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政区划上,禾木村也隶属布尔津县。村民进货采购时常提的“去布尔津”,实则是去县政府驻扎的布尔津镇。
汽修店位于镇中心。
黑色猛禽沿232省道行驶,车内空调打得暖融融,道路两侧,草甸被积雪覆盖,连成一片令人犯困的纯白。
沈清洛实在撑不住,眼睛闭起,“陆策,到了叫我,我眯一会儿。”
陆策扶着方向盘,看她一眼,“嗯。”
沈清洛是标准的古典鹅蛋脸,面部线条柔和。
她斜靠车窗睡觉,长发拨到一侧肩前,露出清晰流畅的下颌线与稍稍偏尖的下巴,平添一份精致感和妩媚感。
略微颠簸的乘车体验十分助眠,沈清洛呼吸匀长,陷入深度睡眠。
等醒来,车子已经停在汽修店门口。
没熄火,空调开着,驾驶位空无一人。沈清洛直起身,一条棕色薄毛毯从肩头滑落。
车头前方,陆策正和蓝色工服的维修工交谈。他似有所感,忽然回眸,隔着挡风玻璃,见到醒后懵然的沈清洛。
与工人又讲了两句,陆策转身回到车上,挂档掉头,“汽修店今天很忙,两小时后再来取轮胎。”
“好。”沈清洛叠了毛毯放后排,“我们现在是去哪儿?”
陆策一脚油门,“逛街。”
沈清洛默默把吃惊咽回去,总觉得陆策嘴里说出“逛街”二字尤为喜感。
越想越好笑,没忍住,扑哧笑出声,陆策看过来,她连忙假装看窗外风景。
这座边陲小镇与俄罗斯交界,建筑风格颇具俄式风情。穹形,尖顶,大大小小的房屋,外墙粉刷明亮糖果色,远看像童话城堡。
陆策停在一栋淡蓝色排屋前。他说的逛街,原来是逛服装店。
店员热情接待,“欢迎光临,我是导购小琪,请问您二位要看谁穿的衣服?我可以做推荐。”
“她穿。”陆策扫了眼陈列的女装,“要厚一点的外套。”
沈清洛惊讶道:“我穿?”
“嗯。”导购去挑衣服,陆策冷冷淡淡道,“进禾木开二驱车,零下十几度只带薄羽绒服,沈清洛,你是笨蛋吗?”
沈清洛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好好逛个街,怎么开始人身攻击了。
小琪拿来两件长款羽绒服,加厚款,超保暖,“这是店里早上到的新款,姑娘长这么漂亮,穿啥都好看,来试试。”
羽绒服的款式,来来去去就那回事,沈清洛试了两件,不觉得有大差异。导购问喜欢哪一件,她选了黑色。
小琪从仓库拿了件新的,开完单子,自然而然把pos机对向陆策。
沈清洛眼皮一跳,赶忙阻止,“你好,我这边自己付钱。”
小琪看看陆策,又看看沈清洛,“哎呀,我以为您俩是一对呢,误会了,抱歉抱歉。”
“没事,就刷我的吧。”陆策递给导购一张卡。
“这......”小琪目光犹豫地瞥向沈清洛,没接卡片。
“陆策,我自己买,你不用......”
陆策顺手把卡塞给导购,对沈清洛道,“我们是老同学,多收了你一倍救援费,心里过意不去,买这件衣服就当扯平。”
虽然语气完全听不出他有“过意不去”的意思。
导购从业经验丰富,这种情况,麻溜刷了男士的卡。
眼看陆策利落签完账单,沈清洛只好道:“谢谢,那我请你吃饭,挑你想去的店。”
陆策放下签字笔,看向她,“一顿饭,我记着了。”
买衣服速战速决,距取轮胎还有段时间,秉承中国人“来都来了”的原则,陆策和沈清洛决定去额尔齐斯河边走一圈。
布尔津镇的温度比禾木高,陆策停好车,与沈清洛沿堤岸散步。
国内的大江大河都是“滚滚东流”,额尔齐斯河是例外,由于发源地阿尔泰山的地势,它是自东向西迁流。
三月中旬的额河徐徐苏醒,冰排从漕段中央裂开,融化的河水奔腾注入北冰洋。
河边上是中俄老码头风情街,曾经的中苏航运码头遗址。冬季未过,大多商铺没开业,巨大的套娃雕塑竖在步行街中央,冷清而萧条。
沈清洛对套娃怀有莫名恐惧。小时候,哈尔滨旅游回来的邻居给她带纪念品,她兴冲冲回家开打开礼盒,探头一瞧,是组俄罗斯套娃。
套娃用木头做成,外层是女性脸庞的图案,用色大胆鲜艳,蓝色眼睛紫色眼影,睫毛画得尤其长。
沈清洛觉得套娃的眼神好诡异,不敢与它对视。她心情复杂地拧开最外层套娃,哇,里面又来个一样的。
直到全部打开,沈清洛惊恐万分地数了数,一共七个尺寸不同的套娃并立桌面。
也不知那时脑回路怎么转的,她坚持认为套娃上的图案不是画上去的,而是有真人被封印在套娃里。
沈清洛凝重地把套娃藏在储物间,告诫自己,不能与它对视,否则下一个变成套娃的就是她。
长大后,想法终于改变,但对套娃的恐惧已经刻在童年记忆,她拉住陆策衣袖,对方停下脚步,问,“怎么了?”
“我们换条路吧。”
其余都是巷弄小道,陆策问为什么。
沈清洛纠结了下,“想去另边逛逛。”
陆策审视某个人时,神情和肢体语言,天然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沈清洛敏锐察觉陆策不开心,想必是觉得她的理由敷衍。
沈清洛也不是不愿意说那段童年插曲,只是这个年纪,说这样的理由,有点矫情。
陆策等不到她的解释,笑一笑,“行,那就换条路。”说完抬步走进小巷。
沈清洛落后半步,跟在他身后,陆策的背影高大挺拔,是令人觉得无比安心可靠的存在。可刚才陆策脸上一闪而过的落寞自嘲,让她心下一紧。
“陆策。”
他回头。
沈清洛抿了抿唇,“我说了你别笑我。”
“无法保证。”
“陆策!”无奈极了。
他嘴角勾起,“说吧,我尽量忍住。”
听完沈清洛叙述的“童年惊悚记忆”,陆策不仅没笑,反而脸色漠然。沈清洛没头绪,只好干巴巴地看他。
“以前没听你提过这件事。”陆策说。
沈清洛明白,他说的“以前”,是指谈恋爱时。
“没契机啊,我也是今天看到套娃雕塑才想起来。”
陆策面色稍缓,沈清洛跨前一步,和陆策并肩走。拐到步行街末端,有一家书店开着,周边没有其他地方逛,沈清洛问陆策,“进去看看?”
“好。”
书店两层楼,一进门,巨大的摆台上,李娟的作品《我的阿勒泰》堆叠在最显眼位置。但凡来新疆北部旅游,攻略里总要写上这本书。
一层是畅销书的天下,打扫得千尘不染。
二层的书籍相对冷门,销量也低,角落堆了许多清仓待处理的打折书。沈清洛被其中一本的封面吸引,她拿起书本。
“姑娘,喜欢读诗啊?”书店老板介绍,“您手里的诗集,全店只剩三本,买的话打八折。”
沈清洛合上扉页,盯着书封的名字走神。
《献给自由的鸟》,柏乌作品。
书店老板向她推销:“这部集子的作者叫柏乌,挺神秘的作家,只出过一本,已经绝版,很少有店能买到。
陆策听到“柏乌”二字,从另一道书架走来,书店老板已经在给沈清洛念诗集的献词。
“柏乌诗人,一看就是个多情的。”书店老板单手捧书,举起,极富感情地朗诵——
这座城市
连续下了好多天雨
我想给你写信
提笔却不知从何说起
在屋里来来回回
昨夜的梦
清晨的风
我都想告诉你
模仿你的模样坐在窗前
直到万家灯火亮起
我心爱的鸟儿
请不要、不要在朝暮间离我而去
陆策也拿起一本,算了下献词下方的落款时间,那会儿沈清洛应该七岁。只出了一本集子很正常,因为第二年沈柏乌就去世了。
“老板,库存一共三本吗?”沈清洛问
“对。”
“我都要了。”
她的表情很平静,无喜无悲,好像这位作家不是她父亲,而是某个陌生诗人。
从书店出门,陆策看沈清洛没有继续逛的兴致,提议就近找家餐厅吃饭。沈清洛回神,“我请你。”
“下次请顿贵的。”
陆策和沈清洛就餐习惯相同,去陌生地方找餐馆,从不看点评网,随机找有眼缘的店家入座。也不打卡热门网红餐厅,不喜欢为了吃饭排队。
这次延续以前的传统,挑了家外表干净的小店。老板是本地人,推荐他们点店里的招牌菜,阿勒泰狗鱼。
一鱼两吃的创新做法,一半清蒸,一半爆炒,滋味意外的好,还送了扎格瓦斯。
吃完饭,接到车行电话,轮胎已经补好。
偷得浮生半日闲,取走轮胎,两人踏上返程。愈往禾木村走,天色愈沉,如天气预警的那样,空中零星飘起雪花。
陆策加快车速,绕过熟悉的山路,视野中逐渐出现小木屋,禾木村快到了。
进村后,经过一条上坡道,时常有车在那儿陷入雪坑里出不来,再贵的车也会中招。
比如前面那辆路虎。
路虎不走,陆策也开不过去。他放下手刹,解开安全带,关车门前对沈清洛说,“你在车里等我。”
“你好,”路虎车主看陆策开的是猛禽,“请问你车上有绞盘吗?能不能帮个忙,帮我把车拉出雪坑?”
“有。”
另外两个女孩从路虎后排出来,见到陆策,具是一愣。
“好巧,又见面了。”项依扯了扯项宜轩袖子,“表哥,这是我跟你提过的人,他叫陆策。”
项宜轩听到“陆策”名字,微微一滞,不由自主地看向猛禽副驾驶。
沈清洛也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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