不定到时候还会有更为丰厚的赏赐。

    申志现在对跟着陆久安做事毫无怨言,说什么做什么执行到位。

    而在隔壁武今县一个毫不起眼的院子里,一个货郎拉着满车的货物告别家人,踏上了去往邻县交易的路途……

    第089章 第 89 章

    货郎姓赵, 原是武今县一个白丁穷民,年轻的时候,有一次阴差阳错之下, 深入了无人敢进的饕餮山, 得了一株品相不俗的人参,拿到县城药店里售卖, 赚了一笔不菲的补贴。

    这笔巨额比他们全家辛辛苦苦劳作一整年还要多, 后来赵货郎大着胆子又进去了几次, 这一来二去, 竟积累了丰厚的家底。

    想来是他贪心不足,时乖运蹇,最后一次进饕餮山,遇到一只发疯的野猪,被顶撞得差点去了半条命, 一条腿就是在那时跛了的。

    后来赵货郎歇了进山的心思, 要不然有钱赚也没命花。左思右想之下, 赵货郎就用那笔钱做起了小本生意。

    赵货郎对怎么做生意一片空白, 幸而得到家里爹娘支持,刚开始确实也赚了一笔小钱,不过后来天灾洪水不断,愿意花钱的人少了, 赵货郎停了几年, 直至今年才重新开始。

    整个江州这年头,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很少有人出远门, 路上影影绰绰,全是高大的树木在随风摇动, 好不容易才看到一个戴着瓜皮方帽的中年儒生。

    赵货郎终于找到同伴得以排解孤寂了:“这位兄台打哪儿去啊,顺路的话一起做个伴吧。”

    儒生道:“我去滇阳。”

    从武今去滇阳,要经过应平,那就是顺路了。

    两人初次见面,都不是木讷之人,三言两语就打开了话匣子。

    原来这儒生一直童试不中,索性在城门口大树下摆摊做起了说书人,随着时间的沉淀,在滇阳已经家喻户晓。

    此次来武今不过是省亲。

    赵货郎和说书人有说有笑顺着官道行了两日,白天赶路,晚上就随便找了个简单的地方宿下,一路畅行无阻。

    说书人感叹:“幸好韩将军去年带着雪拥军扫荡了江州一带的山匪。前些年那群贼子那叫一个猖狂,平民百姓都不敢独自走在路上。”

    在经过一个岔道口时,忽然见其中一条道路前方竖着一个标牌,其上写着:前方道路施工,请绕路前行。

    “咦,在修路啊。”赵货郎疑惑一声,和说书人一起踏上另外一条道,“这一条道不知道绕得远不?”若是绕远了,恐怕天黑之前会进不了县城。

    “我也不知。”

    赵货郎更疑惑了:“你之前不就是从滇阳来的吗?”

    说书人道:“来时没从应平过。”

    两人行了没多久,突然见脚下的官道变了样,之前是崎岖不平的烂泥地,现在整个变成了一条白色的路面,硬邦邦的,要说是青石板铺的也不准确,表面平整光滑,仿佛从一快巨大的岩山上用刀劈作而成。

    说书人坐在赵货郎拉货的马车上,原以为会花半天的路途,只用了一个时辰不到,就看到了县城。

    “变化真大啊”赵货郎像个刚进城的乡巴佬,大张着嘴打量应平拔地而起的新修建筑:“县城外修这么多房子,这是要新辟一个集市么?”

    特别是那座高十余尺的高塔,也不知作何而用,矗立在圆形的集市中间。

    “钟楼!”说书人见多识广,指着建筑上刻的字道:“形同日晷,应当是计时所用。”

    集市四周坐落着形状相似的四个屋落,集市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一派欣欣向荣,仿佛那场可怕的灾难并没有降临在应平地界上,比之武今不知好了多少倍。

    两人惊叹地围着集市绕了一圈,很快来到休闲区,一群人围在这儿,斗蛐下棋,闲聊猜拳。

    “你们围作一堆在看什么?”赵货郎挤到人群中去。

    一个儒生头也没回:“看每日要闻啊,今天的本地要闻倒是有趣。就是沐蔺游记没有更新了,怪可惜的。”

    说书人一目十行看完,指着要闻大吃一惊:“这个要闻什么的?每日都有?”

    儒生反道:“那要不然为何叫每日要闻,而不叫每月要闻呢?”

    说书人又问:“这上面记录的都是真实发生的?”

    儒生被接连打断,不耐烦道:“你是第一次才看吗?”

    说书人:“……”确实是第一次看,是他孤陋寡闻了。

    说书人放低姿态:“在下是滇阳人,很久没来应平了,多有冒昧还望海涵。”

    儒生这才回头看着他:“你是外县来的?怪不得。”

    儒生夸夸卖起每日要闻的好来,仿佛他是这要闻的主笔:“……官府办的,听说以后要专门成立一块新闻社,陆长随为主编,还得招人,对新闻敏感的,还要派到外县去采访,到时候我们不仅有本地要闻,还有外地要闻了。”

    “这才是真正的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啊。”

    说书人心头火热,这分明是他每天要干的,不同点在于要闻是纸质的,而他在茶馆拿一柄折扇,全凭一张巧嘴。

    还有那采访,怎么采访?

    这些疑问一旦滋生出来,犹如一块石头落在他心口,不上不下。

    赵货郎兴致盎然看完,拉着他离开人群;“先去县城里找吃的吧。”

    集市显然是刚刚落成,听说后面要以生活广场为中心向四周扩建,赵货郎可以想象,若是店主入住,商铺都开门迎客,定是一片车水马龙之貌。

    而老的应平县城里倒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已经开始张灯结彩,准备着即将到来的中秋佳节,也不知武今何时能恢复这样的生机。

    赵货郎很快顺着记忆找到南街巷,随便在一家摊前落座。

    “店家,来两碗馄饨,再加两碟肉。”

    说书人细嚼慢咽,赵货郎很快吃完,他把嘴巴一抹:“你慢慢吃,我去转一圈。”

    说书人吃完之前,赵货郎正好回来,他神神秘秘对说书人一笑:“兄台,你猜我刚才遇到谁了?”

    说书人好奇:“应平县令?”

    “应平县令哪有那么好遇到的。”赵货郎摆了摆手:“我遇到我一个同乡了,去年发大水,他逃难出来,一直未归,我便以为他们一家遭了难,没想到是去年定在了应平。他在这边不仅开了荒,得了地,还结了一门亲事。你说这人的一生起起伏伏没个定论的,是不是很奇妙。”

    赵货郎与他絮絮叨叨说着打听来的事,他不愧是个行商多年的货郎,应平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打听了个七七八八。

    “应平的新县令是个探花郎……”

    “开了县学,满足要求的不论男女都可免入塾费进学……”

    “我们走的那个很平整的路叫水泥路,看的钟楼确实是计时用的,每日准点报时……”

    “中秋过后县令要在县学讲学……”

    赵货郎越说越兴奋,两人走到西城门口,说书人与他分道扬镳:“我就不在此作逗留了,若是太晚未归,家里人要担忧了。”

    “哎,一路保重,后会有期。”赵货郎遗憾与他作别。

    说书人走后,赵货郎沿着繁闹的集市逛了一圈,看尽了新鲜事,准备赶货了,这时候,他突然发现马车上的货物缺了不少。

    街上遭贼手了!

    赵货郎第一个反应就是如此。

    他环顾四周,果然看见一个穿着楚楚的人鬼鬼祟祟地往远处跑去。

    赵货郎当即大喝:“站住!抓市偷了!”

    他拉着一车货物,街上又人来人往,行走不便,那贼手左躲右闪,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人群被他推得东倒西歪,尖叫声此起彼伏:“挨千刀的,啊哟,踩着我脚了……”

    赵货郎一边道歉一边追赶,急得满头大汗。

    “应平集市,何人在此闹事 !”人群里突然传出一道中气十足的浑厚嗓音。

    赵货郎回头看到来人,吓得脸色煞白,结结巴巴道:“这位官爷,不是我闹事,我货物叫贼人顺手牵羊拿走了。”

    这位官爷燕额虎头,膀大腰圆,唬人得很,更别说他脚边还紧紧跟着一条凶神恶煞的大狗。他深怕惹了对方不高兴,一声令下,成了恶犬的盘中餐。

    “光天化日之下,敢在我巡视之地行窃。”赵老三把拳头捏地噼啪作响,他摸了摸十五的耳朵,只说了一个字:“上。”

    十五在赵货郎战战兢兢的瞪视下,凑到他身边嗅了嗅,又围着装着货物的马车转了一圈,随即撒开四肢快如闪电般窜入人群,赵老三紧随其后,速度也不低。

    一人一狗走后,赵货郎才大松一口气,他环顾四周,见围观的群众非但不怕,还反过来安慰他:“警犬不咬人的,你别怕,他专治坏人呢。”

    “今日有幸见到十五的风采,不虚此行啊。”

    “听说县令大人的五谷更威猛。”

    “明日的要闻,肯定是要写此事的,要闻题目我都想好了:警犬十五十里狂奔勇追窃贼!”

    群众你一言我一言的,像是已经对结果成竹在胸了。

    事出突然,结束得也迅速,赵老三拨开群众,把一个贼眉鼠眼的大汉扯到面前:“拿了人家什么东西,还回去。”

    大汉支支吾吾不作答,赵货郎一眼看到大汉怀里的货物,伸手抢过来:“怎么只有一件,还有呢?”

    大汉愁眉苦脸:“我跑的时候,摔坏了。”

    “那赔钱。”

    “我没钱。”

    “好好的日子不过,怎么出来干些偷鸡摸狗的事!”围观的百姓咬牙切齿,纷纷给赵货郎出主意,“到县衙去状告他。”

    赵货郎有些犹豫,出门在外,他并不想节外生枝,况且他是武今县的,应平的县令会为他做主吗?

    “不用怕。”像是知道他的担忧,百姓拍着他的肩膀道:“咱们陆县令是一位清廉刚正的父母官,肯定会为你做主的。”

    “走吧。”赵老三为十五系上牵引绳:“今日正好放告。”

    第090章 第 90 章

    县衙书房, 吏、户、礼、刑、兵、工六房书吏垂手而立挨个做工作总结。

    “截止八月底统计,应平总人口已达31764人,青年占比48.85%, 老年占比27.26%, 孩子占比23.89%。”吏部汇报应平人口基数。

    自从衙门上下学习算术加减乘除以后,按照陆久安办公习惯, 废除了之前冗长繁杂的陈词, 改换成了这样清晰的数据。

    众人只需要听这几串数字, 就能直观的感受到, 相较陆久安刚来应平之初,人口增加了1万有余。各个年龄阶段的占比,也能一目了然。

    “另外。”吏部书吏继续补充:“从人才落户政策推行开始,每月都有新的人才来报名考核,目前共计76人, 秀才28人, 其余”

    吏部汇报完做最后结语。

    “等一下。”陆久安抬手打断他:“把那批山匪也录入进去。”

    书吏一愣, 陆久安道:“他们已经改造完成, 若是愿意留在水泥厂务工的就派发薪酬,若是想要回去拓荒种地的,做好鱼鳞册登记,去留自便。”

    吏部汇报完, 其他几房自觉跟上, 这一年多的时间,六房各司其职,工作繁重, 每一房汇报时,都能列举出近一年负责过的具体实例。

    工部的公务尤其多, 部门上下每个人都像陀螺一样不得停歇:“应平南北两个方向共铺设水泥路16公里,节后着手准备疏浚沟渠,造水车,争取10月出方案,12月完工。”

    疏浚沟渠工程量浩大,到时候势必要带动全县百姓一起加入。

    水利司从纸筒里抽出一卷图纸,摊开放在书房内陈设的一张宽大平整的看图桌上。此人是工部书吏推举出来的,年岁不大,能这么快拿出一张图纸,可见能力出众。

    图纸上的线条粗细不一错综复杂,如一团被捅破了的蜘蛛网,水利司撩起广袖指着图纸上的符号为众人解释:“此乃下官勘察地势水渠之后作的图纸,建议在这几处修造水车。”

    水利司指的地方都有三角形标注,陆久安这个门外汉也很容易看懂。

    “水渠久不疏浚,淤泥沉积,排水缓慢,且按之前的路线来看,有些地方不太合理,容易形成沟渠内水流倒灌,是以水渠路线需要改迁。”水利司的声音不急不缓:“疏浚工作可以提上日程,改迁还需研究才能给出具体的方案。”

    水利司说完就退了下去,陆久安对他很是认可,连带着看他的眼神都不同了。

    对嘛,工部都是讲究动手能力的实干派,和依靠口才的文官不同,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就知道能力高低。现任水利司这种青年才俊,就应该多一点这样的表现机会,省得总有一群人尸位素餐。

    陆久安转向工部司匠:“县学扩建也要提上日程了,让那群秀才们和学生共处一室始终不太妥当。”

    工部司匠一愣:“这么快?按照县学如今的规模来扩建么?”

    “也不算扩建,另起一块地重新修,修大一点,一劳永逸。”陆久安用手比划了一下:“特别是操场,太小了,学子们活动不开。”

    陆久安一开始列的广播体操实施起来的时候,学子们都只是原地动了动手脚,根本达不到他想要的效果。

    更别说以后他还打算举行一年一次的游园会,运动会……总不能全拉出去,放到之前衙役们只花了几天粗制滥造出来的露天体育场里。

    这个总结大会只是陆久安临时起意,他不过是想要在丰收过后,让下属们知道天道酬勤,知道他们最近一年的努力都没有白费。

    大会的效果也是非常明显的,因为经过六房书吏的汇报,不管是在人口基数,荒地开垦,基础设施,农作物产量都是呈直线增长。

    这感觉就像种下一颗树,经过浇水施肥,只是一瞬间没注意,就开花结果了一样。

    “劳动力有了,再配点资金加持,拯救应平半死不活的基建和实体,拉动上下游供需,实体经济扩大生产,刺激劳动力需求,经济回暖,带动外县资产注入,进一步刺激劳动力,形成良性循环……”这就是陆久安的初步考量。

    大会开完,所有人犹如被打了鸡血一般,精神抖擞捧着记满笔记的本子离去。

    “大人。”赵老三敲了敲书房门:“有人提告。”

    今天是放告日,陆久安表示知道了:“先在大堂等等,这就来。”

    应平案卷也翻过不少了,这种小地方,平时也不会出特别大的案子,在他整治治安以后,就连逞凶斗殴这样的事都很少发生了,也有可能没告到他面前。

    陆久安看了一眼寸步不离的韩临深:“小鬼,你跟着我干嘛?”刚才开大会的时候就一直安安静静坐在旁边,和之前的样子判若两人。

    韩临深看着脚尖,表情有点不自然:“我爹让我多向你学习。”

    “我又不是你老师,你跟着我能学什么?”陆久安站起来,取过一旁的官帽带上,“要学习,去县学,那儿有专门的夫子。”

    应平的县学韩临深远远看过,和他记忆里的不太一样,他没有回答陆久安这个问题,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跟着陆久安学习什么,韩致没有告诉他。

    “时间久了,你自然而然就明白了。”韩致只是这样说。

    韩临深黑黢黢的眼睛看着陆久安,少了那份桀骜之后,像一条等待抚摸的小黑狗。

    ……

    “我现在要去审案。”陆久安把抽屉里的魔方拿出来给韩临深,“你先拿去玩。”

    县衙大堂,陆久安高坐案前,听赵货郎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案件很简单,就是一桩偷盗案,涉及赔偿。

    “你是从武今来的货郎?”陆久安特意问了一句。

    赵货郎听他这么讲,又见年轻的县令神色不明,顿时有些后悔,他有些忐忑不安地答道:“今日刚到应平赶货。”

    “赵货郎想必要走不少地方吧。”陆久安敲着桌子随意问道,仿佛在唠家常。

    百姓窃窃私语,当日孟亦台击鼓鸣冤,陆县令也是这么态度和蔼地同那婆子讲话,结果最后却打了他儿子六十大板。

    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认定了陆久安此刻温柔的询问,最后都会化作血淋淋的杀威棍。

    赵货郎离得近,听到这些话,吓得冷汗直冒,努力回忆着自己卖货会去的地方,一五一十给说出来。

    “我随口一问,错不在你,你无需担心。”陆久安安抚他:“被告侵害你财物,道德不彰,犯盗窃罪,按大周律法,笞三十,另照价赔付。”

    窃贼很快被拉下去仗了三十板子,赵货郎心口的大石总算落地。

    窃贼被打完以后,咬着牙依然说自己没钱 。

    陆久安表情不变:“没钱无所谓,你干两天活就有了,只是还要赵货郎多逗留几日。你是武今来的客人,在我应平县被劫,是本官治理不严,这是本官上任以来头一例。这几日你住店吃饭的开销,就由我县衙承担。”

    赵货郎因祸得福,感觉像做梦一样,他一脚跨出县衙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俊朗的应平县令已经起身,周围的百姓都在拍手叫好。

    陆久安转过一个弯,看见躲在柱子后面的韩临深,他举起手里的魔方给陆久安看,已经修复了一面。

    “错了。”陆久安一眼就看出来了,“你都听见办案过程了?”

    韩临深点了点头,毫不犹豫把魔方打乱,他憋了一会儿,把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为什么要让赵货郎多逗留几日。”

    窃贼以工抵账的话,县衙明明可以先代为支付那一笔赔款,这样也就不必白白多出后面那几笔费用。

    这种明显笨拙又吃亏的方式,连他都能看出来,陆久安怎么会去做。

    陆久安用下巴点了点陆起:“弟弟,你来回答他。”

    这个问题要是放在一年前,陆起可能回答不上来,说不定也会和别人一样,以为陆久安只是单纯的出于那颗仁政之心。但是经过这一年,陆起明白了,他家大人一举一动都不能光看表面,必须得思前想后,才能理解他真正的意图。

    “赵货郎足迹甚广,遍布整个江州的犄角。”陆起慢慢推测陆久安的想法:“他是行商,每天和不同的人打交道,很多消息经由他们口口相传。大人想要赵货郎做宣传,因此留下他,让他了解应平更多的情况。”

    韩临深满头问号,实事求是发问:“应平一穷二白的,即便宣传了,又能怎么样。”

    陆起学着陆久安的模样一本正经叹了口气:“孺子不可教也,我问你,应平接下来要做什么你应该知道的吧?”

    韩临深不确定:“修水渠?建学堂?”

    “对啊!”陆起道,“那人手哪里来?”

    韩临深恍然大悟。

    陆起又道:“陆大人想要从外县招工,这些工人做长工,总得找个地方吃喝睡觉吧,那些酒厮客栈不就有了人气,一来二去的,应平经济不也就跟着盘活了吗?”陆起学以致用,使用了陆久安经常在他耳边念叨的词。

    “满分。”陆久安举手点赞,转身看向韩临深:“学会了吗?”

    韩临深似懂非懂,迷茫地点点头。

    赵货郎在中秋前一天,拿到了县衙送来的货物赔偿款。应平街道丹桂飘香,糕点铺起摆上了月饼,赵货郎想了想,反正他也不急着回去过节,干脆就在应平过了中秋再出发,左右不过一两天。

    八月十五,圆月高照,街上挂满了灯笼,把生活广场衬得亮如白昼。

    人们纷纷涌到广场上来,流水一般燃灯赏月。

    衙役牵着警犬在四周巡逻,时刻警戒有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

    这个中秋,陆久安就不能效仿去年那样为每个人都准备一个月饼分发下去了,但是他命人准备了一块足足50寸的大月饼,中秋当天,切割成无数块,广场上的人来着有份。

    几个小孩已经不知疯魔到哪里去了。

    沐蔺喝着桂花酒。

    陆久安则拉着韩致,兴致勃勃去猜灯谜。

    欢声笑语一直持续到9点,陆久安几人才打道回府。

    月色温柔,树影横斜,远处的欢声笑语渐渐听不见了。

    “久安。”府衙前有道身影从黑暗中站出来,是秦技之。

    陆久安愣住,上午的时候,他派人前去送中秋礼,回来的小厮说,药馆病人很多,估计一天都不得空,这是忙完了?还是百忙之中抽空过来的?

    秦技之脸上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他看了一眼陆久安和韩致亲昵的姿态,把手里的篮子递给他:“代家父奉上。”

    陆久安泰然自若接过来道了谢,又说了两句注意休息之类的话,秦技之神态犹豫片刻,道:“听说中秋过后你要在县学讲学,前些日我与我好友说了此事,不知到时候,他们能否前来听学?”

    秦技之的好友?

    啊!陆久安想起来了,之前秦技之提起过他在弃医从文时,认识了一群高谈阔论的杠精……

    若是这群人来了,讲学那日现场岂不是鸡飞狗跳。

    陆久安在无人察觉的夜色下抖了抖嘴角,感觉讲学突然从简单模式上升到了地狱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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