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大伯教导。”崔琇站稳身形,朝崔恩侯弯腰行礼。


    瞧着一点就通,还认认真真行礼感恩的崔琇,崔恩侯颇为满意,屈食指在桌案上轻扣三声,“喝茶。”


    崔琇闻言心中有数:此乃扣茶礼,三声代表的是长辈对晚辈的喜爱。只不过……只不过大伯应该忘记崔琇还未学茶一道了。


    内心遗憾叹口气,崔琇眼角余光瞄了眼神色有些尴尬的衙役,垂首遮掩住双眸的权衡:作为一个不被喜欢的庶子,他完完全全知道仆从这些小人物,平常看起来不起眼的人会悄然无息恍若蜘蛛吐丝一般连结一片,知出密密麻麻的蛛网。这蛛网看起来不起眼,弱小,随风摇曳。可也会化作杀人的利刃。


    且崔家以抄家流放生存为目标,那更得罪不得衙役。


    本朝衙役制度如何他尚且不知,可大庆朝的衙役可是贱籍,是祖祖辈辈一代传一代的。姻亲亦也是衙役。


    若是有朝一日崔家真被抄家流放了,这衙役若是个颇具自尊又记仇的,要报沦为崔恩侯教育工具的怨恨,那恐怕只要稍稍暗示几句跟老亲故旧提几句,那崔家老小没准都会死在流放路上!


    崔琇带着警惕之心,缓缓抬眸看向崔恩侯,竭力笑得灿烂:“大伯,我懂了,您这是寓教于乐对不对?这个道理我在《七星将》故事里听闻过。”


    崔恩侯看着笑得小米牙都露出,愈发可可爱爱的崽,开心:“没错。”


    “那我能不能也感谢叔叔啊?叔叔看我弱小帮我端茶,是行侠仗义,帮助弱小,对不对?”崔琇瞧着果然一提《七星将》跟着与有荣焉骄傲的大伯,缓缓落重了音,强调从中学到的美好品质,模糊尊卑一词。


    崔恩侯望着崔琇亮晶晶,希冀的眼神,缓缓看向自己身侧站立的衙役。


    衙役听得崔琇奶声奶气却又字正腔圆的话语,只觉自己这一日在阴风中忙碌也都值了,比喝一百碗姜茶还暖人心。但他这些话也不敢当众说出来,毕竟他也算有些家学渊源的,知道崔恩侯那是自打落地以来就娇纵的主。


    自打崔恩侯能跑能跳能出门打架,他们这些衙役谁不被家中长辈耳提面命,一定要避着走。


    即便崔老将军走了,京城人人都疯传崔家要败了。


    可传了十年了,崔恩侯依旧还是超品国公。


    哪怕有名无实权,那亦也是金尊玉贵的贵胄。


    一句话,能要他的命。


    后怕着,衙役小心翼翼弯腰:“琇二爷您客气了,是小人倏忽,没有第一时间端茶倒水。”


    “的确没什么眼力劲!”崔恩侯扫了扫谄媚的衙役,不虞道:“我家琇哥儿会思考,有主见,小小年纪就懂动脑子觉得你是乐于助人,那你就该昂首挺胸说自己乐于助人。立意拔高一点就说你是奉命给受冻考生打姜茶,是父母官的慈爱。”


    “没准我家琇琇听闻后颇为感动,日后有样学样,也跟着造福一方呢?”


    说着,崔恩侯还拍了一下桌案:“按着我说的好好演!话本都这样写的,勿以什么来着……”


    话语到嘴边一时间想不起来,但崔恩侯理不直气也壮。更别提他此刻觉得自己道理超级对,更是开心指点衙役:“你要豪迈无比,抬手拍拍崔琇的肩膀,说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要学会乐于助人!”


    衙役迎着崔恩侯催促的犀利眼神,赶忙顺着人指点,小心翼翼抬手拍拍崔琇肩膀,张嘴飞快重复了一遍。


    崔琇也赶忙点头。


    他不点头也不行,都有不少人目光带着审视打量自家大伯的脑袋了,仿若在说脑子被门板夹过一般。浑然不去想崔恩侯的话语也挺有道理,要力所能及!


    而他崔琇此刻因为年纪小,不能说出超越身份的话语。


    心里遗憾着,崔琇抬眸定定打量眼衙役,瞧着对方眉目清明,除却尴尬与对崔恩侯身份畏惧外,并无阴狠之色,才微不着痕吁口气。甚至还开口光明正大约定着来领百两银的时间。


    “我知道的,请所有忙碌的衙役叔叔们一起喝酒暖暖身。”崔琇挺起胸膛,摇头晃脑着:“这叫关心回报关心。”


    崔恩侯看着神神气气,颇有他崔恩侯豪爽风范的崽,大手一挥:“还不感谢咱们琇二爷。你领百两,再领五百酒肉钱,就说本国公吩咐了,请你们所有当值的休沐日去热闹热闹,也朝所有人嘚瑟嘚瑟我崔家下场科考。”


    衙役听得这话双眸都克制不住带着感谢,双膝跪地:“多谢国公爷,多谢琇二爷!”


    有百两银子,还有大餐分给兄弟们,这样一来他也不打眼不会被同袍嫉妒,还能有钱娶媳妇甚至存一笔读书费。


    要是日后生个跟琇二爷一样聪慧,不……稍稍有点像琇二爷这样乖巧懂事的大胖小子就好了。


    撞见衙役眼里感恩的神情,崔琇佯装孩童,不好意思的挥挥手:“不客气。”


    此刻他只想尽可能的减少些未来遭受的酷刑,但多年后回忆今日看看自己身旁左膀右臂向柏秀,就忍不住庆幸自己的谨小慎微,竟然无意中改变了一个家族的发展。


    与此同时,崔恩侯听得喧闹声,抬眸看向再一次大开的贡院大门,挥挥手:“又一批人放出来了。你去忙吧。”


    说罢,他望着乌压压人群中依旧鹤立鸡群,让人一眼捕捉到的高凤,兴奋着:“姓高的小子过来,赶紧说说你第三题答的是什么花!”


    见状,衙役也有数,赶忙去打姜茶。


    高凤闻言无视其他考生隐晦的打量目光,走进考棚崔恩侯所在的座位,对人一行礼,回答:“回荣公的话,这题应是油菜花。”


    听得又一个读书郎笃定油菜花,崔恩侯幽怨不已:“我什么时候才能出门啊啊啊啊啊!就崔瑚崔琇那两兔崽子能想到油菜花才怪!”


    瞧着如此哀怨的崔恩侯,高凤轻声:“荣公您莫忧虑,这题的确是偏了些。毕竟很多诗句也提及黄花,也容易让考生将黄花破题为秋菊。所以还会纵观所有考生答题情况进行权衡。再者,县试只是童试第一关,历来批卷也不算严苛,只要文章写得尚可,帖诗词偏了,也有机会入围。”


    说着,高凤声音更轻了些:“毕竟科举是选国家治理人才,是治理老百姓的人才,不是做诗歌的。这话乃是太、祖爷金口玉言。其他地方小子不敢妄言,但大兴县县试也一向实干治世为主。”


    荣公听到这番话,忧愁更甚了:“那就说明闭关苦读考不了县试啊。”


    此言不亚于惊雷,其他好奇的考生们都不敢在竖耳倾听了。急急忙忙喝口姜茶,有些更是直接放下姜茶就走,免得被崔恩侯的言行无忌连累了。


    毕竟这话似乎在阴阳怪气说明德帝下旨闭门苦读之策的阴毒!


    崔恩侯瞧着自己第二次把小学童们吓走,眉头一挑,啧啧两声:“瞧瞧这些小朋友,就是爱多想。”


    说罢,他就见自家两崽子先后出来了,一喜一忧的。


    衙役赶忙又送上姜茶。


    崔恩侯催促崔瑚崔琮喝口茶暖暖身体后,便看向忧愁的崔琮,关心:“很难?”


    崔琮深深叹口气,小声回答:“我……我刚才听了一耳朵,出门的考生好多再争议是菊花还是油菜花。我……我写了菊花。”


    “写菊花应该的,我也写了菊花。”崔恩侯还现学现卖诉说高凤先前宽慰他的话语:“前面两题写的好也一样。”


    崔琮闻言苦笑一声:“我只能祈求考试运道好一些。今年考生多名额也稍微多一些,能有我。”


    瞧着崔琮还挺精神能找其他角度自我宽慰,于是崔恩侯放心了,关心亲崽:“你笑得那么开心,你前面两题答得很好?”


    “没。第一题简单又难,我压根没多少能说出口的例子。”崔瑚说着双眸炯炯望着亲爹:“感谢父亲,第三题我答对了!”


    猝不及防听到这话,崔恩侯只觉比听到崔千霆考上状元还不可思议:“你答对了?不是,你咋会答对啊?”


    崔琇也颇为惊诧:“瑚大哥哥,你去国庆寺看到过油菜花?”


    崔琮也跟着震惊:“崔瑚,我刚才没听错的话大伯说他不会啊!”


    默默同一座的高凤听得耳畔响起的三声困惑,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抬眸定定看向荣公世子爷崔瑚,官宦子弟颇为羡慕的对象——荣公非但不催着崔瑚上进,甚至荣公还当众直白诉说自己不续娶,保证嫡长子顺顺当当继承爵位。


    崔瑚不解:“国庆寺有油菜花吗?我从来不去国庆寺啊,二叔不喜鬼神之说,我爹这些年也没去玩过。我去国庆寺干什么?”


    “那你怎么会答对啊?”崔恩侯迫不及待追问道。


    高凤听得这恨不得嚷得全贡院都听见的声,难得无礼靠近崔恩侯,低声:“小子斗胆,这……这历来对破题技巧之类都是回家商讨的。”


    边说,他神情带着些警惕看向不知何时坐在考棚角落的几个看起来像考生的人。


    自打科举制诞生后,光是科考信息,各家,甚至各大书院都会各显神通。


    京城其他县域的书院,看东城的书院,看东城的书香世家,总带着些“门第”偏见。为此,他们联合起来年年派相关学生趁着“次牌”放考生时悄然混进考生堆中,打探大兴县的县试的试题。


    不管题目如何,都会谣传几句简单,若是我考如何如何。


    因此大兴县的绝大多数考生都是回家私下交流。哪怕再亢奋再迫切,一出贡院大门也只会道几句题目,并不会说自己核心的破题。


    崔恩侯虽然不知具体原委,但一瞧美人警惕的眼神,再瞪眼对面三个眼神带着显而易见嫉妒的考生,误以为是某些人故意试探崔家这回下场。


    因此他非但没压低声音,还嚷道:“回家干什么?没准有暗戳戳小人就说崔瑚这个荣公世子爷答对油菜花有问题呢?毕竟子随父啊!”


    高凤听得这声玩笑中带着的警惕自嘲之意,思绪偏飞,边恭敬行礼:“是小子想简单了。”


    见状,崔瑚也不是个傻的,立马道:“爹您忘记了,咱们家勋田一半都是种油菜花,用来入药。”


    冷不丁听到这个回答,高凤都有些呆:“入……入药?”


    “油菜花的种子能行血散结消肿;叶可外敷痈肿;根也能凉血散血,解毒消肿。”崔瑚昂首挺胸:“操、练士兵免不了磕磕碰碰,就需要这消肿的药。相比其他药材,这油菜花便宜啊。且还能跟其他药材混合。咱们家三十年前祖父就下令种油菜花,研制出便宜的军中秘药小黄金。”


    “哪怕祖父在世时将药方献上。但太医院也都是从咱们家采集油菜花。”崔瑚骄傲着娓娓道来。


    崔恩侯瞠目结舌:“有这事吗?你怎么知道那么清楚?你祖父去世的时候你才三岁吧?”


    崔琇闻言默默想要远离崔恩侯一些,他觉得堂堂国公爷不知道自己勋田种植什么东西就很离谱了,现如今还能再三连问,就……就愈发让人下定决心要跟衙役搞好关系了。


    免得抄家流放。


    “…………”崔瑚按着额头青筋,沉声道:“因为我从六岁就被您忽悠接管了荣国府所有的账本!这莫名其妙跟太医院有账务往来,我不得问清楚啊!”


    迎着亲爹望过来的犀利眼神,崔瑚声音小了些:“我……我跟您汇报过的。您说没十万以上的大事别找您。”


    崔恩侯闻言定定看亲儿子一眼,气得捏拳捶了一下桌子:“太憋屈了。题目竟然在我身边我不会!”


    崔瑚见状赶紧安抚亲爹。


    崔琮都顾不得自己偏题的愁苦,跟着安抚嫡亲大伯。


    崔琇见状有样学样,捧着姜茶递给崔恩侯。


    瞧着众星捧月的崔恩侯,高凤有瞬间想要远离几人。但无奈自己现如今位卑言轻,也得安抚崔恩侯这位超品国公爷,昌平公主的发小。


    崔恩侯望着围绕自己身边的科考好苗苗们,反手给自己顺气。


    “爹您又不想考状元,那么在意黄花是什么花干什么?”崔瑚瞧着亲爹缓过气来,好奇问。


    崔琇闻言忍不住竖起耳朵,听。


    “我来都来了,当然想显摆一下自己有才名,”崔恩侯理直气壮:“凭什么读书人青楼玩女人,还作诗做词就是才情,到我就成纨绔败家子了?我得为全天下纨绔争口气,对得起自己横行京城几十年纨绔魁首的名号!”


    还以为能浪子回头的崔琇:“…………”


    崔瑚叹口气,“爹,咱们回家吧。这天色也晚了,该养精蓄锐睡一觉,梦里什么都有。”


    崔琮跟着点头:“大伯,我肚子都有些饿了。先吃饱,免得被罚跪祠堂。”


    说的最后,他还带着些可怜兮兮的哀求。


    闻言崔恩侯心疼不已:“没事,大伯陪着你。”


    边说一抬手抱着崔琇便朝车场而去,还教导道:“等会你要是观察到你爹贼凶的话,就哭知道吗?”


    崔琇纠结:“可我哭有用吗?”


    “有用。然后高凤你就劝。崔千霆在外人面前还是给我这个家主面子的。”崔恩侯安排着:“反正咱们几个一口咬定了,考试很难很难非常难。考不上是正常的。”


    高凤迎着崔恩侯望过来的护犊子的犀利眼神,收敛住眼底的羡慕,垂首恭敬道:“是,荣公您放心。”


    昌平公主厌恶男宠读书,可他到底还是想科举立身,所以就得顺着崔恩侯,顺着昌平公主护着的发小。


    就在崔家五人商讨“应对家长口供”时,早已得到消息的朝臣们表情齐齐一扭。不少有所盘算的人面色漆黑似墨水:“盛世用文,乃金科玉律!那崔家不过泥腿子,还想金榜有名?!还想年年科考扰乱考场规矩?!”


    “崔恩侯年年考不可怕,要是他逼着崔千霆也年年参加乡试,那咱们就得谨慎再谨慎了。”


    “让你手下的寒门御史大夫当庭上奏!”


    “去联系文兄,让他派人在顺天府其他县区营造声势。”


    “…………”


    各有各的算盘,甚至不少平日敌对的文臣们团结在一起,想要杜绝崔家年年参考的可能性。


    作为清流魁首,当朝阁老,苏瑾毅的祖父苏华看着姻亲递过来的拜帖,抑郁叹口气。


    他纵然是文臣,也佩服崔镇。


    可光姻亲、师座这两大山,就压着他某些时候顺从偌大的文官集团利益。可今日这考题啊……


    苏阁老定定看着自己的幼孙,再一次开口问,语调艰涩:“第二题真是名正言顺?”


    苏瑾毅虽有不解,但还是认真回复:“对。祖父可是孙儿破题偏了?”


    说罢他有仔仔细细想了又想。


    这词出自《论语》,全篇他都能倒背如流了。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


    子曰:“必也正名乎。”


    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


    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


    光孔圣人的礼乐刑罚两词就点名了破题精髓!


    “以礼法为名,不算偏颇。只不过这题……”苏华眼眸闪了闪,带着些权衡,道出自己笃定的实情:“应是谢中元奉帝王令出的。”


    “啊?”苏瑾毅一怔,而后乐着:“我这算提前殿试了?”


    “你这混小子。”对于自己聪慧又会撒娇的幼孙,苏华还是颇为喜欢的,当即没板着脸,只低声解释道:“昔年崔千霆下场,崔家注意力都在崔千霆身上,崔恩侯觉得长辈都偏心眼,气得去皇宫住。武帝哄着劝着,还以此为题,让皇子龙孙陪着崔恩侯一起县试玩。”


    “恰巧祖父当年为礼部侍郎奉旨给诸位皇子讲授科考,有幸跟着目睹了帝王的破题。”


    苏瑾毅瞧着面色带着苦涩的祖父,话锋一转,一副少年八卦模样:“祖父,那崔恩侯报名的时候穿皇家状元袍,那……那据说私生子是不是真的啊?”


    “以武帝铁血强势,爱憎分明性格,他偏爱都光明正大的。要是他儿子早就认祖归宗了。”苏阁老敲了一下苏瑾毅脑门,然后揪着人耳朵:“谣言止于智者都不懂吗?”


    “是。”苏瑾毅撞见虽然慈眉善目,但眼底带着肃杀的祖父,都不敢捂耳朵,老老实实道歉:“是孙儿妄言了。”


    “武帝爷道,名,乃是农民的民。百姓吃得饱穿得暖有田地,那才叫名正,而后帝王才能金口玉言,才能顺利号令天下。”苏华都不敢去回想自己当年听闻这话的热血,闭着眼小心翼翼诉说。


    苏瑾毅闻言一愣,而后双眸炯炯:“还能这样破……破题?”


    “这不是破题,这是为官根本!”苏华唰得一下睁开眼,目光带着锐利看向苏瑾毅,看向苏家目前唯一没有功名在身的后代:“倘若祖父做了些事,可能失败被排挤,甚至害你可能十年二十年不能高中,你可忍受得住世人的磋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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