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不说话, 在想什么?”何源问道。
陆槿看着外面的山峦,逐渐随着摩天轮车厢的上升而后退,在下方的视野里缓缓舒展开, 又逐渐变成远处模糊的、一团一团的暗影,罩着魔鬼布下的迷障一般, 雾气沉沉,那如铅灰般曼妙的一种绿色,夹杂着鸢尾花一样的紫蓝,给人的却不是生的美感,而是死亡一般的迷失。
群山如同守在地狱口的怪物, 陆槿和何源两人坐在半黑暗的车厢内,视角缓缓变高,陆槿有某些瞬间, 仿佛觉得自己回到了过去。在重型战机中半仰着,从视窗中看出去,举目皆是黑沉沉的死雾,还有到处抛洒的鲜血,他想紧握住战机的中控操纵柄, 可手心却空空如也。
“……陆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保护欲很强的人, 同时又很强势,我明白。虽然以你的家庭环境,我确实不知道你究竟想保护谁才走到今天, 但正因如此, 在顾家, 你才恐怕自身难保。”
陆槿:“什么是保护欲?”
“……”何源抿了抿唇,实在有些跟不上陆槿的思路, 只好顺着他的话继续说,“别反驳我——至少不要这样着急地便反驳我,你会明白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虽然我真的,真的不希望你有那么一天。”
他定定看着陆槿的侧脸,这张清冷而干净的脸,乌黑的眉眼,低垂的睫毛,他身上干净的不像话,嗅不到一丁点的多余气息,没有香水,没有常年穿那些衣柜里的高定服装熏出来的微香,也没有任何可以用钱买到的商品的气味,甚至没有一个他这个程度的“网红”应该有的样子。
他永远挺直着腰,把朴素的衣服也穿得十分板正,周身有的,只是微冷的空气。
“我想告诉你,顾熙阳在顾家过的日子也并非表面那样,锦衣玉食,万众瞩目,他的确是顾家唯一的儿子,至少是明面上——但如果有一天你知道了真相,也许会觉得……这对所有人来说,就是一场噩梦。”
“所以。”陆槿声音依然冷清,不带任何情绪,“你想让我远离他,或者远离这些所有事?”
听完陆槿的话,何源沉默了足足十几秒,小车厢内只有机器运转的轻微嗡嗡声,直到何源突然放松下来似的,笑了一声。
“……哈。”他笑得弯起眉眼,是一个十分吸睛的表情,这也是何源的招牌神情,说是万千少女为之倾倒也着实不为过,他的确是个称得上“风情万种”的大帅哥。
“说实话。”何源语速缓慢,像是在娓娓道来,“在你说这句话之前,我有一瞬间,的确想过。”
陆槿看着他。
何源看着面前这双美丽的、乌黑的、冷漠的、深邃到让人甘愿沉迷的眼睛,神情略微有些入迷:“……我想过你这样的,一张纯净的白纸,如果被顾家的黑血染上了零星,那可怎么办好。我想要让你远离,但这终究是妄想,你是那个人的儿子,亲生的骨血,他绝对不会放过你,和你有关系的一切人,要么全都一跃成为顶端的人上人,要么,和你一起坠入地狱。”
“纯净?”陆槿仿佛听到了让人想要发笑的词汇,他从出生以来,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形容他。
“所以你想怎么样,接近我,是想要因为我做你的人上人,还是想要地狱?”
“哈哈,哈、哈哈……我想要地狱?我们已经在地狱了——我和顾熙阳,我们早就在地狱了!就在这里等你,你不懂吗?顾熙阳为什么不欢迎你?”
何源的神情变得有些疯狂起来,他原本流光温润的眼眸闪动着濒临绝望一样的光,陆槿皱起眉,看着他抓住自己的肩膀,像是一个夸张的戏剧演员,可是又让人切实能感受到悲伤。
“他讨厌你是干净的!他讨厌你跟了顾震山却还不向他低头!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不向顾震山低头的人,只要他想要,没有人会逃得出去!顾熙阳那样……已经那样了,他也照样逃不出去!所以他有多讨厌你,你看不出来?”
“……”
“你越是接近他,他就会越痛苦。”何源站直身子,就像是一出悲剧话剧演员,准备说最后一句台词时的表情。
“如果让他知道,你是顾震山的亲生儿子,你猜猜,他会不会还像现在这样对你?我跟你保证,他一定会——杀了你。”
“……他做不到。”早已经习惯被人“追杀”的陆槿表现得很漠然。
“你不怕吗?你不怕他把刀顶在你的胸口,就在心脏的位置,就像下午你给他做人工呼吸时那样,他说不定还会跟你亲昵地说话,管你叫‘哥’,甚至吻你,把手伸进你衣服的下摆——然后他的刀尖就会狠狠扎进你的心脏!”
何源猛地抓紧了陆槿的肩膀。
而陆槿却只是眨了一下眼睛,仿佛对于这样的设想无动于衷。
“你根本不懂顾家的人都是些什么东西。”何源冷笑了一下,“你有注意到顾熙阳看你的眼神吗?我从没见过他以前这样看过一个人,他就好像跟着你的一条小狗,离了你就没法活一样,追着你咬,恨不得咬下你的肉!你一次又一次救他,他拿你当主人了,陆槿。哈哈,真悲哀。”
“你知道他以前是怎么看人的吗?像是那种……嗯,怎么和你形容呢,你见过尸体吗?他如果不说话也不笑,就看着你的时候,你会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他要是有说有笑,好像就变成了正常人,但是你只要见过一次那样的神情,你永远会怀疑这个人是假的,永远会!”
“……”陆槿看着他,似乎有点想问什么,但最终却还是选择了沉默。
何源转过身,彻底用宽厚的肩背挡住外面的摄像头,也将自己的阴影投在陆槿身上,他低头,声音低沉到嘶哑的地步:
“他喜欢你,陆槿。他喜欢上了你这个流着他仇人骨血的‘哥哥’!哈哈哈!疯了,你们真是全都疯了。”
“你……胡说什么。”陆槿眼神终于颤了一下,他开口。
“我胡说?哈,陆槿,你敢说自己给他做人工呼吸的时候,就从不动摇吗?我看得一清二楚——如果你心间清白,为什么要闭上双眼?”
“我……”陆槿忽然有些乱,他真的想不起,自己是不是真的闭上了眼,也许是太黑了,也许是四周的手电光太闪,又可能是水太冷了,可这些和顾熙阳……他脑海中忽然闪过那冰冷的触感,柔软的冰冷的、让人恐惧他的逝去的、想要拼命去挽回的触感。
陆槿忽然感觉头又开始剧烈疼痛起来。
明明昨晚和顾熙阳睡地铺的一晚已经没有再发作过了,今天在冰冷的地下水里也没有,可是为什么突然……
“看吧,你又闭上眼了。这是我最后对你的忠告,或者你理解为警告也可以。”何源凑近他,“就算你不和我合作,可以,我可以烂在这个地狱里,但是你不能再接近顾熙阳,包括他知道你的身份后,你们都不能再接近。”
“……”陆槿咬紧牙关,冷汗已经顺着脊背向下流了。
“你……你记住……”陆槿咬牙道,“无论发生过什么,或者将要发生什么。我都会尽力,不让故事变成悲剧,我一定……”
剧痛的感觉让他的脑子只能听到何源说话的声音缭绕,甚至有些虚幻,然后便是身下的车厢猛地一沉,发出“咚”的一声。
摩天轮再次落地了。
何源走出了车厢,陆槿也跟着走了出去。
主持人也没问出任何问题,只有何源笑着搭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而陆槿只脸色惨白,挺着笔直的腰,走向休息的帐篷。
陆槿和何源是最后回来的人,此时帐篷里只在中央吊了一盏白色小应急灯。
陆槿眉宇紧皱,他甚至感觉眼前一片花白,这次的反应是来到这个世界以后最严重的一次,终于天旋地转,他不知道倒在了哪张床上。
深褶的双眼皮在昏暗的应急灯下晃了晃,好像失去意识的雄鹰一般,那双眼睫竟错觉似的如同脆弱的黑色鸟羽,闪动着略微湿润的光泽。
临失去意识之前,他只听到一声惨叫,好像自己压到了什么人。
这声音,怎么听着那么熟悉。
“他看你的眼神,就好像小狗终于找到主人一样,恨不得咬下你的肉。”
一抹愤怒的、流丽的灰黄色在他逐渐消失的意识里擦肩而过。
“陆槿!你想谋杀吗!”
顾熙阳被砸地痛到无法呼吸的愤怒声正好和他的意识擦肩而过。
所有人都吓得不轻,全都呼啦啦围了上来,唤着陆槿的名字。节目组配备的医生也急匆匆闯进集体帐篷,还好因为顾熙阳已经睡了,所以此时拍摄正在中断。
第二次的意外事件,再一次没有暴露在天光之下。
大家都在小声嘀咕感慨,怎么这节目是犯了什么冲吗,还是需要找个法师来做做法避避邪,怎么刚开两天,火爆的速度是五年内所有综艺节目之首,可出意外事件的频率却高的可怕。
除了陆槿,没有人知道,这个世界原来的样子。而陆槿也不清楚,自己的“到来”,究竟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什么,或者说,带走了什么。
他沉睡着,顾熙阳顶着疲惫的黑眼圈和带着红血丝的眼睛抱着他,“医生,他是不是下午下水的时候受了伤,是不是没告诉我?是不是?”
第32章
“没有, 他身上并没有外伤,”医生把听诊器拽下来,放下陆槿的衣服下摆, “我判断他大概率是长期疲劳导致的,你们的节目强度很大吗?”
“……”顾熙阳答不上来。
伊燃着急开口:“没有啊, 我们才来了两天,医生你知道的!是不是因为昨天晚上他睡的太晚了?”
“只一天是造成不了的,只可能是长期疲劳,或者有较严重的失眠症状,你们有人了解病人吗?”
医生环顾四周一圈, 所有人黑压压地站着,可全都面面相觑,然后轻轻摇头。
“你呢?顾总。”医生看向顾熙阳。
顾熙阳揽着脸色惨白的陆槿, 低着头,在一片沉闷的气氛中开口:“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医生和顾熙阳见过几面,算是稍微熟悉一点,看到他似乎有些“难言之隐”的意思,挥挥手叫助理把所有人都先请出去, 这边要给病人做更全面的检查。单独留下了顾熙阳。
“……说吧,病人如果有什么情况, 希望顾总如实告知,这样我才好对症下药。”医生严肃道。
顾熙阳嗫嚅了一下嘴唇,只顾着盯着陆槿紧闭的双眼, 好像喉咙里的话是刀片似的, 万分痛苦也吐不出口。
“……你能检查一下他身上有没有伤吗。”顾熙阳的声音很低。
医生:“暂时没有发现外伤, 要不——”
“我是说,腿上……”说完, 顾熙阳转过身,闭上眼,“如果有,我知道怎么做,你就可以回去了。”
“腿上?”医生略有些疑惑,他戴着医用手套,掀高陆槿的裤腿检查,“没有啊,骨头也都是正常的,他这种症状大概率是失眠——”
“我是说大腿,上面,所有的部分都检查!”顾熙阳攥着拳头,看起来倒还算平静,但他的神色已经阴沉得让对面的医生助理打了个冷颤了。
医生和助理交换了一个眼神,大概有些懂他在怀疑什么,一番粗略的检查之后,医生整理好陆槿的衣服,站起来走到顾熙阳面前。顾熙阳知道他,这个医生是一家高级私人医院的外科主任,还没过四十岁,人非常沉稳,总是刚正不阿的,不管是谁,什么地位,他都一视同仁,这也是顾熙阳这次请他来的原因。
“顾总,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怀疑他和你父亲有关——不用惊讶,我曾帮你父亲收治过病人,但也只那一次。我不觉得你和你父亲是一种人,所以我才会答应来这一趟。但是以我的经验看来,陆先生是清白的。”
顾熙阳像是被楔子定在了原地,一时眼神空白,说不出话来。
“他最近可能失眠,或是有些精神压力过大,如果你与他算是朋友的话,可以多陪伴他。”
医生助理手脚麻利地收拾药箱,医生接过葡萄糖药瓶和一包一次性输液针,塑料外包装摩擦拆开的声音让顾熙阳感觉刺耳。
“葡萄糖,守着他,输一瓶就可以,结束后叫我助理来拔针就可以。”
医生飞速地给陆槿手背上贴上白色胶布,他手法非常娴熟,几乎是呼吸之间便已经插好了针管,把葡萄糖的瓶子挂在床头的高置物架上。
“医生!”顾熙阳忽然叫住了已经收拾好医药箱往外走的医生,“那他为什么……”
“失眠,精神紧张,都有可能。但不是你父亲造成的,你放心吧。”
医生走出帐篷,其他人再次涌了进来。
“怎么样怎么样?陆哥呜呜……”伊燃急的冒眼泪。
“没什么问题吧?今天一直不是都好好的,还下水救你来着。”一位工作人员满脸担忧。
“是啊,”金大腿道,“他给你做人工呼吸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
“?”顾熙阳猛地抬头看着他,眼神有些惊愕和茫然,“你……你说什么?”
金大腿像是没听懂他的意思,有点懵:“怎么了?大家不都看到了。”
“……我本来说我给你做,结果他一把推开我,差点没把我推进水里,啧。”何源看事情已经被露,便顺着金大腿的话往下说,意味深长地看着顾熙阳的发顶,暗示什么似的道:“他还真是关心你的死活。”
“……何大哥。”顾熙阳的声音忽然变得冷下来,所有人都被他吓得一愣,但他甚至没有抬头,只是看着陆槿被扎着针的那只手,“你现在告诉我,他到底和顾家是什么关系。”
“……”何源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一言不发。
“……好。”顾熙阳也不再追问,“我明白了。”
何源眉头皱了一下。
“你们全都在撒谎。看我的反应很有趣吗?”顾熙阳站起来,看向何源。
他往前一步,看着他的表情的何源下意识退了半步。
“你……你干什么?疯了吗,这里还在录节目。”
对于何源的提醒,顾熙阳竟然笑了一下。
“全都出去。伊燃,你出去找到节目助理,告诉他,让导演找人,把我的直升机开过来,今晚我就要走——和床上这个一起。”
伊燃愣在原地,紧张地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该答应,还是先阻止面前的事情。其他人见状,心知肚明有些事情可是听不得的,于是全都陆陆续续出了帐篷。
“何源。”顾熙阳走到他面前,“你是觉得自己已经能做顾家的主了,是吗?”
何源眼瞳紧缩了一下。
“陆槿的账,我会跟他算。但你的,希望你明白,在我面前撒谎的人,我会怎么对他。”
“你敢!”何源急切地喊道,但显然他额头已经流下冷汗来,“顾熙阳,你还没有继承顾家,你以为你高枕无忧了!”
“哈。继承?谁告诉你的——继承?只有你这种跪在他脚底下舔的狗,才会想要顾震山的东西吧。”顾熙阳嘴角流露出一点嘲讽,“别拿别人当傻子看。顾震山这么看重,不惜瞒着我,亲自把他送到我的节目里来,偏偏他又不是顾震山的人,年龄又正好比我大三岁……你觉得,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还猜不到吗?”
“……”何源神色闪烁,紧抿双唇。
“两次。两次不惜命也要救我,真是伟大啊。”顾熙阳说着,单腿跨上了陆槿躺着的床垫,跪在他身体两侧,就那样在上方低头看着他惨白的脸。
“……我不是小孩儿,懂吗。”顾熙阳低声对失去意识中的陆槿说着,伸手抚上他冰冷的脸颊。
“你们都出去吧。”
何源浑身一震:“你疯了!你要干什么!他是——”
“嗯?他是谁?说啊。”顾熙阳转头看着何源,似笑非笑,“都出去,也不用叫直升机了,明天的节目我们依然参加。”
“我倒想看看,他还能救我几次……”说着,顾熙阳用手指指腹蹭了蹭陆槿的上唇珠,轻轻触碰的柔软,让他神色有点不定,然后他竟捏了一下,脸色微红。
“原来是这样,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难怪,难怪。那你就要这样子……我就要你这样,我要……”顾熙阳瞳仁微微颤抖着,仿佛笑了起来,用他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在陆槿耳边低声说。
如果陆槿醒来,就能看到他刚养的“小狗”一副想要占有“主人”的模样,那样子陆槿看了也许都会震撼一秒。可惜他沉睡着,梦里只有血腥的、杀不尽的巨大怪物。
“你不能留在这里!出去!伊燃把他拉出去!陆槿不能跟你呆在一起!疯子……”何源推着他,闻声而来的人看到他们的姿势,以为顾熙阳要揍陆槿,吓得全都过来拉住他。
顾熙阳被推了出去,他在帐篷帘外,对何源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今天在山洞里,有人搭上我的肩膀,你以为我会误会是陆槿要害我?”
“哈哈,你怕是也没想到他会自己跳下水救我。陆槿就是一张白纸,我怎么可能认为是他。”
何源紧紧捏着拳头,紧紧盯着帘子上被投射上的顾熙阳的影子,神色阴沉至极。
“——想要杀了我,那就自己动手,别叫人看不起。”话音落下,顾熙阳的影子便离开了。
何源看着床上紧闭双眼的陆槿,沉默良久。
“你疯了!你不想救他吗!”
那时陆槿从滴水的黑发间看自己的眼神。何源已经明白,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阴暗手段。他已经洞穿了自己的一切,看出了他要给顾熙阳做人工呼吸时没有抬起他的脖子——陆槿知道自己早就身处地狱,甚至曾一瞬间凶神附体,恶灌双瞳,要举刀杀人!
但陆槿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没做。他只是救活了顾熙阳,背着他出了山洞。
“我一定……一定不会让故事变成悲剧……”
陆槿的话言犹在耳,何源的冷汗簌簌流下。
陆槿要保护顾熙阳吗?可笑啊,陆槿竟然要保护他?就凭他?一个刚回到顾家的亲生儿子?可笑啊。
他紧紧闭上双眼,仰起头。他承认自己害怕了,害怕陆槿的坦荡,害怕他把自己的一切说出去,害怕即将到来的新的“顾家”。
一个有“陆槿”这样的人的顾家。
何源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先生。晚上好。”
“如您所担心的那样,我发现他的确并不是个容易驯服的人,我认为有必要给一点惩戒。”
“……可以吗?有必要这么做吗?”
“不论用什么方法吗……我知道了。先生再见。”
何源把已经挂断的手机放进口袋。
他摊开一直攥紧的拳头,掌心里竟然静静躺着一柄细而小的微量针管。
他抬眼看着面前吊针管的储药囊,抬起手,细如牛毛的针尖便扎了进去,那里面无色透明的汁液无声地流入了药囊中,再顺着点滴向下,不断向下。
“无论用什么手段,让陆槿和你绑在一起,就算是做得过分一些也没关系。”
何源等了一会儿,确认药水已经进入陆槿身体后,默默露出一个笑。
“保护?太天真了,顾熙阳的话没说错,你就是一张白纸。”
……
陆槿再次恢复意识时,感觉腰上再次传来“熟悉”的沉重感。
他如同噩梦惊醒,猛地坐了起来。
“……嗯,你醒了。”陆槿偏过头,看到窄窄的床垫子上,顾熙阳竟然还挤在自己里侧,睡得满头鸡窝。
见到陆槿醒了,顾熙阳爬起来揉了揉眼睛,看起来像是一夜没睡。
“你……”陆槿抬起手,却发现手上贴了白色卫生胶布,这是什么东西,陆槿一时有点迷茫。
“别动伤口,昨天给你输液,不知道怎么了,半夜跑了针,吓得医生也一整晚没睡,别碰手背,容易发炎。”
顾熙阳说着,从热烘烘的被窝里拱出来,把挂在床头的黑色运动服外套给陆槿披上。
床垫由于一次负担两个成年男性的体重发出了一声抗议。
陆槿披着带有一点微弱草木香气的衣服,嗓音有些沙哑:“……我怎么了?”
“还问怎么了,你都累得晕倒在我床上了,差点没把我砸死。”顾熙阳伸了伸懒腰,只穿着黑色背心,把胳膊自然搭在陆槿的肩膀上,然后靠着陆槿的肩窝闭上眼。似乎困得想要继续睡。
突如其来的亲密感让陆槿有些不知所措。
“你干什么……”
“你躲什么?我又不咬你。”顾熙阳亮了亮虎牙,继续靠着他的肩窝闭眼养神。
陆槿感觉自己有些僵硬。
那些丢失的记忆如同潮水一样再次涌入他的脑子:“……他喜欢你,陆槿。他喜欢上了自己仇人的儿子,自己的哥哥!真是疯了,你们全都疯了!”
“下去……热。”陆槿推开他的胳膊,但没想到这小子改学泥鳅了,滑溜一下便顺着他的胳膊溜上来,在他脸侧嗅了一下。
“做什么!”陆槿起了半身鸡皮疙瘩,猛地要站起来,然而连夜的剧烈头痛,让战无不胜的统帅大人也变得有些虚弱起来,陆槿一下竟没站稳,下意识伸手要扶墙,可却扶进了一双热度很高的手里。
“要不再睡会儿?”顾熙阳不经意似的合拢五指,把陆槿冰冷的手指攥在手心里。
陆槿闷声不语。他想起昨天,他也是这样抓着顾熙阳的手在黑漆漆的山洞里走,可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今天一模一样的场景,只是角色稍微作了交换,他便怎么都觉得别扭。
“陆槿?”顾熙阳及时提醒他,蹲下去仰头看他的表情,一副傻狗的样子。
陆槿一看这个熟悉的模样,便拍了拍他的脑袋,重新坐回床垫上。
“……什么表情,傻不傻。”陆槿抬起那只打了针的手,揉着眉心。
现在感觉好多了,但就是身体累的要命,好像拖着一百斤的报废战机在沙漠里被十个怪物追杀过那么累……
尤其是腰侧,感觉——
“顾熙阳!”陆槿猛地按住了那只热度存在感极其明显的“爪子”,顾熙阳无辜地看着他。
“你被我裤子外面这个带子压的印出一条印子,不疼么。”顾熙阳用视线指了指陆槿的腰侧。
陆槿这才注意到,自己竟然穿的睡衣,棉质睡衣,干爽舒服,可衣服襟口却开着,腰侧果然被印上了运动裤外侧的带子痕迹,一定是顾熙阳晚上睡觉穿着外裤把腿搭在他身上的缘故……
等等!他晚上为什么要穿着衣服在自己被子里!
陆槿终于发现了这个关键的致命问题,他环顾四周,这里一共六张床,可以说是大通铺了,可顾熙阳偏偏和他睡在最里面那张,而且还在一个被窝里。
……昨晚到底发生什么了?
“怎么了,”顾熙阳被他抓着手,却毫不紧张,甚至挣扎:“睡衣我给你换的,你都扒过我的!我凭什么不能看你!”
说着陆槿一下没按住,被顾熙阳凑到了面前,顾熙阳在他耳边悄声:“挺好的,白。”
“……”陆槿手腕一翻,顾熙阳还没反驳,便被他别着一条胳膊压在了旁边的垫子上。
“啊啊啊疼!陆槿啊啊啊……我不说了!我不说了还不行吗!只许你调*戏我!不许我说你啊你个啊啊啊……我错了真的疼啊……”
“我什么时候那样做过?”陆槿脸色很黑。
“你还给我做人工呼吸了,你怎么不说!”顾熙阳侧过脸,疼的从肩膀脖子到脸都红了起来,但一双眼睛还是亮的,使劲看向陆槿的方向。
陆槿又压了一下力道:“那是救你!”
“啊啊要断了……何源说他也要救,结果被你抢了,你抢什么!”
“那是因为他——”陆槿的话止住了。他不能说出自己发现了何源要给顾熙阳做不正确的人工呼吸,因为他也不能确定何源是真的不会做,还是想要害死顾熙阳。
但这些显然不能告诉顾熙阳,包括自己的身份,暂时都不能……这样剧情就会乱掉,就会乱……
该死,已经够乱了!
“说不出来吧!你就是——哎你去哪?陆槿!”顾熙阳追了出去。
陆槿急匆匆扣上睡衣的扣子,严谨的习惯让他把睡衣的扣子都扣到最后一颗。
“我要找伊燃,你和我一起去!”陆槿狠狠攥住顾熙阳的胳膊。
“找他干嘛,他们都已经去集合地点开始游戏了。”顾熙阳说着,指了指墙上的挂表,“中午了已经,病号先生。”
“……”陆槿松开他的手。顾熙阳第一次在陆槿脸上看到一点动摇。他很是新鲜地趴在他面前看,顺利获得一个脑门儿巴掌后消停了。
第三天。恋综节目进行到了中段,而此时主角的恋情已经到了大冲突的时候,由于伊燃拒绝的次数过多,顾熙阳生气积累的怒气已经远远超出一个吻可以填补的程度,于是第三天,游戏主题是“真人恋爱大逃杀”,节目组圈了一片林子,绕着游乐场为中心,定了一片山区,而六个嘉宾要互相用彩色粉末枪打击对方,如果打中对方,让对方沾上自己的颜色,就可以要求对方和自己做一个亲密动作。
而在剧情中,中午十二点半时,两个主角,也就是顾熙阳和伊燃,他们追到了一处十米高的悬崖上。
顾熙阳拆掉了粉末枪的枪弹夹,一步步逼近对方,直到把对方拥在怀里:
“你逃不掉了。”
——第二场吻戏,也是主角正式动心的关键剧情。
陆槿猛地抬头,表盘上清晰地显示着时间:“12:05”
还有二十五分钟。
顾熙阳看他发呆,则回过身从旁边墙角拎出一个黑色背包,当着陆槿的面打开:“你还要参加节目,那就带着东西。”
顾熙阳从包里抽出一样陆槿十分熟悉样式的东西。
装着红色粉末的黑色狙击枪。
顾熙阳猛地架起枪,他的姿势很标准,准心对着陆槿刚扣好的心口。
陆槿心头一震,看到顾熙阳嘴角孩子气的笑。
“别……”
胸口轻微有点感觉,他低下头,雪白的棉质睡衣已经被染上一缕顾熙阳的红色粉末。
“顾熙阳,你不能——”陆槿皱眉,刚要说话,被顾熙阳塞进手里另一把狙击枪,下意识便握紧了枪把,一种肌肉记忆,他无法摆脱。
“走了,去换衣服,打什么恋爱biubiu枪,我等着揍人呢!”
顾熙阳神采飞扬,揽住陆槿的肩膀,拉着他往旁边换衣服化妆的帐篷走去。
“你跟我做一波的,队友,好不好?”陆槿被按坐在化妆师的镜子前,听到顾熙阳趴在自己耳边,呼吸温热地说道。
陆槿看向镜子中的人,那双锋利的琥珀色眼睛,正在如同宇宙船舱外几万光年远处闪耀的白矮星一般,对着他闪耀着细碎而美丽的微光。
就像是要诉说完它这几亿年不间断燃烧的炽热。
“哎呀,好帅啊!啊啊啊……”
被苦哈哈留下来值班的化妆师姑娘,一看他们眼睛都亮了,惊呼起来,脸颊泛红走到陆槿面前:“露露!昨天我没见到你,我是你的粉丝啊!能给我签个名吗!”
陆槿看着面前递过来的白色便签本和圆珠笔,仿佛再次回到了那些闪光灯下面的日子。
“统帅!统帅请说一下关于这次联盟法案的意见!”
“陆统帅!这次法案的通过是否有不为人知的内幕,请你回答一下!”
“陆先生,法案中关于新计划准备在人类同胞全面实施普及的部分,您是怎么看待的?”
“陆统帅!您为什么投了反对票,能说说原因吗?”
“为什么拒绝做第一批植入的受益者?您能解释一下吗?”
“顾总!我也想要你的签名!”
顾熙阳笑了笑,欣然接过陆槿已经签过名字的本子,在陆槿的名字旁边签下自己的英文名。
“中文名不可以,因为怕被人拿去伪造合同。”顾熙阳笑着递还本子,甚至开口问道:“你要我们两个人的签名,是因为你是CP粉吗?”
姑娘一下僵住,脸全红了。
“我……我我、顾总……”
“哈哈,没事,下辈子注意点。”顾熙阳笑着随口胡说,吓得姑娘跑出帐篷。
陆槿想起昨晚杨明瑞的话,不由得有些皱眉:“你对女士的态度太失礼了。”
“我什么时候有礼过?”顾熙阳趴在他肩上,看着镜子里的两个人,“无礼的事情,我还想要干很多。”
“……别胡说。”陆槿淡淡道。
第33章
“陆槿, 你就不想知道我说的‘无礼’是哪种吗?”顾熙阳在换衣间门口等着陆槿,手指敲着化妆间的木桌,发出轻微的“笃”声。
陆槿看不到他的表情, 只觉得他是小孩心性又在耍脾气,他穿好衣服, 掀开帘子出来:“哪种也不行。”
“嘿嘿。”顾熙阳在帘子掀开的一瞬间已经在他面前了,看到重新穿上黑色运动服的陆槿,记忆好像忽然更清晰了。
这个冷眉冷目的男人在水下紧紧地拉着自己,或许是在冷水中的缘故,他的手心是那么温暖, 那时候他的表情……然后是柔软的鼻息与双唇相接的触感……
顾熙阳仿佛变成了一只藏不住心思的单纯动物,他的视线一直盯着陆槿的嘴唇,陆槿侧过头, 注意到了他有点呆愣的表情和他视线落在的位置。
的确,顾熙阳绝不是第一个看见陆槿就盯着他看到入迷的人,但他绝对是第一个敢贴着脸上来仔细看,甚至还眨眼的——
“啊!陆槿!你打我干什么!”顾熙阳狼狈地拿起自己装着红色粉末的狙击枪,揉了揉被陆槿拍得“嗡嗡”响的脑瓜子。
“不要看不该看的地方。”
陆槿提醒他, 然后踩着帐篷门口的小凳子,检查自己手上的狙击枪零部件以及装着粉末的弹夹。
他拆解再重新装起来的动作极其迅速娴熟, “咔啦”的声响干脆到让人怀疑眼前人的身份,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看得顾熙阳发愣, 他还没反应过来, 陆槿已经把他手里那把拿过去也检查了一遍。
——然后把他的弹夹没收了。
“干什么!”顾熙阳猛地贴紧到他面前, 伸手到他口袋里要抢回弹夹。
陆槿看着面前放大的脸,这是一个鼻尖都要贴上的距离, 顾熙阳带起的风把帐篷的门帘吹起一点缝隙,外面炽热的阳光忽然从他们两人的脸上掠过,倏忽之间像是火舌一舔,把顾熙阳本就色彩昳丽的琥珀色瞳孔照的光华流转,近距离上攻击性十足。
“我们是队友,弹药物资,我来保管。”
陆槿说着,说话时的呼吸清浅地撩动了一下顾熙阳的睫毛,顾熙阳不自然地眨了眨眼,迅速慌了一瞬,下意识垂下眼睑,耳垂泛红。可他却没有像之前那样急忙躲开,像个青春期天不怕地不怕的毛头小子,伸出两只手,放进陆槿两边的口袋里。
然后他把脖颈贴上陆槿的肩头,像一个拥抱的姿势。
面对这幼稚的“挑衅”,陆槿只好往后退了半步拉开这个危险的距离,顾熙阳却已经把手拿了出来,这样让陆槿似乎也分不清他到底是故意的,还是幼稚胡闹。
“这是什么?”陆槿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他刚塞进自己口袋里的东西。
“你念咒语,念咒语它就会说话。”顾熙阳神秘兮兮地说。
“……幼稚。”陆槿看着手心里的这个圆球状物体,上面有些不明显的接缝,下端有一个内嵌的开口,陆槿迅速在脑海中叠了几张设计图纸,然后无奈地举起,看向一脸期待的顾熙阳:“你带着这种东西,是要让所有人都被你这粉末沾上吗?”
顾熙阳眨眼:“你竟然知道这是什么?这可是我才设计的,他们都看不出来。”
“……扔了,不能带这个去,会伤到人的。”陆槿一抬手,把东西顺着一道优美的弧线丢向不远处的垃圾桶。
顾熙阳却如同大狗扑飞盘一般“身手矫健”地扑了出去,把东西接了下来。他扑在地上回头看陆槿:“你干什么!这个炸开也只是粉末,没有危险。你都把我弹夹拿走了,我还不能留一手吗?要是一会儿上了‘战场’,被他们打死了怎么办——”
陆槿的眼神一沉,似乎很不想听到他说这种话。
顾熙阳抿了抿嘴,跟被训的边牧一样,一双眼睛咕噜噜地看着陆槿,含着不服气的委屈把后面的话憋了回去。
“别说不吉利的话。”陆槿拍了拍他的后脖颈,把他从地上拎起来,像是一种长辈对孩子的安抚,按着后颈和毛茸茸的后脑勺把他推出了帐篷。
“你太认真了……”顾熙阳毫不在意,再次嬉皮笑脸地凑上来,他带着枪,带着露指手套,戴上护目镜,本就帅得让人眼花的脸更是英气十足——使得他早上还没打理的头发也显得有一种帅气的凌乱美。
陆槿看了看他脑袋上的毛,实在不知道他每天早上都是怎么维持正常发型的,睡一晚就变成这样了。
但是这样确实比他衣冠楚楚跟你胡闹的时候“可爱”多了。
……不,什么可爱,明明是幼稚。
陆槿反驳完自己莫名冒出头的想法,不再去看他,拿着枪走在前头。
“别走在我前面啊,感觉好像要保护我一样。”顾熙阳从后面揽住陆槿的肩膀,贴上他的侧脸,热度一暖,陆槿反应很快瞬间便躲开了。
反正以前是从没在“战场”上见过这种“骚扰长官”的兵。
“闻什么?像狗一样。”陆槿试图推开这颗脑袋,结果却被他的胳膊搂的更紧。
“你……我想走你前面……”顾熙阳提出要求,陆槿无奈放开手,“行,你走前面。”
顾熙阳满意了,窜到陆槿身前“带路”。陆槿仿佛再次幻视到他背后的尾巴摇得飞快。
走在前面的顾熙阳拨开林子遮挡的视线,跨过各种枯木石头青苔,一边走一边说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就在这前面不远,但是视野很好,可以看到他们所有人。”
陆槿脚步一顿。
“……悬崖?”
“嗯。”顾熙阳应了一声,一脚踢开前面的石块,扒开一棵树垂下的茂盛枝条,示意陆槿过去。
陆槿却站在原地,不肯通过。
“……你自己过去。”
“为什么?”顾熙阳的“尾巴”耷拉下来,一副不高兴的表情。
“……”
看着他这个表情,陆槿不知道说什么,但是在原本剧情的时间里,他又再一次出现在发生“事故”剧情的地点,如果他再继续拿这个“主角”剧本,还不知道这次又会发生什么。
绝不能再让故事这样下去了。
必须……必须想办法让一切回到“正轨”上去……
——陆槿一个发呆的功夫,被顾熙阳猛地抢走了手里的枪,顾熙阳撒腿就往前跑,陆槿在原地有些怔愣地看着他。
刚才……是怎么了?
陆槿从拿起枪的那一天,就没有被人从手上抢走过,不应该的,难道是因为昨晚确实累倒了的缘故?
陆槿按了按眉心,又看到了手背上贴着的白色胶布,整理了一下思绪,追上了顾熙阳。
“……你、你怎么这么快!”顾熙阳跑的气喘吁吁,看着追上来甚至面色轻松的陆槿,往后退去,直到靠在悬崖边的树旁。
陆槿走到悬崖边缘,向下看去,这是一个十米左右的断崖,下面是清澈的湖水被暗流涌着,一波一波拍击着崖壁激起浪花,旁边有一些茂密的灌木。
风景秀丽,山风徐徐,如果是恋爱剧本,那这里的确是一个恋爱的好地方。
陆槿很快便拿回了自己的东西,顾熙阳刚刚再次被他狠狠扭住了手腕,此时正在一旁委屈地吹自己的胳膊。
“……真凶。”顾熙阳说。
“好了,我不能呆在这里,我去其他地方找他们。”陆槿说着转过身,准备离开。
——他看到顾熙阳枪口的准星正对着他的胸口。
“……”
山风吹来掀起陆槿的黑发,崖下浪花声响,陆槿看着面前指着自己的枪口,沉默着。
顾熙阳的表情是他没见过的。
“去哪?为什么不能呆在这儿?怎么,我会吃人不成吗?”
第34章
“……你这枪里没有弹夹。”陆槿提醒道。
顾熙阳当然知道, 弹夹被陆槿没收了。但他还是往前走了一步,漆黑的枪口顶在了陆槿的锁骨中间,顺着他的喉咙滑到了他的下巴, 这是一个非常冒犯的姿势——用枪口指着对方的喉咙,并且迫使他抬头。
但陆槿没有动。以他多年被人追杀的经验判断, 这道枪口并没有恶意。并且,他察觉到顾熙阳已经知道了一些什么。
昨晚,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熙阳走近他,看着陆槿依旧清冷的表情,感慨:“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有情绪?不好奇我为什么这样对你?”
“……”陆槿抬起手, 试图把枪口拨开,可顾熙阳制止了他:“别动,陆槿, 我这把是可以装子弹的。”
然后他手掌一翻,从腰后不知哪里摸出一只弹夹,当着陆槿的面,“咔嚓”一声装了上去。
“……你要杀我吗。”陆槿的表情可以说毫无波动——枪口已经顶在了柔软的喉口,他竟然还能平静地看着持枪的人的眼睛。
这双眼睛装着满抔炽热的正午阳光, 亮如宇宙深处正在自燃的恒星,让人屏住呼吸, 它们看起来仿佛下一秒,下一秒就会炸成漫天美丽的金橙色燃烧的陨石,那时地狱般的高温就会瞬间笼罩它们的主人全部的生命!
而这双眼睛的主人看起来竟有一些破釜沉舟似的的悲伤。
“你不害怕?”顾熙阳咬住自己的舌尖, 眼神死死地看着陆槿的每一寸表情。这浓墨蔻丹般的, 如同梦里走来的仙人一般的容貌, 当然也和神明一样:在死亡的威胁面前,他漆黑而全无杂色的眼瞳里甚至仍然带着那一丝让人想要发疯的怜悯!
怜悯!全都是怜悯!他救不了我为什么还要怜悯我!
“我为什么要害怕。”陆槿答道。
悬崖下带着水汽的风再次掀起他漆黑柔软的短发, 露出他全部的容貌,那双眼睛,深如最冷的深海,偏又被他拖长的眼尾曳出一道堪称曼妙的风情,那是一种甚至可以说难辨性别的美,让人情不自禁化身为自愿献祭的信徒,在他冷漠又怜悯的神色里献上自己所有的一切。
顾熙阳莫名觉得,与其是穿黑色,面前这个人应该更适合纯洁的白色才对。如果他穿着白色的袍子,黑发垂落,九天的神明也将在他面前黯然失色。
“如果你要杀我,你忘记了重要的步骤。”陆槿抬起手,指腹点了点他没有拉开的枪栓保险,“你应该把这个打开。”
“你!”顾熙阳手指紧紧地贴住了扳机。可是神的孩子,你用颤抖的手指握着一柄紧锁着的枪口,即使情绪再怎样汹涌结果也终究会是徒劳。
“说吧。”陆槿站在悬崖边上,脚下再退半步,就是十米的断崖底,那些汹涌拍上的浪花破碎的尸体。
而他面无惧色,像是一只拥有黑色羽翼的飞鸟。
顾熙阳咬紧牙关,“我说什么!我还要说什么!”
“你骗了我!你一直都在骗我!”顾熙阳的枪口又往前送了送,陆槿感觉喉咙口有微微的滞涩感,是被压迫的结果。
这是陆槿从未有过的体验。但这里不是他的世界,他不介意被“过分”一些对待。也并没有想要维持“自我”的想法。
当然,他这一生也从来就没有拥有过“自我”这种东西。
听到顾熙阳说“欺骗”,陆槿的瞳色沉了一瞬,但很快便恢复了。其实在看到顾熙阳对着他举起枪的那一刻,陆槿就已经明白了。顾熙阳已经知道了真相,只是……现在并不是应该被他所知的时机。
“我没有骗你,这是为你好。”陆槿说。
他的话,就像是一颗火星,终于落在了干燥的火绒上,顾熙阳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在吱吱作响,胸腔里如同烧起燎原的大火,“为我?陆槿,不。我应该叫你什么?”
“我一次又一次问你,和顾震山是什么关系!你宁可自毁清誉也不愿意让我知道真相!要不是昨晚我叫医生检查过,我直到你进顾家的那一天,都还被你蒙在鼓里!”
“医生……检查?”
“呵。你不知道?顾震山喜欢虐待他的‘宠物’,尤其喜欢半疯半傻的类型,哈,我以为他看上你,是兴趣变了,却没想过你……”
顾熙阳的眼尾带着那抹熟悉的红色,是一个受了委屈却依然倔强的模样:“你知道吗,陆槿,我查了顾震山五年!我知道他每年都会去一个郊区的墓园,看望当年被他虐待致死的唯一一任妻子,而今年他到了时间却没有去……”
顾熙阳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枪口也抵着陆槿的喉咙颤抖着,他道:“你明明知道!你知道!你身上就流着他一半的血!”
“……这样。”
陆槿明白了,顾熙阳是这样知道的,这可以说是一个意外。
如果自己不晕倒,那么这个意外也就不会产生。可是自己为什么会晕倒到不省人事的地步,到了这个世界以后,又为什么会频繁剧烈头痛,陆槿想不通这一点。
“这样?”顾熙阳提高声音,“顾震山在做什么,他都对我做了什么,你知道吗?陆槿——回答我的问题!”
“……”陆槿沉默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大男孩的神色逐渐从愤怒变得悲怆,最后变得忍无可忍。他那双极其锐利而美丽的灰黄色眼睛,顺着红透的眼眶落下一滴眼泪来。
陆槿从没见人这样哭过,他双颊泛红,颤抖的动作和喘息就像是马上要杀人,可是他的眼泪看起来又那么痛苦。
“……你知道的,对吧?”
顾熙阳的声音被他压在理智下面,勉强还算沉稳。
“我不能让他的血留在这个世界上,你应该还我,这都是你们应该还给我们所有人的,所有人……”
顾熙阳猛地拉开枪栓保险,随着咔啦一声,他颤抖的手指重新搭在扳机上,眼里闪动着清晰的疯狂,像是某种崩溃的前兆。
“我不知道你发生了什么,或许是这个世界的‘我’造成的。”
陆槿在真正死亡的枪口前竟然前行了一步,甚至抓住了顾熙阳的枪口,顾熙阳根本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只浑身一颤,死死盯着他的脸。
陆槿把枪口向下移,直到顶在自己心脏的位置。
“但如果杀了我,你就能获得救赎——”陆槿垂着目,浓黑的睫毛同时也垂下,隐藏起他深邃的眼瞳,“那就朝这里开枪。”
开枪——顾熙阳仿佛感觉有人从头顶猛地砸向自己的天灵,他浑身过电般狠狠颤了颤。
“在这儿!他们在这儿!”身后远远传来伊燃清亮的声音,陆槿没有抬眼,而顾熙阳仿佛已经感到了远处镜头的靠近,他的枪口倔强地抬着,可已经抖得如同受伤的雀翅,失去了该有的威力。
力道轻得陆槿轻轻一推,便可以将这只脆弱的枪口拿开。
可是陆槿没有那么做,他依然抓着枪口,就紧紧地抵在自己心脏处,他甚至看着面前的人,漠然的神色里全无半点情绪——只有顾熙阳的影子。
是,顾熙阳只在那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瑟缩的,看起来很是可怜的倒影。
“陆哥!顾总!”伊燃喊着,跑向悬崖,带着全然无知的,快乐的声音:“我要开枪了哦,我可要开了哦!”
十二点二十九分。
陆槿看着面前已经松开扳机的人,竟然笑了笑。
“无论发生了什么,告诉我……顾熙阳,人类通过杀戮,是永远获得不了救赎的。你虽然还小,但也应该明白这一点。”
陆槿的眼神变得略微柔软,就像是回到了曾经,看到那些一波又一波,半跪在自己面前,低着头等待他给他们毕业拨穗的学生。
他抬起手,抚上顾熙阳被炽热的阳光晒得发烫的额发,也用手心盖住了他那双璀璨的灰黄色眼睛。
“……”
顾熙阳的睫毛略有些扎手心,那是湿润的触感,陆槿感觉到他在自己手心里微微闭上双眼,那温热湿润的液体在他手心里盛放着。
“陆槿。”顾熙阳的声音平静下来。
在伊燃跑来的背景音中,他轻声说道:“我能相信你吗。”
“我做不到。”顾熙阳抓住陆槿的手,把他的手从自己眼睛上拿开,他用那双盈盈的琥珀色眼睛看着陆槿:
“如果你真的想帮我,那就别推开我,我要你补偿我。用你身上流的血,你的人……从今往后,我要的,你都不能拒绝我。”
补偿,陆槿不太明白他说的话。他皱了皱眉,像是一个疑惑的表情。
顾熙阳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球,在陆槿的视线里打开了下面的机关,然后抛向了上空。
陆槿神色一紧,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试图把手从顾熙阳的手里拿出来,可是那小球猛地炸开,漫天红色的粉末,转瞬之间已经笼罩了他们的身影。
在这冥冥中的剧本上,这属于“顾熙阳”的炽热的“红色”,扑簌簌落下,沾满了陆槿的全部。
“你跑不掉了。”
顾熙阳说完,眼里略带着疯狂,但竟然还含着笑意,他伸出手,在红色的粉幕下去试图触碰面前冰冷的脸颊——
可原本温暖的手里猛地一空,顾熙阳整个人往前略微倾斜了一瞬,他瞳孔猛地缩了起来!
“陆槿!!!”
错了。
这全都错了。
陆槿在下坠的这十米里,看着悬崖上的人影想。
这个世界的“主角”根本不应该是他。
那样疯狂的神情,带着一丝迷乱,仿佛献祭一般的神色,紧握的手,提前知道的真相——那是错的,都是错的,这一切全都乱套了。
顾熙阳应该开枪的。
杀了自己,世界就能恢复到正轨了,这个世界就不应该存在一个这样的“陆槿”。
“如果你想要回到原来的世界,只需要找到这本书里的两个主角——杀了他们。”这是原本应该存在的“陆槿”给他留下的话。
不。
人类是永远不可能依靠杀戮获得救赎的。
陆槿这样沉浸在杀戮中的人,是永远也不会得到任何的救赎的。
“噗通——”
冰冷的湖水迅速淹没了他,陆槿闭上双眼。
与其让一个无辜的孩子犯下这样的错误,“爱上”他甚至本都不应该熟识的“哥哥”,不如让他这样的人消失好了。
这个世界不需要他的存在,他的存在只会让世界乱套。
湖底……湖底有什么声音?
是音乐吗?
陆槿仿佛觉得自己出现了幻听,湖底竟然传来一阵音乐声。
他定神仔细去听,可忽然,那音乐声如同猛兽一般扑来,猛然攫住了他的心脏!
剧烈的疼痛!大脑像是被什么撕开一样,疯狂的被撕咬着,敏感脆弱的大脑皮层像是被人用刑具刮下一道道神经,鲜血瞬间流满了整个空间,满目鲜红——
“滋滋……滋滋……”
什么水声,浪花声,全都听不见了。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冰冷,还有从地狱传来一般的嘶哑轰鸣。
剧烈的疼痛让陆槿猛地松开紧闭的气口,湖水柔软而轻松的,带着杀意直接涌进了他的身体。
“恶意”。
陆槿感觉到了纯粹的恶意从脊梁中升起,冷汗从他背后冒了出来。
第35章
“顾——”伊燃冲到悬崖边, 猛地伸出手,却只抓到了冰凉的空气。
顾熙阳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在他面前纵身跳了下去——连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
伊燃趴在悬崖边,浑身发软, 抖若筛糠。
“……这、这他们、他们到底怎么了?”显然,伊燃是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 他只趴在满地红色的粉末上,蹭得满胸膛都是脏污的红。
“来,快来人啊!快——”伊燃吓得哭了出来,却看到背后的摄影师正在对着远处刚赶来的杨明瑞拍摄。
可能完全没有拍到刚刚的场景。
杨明瑞看到伊燃,迅速跑过来, “怎么了?你怎么搞成这样,在那种危险的地方干什么?快下来。”
“可是……他们……”伊燃指着悬崖下面的浪花,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杨明瑞看到他胸口蹭上的土与红色粉末, 马上神色紧绷起来,示意摄影师转到后面。
然后轻松地揽住伊燃的肩:“没什么,这是节目组都安排好的,我们去下面找他们,他俩被节目组专门安排了水上比赛的戏码, 哈哈刺激吧?准备团战吧小燃燃。”
伊燃半信半疑,但是杨明瑞神色轻松丝毫不似作假, 甚至骗得滚动的弹幕也全都在期待节目组突如其来的水中混战环节,节目组安排临时“小惊喜”在直播综艺中不少见,倒也没人怀疑太多。
“我、我马上过去。”伊燃也不傻, 当下便明白了, 背着镜头偷偷擦了脸上的眼泪, 杨明瑞点点头,两人便带着摄影师从山道往悬崖下绕。
杨明瑞趁着所有人都没注意, 把顾熙阳刚扔在悬崖上的枪捡了起来。
他默默地把上面的弹夹取了下来,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顾熙阳……到底对陆槿说了什么?他应该已经知道了陆槿就是顾震山的亲生儿子,可他为什么没有当场杀了陆槿,却反而跳下去救他。
杨明瑞双手插兜,揣摩着手心的弹夹,低头不语。
顾熙阳费了巨大的力气才把已经接近不省人事的陆槿拖上了岸边的草丛中,他狠狠踩倒了中央的一片,把陆槿平放在上面。
“起来!你给我起来!”
顾熙阳像是一只狼狈的疯狗,双眼发红,浑身往下流着湖水,他狠狠甩掉自己湿透的外套,甚至直接赤着上半身。他根本不会做心肺复苏,只拉起陆槿的领子,跪坐在他身侧,揽住他的脖子,用手去掰对方的下颌,然后就要低下头触碰到那两片微微张开的唇瓣……
陆槿的睫毛颤了颤,竟然醒了。
顾熙阳一怔,他还剧烈喘息着,沉浸在把陆槿拖上岸的过程中,而陆槿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将手指放在了他的喉口。
冰凉的手指修长而有力,顾熙阳甚至能感觉到一种死亡的威胁,明明陆槿只是微微用力,捏住了他柔软的脖子两侧。
“……你敢这么做,我保证你不会活着离开这里。”
陆槿的唇色发白,脸色也非常惨白,但那种淡然而具有震慑力的气质毫无变化,即使他看起来已经虚弱得需要马上躺进医院,你依然会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力气。
顾熙阳湿透的喉结攥在陆槿的手心里滑动了一下。
顾熙阳被迫抬着头,看到陆槿的表情,忽然笑了。
“怎么?只许你救我,我救你就不行了?你害怕欠我什么?”顾熙阳笑得快要接不上气,陆槿的手指再次收紧,可他手心里不怕死的男孩却用两只手抚上他的脸颊。
“……你是我的弟弟……你怎么能这么做?”陆槿虚弱的声音依然清冷,但显然没有以往平稳,带着一些忍痛似的喘息。
“为什么不能,我又不是顾震山的种,所有人都知道。我说过,这是你该补偿我的。”顾熙阳感受着脖子上颤抖的力道,悍不畏死地用指腹抚上陆槿的下唇。
“你!”陆槿一使劲,顾熙阳猛地咳了一声。
“哈哈、咳……陆槿,你要么就现在把我杀了,要么,我就是非要大逆不道,你把我怎么样——”顾熙阳艰难的话语,含混着他的笑,被陆槿彻底攥住了最后的尾音,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你告诉我,”陆槿呼吸不稳,剧烈的头痛让他开始眼前发黑,“水下面的声音是怎么回事,你……”
顾熙阳感觉喉咙猛地一松,陆槿放开了他,他皱紧眉头,抓着陆槿的肩膀,抚上他的额头,急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在发高烧?到底怎么了?”
“顾熙阳!”陆槿猛地捏住顾熙阳的下颌,迫使他看着自己:“为什么这里会有干扰波,为什么……”
“干扰……什么……”顾熙阳像是大脑忽然一片空白,被陆槿的话引入了另一个场景中。
“这不是这个时代应该有的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陆槿的手劲很大,把顾熙阳的两颊捏出清晰的红痕。
“你……”顾熙阳被疼痛激回了神,他像是如梦初醒,慌乱间猛地抓住了陆槿垂在身侧的另一条胳膊,□□|起他的袖口检查他的静脉,然而那上面却一片光滑,没有任何他“熟悉”的针眼。
“你是不是也注射了什么东西!陆槿!”顾熙阳慌了,他看着倒在自己面前的人,一把揽在怀里,神色无比慌乱,他反复唤着陆槿的名字,可却得不到回应,陆槿只是紧紧咬着牙关,甚至还在推拒他的靠近。
然后顾熙阳就看到了陆槿手背上贴着的白色医用胶布。他呆愣着。
“啧。”旁边草丛的草叶忽然动了动,熟悉的声音出现在身后,顾熙阳猛地回头,却看到何源黑漆漆的枪口。
“真是深情,兄弟情深?明明,你现在可没资格叫他哥哥。”何源看向陆槿,陆槿此时已经抬起头,一双黑沉的眼睛盯着他,那里面——是纯粹的杀意。
“……”何源打了个冷颤,然而看着他这虚弱的模样,还是勉强勾起嘴角,道:“没想到陆槿你居然知道‘干扰波’,看来你也和计划有关,顾震山身边,果然没有一个干净无辜的人。”
“什么……计划……”陆槿几乎是从喉咙底部发出的声音。
“何源!”顾熙阳疯了一样扑上去,要阻止他的话,可陆槿却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竟把顾熙阳生生拽住,推向自己身后。
何源的枪口就抵在陆槿的胸口。
“说……什么计划……”
何源吞咽了一下,似乎被面前的陆槿可怕的神色吓到了,但事情已经做了,而且是得到了顾震山的首肯的,他狠狠攥住了手里的枪,对着陆槿的胸膛,却还是笑道:“你知道干扰波的存在,就应该知道,顾震山有一个秘密,他收集了无数的实验品——试图掌握控制人心的终极。”
“给人体注射一种特殊的抑制剂以后,就可以使用特定频段的‘语言’干扰波来影响人的情绪,喜怒哀乐爱欲恨,注射了抑制剂的人,都会如同乖巧的羊羔,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想要靠这个东西,控制全部的舆论风向,一旦成功,他就是风暴中心绝对的控制者,他想要的,可远远不止是股市上无休无止的数字——他想要控制全部的舆论场,所有人的思想。”
“嗯,不信你可以问问他,顾熙阳。”何源眼神示意陆槿身后的人,“不过,顾熙阳是特殊的。他是唯一一个无法被抑制剂控制的人,所以,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被接到顾家,成了顾震山的‘养子’。”
何源凑近一些,神色有些疯狂:“能继承他的‘事业’的,只有不受这个计划影响的人,所以他选中了顾熙阳——但很可惜,陆槿,你并没有通过他的‘考验’。”
顾熙阳浑身发抖,像是在强忍着某种冲动,陆槿却默默抓住了他的手。
顾熙阳浑身一僵,不可思议地看向陆槿,却并没在这个男人脸上看到什么多余的情感。就算他的手心烫得顾熙阳心慌。
“……植入,抑制……”陆槿嘴唇微动,说出两个词语,看着面前的人,问出那个让他甚至都控制不住颤抖的问题:
“这个计划,是不是命名……‘言灵’?”
——那曾经写在联盟新法案上的名字,那陆槿唯一一次投了反对票的法案名字……
陆槿的瞳色很黑,看不清那深渊里弥漫的情绪。
何源蓦地睁大双眼,惊愕道:“你、你怎么知道?陆槿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不是什么人。”陆槿闭了闭眼,放开了顾熙阳的手,顶着何源的枪口往前走了一步,用一种异常平静的神色看向何源的眼睛——这种神色让何源觉得毛骨悚然,就好像……
何源浑身一震,这就好像他曾经在顾家老宅的地下室看到过的顾熙阳的眼神……“他看着你,就像是在看一具尸体”。何源还记得自己曾经对陆槿这么形容过顾熙阳。
可陆槿……显然更甚如此。
“……疯、疯子!”何源往后退着,“你怎么知道计划的名字,顾震山只告诉过我一个!”
“我怎么知道。”陆槿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在死之前知道的。”
何源眼露恐惧地看着他,然后缓慢地、狠狠地打了一个冷颤。
“陆槿,你必须去医院!”顾熙阳从背后抱住他,仿佛没有听见他堪称恐怖的话,“我现在就带你去!”
陆槿却纹丝不动,看着面前腿有些发软的何源,垂着眼帘看着他:“……说,实验基地在哪。”
“……”何源额头青筋突突乱跳,他被陆槿的话震撼得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陆槿修长的手指抚过他的眼眶,低声提醒道,“可能会很疼。”
何源瞳孔猛的一缩,“不……”
他已经预感到这根漂亮而极度危险的手指下一秒就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扎进他的眼眶!他莫名这样确信!
“陆槿!!”顾熙阳猛地扑上来,死死抓住陆槿的手,抱住他高烧的身体,声音颤抖如同乞求:“我求你,你跟我去医院,我带你走,这个东西会烧死你的脑神经,你会变成一个疯子!我……我求求你了,你看着我,看着我啊……”
陆槿已经凝固似的视线终于微微偏移,看到了熟悉的灰黄色眼睛。
眼泪就在眼眶中闪动着,倔强地不肯落下来。
忽然,他想起那双松开的手,那盏落进怪物巨口的耀眼金发。
那十九岁失去生命的学生,那时就像是这样乞求他。
“老师,你放手吧,我可以的。”
“老师,我求你,放手吧……”
“求你了,陆槿……”
顾熙阳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神情,然后伸手缓缓抱住他的肩膀,把自己冰凉的眼泪蹭在陆槿的颈侧——那是一个紧紧的拥抱,像是怕他消失一般,狠狠收紧力道。
“我不会疯……”陆槿在顾熙阳的颈侧答道,“我只是当初……拒绝了植入。”
顾熙阳没有听清他说什么,捧着他的脸想要问一次,可是陆槿的眼前却已经逐渐开始昏黑一片,暗色的意识中,最后只看得到那双璀璨如恒星的眼睛正在接近。
——顾熙阳的吻简直称不上一个吻。就像是小狗用湿润的鼻头顶了一下似的,然后就掉下眼泪来。
在这无法预料的世界线上,他们的吻全都与彼此错过,却又都与死亡有关。
这就像是世界对这错乱的爱而降下的惩罚。
“你们……”
“何源,你最好告诉我,给他注射的是短期抑制剂。”顾熙阳抱着陆槿,没有看他。
何源咬了咬牙,最终还是答道:“……我根本没有长期那种东西。”
“顾熙阳!”何源在背后叫住了抱起陆槿准备离开的顾熙阳,“你不觉得可耻吗!你竟然——”
“可耻?”顾熙阳停下脚步,看了看陆槿紧闭的双眼,“可耻的从来都是你们。”
“我喜欢一个人,就去喜欢,有什么错。”
看着离开的两人,何源跌坐在草丛里,湿润的河沙把他的衣服浸湿了一半多,直到所有人都接到了直播临时中断的通知,何源才反应过来似的,哆嗦着手指从口袋里摸出录音笔。
原本是为陆槿准备的。
正常人一旦被“恶意”的干扰波影响,会虚弱得毫无还手之力,甚至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会陷入无止境的恐怖幻觉中,此时只要出现在他面前的所有人,对他做任何事他都不会拒绝。
何源知道顾熙阳今天一定会在这悬崖边上和陆槿摊牌,也预料到了陆槿会跳下水,所以他做了完全准备,在水下放了干扰波,甚至一开始他还带了微型录影摄像头,可是他没想到的是,顾熙阳竟然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了下来!
摄像头被他慌乱中掉进了水里,留下的只有最后一段录音了。
原本准备录一段和陆槿“亲密”的视频,可是却被顾熙阳!
何源狠狠攥住了手里湿透的录音笔,用力到发抖。
“……顾熙阳!你不觉得可耻吗!你竟然——可耻?可耻的从来都是你们。我喜欢一个人,就去喜欢,有什么错。”
他跪在湿润的河沙与水草中,反复地按动录音笔的按键,可再怎么播放,都只有最后这两句话。
何源崩溃地把录音笔砸在河沙上。
他伸手掩面,狠狠抹了一把脸,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把录音笔的卡抽出来,再插到手机里。
音频发送成功。
对方已接收。
何源颓然坐在河沙里,看着逐渐被大片云朵遮蔽的太阳。
“哈……哈哈、哈哈哈……我看看你们怎么玩,怎么玩的过……计划……我为这个肮脏的计划付出了什么,你们知道个屁!顾家就应该由我继承!凭什么没有我的一份?凭什么?”
天上的云朵沉默着,阴沉着脸回应他。
“……今日晴转多云,江城南部局部将有降雨,接下来请看详细预测。”
“滴”,按老式遥控器的声音在狭小的两室一厅的客厅里响起,男人沉闷的声音懒散又带着怒气:“饭还没好?都几点了!你也不看看窗外边儿天都黑透了!该死,以为你死厨房了!”
“陆建强!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嫁给你,”厨房并不顺畅的推拉门被猛地推开,烫着一头花的中年女人穿着围裙走出来,把手里的两碗面“咣”一声放在铺着油布的餐桌上,“伺候你吃穿,还生了这么个玩意儿!”
她说着把其中一碗卧了鸡蛋的面推到餐桌对面正坐着的男孩面前。
男孩挑染了一缕黄毛,穿着白蓝相间的校服,是江城一中的校服,然而他无论是不屑吊起的三角眼,还是高高挽起的裤腿,都完全不像是江城一中的学生。
“妈,说我爸呢,说我干什么……”男孩白了一眼母亲,接过筷子,低头狠狠咬了一大口鸡蛋。
“宝玉,你姐怎么还没回来?你给她再打个电话。”客厅的男人收起手机,电视也不关,就着天气预报的背景音走到餐桌旁,坐在另一碗面前面,同样接过中年女人递过来的筷子,挑起来吹了吹,然后发出吸面条的巨大声响。
被叫做“宝玉”的高中男孩闻言不屑地拉过书包,从压根没有装一本书的书包里摸出最新款的手机,一边嚼着鸡蛋,一边拨出一个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接通了。
“喂,陆男,你让车撞死了?怎么还没回来?什么?手术?整体伺候那些臭气熏天还到处流脓的病人,真恶心,晦气……赶紧回来,我爸叫你回来有事说。”
“什么事?你说什么事?肯定是跟‘摇钱树’有关系啊,脑子秀逗了?”
“……”男孩似乎被挂断了电话,表情很不好看,狠狠把手机举起,像是要摔,却因为心疼新款手机而作罢。
“怎么了,你姐说什么?”
“妈的,她说她不可能答应一百万就把陆槿卖给顾家!真脑子有病吧!那个丧门星本来就是人家的种,她算什么东西?”
中年男人皱起眉,眉心有三道深深的纹路,显然是常年保持这个表情导致的。
他道:“她是翅膀硬了,不认这个爹妈了。”
中年女人这时候才从厨房端出自己的饭,一碗中午剩下的剩米饭,炒了炒就那样继续吃,她拉开一张凳子坐下,把筷子在桌上墩了墩,斜着插进米饭碗里,开口:“是,人可看不上一百万。”
她夹起自己碗里的肉,扔在男孩碗里,继续道:“你姐那工作,听说是什么脑科的医生,我上次在红会那边买菜,听人家说,这可挣钱了,一个月据说一万多呢。”
“一万多?她什么时候给过我!”男孩嫌弃地把肉夹起来扔回母亲碗里,“我每次问她要零花钱压根都不理我,逼得急了,就给我转几十块钱,抠门!”
“对亲弟弟都这样,何况咱两个老东西。”中年女人把儿子不要的肉块塞进嘴里,“我说,人家胳膊肘早就往外拐了,说不定,早就跟陆槿那小子厮混在一块儿了,哼,这年纪的女孩,我太清楚了。”
“胡说什么,你个婆娘,嘴里没个把门儿的,传出去得难听成什么样?抽你一巴掌的——”
“……我实话实说嘛,陆槿又不是我们亲生的,从医院随便捡来的小子,之前倒是不错,替你这老赌棍还了你那一屁股赌债,”女人说着瞪了一眼男人,“要不是他总拍那些扭腰送胯的、啊,小视频什么的挣钱给你,你早就被人砍手砍脚了。”
“你——”
“妈!你说什么呢,那是他应该给的,他白吃白喝咱家这么多年,挣了钱还不想给吗?”
“就是,看我儿子多明白事理。”男人赞赏地看了儿子一眼。
“现在就是得想办法,让你姐把那什么同意的协议书签了,让顾家把那一百万给我们,爸妈都给你看好了!咱就是那个什么斯的什么大学,咱也出国留学!等回来,直接就是什么研究生!比你姐那博士差不了哪儿去!那咱家还不得过上人上人的神仙日子!”
“我就知道爸对我最好了!”男孩欣喜道。
“哎呦,外面儿怎么下雨了?阳台衣服还没收,我去看看……”女人撂下筷子,快速走向阳台,准备关上阳台敞开的窗户,她习惯性往下看了一眼,却看到一辆黑色发亮的吉普车。
在夜色细雨中,那一看就价值不菲的黑色吉普车亮着两个车灯,似乎是刚停下来。
“老东西……老东西!你快来看!那是不陆男的车?”
“哎呦,看着像!我得下楼去堵着她,别让她跑了!”说着男人便冲向玄关,从鞋柜里抽出双皮鞋,随便套在脚上,开门就往楼下跑。
第36章
老旧的家属区年代久远, 陆建强匆匆跑下楼,看到黑色吉普车的车灯一灭,驾驶座的门打开, 一个还穿着白大褂,留着顺长的及肩黑发的年轻女孩走了下来。
陆建强勉强挤出一个笑, 提了提裤子的皮带,踱步到她身后:“哎呀,陆医生回来了,怎么,想通了?愿意签字了?”
高挑的女孩转过身, 推了一下银边的眼镜,看着这个和她身高不相上下的男人,按了一下车钥匙锁上车, 面无表情道:“先上去再说。”
“哎你……你到底是不是回来签字的?家里可没你的饭啊陆男。”
陆男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没有回答中年男人的话,只抬脚往楼上走,陆家住在四楼,一个两室一厅算上公摊一共也就九十平米的房子,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两层,明明暗暗也没人来修, 陆男进楼道前瞥了一眼角落里放着的塑料小碗——里面泡过水的猫粮已经干透了,结成痂和塑料小碗成了一体,落满灰尘。看起来已经至少一个月没有动过了。
……追风她, 还是死了吗。
看来小槿真的已经很久都没回这个家了。
陆男收回目光, 却没有停下脚步, 中跟鞋的声音在老旧的楼梯上敲打,她的手始终在白大褂的口袋里, 不知拿着什么东西。
“……”一头卷发如同枯草的母亲给她开了门,看见她便翻了一个白眼,然后转身回到餐桌,“你还知道回来啊。”
“可不,”中年男人大喇喇地挤进屋,摸出一根烟,衔在嘴里,“啪”一声点着,吸了一口才道:“赶紧的,签了字,你想干嘛干嘛去,以后我们再也不会问你要钱,你不是早就想走吗?去那个什么,什么国来着?我们这回不会改你志愿了。”
听到男人这样“随意”地便提起那些事情,陆男的神色明显沉了下来,但好在她防蓝光的镜片一闪,挡住了她的表情。
“哝,”陆宝玉趿拉着拖鞋,把一份已经被揉皱又不知在哪里压平的合同甩在了客厅的茶几上,“笔你胸口有,我不给你拿了。”
他校服两只袖子绑在腰间,一只裤腿挽着,怎么看怎么像个社会流氓。
陆男看着桌上的合同,深吸一口气,冷冷地笑了一声:“你们真的信顾家会如约给钱?”
“哎小男,你话不能这么说!”中年女人冲过来,“那个什么顾总,亲自来谈的,他还带着几个保镖,那阵仗,而且他还是陆槿他们那什么签约公司的顶头大老板,你觉得人家会欠我们这一百万?”
“那可是他亲儿子!”陆建强补充道。
“呵。”陆男嘴角勾起一个凌冽的弧度,她妆容精致,镜片干净,身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此时全家人仿佛都注意到了,她似乎早已经不是那个灰头土脸可以被随便呼来唤去的小女孩了,她好像变了一个人,更像那些“人上人”了。
“亲儿子。”她重复了一下这句话,“确实,对你这种可怜人来说,‘亲儿子’比世界上的一切都重要。”
“臭丫头片子!你怎么跟你爸说话呢!”
“好了。”陆男抬起手,阻止了那些已经听过无数次的责问,她只是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份新的合同。
“顾家的事,你们惹不起。顾震山身边的那些保镖,都是带着真枪的,一旦你们真的签了字,为了抹消掉曾经知道陆槿真实身份的人,我们所有人,全都要被灭口。”
陆男的话很冷很轻,但落在一家人头上却让他们都后怕了起来。他们虽然不屑,但内心深处是明白的——陆男早已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女儿了,她所处的环境,能打探到的消息,比他们知道的要真实太多。
陆男伸出温柔的手,用柔和的力道拉过母亲的胳膊,让她坐在沙发上,然后示意弟弟坐在茶几对面的椅子上。然后她将那份新合同放在了茶几中央。
连同她胸口别的那支通体黑色的钢笔。
如果当时他们仔细看过的话,就会发现钢笔上印着暗纹的符号,那是一只张开的唇,中间含着一颗被橄榄枝包裹的地球。
——这个标志也就作为水印印在他们面前的合同上。
可是三个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他们看不懂上面满篇的英文,只看到了合同末尾的数字:
“……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一千万!?”陆建强的老脸抖了一下,随即回春似的红了起来,眼睛也亮了。
“小男,这什么合同?”
陆男靠着玄关的鞋柜,看起来高挑纤瘦,精英而美丽,和这个家格格不入。“只要答应参与这项实验,就可以当场到账。”
她嘴角带着一点笑意,可是却眼镜下的眼睛却毫无温度:“——只要你们现在签字。”
“这……这什么实验?该不会是什么卖器官吧,那可不行!”陆宝玉到底还是高中孩子,吓得脸色有些发白。
“这是顾家背后的秘密项目,和脑科学有关。”陆男说着,从鞋柜上拎起熟悉的一只钥匙扣,盯着那上面已经脏透了的小兔子看。
“我博士的方向正好和脑科有关,这个项目我已经跟进了一年多。你们也知道,顾家是不缺钱的,为了这个项目,他们拿出多少钱都愿意,所以,我只要伪造一份合同,你们签上名字,我拿去报账,一千万,到你们手里,你们马上就可以举家出国,而我只需要再销毁合同就可以。”
“顾家不会在意这小小的一千万的,他们最近都在忙着让陆槿回家呢……你们也看到网上了吧,陆槿最近很红,他们都想办法抢他,暂时没空管项目的事。”
“——爸,妈,宝玉,这可是白捡来的钱,还不用担心被灭口,你们真的不要?”
陆男轻柔的话语像是羽毛扫过三个人的心头。
一千万……那可是一千万……陆建强死死瞪着那个带着一长串“零”的数字,眼都瞪红了。他赌了几年,输的最惨,也不过三百万!有了这一千万……
自古清酒红人面,有道是财帛动人心。
陆男冰冷的视线扫过这正在研究那份英文合同的一家人,勾起一个了然而嘲讽的笑。
“……这样吧!”陆建强狠狠拍了一把大腿,作为“一家之主”,他终于下了决定,“我和你妈,一人签一份,宝玉就先算了,万一有什么意外,他还小,就不让他牵扯了!”
“一人一份啊……”陆男似乎沉吟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从口袋里又拿出一份同样的合同,五指按着这几张薄薄的A4纸,推到他们面前,“那就是两千万啊。”
“两千!”陆建强的手狠狠抓住了他妻子的膝盖,两个中年夫妻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惊喜,“签!”
陆男装着两份合同,顺手把那只已经脏透了的兔子钥匙扣放进了口袋。那里面静静地躺着第三份合同,是给陆宝玉准备的。可惜没能派上用场。
不过也没关系了。
陆男拒绝了他们邀请她留下吃饭的请求,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关上的老式防盗门,便离开了这个昏暗的地方。
门口的对联是去年贴的,现在是盛夏七月,颜色已经有些褪了,但还是可以看到上面的字。
“八方福气迎春到”
“财源滚滚送利来”
横批是:“家和万事兴”。
陆男走到了一楼,看了一眼那只已经风干的塑料小碗,抬起红色的中跟鞋,踩碎了它。
外面天色很不好,雨越下越密,陆男拿出手机亮屏,看了一眼时间和天气。
晚上七点零五。气温26°,多云转大雨,预测七点半左右会有暴雨。
她手机的屏保是一张两个人的自拍合照。
看起来尚且稚嫩的男孩搂着她的肩膀,拍下他们的笑容,以及他们身后的教堂花窗。
教堂花窗上的大天使垂着眸子,在这对姐弟中间低着头静默不语。
忽然手机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小槿”。
“小槿!你怎么样了!你拍节目没受伤吧?顾家的人有没有欺负你?尤其是那个顾熙阳,他有没有欺负你?”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很久,直到陆男两次拿下手机怀疑信号不好之后,才从听筒里传来一个陌生男性的声音。
“你是陆男,陆槿的姐姐,是吗?”
陆男心脏猛地停了一秒。她修长的手指颤了一下,似乎要握不住手机。
她就是医生,她太清楚这样的开场白会紧跟着什么样的话语。
她不知道用了多少力气才“嗯”了一声,只听那边的男声略有些为难地道:“你如果方便的话,来一趟第一人民医院,陆槿人没什么大事,就是状态不太好,你来看看他——”
陆男压根没完听后面的话,直接冲进了雨幕里。
顾熙阳挂断电话,把病房信息发给陆男,然后拿着陆槿的手机,推开身后的病房门,看到床上正坐着的陆槿。
“怎么不躺着?别介意这儿条件不好,但也只有第一人民医院楼顶可以停直升机,你……”顾熙阳身上还穿着湿透的运动衣,站在病房门口,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刚读完高中的弟弟,搞砸了哥哥的东西,正在踌躇。
“过来。”陆槿抬起那只正在输液的手,让顾熙阳走近些。
他穿着病号服,脸色苍白——当然,他本来的脸色就已经很苍白了,这样只显得他更像是一个虚幻的人影。
“陆啊——”顾熙阳被陆槿用那只扎着针的手抓住了领口,扯到了床沿,他一个没站住,扒着床沿跪了下去,惊愕地抬起眼看向陆槿。
“你的手!”顾熙阳摸索着陆槿扎针的手背,又不敢太用力,着急得直看他。
可陆槿却仿佛没感觉一般,只是看着他,开口便问道:“告诉我,你参与了吗?”
第37章
“我……”顾熙阳仰视着陆槿, 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良久,他才在陆槿逐渐冷下来的目光里回过神, 抓住陆槿的手腕,着急道:“我没有!陆槿, 我……”
“没有?”陆槿的手用上了力气,将他向自己又拉近了几分,两人一上一下,视线相交,顾熙阳感觉自己处在陆槿这样的视线里, 有一种下一秒就会被他“审判”的错觉。
“我不是参与者,或者说,不止是。”顾熙阳半跪在病床前, 在陆槿的视线中偏过头,仿佛不敢去看他,“……我是实验品。”
“实验?”陆槿终于有了一个表情让他显得不那么冷漠,让顾熙阳感觉身上暖了一点点。
“嗯。”顾熙阳往前倾了一些身子,干脆就那么趴在陆槿的床沿, 陆槿松开了他的领口,只能看到他细软的头发, 上面有一根毛永远不规矩地炸着,就好像他倔强的最后底线。
“顾震山是把我从实验基地中带出来的,我那时候……四岁。”
“他们用孩子做这种实验?!”陆槿冰凉的手指抚上顾熙阳的侧脸, 示意他抬起头看着自己。
顾熙阳如他所愿照做, 用那双耀眼的深黄色瞳孔仰视着他, “因为我是特别的,所以才活了下来。只有我不受他们那些药物的影响, 虽然我也不清楚原因。”
“你没有精神力?”陆槿刚脱口而出的问题,忽然意识到,这也并不是这个时代的概念。
如果说不受任何外力脑电波的影响,陆槿只见过一种例子,就是没有精神力的人。这种人原则上是驾驶不了任何脑波控制的战机的,但是一旦他们可以连接,那就相当于他们在战场上,没有敌人。
陆槿太懂这类机械是什么样的原理,所以很清楚,这类战机最可怕的敌人就是干扰波,只要遇到会释放干扰脑电波的怪物,就只能徒手战斗,而徒手战斗能胜的,恐怕除了陆槿基本找不出第二个。
而正因如此,陆槿才非常清楚,这样完全不受“干扰波”影响的例子有多少见。要么是废物,要么就是天才。
他看着没听明白正看着自己的顾熙阳,深邃的眼睛中有一丝复杂。
如果他……生在那个世界就好了。
不。陆槿忽然收紧手掌,不应该是这样,应该是,如果自己没有来到这个世界就好了。
——是他把“毒”带到了这个世界,他才是那个最不干净的人。
“精神……什么?”顾熙阳看着陆槿的表情,试探着问道。
“没什么。”陆槿靠向床头的软靠垫——这还是顾熙阳给他放上去的,“你知道多少,说。”
“……我觉得你需要休——我说我说!”顾熙阳小心翼翼地放下陆槿那只一边插针挂着水,一边还能拧下自己脑袋的手,妥帖地抚了抚手背,委屈地趴在那只手旁边。
“就只对我这么凶。”顾熙阳抱怨,脑袋上如愿挨了一下不轻不重的巴掌,这才“满意”,不情不愿地道:“我知道的也很少,顾震山是想把这些‘核心生意’交给我,但是他有一个条件,就是我必须结婚。”
陆槿神色微动。
顾熙阳没注意到,只继续说着:“我想要找一个愿意听话,并且不算太笨的人帮我完成这件事,而且顾家能控制的,只有娱乐圈这些人,所以我才匆忙回国,选中了——”
他看向陆槿,把那个名字咽了回去。
“……我很早就发现,所谓的‘抑制剂’不过是一种精神类药物,而‘干扰波’也只是一种脑电波,顾家私下里花了天价的经费支出暗中养了一批脑科医学家,而最天然的数据采集场,就是娱乐界的舆论场,操纵舆论,随意捏造情绪,顾震山这种变态……他是专业的。”
“他们把采集来的大量数据与脑电波,分成不同情况整合成‘干扰波’,给实验体注□□神药物,让他们的精神变得极其脆弱,然后用各种情绪的脑电波去干扰他们,观察他们的反应。”
“最终目的……就是想要制造一种可以随意改变人的情绪的东西。”
很久,陆槿都没开口说话,顾熙阳看向他,这才发现他似乎在发呆。
所以……他们才给这个准备植入到全人类大脑中形成“情绪互联网”的系统,命名为“言灵”。
陆槿拒绝植入系统,提交了反对联盟法案的文件,此举惹怒了那些背后操纵的大人物,所以陆槿才会被派去守基地,那是“未来之眼”的所在地,基地里的五千万人,几乎全都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女性与孩子。他们抹杀的毫无负担。
陆槿现在有些明白了。他们想要通过这个“言灵”系统获得的,并不是所谓的“平复”与“幸福”,而是控制——控制所有人类的情绪,左右全人类的思想,用虚幻的娱乐与麻醉的快乐让人们陷入癫狂,一旦计划成功,人类的未来将陷入万丈深渊。
这样的想法,竟与顾震山不谋而合。
这是赤|裸裸的背叛。
陆槿的神色沉了下来。
“这个计划其实还非常不成熟。”顾熙阳接着道,“所以顾震山才会想让我接手,因为他长期服用精神药物,或许自己也时日无多了。这个计划很可能还需要几百年上千年的庞大数据研究才能出成果,如果不找到继承人,他所有的努力都会成为泡影。”
“那么你呢。”陆槿开口,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看着顾熙阳,直看得他后背发冷,“你想要继承吗?”
“……我想要吗?”顾熙阳一愣,然后便用那种锋利的目光迎了上去:“你才是顾震山的儿子,你才最应该继承,不是吗?”
陆槿看着他略微带一点笑意有撒疯前兆的表情,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算了,你没参与就好。”
“要是我参与了呢?”顾熙阳把陆槿摸自己头发的手拉下来,将那只手贴到自己脸上,闪动着光芒的眼里竟然是略带兴奋的:“你是不是要杀了我?”
“……”陆槿最看不惯他这种疯劲儿,抽回手,温和地掀起他额头的额发,照着那光滑的地方狠狠弹了一下。
“啊!”顾熙阳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控诉:“不准用这种方法杀!”
“你希望用什么方法。”陆槿侧头看他捂着脑袋的模样,觉得还是这样顺眼多了。
“我喜欢……”顾熙阳说着,带着一种明显阴谋“使坏”的神情爬了起来,单膝倚在陆槿的床沿上,“胆大包天”地将两只手放在陆槿的肩膀上,然后顺着病号服滑到他没有打针的那只手的指尖,把他的那只手拿起来,攥住手指的指尖,拉到自己脖子上,“就这样,你就把我这么掐死不就好了……”
“……我不会那样做的。”陆槿的手像是摸小动物皮毛那样顺了一下顾熙阳的后颈,拍了拍他越来越凑近的脸颊。
“为什么?”
“因为你遭受的,都是因为我。”陆槿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个男孩,随着陆槿的话,他逐渐凑过来,两人在呼吸之间平视着。
“是……”顾熙阳的视线顺着陆槿的鼻梁下移,眨着眼,认真得像个上课的学生,如果他的耳垂没红的话。
“所以你要补偿我……如果你没有离开顾家,或许我早就解脱了,你就该赔我的……”顾熙阳说着,声音却很低,他的呼吸湿润,越来越近,直到陆槿看着他的眼睛,面无表情地从他背后抬起手,拎住了这个“粉身碎骨浑不怕”的小子的后领——
病房门猛地被人“砰”一声撞开。
“小槿——”
“少爷——”
两个女性,一前一后站在病房门口,一句称呼开口后,便都没了下文。
陆槿眼看着面前的人瞳孔猛然巨颤,双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他慌不择路地溜下病床,装作找东西似的在空空如也的床头柜上摸索着。
“那什么……康姐,我忘了要热水了,你帮忙去咖啡店买杯热水……”
“哦、哦……那什么,你们,你们继续。”康曜手里还拎着一把正在滴水的雨伞,连伞都没来得及放,就又转身出去了。
边走向开水房边骂:“人民医院哪来的咖啡厅,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金贵少爷,还学人家玩‘潜规则’那一套,还不承认,之前我就感觉他不对劲儿,真是,跟我这儿装……”
“潜规则”的顾熙阳正有些局促地站在病房里,给穿着湿了一半的白大褂的陆男让出了病房里唯一一把椅子。
陆男的神色不定,在他和陆槿身上来回审视。
让陆槿都有些不习惯。他轻咳一声:“我们……”
“陆男姐,我不是你想的那样!”顾熙阳赶紧解释。
陆男:“……”
陆槿无奈地用眼神示意他快滚远点,正当他不知怎么和这种“亲人”的身份相处的时候,陆男却已经坐到了他跟前。
“小槿,你长高了。”陆男眼里含着一点泪,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头。
陆槿感觉自己如坐针毡——被别人爱怜地摸头发这种事,陆槿的人生中,从未曾有过这种经历。
他略有些窘迫地低下头,方便这个“姐姐”的动作。
陆槿从小没有任何亲人陪在他身边,对这样突如其来强行“硬塞”给他的亲缘关系还是很紧张的。
“如果被人欺负了,就告诉我。”陆男微微笑着,可顾熙阳分明从她锃亮的镜片后面看到了一丝一闪而过的“杀意”。
“……”陆槿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沉默。
顾熙阳心里委屈,姐姐,你看看我,再看看他,到底谁被谁欺负啊!
“我看看瘦了没?怎么受伤了!是不是他——”
陆槿不动声色地拉住陆男在自己脸上头发里乱翻腾的手,“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脸色都白成这样!”陆男推了一下眼镜,站起来走到顾熙阳面前,顾熙阳被她的气势震得往后退了半步,后背都贴住了墙。
“……知道陆槿是什么人吗?”陆男眯起一双凤眼,在顾熙阳面前毫不落下风,一看就是那种冷淡型的美女。某种程度上来说,和现在的“陆槿”还真有几分“姐弟”的意思。
顾熙阳略微低头看着她:“知道,怎么样?”
“不怎么样。”陆男竟然笑了笑,这笑容的风格倒还真有点像陆槿——那种马上就要杀人的风格。
“如果你想用勾引自己‘哥哥’这种下流手段来迫使陆槿回到你们顾家,我只告诉你,如果我活着,这就是不可能的。”陆男用还略有些雨水潮湿感的手指捏住了顾熙阳的下巴,仔细端详他的脸,顾熙阳眼睛瞪大了。
“……啧,的确长得不错。但很可惜,是个人渣。”
“我——”
“小槿,想吃什么,我帮你去买。”陆男压根没有听顾熙阳的话,直接转过身,看着病床上瞧着颇为“楚楚可怜”的陆槿。
“……冰咖啡,如果有的话,谢……”陆槿话音刚落,病房里两个人异口同声:“不行!”
然后两人相视一眼,十分“默契”地互相站远了一米。
“玉米粥,南瓜饼,绿豆糕,我知道你爱吃什么。”陆男说着,便要出病房,然而在走出去两步后又原路退了回来。
“顾总,你留在这里会打扰你哥哥的休息。”
顾熙阳无法拒绝她眼镜下的“结冰”视线,只好跟着她离开病房,给陆槿去买吃的东西。
病房里一下安静了下来。陆槿看向窗外,外面正下着暴雨,雨声唰唰,仿佛全世界一下子就只剩下了陆槿一个人。
这种感觉无比熟悉。可是现在却忽然让他感觉有些不适应。
顾熙阳并不全跟他交代实话,陆槿已经看出来了。这个年纪的男孩,他太了解不过了。顾熙阳想要自己解决这一切,他压根就没想过要求助任何人,包括陆槿。
自己对他来说算是什么呢,一种寄托吧。做别人的寄托,是陆槿早就习以为常的角色。
想用某种“歉疚感”绑住他人,或许他自己内心才是最脆弱的。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不用这种“亏欠”的话来维持对方的关注,自己很可能就又要陷入无助。
陆槿看着窗外的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门口有人轻轻敲门,“陆槿,我进来了。”
陆槿转头,一个端着两杯热水,穿着深色休闲小西装的短发女人出现在门口。
“喝水。我是康曜,我们之前通过电话的。”康曜开门见山,径自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陆槿接过热水杯,抿了一口终于润了润快要干涸的嗓子。
“是这样,我就不跟你寒暄了,因为你和小顾总的意外,节目你们是没办法再继续跟了,按预期接下来还有三天拍摄,那边会另外找三个神秘嘉宾作为串场,至于你,从这个节目结束,才是你的战场——”
她顿了一下,改口:“啊不,是我们的战场。”
说着她挑起精致的眉宇,从随身的包里取出pad,打开页面,转而放在陆槿面前。
“这是你流量的实时数据统计,还有情绪化倾向,目前来看,系统显示你的粉丝群体现在偏向急躁,急需一些事情来分散吸引他们的注意。”
陆槿听着,对她说的那些“粉丝”什么的毫无波动,可这个电子系统界面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个是,顾家研发的?”陆槿问。
“嗯?你问系统?是啊,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顾家背后可是有整个舆论分析的研发团队的,这系统已经升级过很多次了,目前对粉丝情绪的画像是最准确的,靠这玩意儿,顾氏集团下面的经纪公司和公关团队,基本没有重大失误的时候。”
“……嗯。”陆槿明白了。他们就是靠这些从前端收集语言和情绪的联系,采集大量数据,分析后再进行人体实验。
这也是“言灵”一名的来源。
所以……陆槿的神色有些晦暗不明,这也是不是意味着,如果陆槿在这里找到了他们实验的源代码和数据,一旦回去,就可以直接破坏掉整个计划。
毕竟,这个计划,很可能是同一个。
虽然在不同世界线上,但人类的贪婪竟然有如此相同的交汇点。
“……你在听吗?陆?”康曜敲了敲pad的屏幕发出轻响,将陆槿的思绪叫了回来,继续道,“我已经在给你找剧本了,放心,都是中兴影业最好的团队,也肯定会是最卖钱的商业电影,小顾总虽然热衷于建筑和那些铁疙瘩,但他是个懂欣赏的人。”
“康女士,我——”
“叫的太生分!叫康姐!”
陆槿试图动了动嘴唇,却没能把这个称呼叫出口。
“呦,忘了,你性子腼腆怕生,这样吧,要是进组,我提前带你熟悉,一定手把手带着你,跟着姐,什么都不用怕。”康曜拍着胸脯保证,把短发掖到耳后,笑着拍陆槿的肩。
第一次被形容“腼腆怕生”的陆槿低头不语。
今天出现的两位女士,都让他很是不知所措。
他竟然略有些想顾熙阳那种“横冲直撞”式社交……
“哎呀,这么好看一张脸儿,惊为天人啊,笑一下我看看。”康曜后仰着,微微眯眼仔细端详着病床上黑发黑目红唇的陆槿,越看越觉得漂亮。
“难怪网上那些姑娘,这节目也就播了三天,好家伙,把你写的,跟倚着门望春的小寡妇似的,哎呀,真是惹人爱。”康曜再一次拍拍他的肩膀。
对于这个神奇的比喻,陆槿想了很久都没有懂其中的“深意”。
“你耳朵上这颗痣是怎么来的?”康曜指了指陆槿的耳垂。
陆槿下意识摸了摸,没说出来什么,康曜抱着手,端详了几秒,思索着:“你以前的视频上没有痣啊……算了,不管,你之后采访的时候,记得想好说辞,比如说不小心扎了一下留疤,别含糊其词说不知道,这种外貌上明显的特征变化,不能和粉丝马虎,要不然她们指不定猜什么,知道吗?”
陆槿还在摸着自己耳垂上的痣,似乎……是原来的自己有的。
他清楚地记得,刚成为这个“陆槿”的时候,耳垂上是没有痣的。
“对了,还有一件事,必须跟你说清楚。”康曜站起来,直视着陆槿,严肃道:“你和顾家父子的事情,我管不了,但是在我手底下的艺人,绝不能被任何狗仔拍到,这一点你注意好,随时保持警惕,一旦有人跟踪,马上给我发消息,我替你处理。”
和他们父子……陆槿在心里翻了两面这个词句,怎么听怎么觉得奇怪,正想说些什么,康曜便站起身:“哎,这吊针儿都打完了怎么不说话啊,你这回血都回了半管儿了!傻小子吗你这是!”
说着,她便冲出去叫护士来拔针。
陆槿看着从自己手背上回流到透明纤细塑料软管中的血液,鲜红的。
以前每天或许他都会流比这还多几倍的血,但是好像从没有人在他面前着急过。
每个人都崇敬地敬礼,然后目送着他浑身带血地沉默着进入医疗舱。
没有人眉飞色舞地大惊小怪,更没有人在他只是拔了一根微不足道的针以后不由分说给他嘴里塞了一颗糖。
陆槿下意识猛地一惊,觉得自己刚刚差点被人“毒杀”。
“这是我从顾熙阳住处拿的,他最爱吃这个。”康曜把糖“趁其不备”塞进他嘴里,然后把糖纸丢在床头柜上。
陆槿看着那张彩色糖纸,忽然前天晚上在树屋,顾熙阳一开始就趴在床上折着这样的糖纸,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原来是他喜欢吃的糖。还得用彩色的糖纸包着,真是……不出所料的幼稚。
“我真的没有对他做什么,你到底要怎么才信——”
顾熙阳无奈的声音由远及近传进病房门,另一道声音显然走在他前面:“骗骗网上的小女孩就算了,别想骗过我的眼睛,小人渣。”
“我怎么就小了?等等!我怎么就人渣了?”
“你姓顾,就是人渣。”
“……”顾熙阳似乎无法再反驳了。
“离我弟弟远点,我要是再看到你接近他……”陆男的威胁点到为止,但也很有效——至少病房内的两个人是都一致看着她。
“小槿,给你绿豆糕,这是热豆浆,针打完了?真厉害,来,这个是奖励……”
陆槿左手拿着脆弱的仿佛微微用力就会碎得满床的绿豆糕,右手端着热豆浆,脖子上挂着陆男给他买的一条银色项链,低头看去,项链尽头吊着一只胖胖的小猫头,而康曜正在给他拍照,感慨他戴上首饰更漂亮了……
“……”陆槿甚至看向了屋里唯一能称之为“正常”的顾熙阳。
顾熙阳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此时正咬着一块绿豆糕,满眼幽怨地靠着墙边。
白衬衫,黑色西装裤,头发也稍微梳了一下,手腕露出衬衫的部分戴了一块暗金色的机械表,除了嘴里叼着的那块绿豆糕,整个就是一副年轻精英的模样。看得陆槿愣了一下。
——毕竟三天前,他们刚认识的时候,顾熙阳看起来似乎还没有这么……顺眼?
第38章
“康姐, 你别折腾他了,医生说过让他好好休息。”顾熙阳把康曜拉开,“你给他交代完事情就可以走了。”
“交代完?”康曜美目一竖, “少爷,你还真是把这么大的项目当游乐场了是吧?”
“我……”
“你知道你这次这个项目, 光投入花了几个亿吗?还有宣传,营销,设备维护,光往那山里建一个网络基站花了多少有人给你算过吗?节目的赞助商,就瑞盛酒业集团的老总, 人助理已经坐在你办公室了!你还在这儿等着把我赶走了好跟人家小陆亲热?”
“我什么时——”顾熙阳震惊又心虚地瞥了一眼陆槿,脸又红了。
“你以为你床上坐的是什么人?这是全公司以后的财神爷!小心伺候,别弄碎了, 弄坏了别怪姐找你麻烦。”康曜拍拍他的肩,从包里摸出一包女士香烟,指尖翻了一根,也没点,就那么夹着烟, 拎起包准备离开。
“哦对了,之后选剧本到真正进组可能还得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少爷,顾总, 你可把人给我伺候好了……”她凑近顾熙阳的肩膀, 略微踮起脚靠近他的耳朵, “实在不行给他关起来,别让他再到老宅去, 顾震山下手没轻重,他现在可不能再出一点问题。”
“你也给我下手轻点!小人渣。”康曜学着陆男的语气,提高声音,用pad轻轻拍了一下顾熙阳的后脑,发出“咣”一声轻响。
“我!他!我怎么……”顾熙阳都要憋死了,不是,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陆槿就是“被弄”的那一方啊!明明是单手就可以拎起自己徒手就能打狼的人设!有没有人管管啊!
“果然……”陆男用冰冷的视线了然地看着顾熙阳。
顾熙阳百口莫辩地站在中间,康曜又抽出一根女士香烟,示意陆男。
“要么?对了,你是……陆槿的姐姐?”
“嗯。您是小槿的经纪人吧,我是医生,工作忙,以后要托你多照顾他了——我不抽烟,谢谢。”陆男推了推银边的眼镜,笑容很淡,看起来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而恰好是这种气质,让她和陆槿的“姐弟”身份反而更加真实了。
康曜收回香烟,笑了笑,“医生么,很厉害啊,你还这么年轻。”
“谢谢。”陆男单手按在陆槿肩膀上,“他比我厉害。他在他擅长的领域,比我取得的成就要高很多。”
“那能一样吗……行了,那我就先走了,后面还有点事情要处理,因为某个少爷说不干就不干的行径,导致我现在要跟公关部熬大夜,还得跟各路人马打仗,以及陆槿那原公司的合同问题……”康曜瞥了一眼顾熙阳,对他提醒道:“少爷,少亲热一会儿,别忘了你办公室那位,人家还等着你给一个应急预案呢。”
康曜做了一个点钞的手势,暗示他:“人家要多少赔偿,你记得带法务部和财务部的人去谈——好好说,别玩手段,公司上下养着几千人,下半年还有三部电影要上院线,多少人等着张嘴吃饭,这时候可经不起股市波动。”
“……知道了。”顾熙阳让她赶紧走。
但显然“前科累累”的顾少爷还是没能让康曜完全放心。毕竟顾熙阳在顾家的生意上,一向都是胡来为主,动不动就玩狠的,比如说,在人家项目马上落成的时候一掷千金撬走主力成员;人家的电影马上上院线,放出主演的惊天视频;提交财务侵占的举证材料,专算着在人家上市敲钟当天让人被抓……
顾熙阳处事的手腕一向决绝,简直像是条疯狗,逮着谁咬谁,而且咬住就往死里咬,六亲不认,跟谁有血海深仇一样,所以这个圈子的人对他,要么爱,要么怕,所以传他是“小阎王”的名声也不奇怪了。
病房里很快就剩下了陆男。
陆槿回忆着原主给他手机里留下的身边人的“档案”,思考着如何用原主的说话方式和这个“姐姐”沟通。陆槿知道,陆男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还留恋的人,肯定是一个很好相处的……
陆槿看着陆男不由分说递到嘴边的苹果,犹豫着要不要张嘴。
但被人“投喂”这种事情,对陆槿来说太陌生了。
“他嘴里还有糖,吃不了苹果。”顾熙阳提醒,他把床头柜上的糖纸捡起来,趴在床边又折起了什么。
“你为什么还不走?”陆男提醒他。
“我为什么要走?我要是前脚从医院大门出去,后脚他就得被顾震山的人套着脑袋抓走,我怎么走?”顾熙阳从西装裤的口袋里摸出手机,亮起屏幕给她看:“未接,三个——这是顾震山忍耐的极限。”
“……呵,”陆男嘲讽道,“看不出你还挺‘照顾’陆槿的。”
“我……才没有。”顾熙阳别扭道。说完继续低头折他的糖纸了。
陆男还想说些什么,忽然白大褂侧兜里的手机亮了起来,震动着,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接起电话,表情冷了下来。
“嗯……具体是什么问题?你们不要动,好,我马上到。”陆男挂断电话,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在陆槿的领口处扯了一把,病号服的扣子太小,她这么一扯,上面便开了两颗,大片的皮肤出现在她视线内。
在陆槿略带惊讶的视线中,陆男细细地看了几眼,确认没有什么“狗牙痕迹”后,冷冷地警告了一眼顾熙阳,“姑且信你。小槿,我先走了,医院那边有病人出了问题,我得去看看。”
“你照顾好自己,不管你做了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在你背后为你做好一切。”
陆男看着陆槿,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弟弟的脸颊,然后拿起手机,离开了病房。
“在背后为你做好一切”……这样的话,陆槿从来没有听过。
他看着陆男的身影从病房门口消失,有些发愣。
直到顾熙阳把一只拳头伸到自己面前,陆槿收回视线,看他展开拳头,手心里静静地躺着一只彩色糖纸折成的千纸鹤。
“……”陆槿觉得幼稚,但看着顾熙阳炫耀的神情,又把话吞了回去,只抬起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总感觉你把我当狗。”顾熙阳坐着椅子,趴在他床边上,顺从他的力道让他更方便摸自己的脑袋。
“你不走吗?”陆槿不习惯和人一直这么亲近,但他手刚离开顾熙阳的脑袋,顾熙阳就又把他的手拿了回去,他只好继续拍。
“去哪?你说瑞盛集团等我的事?没关系的,”顾熙阳两只手抓着陆槿的手,“那是杨明瑞家的产业啊,杨叔叔不会怪我的,杨叔叔最喜欢我了。”
“你还能招长辈喜欢?”
“那当然!你不喜欢我?”顾熙阳坐起来,拉近椅子靠近陆槿,“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你不喜欢我,说啊。”
陆槿看着他的眼睛,叹了口气。
“……别胡闹了,你找错人了。”
“找错?你想让我找谁?伊燃吗?”顾熙阳贴上来,“我是不讨厌他,如果要得到顾震山的信任,我和他结婚也没关系,但是……我现在不想那样做了。”
“你……你高兴就好。”陆槿无奈。
原本他听到顾熙阳说这话可能会很失望,因为他想要顾熙阳尽快和伊燃在一起这样他就可以回去,但现在,陆槿改变主意了。
他想留在这个世界,找出这个实验的源代码和原始数据,彻底破坏掉他们……也给回去之后要做的事情做好准备。
看着顾熙阳垂下的睫毛,陆槿想,这个世界原本是不是这样呢。原本的剧本里,顾熙阳各种强迫伊燃和他在一起,好像这辈子就盯上他一个了,各种手段,不惜犯法也要把伊燃关起来,让他和自己在一起,最终伊燃真的爱上他了,离不开他,甚至跪在他门前求他,可他却又冷漠以对,甚至说什么“真正爱上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滚吧”……
最后的结局是什么来着,好像是顾熙阳和伊燃终于举行了婚礼,伊燃如愿以偿走进了教堂,顾熙阳的态度也不再对他那样凶恶,他带着闪闪发亮的戒指,对伊燃说,从今往后,我会保护你。故事就结束了。
从整篇大篇幅的不可描述中,陆槿唯一能判断的,就是“顾熙阳”这个人,就是个傻叉。
——可是这个故事除了那些不可描述外,却并没有说顾熙阳为什么这样执着于伊燃,直到婚礼,故事就结束了。
然而如果背后真的有原因,就像顾熙阳说的那样,他是为了拿到顾震山“言灵计划”的正式“继承权”,才匆匆赶回国选中一个人结婚的,那么从伊燃和顾熙阳正式踏进婚姻殿堂的那一刻,背后的故事也许才真正开始,伊燃这个主角一生真正的结局,也无人知晓了。
至于“陆槿”……前期很快就死了,而陆男因为持刀杀死了那个娶了陆槿并且折磨死他的四十岁老头,被判了无期。
这可能也正是原主为什么选择离开的原因。他深知以自己的能力,是改变不了这个结局的,尤其是他深爱的姐姐,他心里很清楚,陆男是做得出这种事的。
可他还有选择逃避的资格,陆槿的人生却永远都在被迫向前。
因为他担着的,不止是自己一个人,或者两个人的命运那样简单,他的出生,就是为了人类的未来,他这一生都会永远套着枷锁。直到他烟消云散,变成宇宙中的一粒无意义且无规则运动的尘埃。
“我好奇一件事。”顾熙阳枕着陆槿的手趴在床边,看着陆槿垂下的眼睛,“你怎么知道顾震山的事情?”
“……”陆槿一怔。
这个问题问到了他,他总不能和顾熙阳说,自己其实不是陆槿吧。
“该不会,你也被他送去过?”顾熙阳直起身子,看着陆槿的表情,紧张起来。
“我……”陆槿只好含糊其词,“我不记得了。有可能。”
“顾震山确实可能把你送去过。”顾熙阳露出讽刺的神色,“他是个疯子,为了验证你的‘体质’,说不定,就是因为他发现你并不适合继承以后,就把你扔了。”
陆槿不能理解会有这样冷血的人。在陆槿所处的时代,除非是真心相爱,且通过联盟的基因筛查许可,才可以生育后代。否则所有到法定年龄且有资格的人都会去“未来之眼”领养婴儿,为人类的未来培养更多的精英。
“那这个计划的名字你怎么知道?”顾熙阳刨根问底。虽然他从心底并不相信陆槿和顾震山的计划有关。
——因为陆槿在那匹狼被杀死的时候,露出的表情;因为他抓起一只母蟹而又放生的举动。顾熙阳不相信他是一个如同顾震山一般冷血的人。
陆槿答不上来,又从来不会撒谎,干脆敷衍:“……做梦梦到。”
“……”顾熙阳沉默着。
就在陆槿以为他不相信自己的说辞开始怀疑自己的时候,顾熙阳又贴住他的手心,“那就对了,肯定是那些药导致的。失忆,多年以后睡梦时又重复出现当时的记忆,有这样的例子的。”
看他这么傻,陆槿莫名松了一口气。
……还是不要让他生在自己的世界里了,好骗的程度和走在大街上被坏人用糖诱拐差不多。
“怎么办呢,你流着顾震山的血,我帮你把血吸干,怎么样?”顾熙阳说着疯话,直勾勾看着陆槿散开的领口,爪子蠢蠢欲动。
陆槿伸手,正经地将病号服的扣子也扣到最后一颗。
顾熙阳幽怨的眼神再次出现。
“睡觉吧,我困了。”陆槿不再管他,径自躺下,顾熙阳给他帮忙拉上被子。
“那我睡在你旁——嗷!你手劲怎么那么大!”顾熙阳捂着手背。
“这里不是深山,也没有节目表演,不需要挤在一起。”
“……”顾熙阳幽怨地看向病房里的另一张家属陪床,第一次恨这个节目结束的太快。
还是在深山里,陆槿才看起来像陆槿!
顾熙阳刚洗漱完,看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雨,关上窗户,拉上窗帘,仰头喝了几口冷水,把玻璃杯放在一边。
陆槿似乎已经睡着了。
不知道他失眠的毛病好了没?顾熙阳走近陆槿,低头端详着他的脸。
“……”顾熙阳感觉自己像个色鬼,只盯着陆槿柔软的唇瓣看。
亲一口?他要是醒了揍我,就是失眠装睡,要是没揍,就是真睡了。
顾熙阳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英勇就义”一般凑近陆槿的脸。
陆槿的呼吸浅浅地打在他的脸上,温热的,平稳的。
喜欢他这样闭着眼面无表情的样子。就像是可以随时睁开眼来拯救他的神明。
顾熙阳脸颊绯红发烫,偷偷亲别人的事情,他是绝对没做过的,可能想都没想过。但陆槿这个人,像是身上带着吸引猎物的剧毒一般,让他无法自拔地想要接近,想要更多……
陆槿感觉有人碰了自己一下,惊醒了,等他意识到似乎是什么东西碰到了自己的嘴唇的时候,只看到了顾熙阳慌不择路跑出病房的背影。
陆槿伸出手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真是小孩。”
下次睡着了还得提防他“偷袭”,他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没想到今天竟然睡着的这么快,在他毫无意识的时候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陆槿再次躺下,趁着还没有开始头痛,闭上了双眼。
……
“喂,爸,什么事。”顾熙阳接起来电,站在医院门口的廊下,这里人来人往,几乎都穿着朴素,甚至邋遢,只有顾熙阳一个人年轻俊朗,身高腿长,穿着精致背靠在柱子上,惹来过往的人频频注目。
外面是大雨,所有来的人都在廊上停留,狼狈地擦身上的雨水,把伞在阶梯上甩干,只有顾熙阳站在那儿看,当然引人注目。
“……”顾熙阳听了一阵,冷笑了一下,回道:“那你说怎么办。”
“你养的狗可真会咬人。”他顺口骂道。
“……你要是还想要你那个亲生儿子的命,就最好把那个姓何的当疯狗先弄死,不然,迟早咬你自己的手。”
“……不是你说的,找个人结婚,就把那些交给我,难道,我找陆槿就不行了?”
顾熙阳的话很低沉,甚至像是带着笑意。
他说完这话后沉默地听了一会儿电话另一侧的回应,笑意依然不减,“……怎么,世界上还有你觉得不妥的事情?爸,我觉得你应该很高兴,我继承了你的一切,包括你的,嗯,亲生儿子?”
“……”两人对峙着,隔着一段电波沉默着。
直到对面最后传来那道已经听得出略带苍老,但仍然算得上优雅低沉的男人声音:“好吧,对我来说,明明,你才是我想要的儿子。如果你真的能驯服他,我就把顾家正式交给你。”
顾熙阳挂断电话。
大雨中,廊前驶近一辆黑色商务豪车,司机推门下车,撑起一把大黑伞。
而豪车后面还跟着一辆商务面包车,也同样下来几个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神色警惕,看起来个个身手不凡,一看就是保镖之类的人。
司机把伞举到顾熙阳面前,没敢走上阶梯。
“少爷,瑞盛酒业集团的莫妮卡董事,正在会客室等您,她说除非见到您,否则不会签任何的赔偿协议,您看要不要去一趟。”
顾熙阳抬起头,看向住院部楼上灯火通明的窗户,其中那扇被他亲手拉上窗帘的病房里陆槿正睡在里面。
“走吧。你们几个,今晚不用跟着我,上楼守着病房,绝对不要让病房里的人出门,暂时也不能让别人见他,直到我回来。”
顾熙阳把病房号告诉了保镖,钻进黑伞下,上了商务车。
第39章
捏着挂断电话的手机, 顾熙阳嘲讽地看着车窗外的大雨,暗暗骂了一句“畜生”。
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像是随便对待什么猪狗牛羊一样,把自己的发妻虐待致自杀身亡, 眼里除了权力与欲|望什么都没有,这就是顾震山。
顾熙阳还小的时候, 有时会被他叫去,甚至亲昵地抱在怀里,看着对面那些人被高高绑起来,折磨得颠三倒四地求饶,他们中的有些人, 甚至是屏幕前光鲜亮丽受人崇拜的明星。顾震山享受这样的感觉,控制着对方的全部,从灵魂, 到身体,但他甚至不会有感觉。
顾熙阳再大一点,他就会教他,什么样的“羊羔”是有价值的,怎么样驯养一个人, 完全从里到外掌控对方。
等他从回忆里睁开眼时,车已经停在中兴影业写字楼的地下停车场里了。
“少爷, 到了。”
顾熙阳整理了一下衬衫的领口,把袖扣扣上,往电梯里走。
他身后很快跟上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 手里捧着文件夹翻动着上面的纸页, 亦步亦趋地跟着顾熙阳进电梯:
“顾总, 这三天的文件您看您什么时候有时间处理一下,财务部的预算批文催着让尽快签发, 还有——”他迅速给顾熙阳按了楼层,然后把文件夹上的一页递给他,“您看这个,这是依照您的要求,给您已经整理好了。”
顾熙阳低头一看,是一份生平简介。
上面的照片是一张证件照,长相帅气却偏了点阴柔感的大学男生,看着镜头略腼腆地笑。
……和陆槿长得一样,但这不是陆槿。
顾熙阳莫名这样想。
他拿着这份“迟到”的资料,看向面前的中年男人,对方赶紧低头道歉:“顾总,真的不是我们不尽力去办,是顾先生、顾先生他不让我们把这些交给您……”
电梯就在此时到了,顾熙阳没再看他,冷着一张脸匆匆往前走,“行了,做你该做的事去吧。”
“是。”男人赶紧离开,仿佛在顾熙阳身边再呆一会儿就要原地钻洞躲起来。
……这个如此年轻的小总裁,刚上任的时候就在董事会上笑着解下领带,差点当场勒死一个老头,最后推动了他的项目落成,给下半年公司的股价拉了个猛上坡。这是个疯子,还很有手段,没人敢惹。
而且他是顾先生的儿子,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是顾先生非常器重他,经常带在身边,顾先生是阴狠的人,这位是明着来的,他要是当场跟你发火,说明你也许是时候要提前准备一下身后事了……
顾震山,顾氏集团的顶头人,他有绝对的权势掌握这一切,站在最高处俯瞰整个城市,而他自己早已身陷泥沼,在阴暗中浮沉。
顾熙阳推开会客室的门,正对面的沙发上,坐在一位穿着黑色裙装的女士,年龄约在五十岁上下,浅金色长发挽起,颈上戴着一根绿宝石项链,相貌看起来并非本国人,碧色的眼睛动人非常。
“阿姨!”顾熙阳笑,走到女人面前,“您就别生明瑞的气了,他是被我叫去的。”
女人嗔怪地看了一眼顾熙阳,但显然是很宠溺的一种神色:“你啊,就知道替他打掩护。”
“怎么我不来不愿意签赔款协议吗,是觉得我给的少了?”顾熙阳在她身边的沙发上坐下,拿过旁边法务部的人递过来的合同,翻开看着。
“并不是。”女人抬起手,拿过pad,递给顾熙阳看。
“自从陆槿离开这个节目,这个数据下滑的比例太大,我和你杨叔叔商议了一下,还是希望他能回去继续这个节目,况且我看,明瑞还挺喜欢这个孩子的。”
“嗯……”顾熙阳作出思考状,“可是他受伤了,阿姨,而且您怎么看出来明瑞喜欢他的?”
“明瑞喜欢男孩,这个我们都知道,我和你杨叔叔,私下也偷偷看了节目直播,看到他好几次都在偷看这个叫陆槿的孩子,我们想着,他应该是比较心仪这个孩子的。”
“啊。”顾熙阳发出一个无意义的音节。表面不显,心里却已经在揍人了。
“其实,”顾熙阳一边说,一边把赔款协议的合同递到对方面前,“陆槿是我男朋友。”
“——地下的。”顾熙阳做了一个“保密”的表情,看着对面的女人脸色变了几变,在震惊中接过他递过去的签字笔,终于还是颤抖着在赔偿协议上签了名字。
“那网上传的那些……”女人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啊,跟我爸没关系,也跟交易没关系,正经关系。”顾熙阳笑着,扶着对方的胳膊,“来,慢点。以后您见到他,就当他也是顾家的儿子,就行了。”
“这是说的什么话……”女人无奈,被他扶着出了会客室的门,摆摆手示意他不用送了,回过身盯着他看了几秒,叹了口气:“明明,你不小了,又是独子,也是时候该考虑安定下来了,不能这么瞎玩下去。娱乐圈这些孩子,都不适合你的身家背景,你该明白的。”
“嗯……”顾熙阳点点头,但没有一丝悔改的意思。
“这样吧,我给你介绍一个姑娘,是林氏集团的千金,她有一个双胞胎哥哥,你们可以见一见。”
“我不用……”
“哎,明明,这可是经过你爸爸同意的。”
对方这话一出,顾熙阳便沉默了。他接过女人递过来的浅粉色名片,上面印着林月,某某公司CFO,下面标着联系方式,是飘逸的手写体。
“是她啊……”顾熙阳想起之前在酒会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孩,啊不,她这样的可能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女孩了,因为她现在已经是业内知名的首席财务师,数学系的天才,出身豪门甚至只是她身上的一项微不足道的背景。
与她的光芒对比起来,她那个学钢琴的龙凤胎哥哥就完全相形见绌了。
数学系……顾熙阳又想起了陆槿。陆槿大学也是数学系,说不定和这个林月聊得来。
他胡思乱想着,送杨家的夫人进了电梯,“喂您好,我是莫妮卡。”她接起电话,“哦,真的吗?他不是不愿意回来吗?”
“……好吧,你告诉他,先别回去,不然老杨指不定怎么揍他。”莫妮卡挂断电话,无奈地笑,“明明,你看这个明瑞,也不想继续拍节目了,说想回来看你,算了,这什么赔偿协议,我看也不用了,瑞盛酒业就是一个小公司,给你赞助的钱就当是给你们零花了,等明瑞回来以后,你可得多带着他,上你那新上市的,那个建筑公司去看看啊!”
顾熙阳笑:“莫阿姨,你消息真灵通,那公司刚在国外上市还没一个月,你就知道了。”
“说实话,融资融的怎么样?不够跟阿姨和叔叔说,建筑方面,我们也很有兴趣的。”
“还可以,现在新项目已经在施工了,嗯,就是城北,江城大学旁边的那块地,准备建一片单人公寓。”
“哇,我好像听谁说过,原来那个项目是你?明明,你现在让阿姨刮目相看了……听他们说,现在地标可不好拿,那块地当时竞标的非常多,你怎么拿到的?”
“靠……长得帅。”顾熙阳笑,莫妮卡知道他说不正经的,宠溺地瞪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欣慰地看着他,感慨:“那你确实要抓紧联系林家那姑娘,她是财务方面的专家,你公司新上市,有什么问题可以问问她。”
“我知道了。”顾熙阳点头,把莫妮卡送进了B2层停车场。
“……少爷,您还回医院吗?”
漆黑一片的停车场里,顾熙阳被身后冷不丁冒出来的话吓得一个激灵,差点一拳打到对方脸上,回头一看是自己的司机。
“你干什么呢!”顾熙阳抚了抚胸脯,“回,我得照看着,别真让‘狼’给叼走了。”
说着,他打电话给了杨明瑞。
“喂,你到哪了?”
“……喝酒少叫我,我不去。我跟你说件事儿,你把你江城大学之前的学生卡借我几天。”
“别管我干什么,我约会,泡男大学生,不行?”
“哎,笑声给我收进去,你那学生卡现在还能进学校不?”
“那行了,你托人给我送过来就行,我还住原来那地方……再笑?”
顾熙阳干脆挂了电话,气鼓鼓地上车。
司机发动车子,开出停车场,重新进入雨幕,准备回医院。
顾熙阳从口袋里掏出刚刚那份“陆槿”的“生平简介”。
大学就读那一栏,赫然写着“江城大学”,年纪标注着“大四”。
现在是七月,他应该……还要回学校取行李吧?
顾熙阳想着,又掏出手机,打出电话。
“是我。给项目部打招呼,明天,或者后天,我要去现场视察一下项目进度,嗯……不用吃饭,就只是视察,我会带一个人去,让现场的人都撤,留几个嘴风紧的……少问,照办就行。”
安排好一切,顾熙阳心满意足地回到医院,打开病房门,看到倒了满地的保镖,以及正坐在床上“中场休息”的陆槿。
第40章
“少、少爷……”一个保镖爬到顾熙阳脚边, 抓了一下他的裤脚,顾熙阳低头看到他眼圈肿青的模样,闭上眼。
陆槿坐在床边, 用手指腹擦着指关节上的一点血迹,那是刚刚赤手空拳打人的结果, 那血迹蹭了几下还是蹭不掉,陆槿用眼神示意顾熙阳把桌上的消毒湿巾递给自己。
顾熙阳挑了挑眉,抽了两张湿巾捏在手心里,走到陆槿面前:“……你打了我的人,还要我给你擦手?哪有这样的道理。”
“是你的人?”陆槿似乎有些意外, 但没有把手收回来,任由顾熙阳把他的手指攥在手里,细细地用湿巾擦每一个细节, 把他手上沾染的鲜血一一擦拭干净。
顾熙阳伸出手要讨好地摸摸陆槿的脸,陆槿一侧头避开了他的亲昵动作,顾熙阳只好保持微笑,转过头对着满地哀嚎的保镖道:“……还不快滚起来?装什么装,全都滚出去。”
这话一出, 众人如蒙大赦,赶紧爬起来鱼贯而出, 最后一位关上病房门的时候还夹了手,好像这病房就是森罗殿,一秒也不敢再留。
“你叫他们看着我?不许我出房门半步?”陆槿挑起眼尾, 看着顾熙阳缓缓在自己面前半蹲下来, 视线逐渐向下。
顾熙阳仰视着他, 撒娇似的耷拉着耳朵:“我没说,是他们自己领会错了……”
说着他便伸手捏住了陆槿的膝盖, 用轻柔的力道按摩着关节的轮廓,陆槿不适应他总喜欢像这样跟人肢体接触,抬起腿用膝盖碰了碰他的脸颊,示意他看着自己。
顾熙阳期待地抬起眼,像是眼里盈满了晶莹剔透的浓黄色烈酒。
“……没撒谎?”陆槿淡淡地问。
“嗯嗯。”顾熙阳点头,说着又往前坐了一点,“要看着你,也得是我亲自来,他们怎么能看得住……”
“胡说。”陆槿抬起腿,踩在他胸口,阻止他继续往前。
“不要看不该看的地方,不然你也想和他们一样?”陆槿说。
“我和他们能一样吗,”顾熙阳丝毫不在意,甚至双眼放光,“你欠我的,要对我好,舍不得打我。”
“……”陆槿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确实对顾熙阳有所亏欠,毕竟如果自己不来这个世界,他的人生或许会顺利很多。但眼下又觉得这孩子肯定有什么毛病,还是打得少了。
“你说嘛,你是不是欠我的?”顾熙阳看他翻身上床不理自己了,反倒追上去,掀开陆槿的被子自己也要往里钻,动作非常丝滑,顺手还抹了一把床头的开关,病房里的灯顿时熄了。
“……你对我好,我保护你,有坏人我都帮你咬死——啊是赶走,赶走他们……”顾熙阳一大只热乎乎地挤过来,把陆槿逼得只好改变自己万年不变的“入殓式”睡姿,翻了个身朝向墙的方向。
顾熙阳看他不理自己,好像变本加厉地兴奋起来,在陆槿耳边持续“骚扰”他:“你把我的保镖打伤了,我明天没有保镖了,你怎么赔我?你又欠了我好多……要不你来替他们?”
陆槿不想理会,闭上眼装睡。
“…… 陆槿,跟我说话啊……”顾熙阳在一片黑暗中,看着陆槿耳垂上的那颗痣,心里如同火烧,这颗痣在黑暗中就像是燃起的引线,顾熙阳才多大,这年纪的男孩,蹭被子也能起火,何况怀里有个活人。
况且,顾熙阳从前是从来不让任何人接近自己的。
所有靠近他的人都可能是商业对家派来害他的,也都可能是顾震山派来绑住他的,也可能是冲着他显赫的家世背景,也可能压根就是要他的命;他身边的所有人,全都本着各种肮脏的欲|念接近他,想要拖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泥沼,想要让他陷死在这里……
顾熙阳是靠着仇恨才活到今天的,杨明瑞的话没说错。
一把仇恨的火,烧得他形神俱灭,快要从那双极其漂亮的灰黄色眼睛里烧出来,在面前白皙的脖颈上烙下一个印记,占有他的全部——占有这个流着一半仇人的血,却看起来如此洁白干净的人的全部。
顾熙阳不知道自己是爱还是恨,他好像一看到陆槿,就陷入混乱,一边恨不得杀死他,一边又想要拥有他。
想要咬住他的脖颈,把那些脏污的血都吸到自己肚子里,替他把这一切承担下来,这样他就永远都是干净的了,什么顾震山,什么地狱,就让这些都给自己一个人好了,“陆槿”永远都应该是“陆槿”,和这样肮脏的顾家,永远都不应该沾上一点点边缘……
他就应该,永远穿着洁白的衣服,坐在高处看着自己,摸着自己的头发,神情隐藏在温和的光里,说:“神会原谅你”。
不……他也不能永远这样,他要被自己压在黑暗里,耳垂的痣红得发艳,洁白的衣襟只为自己一个人敞开,对自己说……
“……再这么做就滚下去!”陆槿忍无可忍,翻过身把他狠狠按在床边,对于这个在自己耳朵边又亲又咬的家伙,他很想动手揍得他以后再也不敢“以下犯上”,但是看他这副委屈的小眼神,举起的手又不忍再落下。
“我错了……”顾熙阳赶紧承认错误,生怕被丢下去,“你打我好了,我不敢了,别把我丢下去好不——嘶疼啊我疼!哥!疼呜呜……”
“……”一听这个称呼,陆槿的手顿时松了几分。
虽然陆槿对很多人类的感情都是没有体验的,但是,他至少明白,亲人对每个人类来说,都是非常珍贵的软肋。
他的出生是罕见的父母因爱情而结合,原本应该是幸福的家庭长大,可他的父母都是高阶研究所的高层,从事秘密军事研究,自陆槿出生,就在研究所长大,他甚至没有见过几次父母的面,父亲严肃,母亲温柔,是他唯一模糊的印象。童年唯一被允许外出的地方,就是在研究所后面的一片人造花园,那里面是被保存下来的地球上的各种珍稀植物。
在那儿他偶尔可以隔着玻璃见到前来参观研究所的“未来之眼”里的同龄孩子,他们偶尔会有两个人手拉手的,一大一小,陆槿偷偷问过在那里的研究员这是为什么,被告知那是因为这两个孩子是同一个母亲生下来的孩子,是兄妹。
因为那一次私下询问,陆槿还被罚整整半年不能踏足那座花园。
陆槿没有过所谓的“兄弟姐妹”,可能在他只存在杀戮和鲜血的人生里,这些都是太过奢侈的想法。就像几千年前的人们看着星空一样,他们甚至从来没有想过伸出手就可以触摸那些星星是什么感觉。
顾熙阳突然的称呼,把他的记忆像是闪回一般拉回了模糊却尚且干净的幼年。他还记得,隔着玻璃,他躲在一株高大的植物后面偷看那些孩子,大一些的男孩拉着小他一个头的小女孩,陆槿听到女孩问道:“哥哥,那边的小弟弟也是一种植物吗?”
那男孩看了陆槿一眼,回答道:“那是一棵小草,可能太孤单了,所以变成小弟弟出来玩。”
“那他会有哥哥吗?”
“他没有,他只是一棵草而已。”
“陆槿……”顾熙阳被他按着,感觉到背后没动静,不由得出声提醒他自己的存在。
陆槿回神,又收紧了几分力道,顾熙阳疼得眼泪汪汪:“哥!我都这么叫你了!你饶了我这次我真的不敢了……”
认错态度还算良好。陆槿放开了他。
“……呜呜我手腕都红了!”顾熙阳终于解脱,坐起来看着自己刚刚差点被掰到背后按脱臼的手腕,可怜巴巴地放在嘴边吹着。
陆槿伸手,略显粗暴地抬高他的下巴,抓住顾熙阳衬衫的两边领口,给他系上刚刚被动作崩开的几颗扣子,一直系到最顶上那一颗,勒住他的脖子,陆槿才满意地松手。
“去那边陪床上。”陆槿要求。
“……那床上太冷了,空调出风口在那上面正对着吹,我冷。”顾熙阳找了一个非常“正当”的理由撒娇。
“……”陆槿沉默着,正想着要不干脆狠心把他踢下去,就感觉这不怕死的小子又凑上来,抱住自己,空调房里折腾得人几乎要出汗。
“不要赶走我。”他闷闷地说。
……如果这个时候再踹,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陆槿在黑暗中沉默着。
“哥……?”
行吧。陆槿不说话了,径自躺下。
顾熙阳又凑了上来,陆槿忽然翻过身,和他面对面对视着。
黑暗中,陆槿清晰地看到顾熙阳吓了一跳,然后眼神躲闪向下,耳垂泛红,刚刚还胡闹撒娇,可偏偏被这么盯着看的时候,又紧张地大气不出,不敢造次。
“如果睡在我这儿,不许把衣服解开。”陆槿作出最后的让步。
“可是这样难受……”顾熙阳指着自己衬衫最顶上被系死的那颗扣子。
“衣冠不整,想挨罚?”陆槿下意识说出军规。
“……不想。”顾熙阳答应了。
陆槿这才作罢,任由他睡在自己旁边。
顾熙阳小心翼翼地把胳膊抬起来,放在陆槿的肩膀上,试探他没有拒绝,这才略微收紧力道,抱住陆槿。
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陆槿的声音沾着一点零星的睡意,在顾熙阳耳边响起。
“……你可以拿我当哥哥,但不能有别的想法,这是错的,明白吗。”
顾熙阳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
陆槿无声地叹了口气,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心里的一角忽然感觉有些柔软。这个孩子,他是拿自己当做哥哥的。这个称呼的责任感,甚至让陆槿有了压力。
——面对致死量的敌人和随时都会到来的死亡都未曾有过任何压力的陆槿,产生了这样陌生的感觉。
不知是什么原因,陆槿再一次没有出现头疼的症状,黑沉的睡意就像他身上搭着的那条胳膊一样,逐渐包裹住他……
顾熙阳睁开眼。
错的……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在扭曲的生长环境里,从来就没有人教过顾熙阳对错。
他怀着所有的警惕,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对身边的每个人都武装到牙齿,至今为止,也只有这个人能让他可以放心地、放肆地亲近。
可他却说这是错的?
顾熙阳才不会管什么对错。反正,等仇恨烧成一把明火,等他拿到想要的地狱之门的钥匙,这一切都会随着他一起灰飞烟灭!
顾震山永远不会想到,自己培养了十几年完美的“继承人”,一直以来依照他的想法拼命争取那些阴暗的权力,最终只是为了一把火烧了这一切。
顾熙阳幻想着那火烧起来的样子,顾震山嘶吼破碎的脸,他感觉浑身都舒畅了起来。
只希望陆槿不会看到他的样子,到时候,自己会死得面目全非吧,那样很丑,让陆槿看到,会觉得恶心吧。
顾熙阳把手臂收紧了几分,把脸悄悄埋在陆槿脖颈里。
在仇恨的野火燎原之后,陆槿会为自己哭吗?想到陆槿落泪的样子,顾熙阳就感觉有点兴奋地发抖,嗯……
……啊,坏了。
顾熙阳看到面前的陆槿略微睁开眼睛,然后抬起脚,在他还来不及出声解释的时候,猛地把他踹下了床。
“屡教不改,滚下去。”陆槿呢喃着教训了一句,然后翻身继续睡了。
顾熙阳疼得嚎了两嗓子,幽怨地从地上爬起来,向下看了一眼,委屈地哼唧着自己去了浴室。
浴室的灯亮了起来,水声响起,和窗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
陆槿无奈地半睁开已经困倦的眼睛,看了一眼亮起灯的磨砂玻璃卫生间。
隐约可以看到顾熙阳把衬衫胡乱脱下来丢在脏衣篓里。陆槿不再看下去,翻过身继续睡了。
……混小子,真是越来越不知廉耻。
陆槿躺在还残存着余温的被子里,鼻腔里依然残余着顾熙阳身上那种仿佛能让人微醺的淡木香。
这似乎是一种香水。陆槿以前是最讨厌香水气味的,那都是上层那些腐朽的老家伙才用的东西,可是顾熙阳身上的这道香气太浅,又混合着他本身身体的温度和气味,竟然恰到好处地让陆槿觉得可以接受。
顾熙阳洗好澡,最终还是怂怂地重新穿好衣服按照陆槿的要求扣好扣子,幽怨地走到陆槿的床边,不由分说再次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陆槿可能是没醒,也可能是太烦了懒得管,这次竟然没有把他踹下去,顾熙阳心满意足地抱着人睡到了天亮。
然后不出所料地再次被踹醒。
“啊……疼……”顾熙阳还没睡醒,眼睛还闭着,头发也乱得不像话,陆槿没太用力,没一脚给他踹下去,他竟然就那样继续睡了。
“起来,你的手机一直在震动。”陆槿无奈地把他的手机给他递到眼前。
“……谁啊,大早上烦我,我梦刚做到关键时——咳咳、没,我没做梦,我看看谁的电话?”
顾熙阳迷迷糊糊间又看到陆槿冷若冰霜能把人冰一个激灵的脸,和昨晚自己梦里的人一重叠,瞬间感觉自己好像就要被他直接弄死……
他赶紧跳过这个“危险”的话题,坐起来接过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一个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
但是这串数字非常眼熟,好像在哪里见……
“喂,你是,林月?”顾熙阳接起电话,问道。
对面传来一个沉稳的女声,可似乎刚刚一直在跑步,现在刚停下一样,呼吸有些不稳,她压低声音:“你就是顾家的少爷吧,呵,这些人都是你派来的?想杀了我?还是想要什么?”
“什么……”
“我不管你想要什么,不要跟我玩阴的,顾家的小崽子,给我一个地址,我有一些事情需要亲自找你谈,如果你不见我,那就等着我把手上这些材料,发给财经周刊总编的邮箱,到那时候,你就是跪着来求我,我也不会给你开门。”
“材料?你是不是拿到了什么?林月,你现在在哪,不要出去,我马上带人过去找你!”
“哈,带人?小崽子,姐姐可不是傻子——你一个人,或者,最多带一个助理,我给你一天时间,明天早上,你约地方,我去见你。”
“……好。”顾熙阳心绪不定,神情暗了下来,“明天上午,江城大学旁边有一块建筑工地,明天我叫人清场,我们在那里见面。”
电话那头传来两声好听的笑,林月爽快地回:“好,就那里。”
“不过我还是要问你一句,顾小少爷,你们顾家那位先生为你在林氏提的亲事,你知情吗?”
“什么?什么亲事?顾震山他——”
“看来是不知情咯?好,我就相信你一次。而且,说实话,我也不喜欢你这种毛还没长齐的小男孩,如果你有哥哥,或许我还可以考虑一下……就这样,明天见。”
电话被挂断了。
顾熙阳抬起头看着陆槿。
陆槿显然对那句“毛还没长齐的小男孩”很是赞同。
“不行!”顾熙阳果断跳起来。
——陆槿狠狠把他按回原位强行冷静。
“什么不行!先告诉我,她姓林,是不是什么,‘林氏集团的千金’?”陆槿问道。
“你怎么知道?”
“……她发生什么了?”
“不知道,听她的意思,应该是拿到了什么不利于顾氏的证据材料,可是却被人给追杀了……很可能是顾震山干的……所以你怎么知道她?!”顾熙阳很在意这一点。
尤其是在林月说了那句“如果你有哥哥”之后。
林月是学数学的,陆槿也是学数学的,他们肯定能有共同话题!林月在圈里是知名的财务官,她的名气与能力完全就是顶尖级别,怎么可以这样……
“你不许见她!”顾熙阳抓住陆槿,“我一个人去!”
“咣”一声,顾熙阳被陆槿敲了脑袋。
“呜呜……”顾熙阳委屈地抱住自己。
陆槿下床,整理了一下衣服,“你跟着我,服从命令,懂吗。”
顾熙阳点点头。
很奇怪。因为顾震山的原因,顾熙阳内心一直都是非常叛逆好而排斥命令式语气的,什么“惩罚”,“听话”,“服从”,他只要听到就会皱眉。
可是陆槿说出这样的话,就莫名让他想要顺从,这是他从没体验过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陆槿的语气光明正大,天然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强大力量。
……就好像拥有信徒的神明一样。
顾熙阳呆呆地看着陆槿拉开窗帘,阳光一下子全部打在他的身上,一瞬间他遥远得就好像即将远去的飞鸟。
顾熙阳不由自主走过去,抱住了被阳光晒得发暖的人。
“……顾熙阳。”陆槿的脸色黑了下来。
——当被叫全名的时候,就是即将挨打的时候。
这种“家庭规矩”,即使是没有过正常童年的顾熙阳,也在瞬间“无师自通”了。他赶紧放开手臂,无辜地看着对方,就好像不是自己干的一样。
陆槿无奈地看着他,初生的朝阳照在他脸上,把他半张脸照耀得如同金纸一般,另一半被自己的阴影挡着,像是一种灰色的半面假面。
而那双眼睛,依然是深而浓烈的黄色,奇特得甚至不像是人类。这个场景犹如一种冥冥之中的命运之图,让陆槿心口一空。
陆槿伸手摸了摸他被太阳晒得发烫的那半边脸颊,成功惹得他亲昵地蹭了蹭自己的手心。
“……啧。”陆槿一出声,他又赶紧不敢再蹭。
“去洗漱。”陆槿伸手一推,顾熙阳听话地转身去洗漱了。
早间查房的护士很快便敲响了门,进屋帮陆槿检查身体。
陆槿看了一眼门口正探头探脑的保镖们,吓得几个大汉猛地缩回了脑袋。
“……原来少爷给人家当零,难怪昨晚叫的那么惨。”
“少爷……辛苦了。”
“这位到底哪儿请来的大人物,我们几个人合起来都近不了身。”
“没看娱乐新闻?这就是陆槿啊,徒手宰狼那个,咱少爷的新综艺上那个。”
“喔,这么多粉丝!他这么红?!”
“可不。”
顾熙阳走出病房。
保镖们一个激灵站直,鞠躬:“少爷……辛苦了。”
顾熙阳冷着脸扫视一遍,忍无可忍——
“全都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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