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倾泻而下

    朱先开和马婷婷回去课室这么一说,众人自然是一片哗然。

    就有那么几户村民没进厂子也没跟程柠韩东塬打过什么交道的,心里尤其不舒服,敢情这城里娃娃娇气,没见过发大水,这头回见,就乱了分寸呢。

    你看到发大水害怕,就折腾我们啊?

    不少人心里嘀咕着就想要收拾了铺盖回自己家去住。

    尤其是周熊的大伯大伯母周大顺一家,收拾东西收拾得飞快。

    周大顺老婆早就不耐烦了,道:“哎哟,那是谁呀,祖宗呢,人家这一害怕,就得我们这些大老粗泥腿子拖家带口的从家里搬出来,几十号人跟逃难一样睡在大通铺上给她耍着玩呢,你们厂长供着她,你们也供着她,我可不耐烦供着她,这地啊,你们谁爱睡谁睡,反正我们是不睡了,好好的自家的大床不睡,跑来受这个罪!”

    马婷婷看着周大顺老婆那副嘴脸也生气了。

    她脾气本来也不算特别好,日日对着这些村民的吵吵嚷嚷心里早就积了气,就算你们不满,可程柠这么做是为了她自己吗?

    她冲着周大顺老婆就道:“不爱睡就别睡,没人逼你睡这里,腾出个位置出来,村里大把屋子漏雨的人想睡这里!”

    她说完就看向了大家,道,“韩厂长和程主任是什么样的人,大家伙心里应该都清楚,他们为咱们大队为咱们村子,做了什么,大家伙眼里也都应该看在了眼里。”

    “程主任她一个烈士遗孤,拿了父亲的抚恤金,出钱出力,给大家办厂子,办小学,起房子,就为了让村民能吃一口饱饭,为了让大家大冬天不挨冻,年景不好的时候就要忍饥挨饿。这中间,她受了多少闲话,谣言,甚至连最卑劣的算计和谋害都遇上了,可她从来没有因为这些就放弃过我们上韩大队,放弃过大家,更不曾有半点迁怒。你们都知道,她都已经搬到公社,但仍然费心费力甚至出钱买物资,拜托人请医生过来,为什么?难不成是为了她自己吗?让你们搬到这里,说是因为担心,难道是担心她自己,为了她自己而害怕吗?不过是怕你们的生命会受到洪水的威胁而已。”

    “可你们呢?厂长和程主任为了上韩大队,为了你们做了这么多,你们都为他们做了什么?就是在这里抱怨嘀咕诋毁吗?”

    她说着眼睛和鼻子都一阵酸胀,却不愿在众人面前落泪,她深吸了一口气,再转头看向周大顺老婆,恨道,“你要滚就直接滚,就你们这样的人,不要脸到极点,都敢撒滚打泼讹到厂长和程主任面前的人,怎么好意思一边享受着好处还一边指天骂地?滚,你不滚,我都让人拿扫帚把你打出去!”

    周大顺老婆脸涨得通红,又气得够呛,说一千道一万,这许多的好处,他们可半点没受到!

    她当然想骂回去,甚至挠花马婷婷的脸,就马婷婷这样细皮嫩肉的知青哪够她挠的?

    可是原先还被她鼓动起来的村民这会儿却跟受了蛊似的全站到了马婷婷那边,原先已经在收拾铺盖的村民又默默把铺盖放了回去,本来就没打算走的更是恶狠狠的拿眼睛瞪着他们!

    好像他们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恶事一样!

    可她能跟这许多人干架不成?

    周大顺老婆只能跺了跺脚,泄愤似的嘟囔着骂了几句,道:“走就走,呸,说的比唱的好听,好像我们得了她多少好处似的。你们得着了,我可没得着,这跟猪一样睡大通铺的好处,我可没福享,走走走。”

    说着就拉了自己男人,吆喝了儿子儿媳走。

    但这回,却没一个村民跟着他们离开了。

    有人冲马婷婷喊了一声,道:“马老师,你可别生气,我们都是直肠子粗人,脑子不会转弯的,就是觉着睡这里遭罪得慌才嘟囔了几句,韩厂长和程主任的心我们还是明白的。”

    转头又冲大家道,“再睡两天再睡两天,人家程知青心善,惜咱们的命,咱们要是自己再不当回事,真被大水给冲了,那真是活该了。”

    韩东塬和程柠住的院子就在小学隔壁。

    这会儿他们就在山坡上,朱先开和马婷婷回去,他们没看到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紧接着周大顺一家人卷着铺盖从小学院子里离开他们却是看见了,好在后面并没有村民跟着他们离开,心里也松了口气。

    夏天的天气多变。

    到了傍晚,果然如程柠所说,乌云又慢慢拢集了起来。

    程柠原本在院子里画画。

    画上韩村。

    眼前的画面,记忆里的很多画面。

    因为她知道,洪水过后,整个村庄都不复眼前的模样。

    她想画下来。

    所以这些天闲暇的时候她一直都在做着这事。

    只是打了个底稿,画了一半,天色突然暗了下来。

    并没到天黑的时候。

    她抬头,就就看到远处愈积愈多,愈压愈低的乌云,心中莫名一跳,搬了画夹到房间里,就从桌上拿了一把雨伞又冲了出来,往后面的山坡上跑了过去。

    她撑着伞,站在山坡,看着山下。

    这会儿正是村民准备晚餐的时候。

    傍晚和清晨一般都是溪边最热闹的时候,清晨会有一溜儿的人在溪边洗衣服,傍晚则会有许多人洗菜洗澡在溪边嬉戏,夏天天气热,大家就直接在溪边洗个澡,又舒服又爽快。

    但这段时间她跟大队长大队书记反复强调,不让村民去溪边玩耍洗东西洗澡。

    可下雨的时候也就罢了,这天都放晴了,大家伙都憋了好多天,便有不少人又跑到了溪边该干啥干啥。

    中午的时候她看到又跑去跟大队长大队书记说了一遍,还不管大队长和大队书记的无奈,求着他们在溪边特地立了个牌子拉了个绳子在溪边,所以这会儿人少了许多,但还是有好几个妇人正在洗着菜,还有几个孩子在嬉戏。

    毕竟天已经放晴了大半天。

    他们也并不算违规。

    就算天气多变,村民们总觉着,这发大水,也不是瞬间的事,孩子们玩,大人就在旁边看着,能有什么事?

    看着妇人们交头说话,孩子们只穿个裤衩互相泼着睡玩,眼前这一幕,若是寻常,倒是一副岁月静好的山野嬉戏图。

    可程柠盯着山下,心“咚咚”跳着,也不知为何,那一瞬间只觉得呼吸都快停滞了。

    也是在那一瞬间,上游的溪水突然暴涨,倾泻而下。

    程柠的瞳孔瞬间放大,眼睁睁看着那洪水好像突然暴涨到天上,然后倾泼下来,她全身僵硬,几乎转不动脖子,看着溪边的妇人和孩子先是错愣,然后奔跑,一个妇人没有往外跑,反是往水里冲过去,伸手去扯那在溪水中的孩子,然后不过十几秒,她就眼睁睁看着那泼下来的洪水一下子冲走了两人。

    即使是往外跑的人,也没有能坚持多久,不过瞬息,也被洪水带走。

    程柠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以为自己已经做了那么多的工作,已经尽力,至少避免了大部分人的伤亡,可是这几十秒的镜头,还是让她一下子崩溃,捂着嘴,眼泪决堤而下。

    紧接着就是“砰”得一声,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电闪雷鸣,山崩地裂之后,大雨又是倾盆而下。

    这儿的暴雨,竟是在山洪爆发之后。

    程柠站在山坡上,她紧紧攥着雨伞,可是暴雨太大,顺着风全部刮到身上,不一会儿全身都已经湿透,雨水顺着头发衣服往下流,风扯着她的雨伞,她蹲下,看着山下,洪水还在不停倾泻而下。

    她看到慌乱奔跑然后被洪水冲走的人,看到有人攀住了水中的巨石,哪怕很远,程柠也认了出来,那是小根,一个村民的儿子,才十三岁,很调皮,很可爱,他有一个哥哥,叫大铁,他们兄弟都有一双灵巧的手,小根还小,大铁十六岁,已经是他们竹木制品厂的工人,他们能把飞鸟刻得栩栩有生。

    她紧紧地盯着那里,然后就看到几个村民拉着手并排往那边走,那是大队里派了去担水的那几个人,洪水瞬间下来,韩东塬之前给他们做过训练,他们片刻怔愣,反应过来之后知道很难冲出洪水的范围之后就立即紧拉住了手侧身并行。

    他们看见了小根,也看见了那块巨石,那是最近的能稳住自己不被洪水冲下去的物件,他们艰难地往那边移动了两步,一人终于攀上了那块巨石,然后拽着其他人也趴在了石头上减轻急泄而下的洪水的冲力,最后一个人顺手扯出了差点被水冲走的小根,

    几人就紧拖着手趴在巨石上,洪水已经淹到了他们的胸膛,但水位还在涨,洪水还在倾注,中间夹杂着无数的碎石,木头,泥沙或者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杂物,砸到他们身上,剧痛之下,却没有一个人敢松手。

    韩东塬听到巨响和暴雷时正在厂办公室和大队长大队书记开会,徐建国沈青孙健,周良山也在。

    当初设计厂办公室的时候特地选了高位,窗户正对上韩村中段和东山溪,所以这一声炸雷,将众人都震住,不约而同转头看向了窗外,然后都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东山溪上游洪水倾泼而下,像是半空中突然泼出倾天大水一般。

    众人愣了几秒,然后韩有福大喊了一声就迅速冲向了屋外,其他人跟着,皆是冒着暴雨不管不顾冲到了最近的山坡上,去看山下情形。

    韩东塬冲出门后没有往山下看,却是直接看向这块坡地最高那处,因为他知道,程柠总喜欢站在那上面往下面看的山坡。

    他一转头果然就看到了她的身影。

    小小的一团缩在那山坡上。

    他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撕裂,痛到极处。

    下面的洪水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一刻他只愿她好好的,不用承受任何伤痛。

    ……那一刻,他甚至痛恨山下那些人,那些被洪水冲走的那些人。

    他冲过去抱住了她,抱着她回他们院子。

    可是大队书记唤住了他。

    周朴槐急急道:“东塬,快点,我们得下去,我们得想想办法,他们被困住了,咱们得下去救他们,你参过军,受过专门的训练,我们需要你指挥。”

    程柠一手抓着雨伞,另一只手一下子抓住了他的衣服。

    韩东塬全身都僵住了。

    然后程柠攥着他衣服的手慢慢松开,一点一点的松开。

    周朴槐急促道:“把程知青交给沈知青,孙老中医呢,她不舒服的话请孙老中医看看,对,孙健,你帮忙去把孙老中医赶紧请过来,良山,你多叫上一些壮汉,咱们下去救人。”

    水里那苦苦支撑的那几人,每一刻都有可能被冲下水去。

    “我没事,”

    程柠让他把她放下,又重新拽了他的衣服,把雨伞撑到他的头上,抬头看他,声音几不可闻道,“你过去吧,你答应我,保护好自己,在我眼里,你才是最重要的。”

    雨伞全在他头上,她的头发滴着水,湿哒哒地贴在脸上。

    小脸像雪一样白。

    他握住她的手,把伞又撑到她的头上,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道:“回去,不然我会分心,我们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答应你,一定会好好的。”

    程柠点了点头。

    他这才放开她的手,再转头跟沈青交代,让她一步不离地照看她,这才转身离开。

    并没有回头,因为他怕一回头就不会走了。

    沈青拉程柠,道:“柠柠,我们回房换个衣服。”

    程柠像是完全听不到她在说些什么。

    她早已经满脸泪水,好在下着暴雨,那些泪水和着雨水,并看不出来。

    她看着韩东塬跟着周朴槐和韩有福他们离开。

    她不能阻止他们。

    她也不能跟着过去,因为她知道,村子里并不安全,她只知道这里发生了山洪,只知道那场山洪之后,东山溪两岸半边村庄被浸,低处房屋尽毁,满目疮痍,死伤惨重。

    她不能让他分心,她也应该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她跟自己说,这一世跟前世完全不一样。

    不像前世那样事发突然,几十人和山下房屋被洪水瞬间吞没,逃命的,救人的,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洪水冲走的,一切都杂乱不堪。

    他们做了很多准备,只是去救那几个人,不会有事。

    前世毫无准备的他在洪水中救人都没死,只是受了伤,这一世肯定更不会有事。

    可是心还是痛得像要窒息。

    第102章 失去的记忆一

    “柠柠,我们回去换个衣服,不然病着了更麻烦。”

    沈青心也乱慌慌的。

    亲眼看着洪水倾泻而下,亲眼看着远处熟悉的人被洪水瞬间卷走,就这会儿,只要她们一回头,就还能看到那些人就站在大水中,被大水冲刷着,随时都有可能被冲走,心怎么可能不乱,怎么可能不慌?

    好在韩东塬给她下了任务,让她照看程柠,这让她的心反而在某一处能定下来。

    对,她必须照看好她。

    等韩东塬和大队长大队书记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山坡下,程柠的目光终于收回来,也不知道是跟沈青还是跟她自己道:“嗯,走吧,我们回去,换个衣服,换雨靴,发洪水了,很容易有疫症,我们有很多的工作要做。”

    沈青张了张口,那一瞬间,眼泪也一下子飙了下来,她强忍着,点了点头。

    两人各自回了房间,换上劳动装,穿上雨靴,沈青换好后,再去了程柠屋子,程柠从抽屉拿了一沓东西出来,抽出两张纸,道:“这是我之前跟孙老中医讨论,总结出来的洪水后注意事项,你拿毛笔,誊写三张大纸,我再去找其他人过来帮忙。”

    沈青瞅了一眼那一条条的注意事项,都顾不上疑惑,只焦急道:“柠柠,你抄,我出去叫人。你在这里,我们需要你指挥。”

    她不敢放程柠离开。

    程柠摇头,道:“你在这里,我一会儿叫婷婷过来,我先去厂子那边稳一下大家。”

    沈青不愿。

    程柠叹了口气,道:“也成,走,我们一起去厂办公室。”

    两人去了厂办公室,好在厂房,他们住的院子都在这一片山坡上,并不远。

    在路上就遇到匆匆找过来的马婷婷和朱先开。

    程柠叫了他们一起去了厂办公室,让马婷婷和沈青先誊写注意事项,程柠就和朱先开拿了大喇叭一起去了厂房。

    让朱先开把村里的大地图贴在了墙上,程柠就拿大喇叭召集和提醒众人,让他们没什么特别事的,就留在厂房,这边是最安全的地方。

    如果需要去村里找自己的家人,就手指了地图,让他们从哪条路线走,但切记已经是傍晚,天黑之前一定要就近回到安全的地方,保持冷静,先保护好自己,才有余力寻找和救助家人和亲人。

    又口述了一遍注意事项,例如绝对不可以喝生水,不能吃被水浸泡过的食物,家里没有水的话到厂子或大队里登记去领等等。

    一项一项安排。

    尽管程柠的心一直都像是被什么紧紧捏着,时不时都会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但山洪之后,该怎么办,该做些什么,这些都早已经在她心里不知道过了多少遍,所以哪怕整个人很难受,依然有条不紊的安排着。

    当然,这也得益于不管是沈青,马婷婷,朱先开这些知青,还是厂子里的工人,他们都习惯了听她和韩东塬的,哪怕她说的话他们不理解,仍然照着她的话去做。

    尤其是在他们曾经觉得山洪是多么遥远,而程柠跟韩东塬贴出的条条框框多么麻烦,结果山洪却就在他们的眼前爆发之后。

    程柠把事情一件一件安排了下去,就撑着伞又回到了那个山坡上。

    很多人也都撑着伞,默默地跟着她一起上了山坡。

    彼时韩东塬徐建国大队长大队书记他们已经在溪边高处山石上忙碌着。

    洪水已经淹过了层层的山石,几乎已经淹到水中紧啪巨石上那几人的脖颈。

    暴风雨中,程柠看着韩东塬带着大家一起在那片高坡上打桩,看他们打了数根桩子之后,系上了套着轮胎的麻绳,看他们努力抛出绳索,可惜洪水太大,数次都是徒劳无功。

    这中间他们还看到有村民涌上前,跪在了韩东塬和大队长他们面前吵嚷着什么,却被人拉开。

    还有人跪在山石上大哭。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好在又一次徒劳无功之后,终于巨石末尾那人一下子抱上了轮胎,众人都惊惧地屏住了呼吸,看到轮胎和那人一起瞬间就被洪水冲走,而岸上的人齐力拽着绳索,数秒之后,那人的身影终于又在洪水中浮现,被众人合力拉上了岸边。

    接着再是第二轮。

    同样是无数次的徒劳无功之后终于又救了第二个人上来。

    可是并不是每次都成功,他们也眼睁睁地看到第三个人试图抓住轮胎,然后瞬间被洪水淹没冲走,再没有出现。

    天已经渐黑。

    大家的心都提了上来,因为黑夜之后,不仅救人更难,就是留在高坡上的人也一样危险。

    下面被淹,在黑夜中离开本就艰难,山石还随时有可能有泥石流倾泻,就算没有,在暴雨之下,长期被困在那篇高坡上,就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好在第四个人也救了上来。

    但就在第四个人抱住轮胎的同时,留在巨石上的最后一个人却终于没能再坚持出后面的救援,被洪水卷走。

    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

    黑夜也终于来临。

    不管程柠再怎么努力,也再看不见溪边的人影,只看到漫天的洪水滚滚而下。

    “柠柠,我们回去吧,回去换件衣服,”

    沈青和马婷婷拉着程柠,他们已经就这么在暴风雨中站了几个小时,就算撑了伞,那也不过就是勉强遮了点不让雨兜头淋而已。

    沈青咬了咬牙,道,“柠柠,我们回去,你这样,咱们都得病,你要是病了,一会儿厂长他们回来,他们肯定又是伤又是病的,咱们怎么照顾他们?好歹回去熬碗姜汤。”

    程柠这才回头,道:“好。”

    马婷婷陪着程柠回了房间,沈青从自己屋里拿了几套衣服过来,几人换了衣服就去了厨房煮姜汤。

    直接煮了几大锅。

    看着厨房整整齐齐的一大筐生姜,沈青差点又掉下眼泪来。

    等生了火,沈青和马婷婷照看着灶间,程柠道:“我去外面看看。”

    马婷婷伸手拉住她,然后吓了一跳,惊道:“好烫,柠柠,你发烧了。”

    程柠摇头,道:“我去外面看看。”

    外面凄风恶雨,除了黑绰绰的院子和被风吹得哗哗的大树,什么也看不到。

    她扶着墙站立在走廊,已经有些晕沉沉的,可是还是盯着院子的大门,直到那里终于出现了一个身影,她看到他,看到他全身滴着水,向自己大踏步走过来,她甚至不知道,那人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她的幻觉。

    直到那人冲到了自己面前,好像叫了她几声,可是她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伸手抓住了他,他的手冰凉粗糙,却也那么有力真实,她才想,是真的,应该是真的,他回来了,然后终于晕倒在了他的怀里。

    程柠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感觉像是隔了一辈子那么长,长到她醒过来的时候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睁开眼后盯着白色的天花盯了很久,才慢慢转头看自己身处的地方。

    这是一个陌生的房间。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屋顶,白色的床单被子,转头,一个奇怪的推车上有一些瓶瓶罐罐和仪器,还有,一个高高吊起的盐水吊瓶,就在她的床前,然后是一道长长的白色布帘,遮住了里面和外面。

    这是,医院病房?

    程柠呆呆地环视房间,下意识手撑着床铺就想坐起身,然后手上就传来了一阵剧痛,头也一阵晕眩,一下子又摔回了床上,歇息了好半天,她低头往自己的左右手看,才发现自己一只手缠着厚厚的绷带,另外一只手背上则插着吊针。

    她在医院里。

    她怎么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但又不知道是什么。

    “薛医生,她到底怎么样,她一直这样一睡好几天,就算醒过来也什么人都不认识,什么都不记得……”

    布帘后传来了一道压抑的声音。

    是姑姑。

    然后她听到一个男声道:“她脑部受到撞击,短暂失去记忆或者因为受到过重刺激逃避性失去记忆也是正常的,现在阶段主要让她身体先恢复,等身体恢复了脑部情况再慢慢观察。”

    随着说话声,布帘被掀开。

    程柠的目光就跟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医生对上。

    “柠柠。”

    程柠听到唤声,看向出声的人。

    “姑姑。”

    她唤道。

    一出声,才发现自己声音嘶哑虚弱,像是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说过话一般。

    “柠柠,”

    程素雅看到程柠叫她,原先黯淡悲伤的眸子却是一下子亮了起来,她坐到床前,伸手抚过程柠的头发,眼中甚至浮起了泪光,道,“柠柠你醒过来了?你记得姑姑了?”

    程柠当然记得自己姑姑。

    她为什么会不记得自己姑姑?

    她皱了皱眉,想了一会儿,然后脑中就闪过很多片段。

    韩东塬替她下乡,山洪,对山洪,公社的人打电话来说韩东塬他受了重伤,姑父和大哥去接了他回来,医院,她去医院……想到这里她脑袋突然一阵一阵的生疼。

    她觉得她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是去想,却完全记不起来了。

    程柠伸手按住自己的脑袋,脸上浮出痛苦的神色。

    “柠柠,柠柠……”

    耳边传来姑姑的声音,程柠缓过神来,就看见自己姑姑一脸正一脸担心焦急地看着自己,跟她道,“不要想了,不记得就不要想了。”

    记忆中的姑姑一向是优雅淡定的。

    而眼前的姑姑神色憔悴,眼下阴影浓重,看着自己眼里是无尽的伤心和焦急。

    程柠心里一痛,伸手拉住程素雅的手,柔声道:“姑姑,我没事……不过我这是怎么了?三哥,对了,三哥现在怎么样了?”

    她最后的记忆就是她去了医院看韩东塬。

    她记得后面应该还发生了很多事,但她全部都不记得了。

    程素雅听到程柠问起韩东塬,一阵沉默。

    “姑姑。”

    程柠唤她,虽然着急担心,但还是竭力稳着情绪道,“姑姑,我真的没事,我只是想知道,你不用瞒我,这些我总要知道的,你瞒我不仅没用,还让我担惊受怕胡思乱想。”

    “他已经没事了,”

    可那又算是怎么样的没事?

    程素雅心头一哽,但稳了稳心绪,还是摸了摸程柠的脑袋,继续道,“他的手术很成功,柠柠,我知道你对他的事很内疚,但这不是你的错。他替你下乡是一回事,但后面的事并不是你的错……”

    程柠在医院住了两天。

    这几天程奶奶韩祁山韩一梅他们都来看过她,甚至梁恒洲都过来看了她好几次。

    她也终于把现在的情况都弄清楚了。

    韩东塬替她下乡,发生了山洪,现在距离山洪已经有两个多月。

    韩东塬的胳膊受伤,在山上延误了治疗时机,被迫只能截肢。

    她自己则是在半个月前去了韩东塬病房探望韩东塬,看过他之后大受刺激,回来时大概是因为精神恍惚出了车祸,本来也撞得不严重,但撞了脑子,一直昏迷了一个多星期,后来断断续续醒来过几次,但每次醒过来都浑浑噩噩,别说记事,连人都认不清。

    据说她生母那边有神经脆弱,受不得刺激的遗产基因。

    当年她父亲战死边疆,她生母就差点崩溃,然后就被她娘家接去了南方,十几年她都没再见过。

    所以也不知道是受了刺激遗传基因被激发,还是车祸脑子给撞坏了。

    程柠呆呆的。

    她总觉得事情不是这样,但她记忆里又好像的的确确是这样。

    她再想要想多一点,就会头痛欲裂,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但她不是脆弱,她真的就是想不起来。

    五楼。

    程柠后来才知道她跟韩东塬其实就在一家医院。

    她在二楼,他在五楼。

    可是她在第三天才能起身走路,慢慢一步一步走到韩东塬的病房的。

    她推开病房门,里面静悄悄的。

    她看向病床,就看到躺在病床上的他,约莫是听到了她推门的动静,他已经抬头看向了她。

    程柠对上他的目光,整个人都像是被什么狠狠地割了一下,心痛地几乎站立不住。

    此时的他形容憔悴,轮廓本就坚硬凌厉,此刻更像粗糙的石头刀片一样,眼神又深又狠,冷漠又疏离,像裹着坚硬的刺,隔着远远的距离,不容任何人接近。

    第103章 记忆二

    程柠站在门口,被那个眼神刀住,一股巨大的伤痛席卷而来,还带着莫名的委屈。

    他为什么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他怎么能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但想到他现在的情况,她觉得自己不应该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

    她垂下眼,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身体状况,就慢慢走了过去。

    韩东塬就看到她一步一步走过来,走到床前,然后没有经由他邀请,甚至没有经由他同意,就直接坐到了他的床上。

    ……他并不知道程柠出车祸的事,自然也不知道程柠从二楼走到五楼他的病房,花了多少力气用了多少时间,还是十分艰难的。

    程柠让自己忽略他现在的冷漠。

    可她坐到床前,对着那张脸,还是觉得心痛如绞。

    她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但真的十分痛,还十分的……心疼。

    她很确定,是心疼,而不是愧疚。

    两人就那样对视了十数秒,最后还是韩东塬先撤开了眼睛。

    程柠伸手,摸上了他的脸。

    韩东塬显然没有想到她会突然摸上他的脸。

    他下意识想要打开她的手,结果一抬手却什么也没抬起来,这才意识到他的右边胳膊已经没有了。

    他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抬了剩下的左手打开了她,冷声道:“你干什么?!”

    程柠被打开也愣了一下。

    是啊,她,她怎么会突然去摸他的脸?

    他们是这种关系吗?

    可是,她又觉得她这么做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竟然用这样的面色凶她,打她的手,程柠一时又觉得委屈不已。

    虽然这好像也很没有道理。

    各种情绪涌过,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眼睛就湿了。

    韩东塬:“???”

    他看到她突然眼泪就冒出来,还强忍着,泪盈于睫,却咬着嘴唇不肯哭出来,小小的脸格外的苍白和美。

    那模样真是,像他对她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怎么欺负她又伤害了她似的。

    他做了啥?

    韩东塬闭了闭眼,喉结滚了滚。

    “你哭什么?”

    他睁开眼,淡道,“我还没死,不至于这么内疚。”

    程柠眼泪更止不住了。

    她也觉得自己好像有问题,很大的问题,胡乱擦了擦了眼泪,就站起身,说了声“对不起”,转身就走,结果没走两步,就直直倒在了地上。

    韩东塬:“???”

    韩东塬吓了一跳,这是干什么?

    他急急下床去扶她,一路打翻了许多的瓶瓶罐罐。

    正好走在走廊的两个护士听到了房间的动静急急推门进来,看到韩东塬在扶地下的人,她们忙上前帮忙,一扶起了才发现竟然是二楼病房那个晕了好多天好像脑子有点问题的小姑娘。

    房间还有一个空床位,两个护士把人扶到了病床上,就转头问韩东塬,道:“怎么回事?这个病人怎么跑到了这里?”

    不过其中一个护士很快就想到来探望韩东塬的家属好像也去探望过这小姑娘,就转而问道,“韩同志,这位小同志是你家里人?”

    韩东塬就站在病床前,眼睛直直地盯着程柠。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她竟然也穿着病号服,他一向观察力敏锐,可刚刚看到她,竟然连她穿了什么衣服都没有注意到。

    他面色阴晴不定地“嗯”了一声,道:“她怎么了?”

    两个护士互相对视了一眼。

    立马就想得有些多。

    实在是,这两个病人的情况有点古怪。

    说是家人,但这两人一个住五楼一个住二楼,五楼的这位不知道二楼这位什么情况,二楼的这位晕倒在五楼的病房?

    她们一般不会随便向别人透露病人的情况。

    可程柠的情况又比较特殊,医生说过,她是不能受刺激的。

    她晕倒在这位韩同志的病房里,说不定就是受了什么刺激。

    ……这两人怕不是对象关系?

    那想想这两人的情况,还真是让人唏嘘。

    年纪大些的那位斟酌了一下,道:“这小姑娘前一阵出过车祸,昏迷了十几天,中间就短暂醒了几次,医生说她可能是撞了脑子,也有可能是受刺激过度,中间醒的那几次都没了记忆,连人都认不全,这次醒过来好些,总算是认得人了,但还是没有完全恢复,医生特意叮嘱过了,千万不能再让她受刺激,得好好的照顾她,尽量顺着她,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韩东塬:“???”

    程柠再次醒来的时候还在病床上,但不是自己的病床,而是,她呆呆地看了看头顶,再转头,就对上了韩东塬的眼睛。

    他就坐在对面椅子上,定定看着她。

    只不过,眼神不再是初时的冷漠疏离,而是,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幽深晦暗。

    “三哥。”

    程柠坐起来,呆呆地唤了他一声。

    她每次睡醒,都有些呆呆的,要先适应下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不过除了呆呆的,那声音却又像带着些委屈难过各种小情绪。

    她读完档之后就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能记起来的记忆里两人的关系应该很生疏,可是她觉得不对,他们应该更亲密,很亲密才对。

    可是她都不记得了。

    她看着他,忍着才没有看向他失去的那条胳膊的位置,因为不管心里再难过再痛,失去胳膊的是他,她知道她绝不应该在他面前因为那条胳膊而表现出任何过分的情绪。

    可是一对上他的眼神,事实上,不管是眼神还是身体,一触及,她心里就会难受,只好又垂下了脑袋。

    “程柠。”

    韩东塬已经给自己做了很久的心理工作。

    跟自己说,她脑子有病,不能受刺激,尽量顺着她,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不知道为什么没了胳膊的是他,他还得顺着她,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成吧,她是祖宗。

    程柠听他叫她就又抬头看他。

    韩东塬一触到她那百转千回的眼神就“……”。

    好吧,她有病。

    他看着她,道:“你过来这边做什么?看我?别哭哭啼啼的,你别那么看着我。我很好,只是一条胳膊,没了就没了,比命没了强多了,不方便是不方便,但练练另一只手该干什么还是能干什么,你也不用太过愧疚。”

    程柠张了张口,像是挣扎犹豫了很久,才低声道:“我能摸一下你吗?”

    韩东塬:“???”

    他不敢置信地看她。

    一句“你真的脑子坏掉了”差点脱口而出。

    这他要怎么顺着她?

    他盯着她盯了很久,终于道:“程柠,你真的不是假装的?”

    说完顿了顿,道,“你是不是一直喜欢我,现在借着脑子……借着受伤就耍流氓?”

    他盯着她时,她也一直都看着他。

    她对他说出这样的话似乎并没有太在意,好像还挺习惯的。

    她想了想,当然,脑子不好,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想不出什么来,还是认真道:“不是,是你喜欢我。”

    韩东塬:“……”

    韩东塬惊得差点脸都扭曲了。

    如果不是护士跟他再三说过对面的人脑子被车撞了,不能受刺激,得顺着她顺着她,他真的很想直接把她拎了扔出去。

    可现在,她不能受刺激……

    他能怎么办呢?

    瞪她也没用。

    他记得很清楚,以前他只是扫她一眼,她就一副又惊又防备的模样。

    可现在她不仅不怕他,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他要是稍微不耐烦一点,她就泫然欲泣,又生气又委屈,好像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一样。

    他除了忍,还能怎么办?

    但摸肯定是不能给她摸的。

    他慢慢走回自己的病床,坐回到床上,道:“除了靠近我,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隔了一会儿没听到她的回音,又道,“车祸严重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程柠瞅了他一会儿。

    果然,他是关心她的。

    他们之间肯定还有什么,他现在这样冷漠,是因为胳膊的关系吗?

    她道:“应该不是很严重吧,除了脑袋想事情的时候会疼之外,就擦伤了一点,不严重。”

    但脑子的问题好像很严重。

    韩东塬心道。

    他有些烦闷地闭了闭眼。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有出声。

    程柠觉得有点口渴,她歇了一会儿已经好了些,就下了床去倒水。

    水在韩东塬病床的床头柜上,她过去倒了水,喝了两口,整个人又好了些。

    韩东塬一直在看着她。

    程柠转身,问他:“你要喝吗?”

    韩东塬没出声。

    程柠看了看自己的水杯,又是想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重新拿了个杯子又给他倒了一杯,然后坐到他床前,递给了他。

    韩东塬面无表情地伸手接过,就在她的目光下喝了两口。

    程柠看他不喝了,又伸手去拿他手上的杯子,碰到他的手也丝毫不以为意,很自然的从他手里抽了抽,把水杯抽走了。

    “程柠,”

    韩东塬看着她把水杯又放回桌上,又坐到他床前,忍无可忍,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跑到他面前,用这副理所当然的亲密姿态赖着不走,到底想干什么?

    因为愧疚,怜悯吗?

    他他妈的真不需要这些东西。

    程柠看他。

    她很多东西都不记得了,但却记得,面前这个人曾经爱她甚愈他自己,她也可以完完全全的信任他。

    她觉得,就自己的情况,坦诚和直接比较重要。

    她看着他,认真道:“我不记得很多事情了。但我记得你很爱我,你跟我说过,”

    她侧了侧脑袋,像是想到什么,道,“你跟我说过,让我一直在你身边。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记错了,对不起,我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不过没关系,以后我每天都过来陪你,应该会想起来的吧。”

    韩东塬:“……”

    韩东塬的脸都青了。

    第104章 记忆三

    韩东塬对着这样的程柠简直要炸。

    可他能跟她说“不,你搞错了,我不爱你,更没对你说什么让你一直在我身边这种话”吗?

    他不能。

    她脑子不好,不能受刺激。

    最主要的是,对着她的眼睛,他,不,舍,得。

    对,他不舍得。

    在她说那句话的时候,在她说“我记得你很爱我”,说“你跟我说过,让我一直在你身边”的时候,他的心狠狠跳了。

    他曾经对她有什么想头他很清楚。

    那绝不是什么纯洁的想头。

    他也没跟她说过让她一直在他身边这种话,更没说过爱她这种让人骨头都要酸了的话。

    他就是对她起了欲念。

    当然,这些欲念早就被他掐得一干二净。

    可是他掐得再干净,那根子也在那里。

    她这么跑到他面前,又是摸又是撩,但凡他是个正常男人,那根子也要被她撩活。

    他知道他最好应该直接拎了她把她扔出去。

    可是她现在脑子坏掉了,不能受刺激。

    还有,她脑子坏掉之后,为什么会说她记得他很爱她?

    他在她面前表现过什么让她产生了这种,错觉?

    他闭了眼,往床上一躺,好半天才道:“随便你吧。”

    程柠就问他:“你有什么事情想让我帮你做吗?”

    韩东塬有些烦躁,一句“洗澡,你能帮我洗吗”差点就脱口而出。

    可一想到她脑子有病,就歇火了。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道:“没有,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程柠不知道能做什么。

    她就道:“那你跟我说话吧,我不记得很多事情了,你跟我说说我们的事吧。”

    韩东塬:“???”

    我们的事?

    我们有什么事?

    就在韩东塬斟酌着怎么告诉她两人不熟的时候,就又听到她冒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道,“我们私下里,处过对象吗?”

    韩东塬:“……”

    “程柠,”

    他冷着脸,道,“除了我,这些话你还跟谁说过?”

    程柠皱眉,不高兴道:“韩东塬,你怎么这么说话?你是觉得我忘记了些东西,把谈对象的事忘掉了,就到处跑别人面前问他是不是我对象吗?我是少了一部分记忆,不是脑子坏掉了!”

    韩东塬:“……”

    有区别吗?

    但腹诽是腹诽,好歹是松了口气。

    他讪讪道:“我是担心,你记住,以后这些话除了我,对任何人都不能再说。”

    顿了顿又道,“如果你不记得跟谁是什么关系,就过来问我。”

    程柠听他这么说原先的愠怒褪去,神色温柔下来,很乖巧道:“嗯,我知道,那我以后都过来问你。”

    韩东塬:“……”

    话是他自己先说的。

    但真听程柠这么乖巧的应下来,他的心脏还是犹如受了一箭。

    不管不管韩东塬是烦躁也好,还是中箭也罢,程柠都在他的病房里磨蹭了很久,一直到午饭时间也不肯走。

    护士来劝她,道:“你要回去吃饭,还要吃药,午饭后薛医生还要过来看你的情况,不能随便乱走的。”

    程柠就跟她道:“可是薛医生不是说我现在的情况最好是什么事情都顺着我吗?你们把饭和药拿过来这边我吃可以吗,或者我能不能跟医院申请,住到这边病房来?”

    护士&韩东塬:“……”

    这位同志,这边是外科病房,你那边是脑科病房。

    不管怎么样,医院的规定还是得遵守的。

    程柠只能回了二楼。

    两人在医院住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之后程柠每天上午下午的时候都会过来韩东塬的病房看他。

    就是什么事都不干,两个人各自看书,或者程柠看书,韩东塬做着各种恢复训练,她也喜欢跑过来。

    偶尔她也会陪他一起做复健,一开始他当然不理她,不过是想着她脑子不好,不能受刺激,就由着她而已,可时间长了,倒也习惯了,甚至对她时不时会帮他擦擦汗,吃着东西往在做运动的他嘴里塞一块的行为都默许了。

    程柠一贯都是早上九点半吃完早餐换完药,准时过来韩东塬病房的。

    但周六这天上午一直到十点多她都还没出现。

    韩东塬一开始还只是翻着书,翻着翻着就看了看前面墙上挂着的挂钟。

    就这样看了好几次,他终于站了起来,决定下楼去看看。

    ……他没有问过她的病房号,但却看到过别在她胸前的名牌卡。

    程柠这天没去看韩东塬是因为今天来了客人。

    梁恒洲和一对夫妻。

    她的生母肖兰和继父梁遇农。

    程柠出了车祸昏迷了这么多天这么大事,梁恒洲不可能不告诉自己的生父,也就是程柠的继父梁遇农。

    梁遇农一直爱护妻子肖兰。

    程柠出事昏迷,他怕她受到刺激,便不敢直接告诉她,先自己来了一趟北城看了程柠,之后等梁恒洲打电话告诉他,程柠醒了,也恢复了记忆,他这才把事情告诉了肖兰。

    肖兰呆住。

    这么些年,她不是不记挂程柠。

    但当年前夫牺牲,她悲伤过度,意志消沉,她父母把她接回南城,大姐看她没有活下去的欲望,又太过思念女儿,就把她自己的小女儿抱给了她养,后来肖兰嫁给梁遇农,也一直把那孩子养在了身边,取了名字叫梁念。

    那孩子一直以为她是她跟梁遇农的亲生女儿,她大姐求过她,不要把程柠的事告诉念念,不然她一定会崩溃,所以这些年她只能把对亲生女儿的牵挂压在了心底。

    可程柠出车祸昏迷,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得了消息之后当即在梁遇农的陪同下来了北城。

    前一天先和程素雅交流了一番,程素雅昨晚又问了一下程柠的意思,今天就和梁恒洲一起过来了医院看程柠。

    肖兰在程柠一岁多就离开了北城,之后程柠就再没见过她。

    所以程柠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

    不过她被程素雅养得很好,对肖兰也没有任何怨念就是了。

    所以她对肖兰没有任何感觉。

    要真说感觉的话,可能还有点好奇吧。

    程柠知道自己长得美。

    据说是尽挑了自己亲爸亲妈的优点长,还更美化了点。

    所以她见到肖兰,发现她跟自己其实也不是很像。

    尤其是气质迥异。

    大家说了一会儿话,肖兰突然问程柠有没有兴趣去南城。

    肖兰道:“南城的天气温暖湿润,还有许多温泉,适合养身体,你过去休息一段时间。你不是喜欢画画吗?你梁叔叔的姑妈是广城美术学院的老师,你过去我们可以请她给你指导指导。”

    说完顿了顿,道,“恒洲说他正好有一个回南城那边的调动机会,要是你愿意去南城的话,他也可以陪你一起去,这样平时也能有一个熟悉的朋友偶尔陪你说说话。”

    程柠有些愕然。

    她转头看向了坐在一边的程素雅。

    若是寻常,程素雅自然不会愿意程柠去南城。

    可是她现在这样,脑子还时不时的犯糊涂,本来以她的情况其实也可以回家疗养,定时来看医生就成了。

    但韩东塬出事,家里气氛不好,程素雅更是怕韩一梅说了什么刺激程柠,所以一直拖着没让她出院。

    如果她去南方一段时间也好。

    至少她看得出肖兰并不会对程柠造成什么影响。

    因为,程柠根本不在乎肖兰。

    还有纪成昀。

    那个纪成昀,她一想到纪家心里就冒火。

    柠柠出事,纪成昀和他妈刘敏芬一开始还过来看了两次,后面等他们知道柠柠脑子出了问题,刘敏芬和她婆婆纪老婆子又一起过来看了一次,她前脚把她们送出门,病房门刚关上,纪老婆子就在病房外头跟刘敏芬道:“敏芬啊,咱们成昀已经快是大学生了,找什么样的姑娘不成,可别再跟这程家的姑娘牵扯了,这姑娘生下来没多久就没了爸,妈也跑了,跟着姑姑过这姑姑就一辈子生不出孩子,那韩东塬替她下乡,这才半年胳膊就没了,这要是搁以前就是逮谁克谁的命格啊。”

    “当然了,咱们现在不兴讲迷信,就讲医生讲的,你不知道吗,这姑娘亲妈就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医生都说了,这是会遗传的,所以这一有点什么事脑子就要出问题,这样的儿媳妇,你也敢要?就算你不介意你儿子娶个这样的回来供着,你也不怕将来自己的孙子也是个脑子有问题的?”

    当时程素雅气得差点直接开门给她们两耳瓜子。

    不过是顾虑着柠柠,才强忍住了。

    这样的环境,怕的确是把柠柠送走,才是最好的选择。

    程素雅心里十分难受,但程柠看向她,她面上却是温柔带着笑意的,道:“南城的气候是不错,柠柠,你要是愿意的话,姑姑陪你一起过去一段时间。”

    韩东塬并没想刻意去听什么。

    但他耳力好,站在门口,那些字还是一个一个落尽了耳中。

    他站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面色一寸一寸变冷,然后转身离开了。

    房里程素雅跟程柠说完话,心里难受,怕自己掩饰不住,就跟大家说出去打点水,拿了热水壶出门,刚一转弯,就看到正上着楼梯的韩东塬的背影。

    她愣了一下,张口想唤住他,但一来距离已经有些远,二来心情也有些低落,犹豫了一下便算了。

    不过回房的时候还是把韩东塬过来的事跟程柠说了。

    这段时间程柠经常去看韩东塬她是知道的,她知道侄女的心结,也怕因为这件事让侄女在韩家再难呆下去,等看到两个人相处得不错,而侄女显见得心情好了起来,她也松了口气,至少这样的话,在韩家,大家都能好受些。

    程柠听到程素雅说刚刚韩东塬过来了,但可能是因为屋里有人就没进来,立时对着梁遇农肖兰还有梁恒洲就没了说话的耐心。

    这会儿想要打发人倒是简单,她按了按脑袋说有点累了,大家立马就担心地让她休息,等她休息好下午再来看她。

    等人都走了程柠就去了五楼病房。

    韩东塬正低头拿着刻刀用左手练习着雕刻。

    他不喜欢练字,就一直用雕刻练习着左手的熟练度。

    说实话,他没了右手,一般人可能会接受不了,意志消沉甚至崩溃,可是程柠从来就没在他身上看到过这些情绪,只是偶尔能看到他眼中的阴郁,但不管做什么,他从来都没失控过。

    程柠看着他的侧脸,面色冷峻,额头和鬓角有汗水打湿了头发,让程柠看出来,他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熟悉的心痛的感觉又冒出了。

    程柠深吸了一口气,把那些情绪按下去,走过去坐到他身边也不出声,就是看他慢慢刻着……程柠升出一些错觉,觉得很久以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也曾这样坐着他身边,慢慢看他雕刻着手里的东西。

    从她坐到他的身边,韩东塬的手就滞了滞,但很快就忍耐着继续刻了起来。

    可是她坐得那么近,他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感觉到她呼吸的热气。

    这还不够,她看了一会儿还伸了脑袋又靠近了一些。

    他终于受不了,手一按就把刻刀按到了桌上,转头看他。

    他突然转头,吓了程柠一跳。

    两人四目相对,他张了张口,却没说话。

    程柠对上他的眼睛,他的眼神一向凌厉,程柠下意识就略垂了眼,目光落在了他的唇上。

    他出着汗,薄唇却很干燥,像是干渴了一夜都未曾喝过一口水一般。

    鬼使神差之下,程柠不知道受了什么蛊惑,像是突然昏了头一样,探头吻住了他,这还不够,唇瓣相触,她感觉到他双唇的热烫和焦躁,还伸出小舌舔了舔。

    第105章 记忆四

    两人都一下子僵住。

    韩东塬像是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暴涨。

    他知道他应该推开她。

    可这个时候他还能有理智吗?

    就像久困在沙漠里的凶兽,突然唇上有人滴了一滴甘霖,你能指望他推开这抹甘霖,宁愿自己干涸至死吗?

    韩东塬是人,本来也不是什么修身养性的人。

    她舔了舔他的唇,然后完全是本能地伸手攀住了他的肩膀,搂住了他的脖子,而韩东塬,他想要推开她,唇却张了开来。

    手有些僵硬地搂住了她的腰,但一搂上,却是无比用力。

    这个吻时间并不长。

    他失控了片刻,在品尝到那个滋味,皲裂的心底得到片刻的滋润之后还是很快就推开了她。

    无声的沉默。

    空气静谧得两人的喘气声在屋子里都无比清晰。

    韩东塬仅存的手握紧,青筋暴出。

    他知道,但凡他不是现在这样,他就绝不会推开她。

    哪怕她是脑子坏掉了,哪怕她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也不可能放过她。

    可是现在,他不能。

    撕裂感在心底划开,像是被尖刀狠狠地刺穿,再划过。

    程柠被推开也懵了好一会儿。

    她转头看他,就看到他略低了头,牙关紧咬,原本就凌厉的眉骨下颌愈加锋利,剩下的那只手青筋爆出,整个人都绷硬得像是已到了极限,额上的汗流下来,滴在大号的病号服上。

    程柠被推开之后也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崩地裂的事。

    羞愧,羞怯又紧张。

    可等看到他的样子,心里却又难受起来。

    ……她看出来了,推开她对他来说应该是一件无比痛苦的事。

    还有刚刚那个吻,不仅仅是她受到了蛊惑,他应该也是渴望的,非常渴望。

    她伸手去握他的手。

    他想甩开,却最终没能够。

    “三哥,”

    她握他的手,一开始还是小心翼翼,试探的,可他的手动了动,没有挣开,她便整个抓住了。

    她道,“对不起三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是……”

    “如果你不想我过来,那我以后就不过来了,”

    她瞅他一眼,看到他眸子骤然变色,到底没忍心说更重的话,转而嘟嘟囔囔道,“我也没想怎么样,你知道吗,前几天我在医院,纪成昀的妈妈和奶奶过来看我,她们就在门口说,说我脑子有病,以后要是有了孩子,也会遗传的……”

    “你不知道,今天我妈过来了呢,就是我亲妈,几十年我都没见过的,我听姑姑说过,她就是很脆弱,受不了刺激,我爸牺牲的时候她差点就疯了,后来我外婆家就来人把她带走了,所以别人问我怨不怨我妈,其实我是不怨的,她脑子不好她肯定自己也不愿意啊,人总是要在自己好的时候才能爱别人不是?而且她肯定也没有我这么幸运,我听姑姑说过她们家的事,我妈她小时候没有我这么幸运,有像姑姑这样的长辈教导我,所以性子才会那样,所以我没有怨她,反而觉得很幸运。”

    “但她们说看我现在这样,就跟我妈当初一样,稍微受点刺激脑子就会出问题……”

    程柠说到这里顿了顿。

    她皱了皱眉,觉得事情不是这样的,她没那么脆弱,没有什么事情能让她精神状态出问题,就是她跟韩东塬,也不是那么回事,如果他真不喜欢她,她是不会像现在这样留在他身边的。

    她知道他喜欢她。

    ……可是她脑子的确是出了些问题,应该是车撞的吧。

    她摇了摇头,道,“他们说我这种情况,是不会有人娶我的,就算是我长得再好看也没用,谁要弄个瓷娃娃回去供着说不得碰不到一不小心就变成个神经病呢……可是我知道三哥你是不会嫌弃我的对啊吧,不管是什么时候,你都不会嫌弃我的。”

    他怎么可能嫌弃她?

    她娇娇软软地靠在他身边,低低跟他说着这段时间别人在背后说她的那些话。

    从小到大,她都是最光鲜漂亮,最得人喜欢的那个,哪里被别人这样贬低过,受过这样的委屈?

    其实即使没了一条胳膊,韩东塬也没有多少自卑过。

    是不方便,但却也不影响他做事。

    他还是他,别人的眼光关他什么事?

    他要开厂子,也照样能开。

    要养她……他也一样能养她。

    她从小是怎么养大的,他再清楚不过。

    他怎么能容忍别人贬低她,欺负她?

    他最终伸手揽住了她。

    她被他搂住。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

    但对程柠来说,却好像这不是第一次,这个怀抱那样熟悉契合,好像,他曾经抱过她无数次一般。

    被抱住的瞬间,她忍不住微微地颤抖。

    他感觉到了,一时之间心头涌上各种滋味,自责懊悔。

    手,抱得更紧了些。

    这个拥抱像是一个世纪那么长。

    天气炎热,两个人的拥抱也很热,可是却没人舍得放开。

    好像一放开,就会失去彼此一般。

    她的身体柔软,身上带着淡淡的馨香,脸颊靠在他的胸口,呼吸扫在他的心上,发丝扫着他的脖颈处,五感像是放大了无数倍,让他的呼吸渐重,他低头,她的肌肤雪白娇嫩,这会儿却是染上了娇艳的粉色,他的胸口满胀,像是想要寻找一个发泄口,却又怕一发不可收拾。

    他又推开了她。

    可就在程柠觉得委屈时,他的手却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程柠原本要委屈的心立时又甜蜜起来,看了一眼他握着自己手的手,就抬眼看他,略带羞意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星光。

    韩东塬一触及她湿漉漉的眸子手就又紧了紧。

    但目光却笔直地看向了她。

    “程柠,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他问她。

    程柠侧头,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脑子不好?”

    韩东塬:“……”

    其实是的。

    但这是能说的吗?

    他只能别开眼。

    他看向了窗外。

    九月底,北城的天气还是热的,夏末的阳光有些刺眼,让人没来由的有些烦躁。

    又幸福又烦躁,就好像一颗心一会儿塞得满满的,一会儿又空落落的。

    “三哥,”

    她又唤他,然后软软问他,“所以不是我记错了,你是真的爱我,很喜欢我是吧?”

    韩东塬:“……”

    这要他怎么答?

    好在程柠也并不需要他真的回答她。

    她叹息了一声,轻轻道:“其实我也并不是真的就傻了,我这几天有仔细梳理自己的记忆,也发现应该是自己记错了,我们之前应该没有什么,但我总觉得你喜欢我,还是很喜欢那种,我有仔细想过原因,可能是我以前喜欢你,但你太凶了,我就幻想你是喜欢我的,然后脑子一撞傻,就把心里想得直接表达出来了……”

    虽然也总觉得不对。

    但深究也没用不是?

    她笑道,“原来我是这样的人啊。”

    她只是随意一句话,却让他的心神大震。

    他最担心的是什么?

    最担心的是她只是弄错了。

    如果他还是原来的他,她弄错了就弄错了,她招惹了他,弄错了也只能将错就错。

    可现在,他心底深处的抵触,是不愿意在她脑子不好的时候占她的便宜。

    可她说,她以前喜欢他,幻想他是喜欢她的,所以才会在记忆错乱的时候,想要靠近他。

    ……她一直是喜欢他的吗?

    他低头看她,看了好一会儿,突然问她:“还想再亲吗?”

    “啊?”

    程柠迎上他的目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的时候,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他放开她的手,伸手把她拉得近了些,像蛊惑一样道,“试试就知道了。”

    程柠闭上眼,脸颊绯红,长睫若羽,像受惊的蝴蝶翅膀一样微微颤动。

    美得不像真实存在的。

    韩东塬的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痛苦,他觉得他应该停止,但还是低头吻在了她的睫毛上,感受到她的颤抖,手上紧了紧,吻便慢慢滑了下来,最终落在她的唇上,她并没有拒绝他,两舌相缠,两个人都受到了巨大的震动,程柠有些迷失,而他,却是满足又痛苦。

    他问她:“喜欢吗?”

    程柠脸红红的,没有出声,但却已经给了他答案。

    这一日之后两个人拥有了一段很甜蜜的时光。

    尽管他压抑克制,但还是极尽所能的宠爱她。

    程柠拒绝了肖兰。

    她精神状态也恢复得很快,很快出了院。

    不过虽然精神状态恢复得可以,但像程素雅和韩奶奶这样跟她十分亲近的人却知道她的问题,就是她的记忆其实并没有恢复,很多时候会突然恍惚,对于以前的事记得也模模糊糊,只要一用力去想什么,就会头痛欲裂,甚至直接晕倒。

    因为这个程素雅不放心她回家具厂那边上班,就帮她办了半年的病休。

    程柠歇在家里也没有别的事做,几乎每天都去医院,从早上过去一直到傍晚才回来。

    这也太夸张了些。

    直到一次程素雅去韩东塬的病房,亲眼看到两人亲吻,才证实了自己心底最不愿意发生的猜测。

    韩东塬很敏锐。

    他正对着门,是看到推门而入的程素雅的。

    因为门本身只是掩着,而程素雅听到里面的说话声,所以原本扣门的手垂了下来,直接推开了门。

    然后她就看到坐在病床上的程柠,和低头亲吻她的韩东塬。

    那一刻她又震惊,又惊惧。

    因为心绪太乱,她没有办法面对他们,转身离开了医院。

    回到家的程素雅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之中。

    她想了一整天,晚上的时候跟程柠谈了一次话。

    因为程柠的脑子问题,她说得小心。

    她问她对未来的打算,道:“柠柠,你是知道我肯定不舍得你去南方的,但去那边也有去那边的好处,你不是一直都想要读书,想要去不同的地方转转吗?你去那边可以好好学画画,医生也说,你静心画画,对你的病情也很有帮助。”

    程柠默了一会儿,道:“姑姑,我不想去。”

    “为什么?”

    程素雅道,“因为你三哥吗?”

    程柠似乎有些吃惊。

    但她很快就坦然了下来,斟酌了一下,就“嗯”了一声,道:“是的,姑姑,我想跟三哥在一起。”

    她心里很坚定。

    但却也知道这件事在别人眼里看来会很奇怪。

    她知道自己姑姑有多在意自己,怕是原先的韩东塬她都不会同意,现在这样,她心里肯定更会担忧,而她的立场,又不能直接的反对……她简直把自己姑姑推到了一个非常难做的位置。

    她有些内疚,低声道:“姑姑,我也知道这件事有些突然,但三哥他……姑姑,我那天其实听到了纪成昀他奶奶的话,还有别人说的话,就算我好了,他们也觉得我脑子有问题,我也知道我长得好,很多人会喜欢我,但喜欢的不过就是一个皮相而已,就像纪成昀,也算是从小就认识了,我不过只是出了一个事故,他上了工农兵大学,他们家就在我还病中的时候刻意说出那样一番话,这样男人,世人大抵都是这样吧。”

    “还有梁恒洲,他见我几次,就百般殷勤,甚至愿意为了我放弃这边的工作调回南城,姑姑你觉得他真的对我有这么深情吗?是因为我长得好,还是因为我妈是他继母,因为我妈的原因,他亲爸都不肯将他认回家?我不知道他是什么原因,也并不想深究,更不想介入梁家和肖家的纷争,因为我既不信任他也不喜欢他。”

    “可是三哥却不一样,我信任他也喜欢他。他是没了一只胳膊,但那又怎么样,他还有另一只手,所有别人能做到的事他也都能做,但他能做到的,别人却不一定能做得到,我不觉得那有什么问题……而且说起来,他出意外,还是因为替我下乡的缘故,但你看他,从始至终,有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气或者对当初决定的后悔?”

    “姑姑,没有三哥我也会让自己过得很好,但如果真要找一个爱人,我不觉得这世上还有谁比三哥更可靠,更值得信赖。”

    程素雅摸了摸自己侄女的头发,但凡她不是现在的情况,但凡她是在精神状态出问题之前跟韩东塬处上对象的,程素雅都不会这么担心。

    她没有嫌弃韩东塬没有了一条胳膊,她也没有资格嫌弃。

    只是,这事发展得太快太突然了。

    第106章 记忆五:回到现实

    程柠好的时候精神状态很好。

    但大家很快就发现她的身体状况却越来越差了。

    她皮肤白,原先是健康的那种晶莹剔透的粉白,但却渐渐变得像是失了血色的苍白。

    而且睡眠时间越来越长。

    肖兰很快得知了程柠和韩东塬在一起的事。

    她十分震惊。

    因为程柠的状况,一时半刻,她也不放心回南城,就一直留在了北城。

    肖家那边听说程柠出了事,梁遇农带着肖兰回了北城,很不安。

    肖家是大地主出身,成分不好。

    肖大姐嫁的更是个资本家狗崽子,肖家和肖大姐一家这些年勉强没有遭大罪都是多亏了梁遇农的照应,肖大姐的小女儿,也就是送给肖兰养的梁念更是避免了跟着父母去下放,千娇百宠地养到了现在,高中毕业更是进了海军军区文工团,现在领导还有意给她介绍海军军区一个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团长职衔的对象,那邵团长的家庭出身更是显赫。

    在这个时候,如果有人翻出梁念真正的出身,不仅对象要吹,怕是文工团都不一定留得住。

    肖大姐肖姐夫还在农场下放着呢,出不来,就求了肖老太,肖老太不顾自己年迈的身体,在肖大舅和平时以姐妹相称,实际是她旧仆的方婆子的陪同下,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亲自赶到了北城。

    彼时肖兰在梁遇农的陪同下,跟程素雅长谈一番后,梁遇农找了韩东塬。

    梁遇农先打量了一番对面面色冷漠的年轻人。

    他打量了一番之后倒是有些欣赏对面的人来。

    他在部队多年,在真正的战场上也有数年,见惯生死。

    但失去一条胳膊不过数日,眼神中的锋芒还半点不减的人,也不多。

    梁遇农问他:“听说你过段时间要再回乡下,柠柠那边呢,你们有什么打算?”

    韩东塬没有出声。

    说实话,这段时间他也一直在考虑这件事。

    带她去乡下,不说不合适家里人也绝对不许。

    留她在北城,他也不放心不舍得。

    梁遇农慢慢道:“柠柠身体和精神状态都不好,跟你下乡,显然不现实,留在北城,我听说现在你们大院里面都遍布了诽谤她的流言,说什么克父克母,天生的精神病,扫把星,走到哪里克到哪里,刚出生就克死自己爸,亲妈变成神经病,跟着姑姑姑姑就一辈子不能生,继兄替她下乡结果没了胳膊,差点连命都没了……可以说是怎么恶毒怎么来,她精神状态本来就不好,这样的环境下怎么可能利于她调养身体和精神?还有你的家人,因为你的意外,你家人怕是或多或少都对她有一些疙瘩。”

    韩东塬冷冷看着他。

    “劝她去南城吧,”

    梁遇农道,“在你能回城跟她在一起,能真正保护得了她之前,劝她跟我们回南城住一段时间,我们会照顾好她。”

    韩东塬冷笑了一下,道:“不是为了让她嫁给你儿子?”

    梁遇农听了韩东塬的话并不介意。

    他目光笔直地看向韩东塬,面上是一贯的冷毅,道:“在柠柠现在这样的状态之下,你觉得我们会有那样的想法?”

    他顿了一下,淡淡道,“如果你真有这种想法,那就是你自己都还不能肯定自己能照顾好她。”

    “你也知道她现在身体很差,精神状态更是不稳,所有关心她的人对你们两人在一起的事情也是心中存疑,如果连你自己都不相信你们的感情,如果恒洲真能比你更好的照顾他,她为什么不能选择他?她现在这个状况,你若真正关心她,爱护她,是应该选择怎样才最有利于她身体和精神的恢复,而不是满足你自己的需求。”

    “当年你觉得她母亲为什么放弃她?当年她母亲精神状态那么差,女儿几乎是她唯一的慰藉,但她还是放弃了跟你程姨争夺,因为她知道她做不了一个好母亲,柠柠跟着程素雅会更好……当然了,她也可以选择留下,留在北城,不过那时她几乎要崩溃,医生用了很多药,也说离开北城让她回幼时的环境,用药和催眠应该对她有帮助。”

    “韩东塬,我很欣赏你,但你如果真爱一个人,考虑问题的角度,永远不应该只从自己的需求出发。”

    梁遇农说完就转身走了。

    韩东塬气得心绪翻滚了好几圈。

    不过他再不愿意程柠去南城,可也知道梁遇农说的是实情。

    他找程柠。

    不过程柠却并不愿意离开。

    僵持之际,肖老太来了。

    肖老太听说了肖兰和梁遇农的打算,差点没急出个好歹来。

    肖老太骂肖兰湖涂,道:“你就这么接程柠去南城,那要念念怎么办?不说在家里怎么自处,她那个对象要是知道她不是你的亲生孩子,是那样的出身,还怎么可能跟她在一起?就是文工团的位置怕是都保不住,你这不是要毁了念念吗?那可是你一手带大跟你贴心贴肉的孩子。”

    肖兰垂首,道:“妈,柠柠是我的女儿,难道你觉得念念文工团的位置和对象比柠柠的性命还要重要吗?”

    肖老太差点直接就骂了一句“她要是要死,你接了她去南城她就不死了吗”,好在一旁的方婆子拉住了她,道:“这事先不急,咱们都再想想。”

    肖兰一向对肖老太不错,对梁念更是疼爱,但却也固执,这会儿不管肖老太太怎么说,她也绝不肯放弃接程柠回南城的念头。

    肖老太气得直捂着心口疼。

    方婆子就劝肖老太,道:“听说程姑娘现在身体和精神都不好,要不咱们过去看看她是什么情况再说?”

    肖老太和方婆子去韩家见了程柠一趟。

    两人见到程柠倒是都大吃一惊,没想到程柠长得这么好。

    肖兰是肖家上一辈里长得最好的,但程柠比肖兰还要夺目上好几分,更别说跟梁念相比了。

    肖老太心里有些可惜。

    不过就算是可惜,这人终究不是自己养大的,也不亲,所以还是断断不能接回南城的。

    肖老太和程柠第一次见面不过是寒暄了几句,没有说什么特别的内容。

    一离开韩家,方婆子就跟肖老太道:“她活不了多久了,用不着担心什么。”

    话是这么说,可是等韩东塬下乡了,程柠也还没有死。

    而在韩东塬和程素雅的劝说下,最终程柠也答应去南城住一段时间,等韩东塬回城的时候再接她回来。

    毕竟医生也说,换换环境,对她病情更好。

    这下肖老太坐不住了。

    肖老太和方婆子又去见了程柠一次。

    肖老太跟程柠道:“他们带你回南城,就没打算让你再回来,他们打得根本就是让你嫁给梁恒洲的主意,要不然也不会特意让梁恒洲从北城调回南城。”

    程柠有些意外,但也没太所谓。

    他们打什么主意是他们的事,她又不是风筝,任人摆布的。

    她过去也不过就是去住一段时间,过一段时间就回来的。

    肖老太和方婆子看程柠听了这话竟然毫不以为意,面色却是变了。

    肖老太冷着脸道,“这也是韩东塬的主意。他没了胳膊,也不能回城……不是不能,而是回城他能做什么呢?让知青办帮忙安排街道办公室找个工作?他回乡下,就算是没了条胳膊,也还能继续做厂长,做事业,他自觉配不上你,所以明知道你妈和继父的打算,还是劝了你去南城,因为他也觉得那对你来说,那是更好的安排。”

    程柠的面色一下子变了。

    这时方婆子插话劝道:“姑娘,你身体的状况,恐怕并不适合长途跋涉,这段时间,还不如好好陪自己的爱人亲人,本来就是强求来的缘分,还不好好珍惜,离乡背井,要是有什么意外,不是后悔都来不及。”

    程柠心头翻滚。

    但她心头再多情绪,也不愿在面前这两个老婆子面前露出来。

    她打发了两人离开,虽然知道肖老太和方婆子阻止自己去南城有她们的目的,但这会儿她也顾不上理会她们,她想下乡去见韩东塬。

    想问他,为什么他要放弃她。

    他是不是真的觉得她去南城,甚至嫁给梁恒洲,对她来说更好,他就劝她去南城。

    ……她当然知道肖老太跟她说的话是故意刺激她,让她不要南城。

    可彼时韩东塬的情况,她又觉得,他未必没有动那个心思。

    她能感觉到,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一直都在克制着自己,她觉得,他本来应该不是这样的,他并没有完完全全的想要跟她在一起,他一直在犹疑……

    这让她怀疑,他是不是觉得她去南城更好,或者嫁给梁恒洲更好,他就起了放弃她的心思?

    她想下乡去亲口问一问他。

    只是最终她既没有去成南城,也没能够下乡。

    她在下乡之前感染了风寒,在医院昏迷了数日之后就去世了。

    程柠在混混沌沌之中好像隐约听到了方婆子的碎碎念,道:“小丫头你也不要怪我,你这魂魄不对劲,怕不是当初车祸的时候就早就死了,死了就早点超生吧,执念的魂留下来对谁都是祸害。”

    程柠只觉得脑子剧痛,然后又再一次昏迷了过去。

    再醒来时她看到了熟悉的衣柜,熟悉的书桌,和书桌上摆放的笔筒,画册,笔记本,还有一盏昏黄的煤油灯。

    无比熟悉又有些恍惚。

    她恍惚了很久才慢慢反应过来,这里,是上韩村吗?

    然后在上韩村的记忆也一点一点回到了脑中。

    大雨,山洪,被洪水冲走的人,还有韩东塬……

    她动了动,只觉得全身肌肉都特别酸痛,头也有些晕沉沉的。

    手撑着床,慢慢坐起了身。

    “吱哑”一声,门被推开了。

    是韩东塬。

    他手上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有两只碗。

    程柠的目光落到他身上,然后又落到他托着托盘的手上。

    是两只手都好好的韩东塬。

    韩东塬看到靠坐在床上的程柠先是一愣,随即就是大喜,大步走到床前,把手上的托盘放到桌上,就伸手摸了摸程柠的额头,唤了一声“柠柠”,道:“柠柠,你怎么样?”

    程柠看着他,还有些恍惚。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然后目光从他的脸上慢慢移到他的右胳膊上,定定看了几秒,手落下握住,摸了摸,再握住,那些复苏的记忆终于慢慢清晰起来,人也清醒了许多。

    她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前世,再经历一次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

    就是她现在醒过来,还没能缓过神来,只觉得心一抽一抽的疼。

    ……但她记忆中的前世和梦里经历的那个前世却又不一样,很多地方不对,但却又好像一幅长卷一样,拼凑在一起,又那么诡异地连在了一起,甚至连以前很多想不通的地方都通顺了,只不过不容她细想,韩东塬出声了。

    “我没事,”

    韩东塬看她握着自己的胳膊,只以为她是担心他救人那天受伤,把手抬起给他看了看,那上面缠着纱布。

    他跟她柔声道,“只是受了点小伤,上了药,包扎了也就没事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现在感觉怎么样?

    一点都不好。

    “三哥。”

    她出声唤他,喉咙也疼得不行,声音几不可闻。

    “先喝点水。”

    韩东塬转身去拿桌上的碗,可是抬手她的手却握着他的手腕不放,他的目光在她的手上顿了顿,尽管她手上并没有任何力气,他也没有把手腕从她手里抽出来,而是换了一只手,用左手把桌上的碗端了过来,然后再用左手喂她。

    程柠真的很渴,手上没有什么力气,就着他的手慢慢把一碗水都喝完了。

    酸酸甜甜的,带着些清香,好像也是熟悉的味道,是炖梨子水。

    喝完喉咙舒服一点,人也又清醒了两分。

    “还有药。”

    他又端了一碗黑乎乎的东西过来。

    程柠皱眉,嫌弃地看了那碗东西一眼,问他:“我怎么了?”

    韩东塬看到她的小表情又心疼又好笑,道:“你高烧已经昏迷三天三夜了,幸亏之前我们准备食物和药材医疗用品准备得充足,不然这次山洪就算是没被洪水冲走的人,后面可能也要受很多罪。”

    说到这里皱了皱眉,这次山洪他们花了很多心思时间准备,但村里还是死了六个人。

    那是六条人命。

    但上游和下游别的大队更是伤亡惨重,有的一个大队就死了几十人。

    这是别的大队跑他们这边借东西时传过来的消息。

    这边离公社远,山洪爆发,很多地段山路都被封,还是到今天早上勉强跟公社那边通上消息。

    今天上午还有北城和省城的记者跟着救援部队过来,物资和医疗用品什么的也都是今天才运过来一些。

    三天。

    程柠呆了呆。

    可是她那一场梦,有三十天吧,或许更长。

    但那场梦那么真实,真实得像是亲身经历了一遍,真实得让她到现在也缓不过来,心还被绞着,又窒息又痛,呼吸一下都要缓一缓。

    他拿了药碗让她喝。

    程柠不想喝,摇头,道:“我没事了,喝点水应该就好了。”

    韩东塬看她那样子也不舍得逼她,伸手又摸了摸她的额头,已经不怎么烫,但还是拿了退烧药给她吃了一片,才道:“那你先躺一会儿,我去拿点粥来给你喝。”

    程柠没出声。

    他要起身,她却还是握着他的手腕不放。

    第107章 也就是你病了

    她这副样子,简直让韩东塬的心酸胀得不行。

    她刚刚醒过来喝了梨子水,喝粥也不急于一时,见她这样痴缠自己,他又哪里舍得放下她?

    他遂又坐下,伸手抚她的脸,哄她,道:“没事了,都没事了。”

    声音嘶哑。

    他那天救人身上也受了伤,但这几天一边安排厂子和村子里的事,一边照顾程柠,几乎是不眠不休,程柠一直高烧不醒,他又心焦不已,这会儿整个人胡子拉碴憔悴狼狈,状况并不好。

    而程柠看着这样的他,脑子里又把这个他和前世的他重合,想到前世他得知自己死后会是什么情形,她只觉得心痛如绞。

    ……她又想到他的入狱。

    其实她之前一直有些不太明白,以他的能力,就算是被人陷害,他也未必不能查出疑点翻案吧。

    可是他始终沉默。

    他甚至放弃了辩解。

    或许他因为她的死那时情绪就不在正常状态之中,甚至可能是自我放逐。

    她因为这样的猜想头痛欲裂,想到前世自己的死带给他的痛苦又心痛欲死,如果她只是强行回去搅和了一番,最后给他留了一句责问就死了,那她还不如早早就死了。

    “三哥,”

    她抓着他的手用力,但其实也没有多少力,另一只手却是按住了自己的脑袋,面上露出痛苦之色。

    韩东塬看她这样又是心疼又是紧张。

    他伸手把她搂到怀中,另一只手帮她揉按脑袋,问她:“不舒服吗?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又哄她,道,“你放松点,没事了,已经都没事了,我在这里,我没事。对不起,柠柠,以后不让你这么担心了,都是我不好。”

    他是真的又自责又懊恼。

    程柠听他这么说,却是越发的心痛,脑袋一阵绞痛之后缓过来,就伏在他怀中,泪如雨下。

    韩东塬看她哭,简直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

    但她昏迷三天,醒过来情绪太过激动显然不好。

    “好了,别哭了,”

    他抚着她,道,“你刚刚醒过来,哭太多不行,我一直在这里,这几天我天天陪着你。”

    程柠这才慢慢平静下来。

    韩东塬摸了摸她,道:“我去拿点粥过来给你,你这三天都没吃东西,一定要吃点东西。”

    粥他每天都煲了放着,这样她醒过来随时都能有的吃。

    顿了顿又道,“我再叫孙老中医过来看看你。”

    程柠靠在他怀中,却还是不肯放开他,道:“三哥,你亲亲我。”

    在这一世的韩东塬这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程柠从来都没有主动叫他亲她,更不曾这样痴缠过。

    他一直以为他们两人的感情,是他强求来的,她是被动接受的那一个。

    他心里各种情绪翻涌,摸了摸她就低头吻住了她。

    小心翼翼,从眼睛到脸颊再到唇瓣,不用她说,极尽的温柔爱怜,生怕她病中不舒服,加重她的病情。

    恍如隔世的亲吻,极致的担心害怕,至死都没能再见他一面的痛苦,让她再触到他的吻时全身都忍不住微微颤抖,虽然没什么力气,也极力地回应他,韩东塬感觉到了,搂她搂得越紧,却越发的小心,忍耐着撤开,一遍一遍地安抚她,等她平静了些,跟她道:“你躺一会儿,我去拿点粥过来喂你,几分钟,几分钟就回来。”

    程柠这才松开了他。

    程柠放开他,目送着他离开,这目光让韩东塬差点都想放弃去拿什么粥。

    不过她昏迷了三天,这中间就勉强喂了点水和药,一会儿就是晚上,不吃点东西肯定是不成的。

    而且不让孙老中医来看看她也不放心。

    程柠看着韩东塬出了门,看着门呆呆怔了一会儿,才慢慢躺下了。

    她一躺下,房间空落落下来,不可避免的就又回想起前世。

    有时候恍惚间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处,是不是还在前世,她身体不好,别人看她总小心翼翼的,韩东塬没了一条胳膊,放弃了她去了乡下,哪怕是盯着熟悉的衣柜熟悉的房门熟悉的桌子,心也总带着些惶恐。

    她闭上眼不让自己陷入惶恐惊惧中,让自己冷静冷静。

    去想梦里经历的那个前世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到底是一个梦,还是真的是前世她缺失的那部分记忆?

    ……她努力将自己以前的记忆和梦里的记忆拼凑起来,就发现很多以前奇怪或者解释不了,也想不明白的事情都合理起来了。

    肖兰,梁遇农,肖老太,方婆子……

    她突然想到,这些人,这些人除了在这个前世的梦里,她两世都从来没见过,但她到现在还能清晰的记得起他们的样子来,甚至她们穿什么衣服,说话的神态,还有她们的声音,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那如果她见到她们,她们真的跟她梦里出现的一模一样,是不是证明,那些的确是曾经发生过的?

    前世发生过的?

    心口又像是被一刀一刀划过,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

    程柠捂着心口只觉得疼痛难忍时,门被推开。

    是韩东塬回来了,他手上端了粥碗,看到程柠面色又有些不对,忙把粥放到桌上,上前扶了她到自己怀里安抚她。

    程柠靠在他怀中好一会儿才慢慢缓过来。

    她伸手摸了摸他,转头看桌上的粥。

    韩东塬一直注意着她,看她看粥,以为她是饿了,就扶了她靠下,转身端了粥过来。

    程柠烧了三天三夜,大概是饿得过度了,并没有什么胃口,但她不喜欢自己虚弱,这会儿醒过神来,就认真就着他的手吃了几口。

    认真的模样看得韩东塬心里一阵阵酸软。

    刚吃了几口,门就被敲响了。

    “进来。”

    韩东塬道。

    门推开,进来的是孙老中医和沈青。

    沈青一看到醒过来的程柠眼圈就红了。

    孙老中医上前给程柠仔细把了脉,再看了看她舌苔,道:“风邪入侵,好在已经散热,不用太过担心了,但这次病重,伤了元气神,要好好养上一段时间,切忌再伤神伤气了。”

    说完又看向韩东塬,道,“这段时间你多照顾一下她的心情,多顺着她陪着她,外面的事她想知道就跟她说说也没关系,不说反而让她挂心,就记得别让她烦扰伤神就成了。”

    孙老中医是程柠请徐社长帮忙从木场要过来的,这些日子也看到她对村民有多尽心尽力,晕倒前还指挥着大家做着各项灾后的安排,就怕她一醒过来就又要劳心劳力。

    韩东塬道:“好。”

    程柠听到孙老中医的话却不由得想起梦里那些“不能受刺激,要顺着她”的话,眼圈不由得又是一红。

    孙老中医叹了口气,又嘱咐了一些话,就叫了沈青一起离开了。

    沈青当然有很多话想跟程柠说,但孙老中医一再强调说程柠要静养,只能红着眼睛嘱咐了几句离开了。

    出去了外面就看到来了许多人,都是听说程柠醒了过来,要来看程柠的,都被孙老中医和沈青打发走了。

    程柠听到了外面的声音,她默默喝了几口粥,就问韩东塬这几天外面的事。

    韩东塬简单说了说,道:“东山溪水位还很高,到公社那边中间很多路段被冲塌,普通人还不能通行,就附近的几个大队勉强能来往一下,但上面已经派了救援部队,带着物资下来,不过我们大队因为准备充分,救援部队主要是在下游。”

    “东山溪两畔下游的屋子都被冲毁了,村子里还有不少地势低的屋子都遭了水浸,但因为我们准备的充足,除了那天在溪边的人,伤亡很少,村民也都安顿了下来,又有孙老中医在,也没有什么疫病传开,不用担心。”

    相比较他们大队,东山溪沿岸其他大队的损失就大多了。

    尽管他们之前让公社大力推行了“雨季防灾章程”,但各个大队推行的力度不一样,受灾的情况也不一样。

    韩东塬摸了摸她,道:“尽人事,听天命,你已经尽力,应该想因为你的努力,已经挽救了多少人的性命,不要把不应该你背负的东西往自己身上背。”

    程柠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我知道。”

    她真的已经尽力了,就不会为难自己。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心口,吃了药喝了水吃了粥,精神气慢慢回来了些。

    那个“活着就是一件很好的事”的幸运感也慢慢回到身上。

    她靠在他身上,道,“今晚你陪着我吧。”

    “这几天我都陪着你,”

    韩东塬看她一眼,道,“这几天我都睡这里的,我的屋子给孙老中医住了,周熊那边屋子也被水浸了,我就把房子让给孙老中医了,这样也好方便他帮人看病。”

    “哦。”

    程柠“哦”一声,两人好像都忘了,韩东塬那屋子其实大得很,就算是孙老中医住过去,也不妨碍韩东塬跟着一起住,其他知青哪个不是好几个人一间屋的?

    两人晚上睡一间屋。

    程柠未醒的时候韩东塬都是睡在了炕桌的另一边,两人一人一边。

    但程柠醒了之后显然不会。

    程柠窝在他的怀里,突然问他道:“三哥,如果这次山洪你受了伤,受了很重的伤,让你觉得以后你照顾不了我了,你会不会想要跟我分开?”

    韩东塬搂着她的手就是一重,面色也沉了下来,默了一会儿道:“我说过我不会受伤。”

    “三哥。”

    她又唤了他一声。

    韩东塬沉默住。

    他很想跟她说他不会跟她分开。

    可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他亲眼看见一条一条鲜活的生命瞬间被洪水吞没,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

    在大自然面前,你未做好准备,稍一不慎,失去性命不过是瞬间的事。

    他要她的前提是,他能爱她,他能保护她,他能给她所有她想要的,即使现在给不了,他也会想办法弄到。

    如果他再不能照顾她,再不能保护她,他拿什么来爱她?

    他的沉默无疑已经给了她答案。

    程柠心里一抽一抽的难受。

    她探身轻轻吻了吻他的唇,问他:“三哥,你想要我吗?”

    韩东塬一惊。

    他原本搂在她胳膊上的手已经在她探身的时候滑到她的腰上,紧了紧,气息都粗了几分,但只是亲了亲她的唇瓣,道:“你还病着,不能受折腾,想要的话养好了再说。”

    程柠其实也就是跟他这么一说。

    她当然知道就自己身体这么个状况,他多用力亲她一分都不肯,怎么可能做那种事?

    但她心里有一股气和委屈发泄不出来,就有些无理取闹。

    她道:“是不是我病了好几天,你嫌我丑?”

    韩东塬:“……”

    他安抚她,道:“你什么时候在我眼里都是最好看的。”

    他仔细想了想,想在她从小到大的历程里寻找出个难看的时候来,可想了半天,还真没想出一刻她难看的时候来。

    这安抚不了别扭的程柠。

    他只好低头亲吻她,再拿了她的手按在自己身上,道:“你看看我的反应,你说我是不是嫌弃你?”

    程柠就是找茬,被他一按给烫着了似的急急抽手,转身就装睡去了。

    韩东塬将她背对着自己紧按在自己怀里,叹了口气,低声道:“也就是你病了,下次这么闹可没这么好收场。”

    程柠的睫毛颤了颤,闭着眼不出声。

    几经生死,她才发现,这些真的没什么。

    以前她嫌他太粗鲁霸道花样太多欲望太重太会折腾人太吓人,可现在才知道,相比较前世那样压抑隐忍的韩东塬,她更希望他是现在这样的。

    第108章 领证这事

    程柠这次生病是真大伤了元气,醒来之后很长时间才慢慢恢复过来。

    她便很少出去,每天只有在天气晴朗的时候,早晨和傍晚在院子里坐上一会儿。

    村民们很忙碌,忙着灾后重建,还有的忙着丧葬,这样的天灾之后,村里的气氛总是凝重的。

    但每天都有不少人来看程柠,也不吵她,就每天路过跟她打声招呼,有的还会带上一个鸡蛋一块面糕,这会儿刚刚受灾,家家都不容易,这些怕是他们自己都不舍得吃的,这些是他们的心意,程柠也不拒绝,只是会拿些粗粮红薯苞米面让他们带回去。

    熟一点会过来跟她聊聊家常,例如周晓美,每天都会跑过来跟她说说她跟纪旸的日常。

    之前周晓美让程柠打听纪旸在北城有没有什么对象,程柠让韩东塬打听了,纪旸以前在城里还真有个对象,但那姑娘条件好,纪旸下乡,两人就掰了,现在已经跟她们厂子一个厂长的儿子在一起了。

    程柠当初还嘀咕了一声,说厂长的儿子还挺吃香,韩东塬又无辜的中了一箭。

    人都已经跟别人在一起了,周晓美哪里还在意这个。

    程柠也觉着没所谓,她看晓美自从喜欢上纪旸,还真是在读书上花了心思,这样将来两人即使掰了,等高考恢复,晓美也能参加高考去读大学,挺好。

    只要能独立心性好,生活是可以好好体验而不只是追求结果的。

    所以晓美跑过来跟她说话,她除了认真听她分享,最多也就是督促一下她好好读书。

    日子一天一天翻过去,村里从忙乱又渐渐恢复了日常。

    韩东塬一直住在了她屋里。

    但其实真的就是陪她住,并没动真格做些什么。

    因为孙老中医一再跟他强调,程柠伤了元气,别说是夫妻之事,就是激动一点都要禁止,最好能清心寡欲,所以,韩东塬只能清心寡欲了,大晚上的连亲一下都要克制,生怕过了让她伤身伤神。

    不过他什么也没做,却是实实在在的住在程柠屋里。

    其他村民和知青或许不知道,但跟程柠韩东塬住在一个院子里的沈青孙健纪旸他们肯定知道,不过大家一起开厂子,一起经历了生死,感情不一样了,大家看到了也都当没看到。

    就是沈青始终还是觉得有点不妥。

    一天看到看到坐在院子走廊一边看书一边发呆的程柠,忍不住就问她,道:“柠柠,你跟厂长打算结婚了吗?”

    程柠侧了侧脑袋,她懂她的意思。

    这会儿民风朴素,跟后世观念也不一样,像她这种婚前就跟个男人一起住,着实不是常人所为。

    也就是她病了,大家对她和韩东塬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所以才没人说嘴罢了。

    不过结婚吗?

    程柠刚刚重生回来的时候,总觉得结婚是一件很遥远的事。

    那时候她魂灵被困了几十年,一朝重生回来,一心想要的就是自由自在的好好生活,解开了韩东塬的事,就去考大学,去很多很多不同的地方,做许许多多喜欢的事。

    她还小,怎么会早早结婚把自己困住呢?

    不过同样一件事,原来对象不同,你对它的看法也会不同。

    她想了一会儿,道:“嗯,等回了公社,家里同意,就先领证吧,但刚发生了山洪,实在没有什么心情,婚礼就暂时不办了。”

    她知道经历了这么多,除了这个人,她肯定再不会跟别人在一起了。

    就像前世,没了她,他也终身孤独一样。

    她想要跟他住在一起。

    如果领证才能跟他名正言顺的住在一起,那就领个证吧。

    反正不要孩子,领不领证也没差。

    沈青听了她的话心总算是放了下去,笑道:“那就好,恭喜你柠柠。”

    顿了顿,又笑道,“柠柠,说实话,你不知道,当初厂长刚下乡的时候,许多知青和村里的姑娘喜欢他,结果没几天,好多人都被他气得不成,恨他恨得牙痒痒,大家一起讨论的时候,都说,这样的人,就是长得再好能力再强,嫁给他也是受罪,谁能受得了,可最后万万没想到,厂长这样的人,真喜欢一个人起来竟然是这副样子。”

    她说着又看了一眼程柠,顿了顿,柔声道,“不过你值得。”

    你值得被最好的对待。

    程柠就笑了出来,跟沈青道:“你也一样。”

    每个认真生活的姑娘都值得被好好的对待。

    不过想到沈青说韩东塬的话,不由得就想起他以前那副样子,笑道,“你说厂长的话,其实我以前也这么觉得。”

    顿了顿,又道,“他从小就那样,讨厌得很。”

    沈青一愣,然后也笑了出来。

    她想起来程柠刚刚来时,韩东塬对她那样爱理不理的样子,蒋姗姗还当面讽刺她,说她死皮赖脸追着韩东塬下乡,可惜人家根本不搭理她,这一转眼,都半年了。

    程柠道:“不过领证这事你先别说出去,这是你刚刚问我,我一拍脑袋想出来的,等我亲自跟厂长说。”

    沈青:“……”

    敢情她比韩东塬知道的还早?

    程柠知道韩东塬一直想要结婚。

    她想着领证这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至少这事得先要姑姑同意,但这怕不是很容易,之前她还信誓旦旦说在这边绝不谈对象,过两年就去读大学呢。

    起了这个头,晚上程柠就琢磨着这事。

    她还没琢磨出所以然来,就没跟韩东塬说,免得他太激动。

    她打算还是等下次回北城的时候跟姑姑谈一谈再说。

    程柠想着什么时候回北城跟姑姑说这事,万没想到,第二天姑姑程素雅和姑父韩祁山竟然下乡来了。

    还是公社书记徐书记和薛主任亲自陪着过来的。

    除了徐书记和薛主任,跟着的还有之前一直留在公社的廖盛。

    徐书记和薛主任一起送了程素雅和韩祁山到程柠他们院子里,程素雅着急看程柠,先去了程柠屋子,其他人就留在了堂屋里说话。

    程柠听到有人敲门,打开就看到沈青带了自己姑姑过来吓了一跳,使劲眨了眨眼,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程素雅一看到程柠眼圈就红了,走上前就将程柠拉到了自己怀里。

    程柠:“???”

    她有点懵。

    “姑姑,怎么了?”

    她问,“你跟姑父怎么突然过来了?”

    除了在前世那个梦里,她也很少见到姑姑情绪这么外露的。

    程素雅抱了程柠一会儿,擦了擦眼睛,才松开程柠,推开她到前面,又从上到下仔细看了看,才道:“听说你出了事,就跟厂子里请假过来了。”

    又问程柠,“你现在怎么样?”

    程柠有点呆。

    听说她出事?出什么事?

    要知道这里离北城可是好几千公里,坐火车加拖拉机得要赶两天的路才能到呢。

    更何况这些天因为暴雨和山洪的原因,山里跟外面的路都断了,连公社那边这会儿才刚刚通上路,中间还得蹚水,十分的危险,跟北城那边就更别说了,就算是他们这边发了山洪,消息也不至于这么快就传到自己姑姑那里啊?

    她想了想,道:“姑姑你是听说我们这边发生了山洪,所以跟姑父特意赶了过来?”

    程素雅点头又摇了摇头,伸手摸了摸程柠的头发,道:“柠柠,听说你因为山洪,为了帮助大家防灾救灾,操劳过度高烧昏迷了好几天,是不是,现在身体怎么样了?”

    程柠一惊,她想起来之前好像公社的人来过一趟这边,就道:“姑姑,你听徐书记他们说的?没有那么严重。”

    其实是挺严重的,但过去了就还好,当然也不能跟自己姑姑这么说。

    她一边说着一边忙拉了自己姑姑到炕上坐下,给她到了一杯水。

    沈青知道程素雅千里迢迢过来,肯定有体己话要跟程柠说,送了程素雅进门,打了声招呼就离开了,离开时还体贴的带上了门。

    程柠道:“徐书记他之前都没来过这边,听别人说的,都夸大了的。”

    程素雅再摇头。

    她转身从自己带过来的背囊里拿了一沓文件出来,跟程柠柔声道:“你看看这个。”

    程柠疑惑地接过来,打开,竟然是一份北城青年报,翻开,一篇篇幅占了半版的报导,中间插了几张照片,其中一张竟然豁然是她的黑白照,再看标题《下乡知青携手山民抗山洪,救人无数》,然后介绍的就是她和韩东塬,韩东塬只是提了提,重点还是她怎么帮忙撰写“雨季防灾章程”,在十里八乡推行,又是如何协助大队建厂子建房子建小学,暴雨时劝村民搬到小学课室,避免了大量村民被洪水冲走,写她在山洪爆发时如何带病救灾,安排灾民,最后终于晕倒在救灾中,昏迷数日不醒……还写她对山村的热爱,下乡的这半年,不仅积极帮助大队建厂建房建小学,搞各项建设,推行防灾措施,更是画了许多山村的风景画,山洪掠过,现在这些山村画已经成为历史剪影。

    这中间又有两幅山村风景素描插图。

    再看日期,七月三十日,那是她昏迷刚刚醒来的第二天。

    程柠:“……”

    不至于。

    程柠看得头皮一阵发麻,带了些尴尬道:“姑姑,这个太夸张,没有那么夸张,我的确是病了几天,但现在已经好了,就是受了些寒。”

    程素雅当然已经看到。

    她看到程柠面色精神都不错,瘦好像是瘦了点,但看着还是健康的,就知道她应该好得差不多了。

    她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道:“你也不用说什么,这事我都问过徐书记还有你们周书记韩大队长,他们都跟我和你姑父说了,这报道并没有多少失实夸大的部分。”

    说完顿了顿,道,“你看看下面。”

    嗯?

    程柠瞅自己姑姑一眼,伸手揭开报纸,豁然看到一张盖了红戳的纸,“广城美术学院”“录取通知书”,程柠惊住,看了好一会儿才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姑姑。

    程素雅就笑道:“也是多亏了这份报道,北城知青办那边正好有一些工农兵大学的推荐名额,他们看了你的报道之后,觉得你比较适合美术学院这个名额,就找我们要了你的一些资料和作品,把这份报道和你的资料都发给了广城美术学院那边,他们也觉得你符合推荐资格,就录取了你。”

    程柠:“……”

    她真的十分吃惊。

    但要说喜,那其实还真的没多少喜。

    因为她知道两年后高考就会恢复,她是打算自己考的。

    程素雅看到程柠看到录取通知书面上竟然只有吃惊和意外,没有半点喜色,面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来。

    她皱了皱眉,心里只觉得隐隐不安,道:“柠柠,你不是一直都想上大学吗?不用两年,现在就可以上,为什么不高兴?”

    说完想到什么,声音又温柔下来,道,“你是觉得这个广城美术学院只是学美术,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是想学家居设计的,但柠柠,设计这个你自己已经开始做了,美术学院可以给你打下结实的基础,这个时候能有学上,已经是很好的了。”

    程素雅也不乐意程柠去南方。

    毕竟广城离南城不过就一个小时的车程。

    可是从上次韩奶奶回去说了有村民被人喂了药半夜跑去程柠房间偷东西的事,尽管韩奶奶说得再委婉,再怎么强调侄女没事,以后更不会有事,她也还是担心不已,然后紧接着就爆发了山洪。

    当初得知这边发生山洪,她差点没直接晕过去。

    所以这会儿有这样的机会,她是无论如何也要劝程柠离开这里的。

    程柠沉吟。

    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虽然她原来是打算参加高考,但高考也要等两年后才恢复,这个美术学院的工农兵学制只有两年,等她毕业高考还有好几个月再恢复呢。

    而且韩东塬前世的事业重心是在南方的,她现在先过去读书也挺好。

    她对推荐上大学还是自己参加高考读并没有什么执念,只要能学到东西,能去不同的地方看看就成,大不了高考恢复的时候再考一次嘛,或者直接报考研究生。

    程柠琢磨着,而程素雅在程柠沉吟间抬眼看了看她的屋子,然后目光扫过晾衣架时一下子就顿住了,因为上面不仅晾着程柠的衣服,上面还挂了好几件男人的衣服甚至……,她目光在那些衣服上顿了好了一会儿,然后转头看屋子里其他地方,鞋架上的鞋子,桌上的水杯,生活用品,程素雅毕竟是韩东塬的继母,有些东西,她很快就认出来,那是韩东塬的。

    第109章 心头还是狠狠中了一箭

    程素雅的面色沉了下来。

    虽然也知道继子为侄女付出很多,这会儿还是不可避免的有些恼怒。

    “柠柠,”

    她转头看向自己侄女,心里头一阵难过。

    这傻孩子,她还是太大意了,这孩子再聪明懂事,到底还小,又老实乖巧心善,韩东塬那是什么人?心思深又有手段,他要是下了心机,这傻丫头哪里能逃得出他的手掌心?

    “嗯?”

    程柠本来还在想着去广城美术学院读书的利弊,程素雅叫她她才回头神来,然后就看到自己姑姑的面色有点难看。

    她一时还没能反应过来为啥自己姑姑面色难看,就听到她问她道:“柠柠,你有没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有没有什么事?

    程素雅的目光便从侄女的脸上移到晾衣架上,程柠也跟着看过去,那是韩东塬的……然后“轰”一下面上一下子涨红了。

    “姑姑,”

    程柠嚅嚅,道,“姑姑,那是三哥的衣服,三哥他,他跟孙老中医住一个屋子,这些天村子里生病受伤的人多,孙老中医屋子里堆了很多药,又整天熬药,所以三哥衣服都在我屋子里晾着。”

    越说声音越小。

    程柠自己不怎么在意跟韩东塬住一块这事,但她不在意,却理解自己姑姑的感受。

    她想了想又道,“之前我病着,昏迷不醒,那几天都是三哥日夜照顾我。”

    程素雅心里堵得慌,但事已至此,而且这样的环境里,她又怎么苛责侄女?

    她道:“柠柠,你不想去读书,也是因为你三哥吗?”

    一想到这,这心就堵得更厉害了。

    “啊?”

    程柠诧异地看向自己姑姑,便明白她应该是误会了,忙道,“不,没有,我没有不想去,我只是在想怎么安排。”

    她的确犹豫了下,毕竟原先是打算参加高考的,而且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参加第一届高考是一件很激动的事情,所以这录取通知书着实有点鸡肋了,不过仔细想想,现在就去美术学院读书跟参加高考也没冲突啊。

    毕竟这个就是两年学制,她读完这个七七年七月毕业,高考十二月才恢复呢,正好赶上,那到时她要是还想参加高考就再考嘛,这两年就当打个基础,毕竟广城美术学院是全国有名的美术学院之一,里面有很多知名的老画家艺术家,就算有一部分下放了,但还是有很多老前辈在的,她要参加高考,肯定也不会再考这所学校,那这两年就是很难得接触这些老画家老艺术家,了解这个圈子,打好自己绘画基础的机会了。

    等过上两年,参加高考,上大学,找机会开工作室,还有陪韩东塬创业,那时候肯定忙得很,怎么会完全潜心画画搞学术?

    主要她想做的事还挺多的。

    不然留在这里干嘛吗?

    帮厂子做设计她在广城也能帮他们做,一点都不耽误事。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事,她要是现在不去读书,姑姑一定会觉得自己是被感情冲昏了头。

    因为她亲妈的原因,这是她姑姑最忌讳的事。

    ……毕竟姑姑又不知道高考要恢复的事。

    这样一条一条理着主意就慢慢定了下来,道,“我去,不过这事我得好好跟三哥说一声。”

    程素雅听她这么说心才一下子放了下来。

    不过听到她说要跟韩东塬商量,面色就很不好的“哼”了声。

    程柠看自己姑姑这样,知道她肯定气不顺,伸手搂住她的胳膊,哄她道:“姑姑,你别生气,三哥他再不好也没对我不好过,你知道的他总是什么都替我着想的。”

    程素雅又是“呵”一声,道:“你不记得你小时候他是怎么对你的了?”

    程柠:“……”

    她只能硬着头皮撒娇道:“其实也不算差,三哥就是表面凶点,对我还是不错的。对了,他以前还给我炒过饭。”

    程素雅就再“呵呵”了两声,道:“我到底是怎么养你的,就他那样都叫对你不错了?你缺人给你炒饭了?”

    程柠:“……”

    三哥,谁叫你以前不做人。

    程素雅和程柠在房间里说着话,外面韩东塬韩祁山陪着徐书记薛主任大队长大队书记他们说了几句话,徐书记就道:“东塬,你爸他长途跋涉过来,这一路也累了,先安顿下来休息一下咱们再说吧,不过东塬你可要安排下,明天就要跟咱们回公社了,这次山洪,真是有不少的事情要做,你得尽快回公社帮我们干活去。”

    整个公社多区受灾,救灾,落大队安抚慰问,安顿灾民,帮助大队灾后重建,还要招呼蜂拥过来的外面的记者,做报告,公社就那么几个人,这段时间徐书记薛主任大家都是忙得一个脑袋几个大。

    要不是程柠生病,徐书记一早就叫韩东塬蹚着水回公社干活去了。

    这次韩祁山和程素雅过来,路上不好走,徐书记是想叫他们留在公社,他自己带着薛主任下来这边看看情况,顺便也叫韩东塬和程柠回公社去帮忙的。

    他说完又跟廖盛道,“你就别歇了,吃完午饭就跟我们一起去别的大队看看,明天再跟我们一块回去。”

    廖盛叹气。

    他担心韩东塬程柠他们,早就想下来了,就是被徐书记抓着当苦力,这么多天也没闲过,昨天韩祁山程素雅过来,他死皮赖脸地跟着一起回来了,可惜也就看了一眼,话都没怎么说上,还得继续被徐书记当苦力用。

    他好命苦。

    他苦兮兮地去给韩祁山拎行李,韩东塬瞅他一眼,薛主任就把他一把给拽了回去,道:“韩厂长和他爱人过来,肯定要跟东塬还有程知青他们好好说话,你跑过去干啥,走,咱们一起去食堂吃饭去,吃完了你再拎点东西回来给东塬他们一家人吃。”

    廖盛:“……”

    廖盛也很想跟韩东塬和程柠说会儿话啊,他瞅一眼韩东塬,可韩东塬显然没这个心思,早拎了他爸的行李带着他爸走了。

    廖盛:“……”

    真是真心掏给了瞎子看啊。

    韩东塬这会儿正闷着呢。

    主要是他爸和程姨来得也太突然了些。

    柠柠满屋子都是他的东西呢。

    就他爸跟程姨,这两人都不是一般人,还不是一眼就看出来?

    但来都来了,他也没办法,只能厚着皮领了他爸去了程柠屋子,道:“爸,今晚你跟我一起住孙老中医的屋子,程姨跟柠柠住,不过东西先拎去柠柠那边吧。”

    韩祁山当然没什么意见。

    两人进了房间程素雅扫了韩东塬一眼就忍不住“哼”了一声,面色不虞地别开了脸。

    韩东塬摸了摸鼻子只当没看到。

    韩祁山瞅了一圈屋子哪里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他妈上次过来这边回去之后就跟他把儿子和程柠之间的事说了,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他能有什么心理准备?

    就是老婆要生气或者要冷嘲热讽的时候就厚着脸皮由着她冷嘲热讽呗。

    程柠看到两人进来,起身很乖巧地叫了一声“姑父”,然后拿了干净杯子去给韩祁山倒水。

    韩东塬放下行李就上前拿过了程柠手上的杯子,再转身倒水,动作之熟练两人熟稔之默契,看得韩祁山假咳了两声,程素雅则是心里堵得不行。

    韩祁山不能眼看着自己老婆干冒火,他转头问程柠,道:“身体好些了没?前些天你姑姑在报纸上一看到你病倒昏迷的消息,不管不顾就要买了火车票赶过来看你,还是我稳住她,联系了青年报的记者又打了电话给公社,仔细打听了你的情况,才稍微劝住了她,后面又帮你联系上大学的事,才拖到今天过来,要不然她早前几天就过来了。”

    程柠虽然早知道,听了韩祁山这么说还是很感动,跟程素雅软软道:“谢谢姑姑,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她真是两世都让自己姑姑替她操心伤心。

    程素雅摸了摸她的头发,然后看了一眼韩东塬,道:“没事,你做得很好,姑姑都很替你骄傲,虽然你才下乡半年,却已经做了这么多事,就是离开,也是毫无遗憾,算不得中途离开了。”

    韩东塬倒了水拿了杯子正要递给他爸,结果听到程素雅说“离开”两个字手一下子就顿住了,握着杯子往程柠和程素雅这边看了过来。

    然后就对上了程柠的眼睛。

    程柠本来没觉得自己去读书有什么不对,但对上他的眼睛,也不知道为啥,就有点心虚的别开了眼睛。

    韩东塬:“???”

    然后他就又听到程素雅道:“东塬,你现在是你们公社的知青办主任,正好,明天咱们回去公社之后,你就帮柠柠把手续办了,过两天就让柠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韩东塬:“……”

    韩东塬硬着头皮道:“程姨,你是说帮柠柠办回城手续吗?知青不是不能回城,但总要等等,等到有回城名额的时候再说,不是说办就能立即办的。”

    程素雅“哼”了声,道:“无缘无故的,自然不能说办就办,但柠柠当然不是无缘无故的就要回城。”

    她说着就把炕桌上的录取通知书递给了韩东塬。

    韩东塬皱了皱眉,把水杯放桌上,伸手就接过了那录取通知书,然后脸一下子就绿了。

    他盯着录取通知书盯了几秒,再看一眼程柠,面无表情。

    他面无表情,但那个眼神却让程柠莫名心痛了。

    她跳了起来,跟程素雅和韩祁山道:“姑姑,姑父,你们赶了这么长时间的路,肯定是又饿又累,先喝点水休息一下,我跟三哥去食堂买点午餐回来。”

    说完也不等程素雅和韩祁山说什么,就拉了韩东塬往外走了。

    韩东塬在屋里的时候还维持着不错的表情,一出来脸就黑了。

    但他也知道这事他跟程柠生气没用。

    所以出了门也不出声,径直往前走。

    程柠拽着他的衣服,好声气跟他道:“三哥,这事我也才知道,是北城知青办那边看了报纸的报道给我的名额。”

    又柔声道,“三哥,你要是不舍得我,那我就不去。”

    韩东塬心里那叫一个堵啊。

    他伸手扒拉她的肩膀就把她扒拉开了。

    不让她去?

    他怎么可能不让她去。

    程柠还不知道他吗,也就是那么说说。

    他把她扒拉开,她就直接上前搂住他的胳膊,道:“三哥,你也知道这边发生这么多事,姑姑很担心我,她已经不放心我留在这边,学她肯定是要我去上的。因为我妈的事,姑姑最忌讳我为了个男人失去理智,要死要活,明明我下乡之前还信誓旦旦说只是下乡一段时间,有机会就回城或者上大学,虽然这个学对我来说上不上都成,但如果我坚持留在这里不肯去上学,姑姑肯定会非常伤心和失望的,一定会觉得我是因为你才要留在这里……而且,也的确是这样啊,我犹豫着要不要去的时候,都是因为你啊,这样的话,姑姑她怎么可能会同意我们的事?”

    韩东塬:“……”

    她真烦。

    他想继续把她扒拉开。

    不过程柠抓他抓得很紧,继续不放过他,道:“三哥,我想着,不如我就先去上学,这样我跟姑姑说我们结婚的话,她肯定就容易接受多了。你要是不舍得我其实也没事,我记得工农兵大学不是最讲究实践吗?我先去学校,进去了之后看看能不能申请回来实践的机会,有公社的支持,应该不难弄,反正我就去看看有没有意思,学不学到东西,学到东西的话就学,学不到的话就打报告溜回来,怎么样?而且你也可以去看我的嘛,你不是帮公社搞家具厂吗?你也可以出差过去看看能不能把家具卖到南方那边啊。”

    反正过两年还是要参加高考的嘛。

    而且将来他要去南方发展,早点了解了解那边的市场,熟悉熟悉情况,也很好嘛。

    韩东塬被她说得烦。

    那些他自然会考虑,只是现在想安静一下。

    她这突然就要走,还不允许他有点情绪了?

    不过,结婚?

    “结婚?”

    他“呵”了一声,问她,道,“你倒是同意结婚了?什么时候结?”

    程柠笑眯眯,搂了他的胳膊就抬头跟他撒娇道:“明天,明天咱们回公社就去领证,怎么样?”

    饶是韩东塬觉得她就是在撒娇卖痴,心头还是狠狠中了一箭。

    第110章 给我们做个见证,我们先把证给领了?

    韩东塬低头看她娇俏的看着自己,眼眸星亮。

    他情绪翻涌,那一刻差点克制不住,就想低头狠狠亲一亲她,她总是会拿捏他的心,说着这么甜的话,做着揉捏他的心的事。

    可他当然不能。

    这会儿就在院子里呢,屋子里头还有他亲爸和程柠她姑姑,说不定就在窗户里看着他们。

    他喉结滚了滚,轻吸了口气,道:“你说的?”

    他管她是撒娇还是哄他,她说了他就得把这事落实。

    “嗯,”

    程柠可真是认真的啊,道,“不过我想就领个证吧,刚刚发生山洪,很多人还在悲伤中没缓过来,我不想办什么喜事,就是咱们自己领个证,身边的人知道就行了,等以后再办婚礼……其实这本来就是咱们自己的事。”

    她说着就发现韩东塬路也不走了,就站在原处低头看她。

    那个眼神她再熟悉不过。

    她心头一跳,松手,就想把自己的手从他胳膊里抽出来。

    他却是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问她:“你说的是真的?”

    “嗯,”

    程柠不好意思地别开了眼。

    明明本来就想好的事,不知道为什么,迎着他的目光就不好意思起来,别扭了一会儿才低声道,“所以你别生气了,别表现得不想我去读书的样子,我也好跟姑姑说。”

    韩东塬心头翻涌。

    他心里想的是,这丫头就是太善良太心软了些。

    明明一直不想结婚,但要去读书,就说结婚安他的心。

    他应该说不用的,他们没必要在这个情况下结婚……可是他妈的他不在乎,只要能结婚,什么情况下他都不在乎。

    乘人之危都行。

    晚上韩东塬韩祁山跟孙老中医一个屋,程柠跟程素雅一个屋。

    程柠打定了主意就不会再拖拉退缩。

    睡前她就坐在炕上跟程素雅道:“姑姑,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嗯?”

    程素雅看向她。

    程柠手指扣了扣被子,觉得有些尴尬,但还是轻吸了一口气,摆出了认真的态度,道:“就是,我想回公社之后就跟三哥先把证给领了,想请您跟姑父给我们主婚。”

    程素雅:“???”

    程素雅怀疑自己听错了,吃惊地看向程柠,张大了嘴,好一会儿才道:“你说什么,什么证?”

    “结婚证,”

    程柠不好意思地拉了拉自己姑姑的手,道,“姑姑,我这不是要去读书了吗?之前山洪的时候我昏迷了好几天,三哥衣不解带,不眠不休照顾了我好几天,虽然是我病了,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但山里民风淳朴,大家也都纷纷问我什么结婚,我要是这一病好,不管三哥,就拿了大学录取通知书直接跑去读大学去了,大家还不得说我是现代陈世美啊?”

    程素雅:“……”

    她都被她的这个逻辑给绕晕了。

    她不跟韩东塬结婚,怎么就成现代陈世美了?

    程素雅的面色不好看。

    程柠轻声道:“姑姑,你希望我以后过什么样的生活啊?”

    程素雅一愣。

    她希望她过什么样的生活?

    她就希望她能成为一个健康积极独立,不管什么时候都能将自己日子过好的人。

    但她没有答,只是回问她,道:“柠柠,你自己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自己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这程柠还真想过,想过无数次。

    因为她灵魂被困连个屋子都走不出去的时候,觉得活着多好啊。

    她笑道:“我想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体验很多不同的东西,不要再被束缚,当然了,我肯定会好好打理自己的生活,所谓的自由,是在打理好自己的生活之后才能好好享受的,不然就是放纵了。”

    这想法着实不是主流的想法。

    程柠伸手拉住自己姑姑胳膊,柔声道,“其实姑姑,在这里跟三哥经历这么多之前,我是不想跟人结婚的,因为现在这时候只要结婚,直接面对的就是油盐酱醋,从早到晚做不完的家务,婆婆小姑妯娌,说不定一大家子都住在一起,大家为着谁多吃了一块肉多吃了一块饼子而不高兴,工作了一天回来少做一点家务婆婆都会给脸色看,结婚多几个月没怀上孩子大家就都盯着你肚子……姑姑,我不想过这样的生活,可是你说我嫁给谁能避免这样的生活?”

    “这些除了三哥,大概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这么纵着我了。”

    程素雅张了张口,想说,那倒也未必。

    可是她也知道,是未必,可是其他人需要赌,韩东塬却是现成的。

    ……就算程素雅想说韩东塬也未必信得过,但饶是程素雅对这事十分恼怒,在这一点上却也是相信韩东塬的。

    程柠又道:“而且姑姑我想跟三哥领证这事,其实也是为了保护自己,你知道我长得好看,去读书的话,肯定会有很多人想要跟我谈对象,万一遇上有些神经病的,真是数不尽的麻烦,还不如已婚一了百了呢。”

    程素雅:“……”

    “还有姑姑,我怀疑等我去南边,我妈会想让我嫁给梁恒洲。”

    程柠说了这么多,突然又爆出了一个大雷。

    程素雅一愣,随即面色一下子沉下来,道:“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么说?”

    “前一段时间在北城的时候梁恒洲不是经常来找我吗?虽然我是好看吧,但我觉得他那样的人,我们的背景又这么复杂,他不至于就这么喜欢我了,所以心里怀疑,就仔细打听了下。”

    “我妈她不是养了她大姐的女儿吗?肖大姨和肖姨父成分不好,他们让我妈把梁念当亲生女儿养,对外面也一直说梁念是我妈和梁叔叔的亲生女儿,这样梁念就能有一个好前程,找一个好对象,所以他们不让我妈认我,但我妈那人,你知道她很感性,万一她觉得是她害得梁叔叔这么些年都没能认回梁恒洲,父子疏离,心里十分愧疚,然后又觉得这么多年没能对我尽抚育的职责,可偏偏碍着梁念,又不能认我,也十分愧疚,然后她看到梁恒洲喜欢我,就觉得我嫁给梁恒洲这个主意十分妙,既能把我留在南方,又能不用认我就把我留在她身边叫她妈,也能让梁恒洲回到梁叔叔身边,一家其乐融融,多齐齐美美的主意啊。”

    程素雅脸那叫一个黑的呀。

    然后程柠晃了晃她胳膊,道,“可我不乐意啊,我一想到他们那一大家子尤其是肖家人就烦,才懒得搭理他们,可你知道我妈她身体不好,精神又不好,万一她又晕一下,哭一下,然后那些七大姑八大姨还有肖家外婆甚至梁叔叔都跑来道德绑架一下我,我就算不会被他们左右,但也够闹心的不是?还不如跟三哥领了证,一了百了。”

    如果说之前程柠说了那么多程素雅心里还别扭着,对韩东塬竟然敢对侄女做到这一步始终有些恼怒,对就这么让他们领证结婚还抗拒的话,等她听了程柠最后那一番话之后,整个人却是沉了下来。

    她伸手摸了摸程柠。

    这孩子,这半年真的是成长了太多,太多。

    想想她这半年里做的事,想想不管是公社还是这里的村民知青跟她说起她,那满嘴的赞不绝口,想想她现在的说话行事,如果说半年前的程柠她还不放心她跟人结什么婚,但现在的她,她甚至找不到理由反对。

    “你真想清楚了?”

    程素雅怔忪了片刻,突然笑了一下,道,“柠柠,你还小,你知不知道,你马上就要出去读书,将来还会遇到很多人,可能长相特别合你眼的,可能跟你志同道合特别合得来的,也可能各方面条件都很突出的,你三哥有哪里好呢?脾气臭,说话能气死人,难不成你们还能好好聊天不成?等你出去读书,你们分开了,你真的不会有一天突然觉得现在的决定太冲动了?要是他一直留在这大山里呢?你以后要回来跟他相守吗?”

    程柠看自己姑姑样子心也放了下来。

    知道她这是松了口了。

    她提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她心道,别人再好,那也不是三哥啊。

    不是为她什么事都肯做,面上很凶但其实什么都纵着他,把她看得比他自己都重的三哥啊。

    可是这会儿跟自己姑姑她可不好意思这么说,就只是撒娇道:“嗯,那哪知道,那回头我跟三哥说,外面好的人那么多,可让他加把劲,再厉害点,我就不会瞧上别人了。”

    程素雅:“……”

    她伸手戳了戳程柠,一时间竟也有些同情起韩东塬来。

    想想那小子从小到大的臭脾气,竟也生出“你也有今天的”的感触来……

    程素雅是在程柠这里稍微松了一下口,但对着韩东塬却是不假辞色。

    当天下午众人跟大队长大队书记开了会,又跟大家一一告了别,晚上收拾了行李准备第二天去公社。

    众人听说程柠拿到了广城那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知道她这一去怕是以后都不一定回来了,都十分不舍得。

    程柠却是道:“放心,读书不是有寒暑假吗?到时候我肯定会回来看大家。”

    而且之前看了那份报道自己的报纸,她还突然萌生出了出一本上韩大队或者石桥公社画册的念头,反正她已经画了很多了,回头可以想想主题,说不定还可以借着这个课题到时候跟学校申请回来一段时间。

    不过这还是刚刚不久才萌生出来的念头,八字还没一撇呢,就先不提了。

    大家听了她的话都让她到时候一定要过来玩,周晓美就笑道:“婶子们放心好了,柠柠到时候肯定会回来的,就算是不看咱们,也还有韩厂长在呢,她还不回来看韩厂长?”

    大家一阵善意的哄笑。

    程柠:“……”

    她伸手捏了捏周晓美的脸,道:“我肯定回来,只要大队和公社里需要,我还做着咱们竹木制品厂和公社家具厂的设计师呢,你就嘴贫,回头给你安排上满满的活,看你还嘴贫不贫。”

    周晓美“嘻嘻”笑,道:“安排吧,安排吧,等你走了,你还想管着我不成。”

    大家笑闹着,离别的情绪也冲淡了许多。

    第二天一早几人就坐牛车离开了上韩村。

    韩祁山和程素雅不能在这边久留,到了公社休息了一阵,晚上吃饭的时候程素雅就跟大家商量,想要程柠直接办了手续,跟着他们一起离开。

    程柠瞅瞅自己姑姑,再瞅瞅脸色不怎么好看却又啥也不能说一副憋着了似的韩东塬。

    这两天程柠全程跟程素雅在一起,然后一到公社韩东塬又被徐书记叫走去干活,两人几乎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程柠自然也还没机会跟他说她已经跟程素雅提了领证,姑姑也已经松了口的事。

    但她这要是回了城,那这事也就办不成了。

    她瞅瞅这个,瞅瞅那个,轻咳了一声,道:“那个,姑姑,公社这边刚受灾,三哥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肯定不能离开,要不,我还是先留下,等三哥忙完了再让他送我回去?还有,那个,我想着,不如在你们离开之前,给我们做个见证,我们先把证给领了?虽然知青在乡下长辈不在,自己领证的情况多了去了,但你们这不是来了吗?当然有你们见证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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