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宣在家带孩子的时间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有空。
他还学着给敏敏做小玩意儿,虽然都是些有点丑的布娃娃。
段圆圆仍然带着敏敏对宁宣笑道:“谢谢表哥,谢谢爹。”再丑也要鼓励,挑三拣四的后果很可能就是表哥彻底撂挑子不干了。
她道:“表哥对一个人上心,石头都要被你感动坏了。”
这不是假话,宁宣是付出型的男人。
宁宣揽着人笑:“只有你,傻东西。”
二十年如一日,家里并没有谁真的被他感动,这些都是儿子、长子“应该”做的。
做不到是他无能,做到了是本该如此。
宁宣也是这么想的,但他是人,他也有喜怒哀乐,也有想被感谢的时候。
至少这表明他做的一切都不是白做的不是吗?
可最后他的喜怒哀乐只有段圆圆愿意接收,不管她是为什么接收的,但宁宣很快就决定把全部的热情都投入到她身上了。
段圆圆看着他手上的木头问:“这个拿来做什么?”
宁宣拿过刀削木头,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道:“做娃娃。”
敏敏对刀很感兴趣,她抓周抓的也是一把刀。她坐在榻上瞧着宁宣手上的东西眼睛都亮了,接着就咿咿呀呀地想要过去拿。
她的小嫩手拿刀,那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段圆圆怕这天魔星又开始嚎,想了下就把拿着蜀王送的那把刀用布包了尖的地方给她玩。
这个刀没有杀伤力,只有装饰作用。
小五小七也很喜欢,这可都是钱!
小五小七过来的时候敏敏还拿着刀乐,两个人笑着逗敏敏,瞧着她把刀舔得都是口水简直心疼坏了。
小五凑到段圆圆跟前问:“姑娘可以玩刀吗?”她一直以为姑娘只能玩针,刀啊箭啊的都是男人用的,如果能玩的话她也想要一把。
段圆圆:“当然可以,说吧,你们喜欢什么刀。”不过这东西不能现在给她们,她们还太小了,她会专门打两把出来让她们出嫁的时候带着。
小五小七有点失望,出嫁还是没影的事,她们现在就想玩!
段圆圆好不容易把人哄走,脑子不停地里想着小五说姑娘不能玩刀的话。
她一直知道这个时代对姑娘的要求是不一样的,但她没有完整经历过古代姑娘的成长经历,也就无从得知这个时代的姑娘是怎么从婴儿开始长大的。
段圆圆眼前闪过贞娘丽娘和许许多多姑娘的脸,她不愿意敏敏变成那样。
有前十五年做基础,自己有幸没被灌成个傻子。
敏敏可还是一张白纸。
小脚和贞洁牌坊,这一辈她都要让敏敏远离这些东西。
段圆圆愁得午饭都没吃。
宁宣知道以后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他压根没想过要敏敏变成那样,他是男人,男人的伎俩他很清楚。
他道:“以后让敏敏学武,让她把会欺负她的人打得落花流水,咱们的女儿养一辈子也养得起,悍就悍罢,总比没命好。”
说着,他把敏敏的刀接过来在手上用力地划了一下,一点儿皮也没破。
宁宣的表情凝固了。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以前这些龙子凤孙送人刀剑都以锋利为佳,如今送的却成了花花架子。
空有宝石而无利刃的刀剑怎么能护住自己的土地?
宁宣把刀还给敏敏,还用自己的刀接着削木头,他做东西很快,不到半个时辰里木头就变成了一个娃娃,衣服都刻得很细致。
做完之后,宁宣把娃娃塞到段圆圆手里。
段圆圆看着娃娃眨眼:“这个是给我的?”她还以为是给敏敏的。
“敏敏还小,玩这个容易受伤。”宁宣淡淡道。
段圆圆摸摸娃娃,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她凑过去靠着宁宣道:“等敏敏再大一点,我们一起给她做娃娃。”
两个人这么说着布娃娃也说了一肚子话。
以前完全不是这样的,同一间屋子待着都是我干我的,你干你的,跟陌生人没什么分别,时不时对上眼还会有点诡异的沉默。
段圆圆早就觉得表哥很喜欢扮家家酒,看着手里的娃娃,她越来越肯定自己的想法了。
表哥日日盘算把家里弄得和和气气的,假装宁家坚固得像城墙,结果事与愿违这么多年,想想也有点可怜兮兮的。
段圆圆拿着刀学着他的样子也刻了一个男娃娃出来,不过衣服她是用布做的,精细的雕刻,她一时半会也学不会。
晚上段圆圆把两个娃娃一起放在枕头上,确保宁宣一眼就能看见。
她想告诉他,如今他的家是真的了。
但宁宣难得躺在床头一直都没回神。
段圆圆问:“表哥,你在想什么?“”
宁宣道:“我在想家里会不会乱。”
段圆圆愣住:“乱?怎么乱?”老不死的除了苟延残喘的宁老爷都驾鹤西去了,还能多乱!
宁宣也只是猜测,他只是个芝麻官,国家究竟到了什么程度也说不清楚,但他熟悉四川,周围的乡县他们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商人比老爷们更上心,灾年他们付出的钱财也远超国库,他道:“税收得多天灾也多,蜀王耽于享乐,也不是什么仁慈的王爷。”
这两年在去乡下收布的人回来都吓得睡不着觉,说乡下的看他们跟看死人似的。这活儿如今没什么人愿意去干,收这么多粮食布匹跟抢有什么分别?搞不好哪天就被剁了挂在旗子上。
宁宣盘算了一下,认为自己有生之年应当还能好好过日子,等敏敏老了就不好说了。
段圆圆心都要不跳了,这种事谁说得准?要乱那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她白着脸问:“要是真乱起来那怎么办?”
说着她又在心里骂贼老天,眼看着游戏要通关了怎么还来加时赛啊?
宁宣道:“风风光光地办,大办特办。”
段圆圆闭着眼真心地祈祷姓祝的赶紧死。
他死了就天下太平了。
宁宣听她叽里咕噜念了一串都是骂貔貅的话,笑得差点呛着,他起身想倒水,转身就看见娃娃了。
宁宣愣了一下,伸手把段圆圆的手捉过来,对着上边的不存在的伤痕轻轻地吻,他道:“罢了,世道艰难,还是跟表哥一起睡觉吧。”
宁宣破天荒地用了工具,他用的是透明的很润的羊肠,现在的避孕手段,除了彻底断子绝孙之外只能靠这个。
段圆圆更怕了,宁宣是个正统的古代人,他赞同多子多福的说法,如今他都不想接着要孩子了,说明他心里是真的开始为这些事做准备了。
宁宣还有别的顾虑,他问过大夫,大夫说接二连三地生孩子对身子不好。
不过他不打算让表妹知道太多,只有无能的男人会让妻子操心日子难过。
宁宣把两个娃娃的脸翻下来,瞧着他们也躺在一起,感觉心里有一块地方被填上了一点,它没有愈合但也没以前那么空了。
不过敏敏不喜欢娃娃,她喜欢玩泥巴。
从敏敏三岁开始,宁宣就亲自教她读书,他受过的所有教育,他统统给了敏敏。等敏敏大一点,他还让敏敏穿男装,假装她是男孩子,然后请人回来教敏敏学武,只是对外说这个男童是段家的表亲,死了娘老子投奔过来的。
段圆圆很乐意敏敏能这么学,她没有把现代学过的东西教给敏敏,——敏敏还没有能力保护自己。
段圆圆又怕敏敏穿男装的事传出去将来被人取笑,她决定把这件事瞒得死死的。所以她不让敏敏在外人面前叫她娘了,而是彻底改口叫她姐姐,叫表哥哥哥。
敏敏还太小了,她嘴比脑子快,女装的时候叫她娘还好,男装要是也这么叫她,以后上哪去真变一个男孩儿出来给族里交差?
姐姐哥哥就不同了,处于退可守进可的位置,小孩子难养活,为了躲天谴,不少孩子都叫爹娘姨妈什么的假装不是自己父母的孩子。这样也不用担心族里猜测这个“表亲”是不是他们的孩子了,反正真哥姐假哥姐也就是他们一句话的事。
夫妻两个商量了一下,决定干脆在敏敏懂事以前连独处的时候都这么办。
段圆圆想,敏敏迟早会知道自己和表哥为什么这么做,等她知道的那天,就是她能再叫爹娘的时候。
敏敏已经被养成了土匪,她刚开始很委屈,经常趴在家里嚎,干打雷不下雨,说娘不爱她了爹不爱她了。
段圆圆看她哭也跟着哭,她是真哭了。只是为了敏敏好就得这么做,要是哭软了宁宣的心肠,让他把各种老师辞退了,敏敏这辈子就完了。
段圆圆抱着表哥哭得眼睛跟核桃似的。
宁宣看她这样,笑眯眯地问:“实在舍不得还让她改回来。”
段圆圆不干,哭归哭,要是让敏敏改回来那才是白哭了。
敏敏气了个半死,经常捉点蚂蚁虫子回来吓段圆圆和宁宣,吓得段圆圆在屋子里尖叫。
敏敏一点儿也不怕虫子,瞧着亲娘花容失色,她笑得直喘气。
宁宣觉得不教不行了,他偷摸把她养的蚕宝宝换成了小猪儿虫。
段圆圆目瞪口呆,她拉着人道:“表哥,你们可真是——父女情深!”
天啊,这可是猪儿虫,没人不怕猪儿虫。
武太太和陈姨妈都说它会钻鼻子。
敏敏养了这东西一两个月,始终没看到它吐丝,反而越长越大,越长越大。
米儿如今跟在敏敏身边做大丫头,她看着都发抖了,满头大汗地跟敏敏说:“丢了吧,这是猪儿虫。”
敏敏还要呸两口:“不可能!我这个叫鲲蚕!”
鲲蚕又换了个大屋子里之后,敏敏终于扛不住了,她坐在地上直哆嗦,半天都爬不起来。
越养越大,这不是平常的超蚕宝宝,这就是猪儿虫!
她跪在大郎面前抖:“大郎救救我,外头有猪儿虫打上门了。”
大郎看着站在跟前的宁宣没说话。
宁宣好笑地把敏敏拎出来,问她:“你还吓人吗?”
敏敏双手合十:“没有学会□□玄功前不了。”
宁宣叹着气提着小猪儿虫到段圆圆跟前去了。
段圆圆早就知道这个办法行不通,孩子只会变本加厉,觉得——娘老子果然理我了!
她冲着敏敏慈爱地笑:“敏敏,姐姐给你讲故事听好吗?”
敏敏跟段裕一样很喜欢听故事,立马就蹿到榻上坐着,让米儿去拿点心果子进来。
姐姐说的故事,都是她从别人那里得不到的。
段圆圆开始拉着敏敏开始讲故事,她把自己能记得的大大小小的童话故事都讲给敏敏听。
包括美人鱼,不过美人鱼她是作为反面教材说的。
敏敏听得眼珠子都掉出来了,每天缠着段圆圆,虫子也不养了。
段圆圆每次都只讲一半,勾的敏敏在地上撒泼打滚,段圆圆跟她约法三章:“如果你听话,我就把下半截讲给你听,如果你不听话,这个故事你就永远不会知道结局。”
她严肃道:“你知道什么是永远吗?就是这辈子下辈子,无论投胎多少回,就算博览群书,也不会知道这个故事后边是什么样子。”
敏敏到现在的人生都是圆满的,她不能忍受残缺。“一千零一夜”的模式迅速把她制服了,她乖得都不像话了。
段圆圆发现敏敏更喜欢听有传奇色彩的故事,比如说花木兰之类,有关男女之间的故事,她还不能理解,也就谈不上什么喜欢讨厌。
段圆圆绞尽脑汁地给她讲类似的故事,敏敏跟段裕一样最喜欢“虎姑婆”的类型,因为里边孩子都是英雄,这是她最能理解的年纪。
敏敏不喜欢狼外婆,她喜欢熊家婆。
段圆圆也觉得狼外婆比起熊家婆跟叉西瓜的猹似的。
狼外婆把外婆和小红帽吃了,熊家婆也吃了姐妹中的一人。狼和黑熊最后也都死掉了。
不同的是狼外婆是被猎人杀死的,这是成人的力量。
而熊家婆是被姐姐杀死的,在父母离家的境遇下,姐姐担任了驱逐敌人的责任,战胜了恐惧,勇敢地用智慧杀死了熊家婆。
东西方文化不同,西方的故事鼓励孩子走出家门,小红帽是在看望外婆的时候遇险。东方更讲究“保卫家园”,熊家婆是穿着家婆的衣服主动上门吞吃孩童。敏敏长这么大,出门只是从宁家移动到段家而已。
她天然对入侵型的故事更感同身受。
段圆圆想,如果有一天她和表哥不在了,她也希望敏敏能够像“姐姐”一样,可以拿起武器辨别必敌人,杀死敌人,保护自己的领地。
敏敏迅速服软了,这些故事太有意思了!
段裕听说之后多少有点儿怀念,压根没有孩子能逃过他姐的魔爪!
段圆圆把敏敏喜欢的故事都写了下来,还自己捣鼓着画画想做成绘本。
她慢慢回忆着脑子里记住的图案,画了足足一个多月才整理出来。
段圆圆拿给宁宣,得意道:“怎么样?”
宁宣接过来就笑了,怪模怪样的。这哪叫画?不过圆圆这么努力,他还是要给面子的。
谁知道一不小心当真看进去了。
宁宣不是粗人,他知道所有的故事都有目的,圆圆写的这些也一样。
童话是最容易解读的故事,宁宣看了一遍就知道圆圆想做什么。
段圆圆等他翻完了,赶紧道:“好不好?”
宁宣看着她清澈的眼睛有点不知道怎么办了,他现在才知道圆圆是想让敏敏像男人一样活。
这是何其艰难的一件事。
他有心想跟表妹说自己让敏敏学武学字不是为了让她继承家业,是为了让她嫁出去以后能打得过男人。
看着这本表妹点灯熬油写出来的话本,宁宣心软了。
敏敏也是他的孩子,难道自己还会亏待她吗?
宁宣第一次开始严肃地思考敏敏以后的人生走向。
绘本还是回到了敏敏手上。敏敏对亲爹的挣扎和亲娘的苦心毫无所觉,她抱着绘本爱不释手。
段圆圆会问她喜欢哪一个故事,不喜欢哪一个故事。
敏敏最喜欢熊家婆和花木兰。
而且她一直以为真的有熊家婆!
绘本交给敏敏那天起,段圆圆和宁宣开始关着门在家养孩子。只有陈姨妈会时不时出门走走,她自从那回在段家住了半个月以后彻底破了戒,隔三差五就得回段家住几日,偶尔还会带上敏敏。
她怕宁宣和圆圆把敏敏教成书呆子。
段圆圆巴不得敏敏跟段家多亲近,自从段裕成了举人老爷,段家水涨船高,敏敏跟舅舅多亲点儿也好抱大腿啊。
再说宁家就这么巴掌大的天,在里头闷着也不好,段家有她娘在她还是能放心的。
段圆圆没能单独回去成,宁宣是姨妈的儿子,她是宁宣的妻子,娘能做不代表媳妇能做,她每次回去都是跟宁宣一起。
这已经让段圆圆乐得跟中彩票差不多。
日子一好过,段圆圆就慢慢把以前的坏事忘了,直到方小太太找上门,她彻底有了大梦初醒的感觉。
大房这几年很少跟周围的亲戚来往,就算有人来,段圆圆也会让人把敏敏捂得严严实实的。
宁家人都嘀咕宁宣太宠女儿,真把姑娘当公主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仔细想想也让人挺害怕的,这么把姑娘关着不见人,这姑娘还能算个人么?
这些舌头也就能在外头嚼,在段圆圆跟前都只有说好话的时候,她也就不管了,这么想也不错,过于守规矩的名声总比出格强。
方小太太这等不速之客,段圆圆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她张嘴就要回绝。
方小太太跟知道她要推辞似的,在门上直接对门房不耐烦道:“琴姐被选中了!”
女儿被选中,在这时候只有做皇妃一个意思。
这代的天潢贵胄为了防止外戚专权,都是从民间挑媳妇,琴姐是小官之女,她能入选也不算特别稀罕的事。
段圆圆很识时务地选择见人。
方小太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她之前病得太沉,勉强活下来精气神也没了。
她过来是想用钱买两件上好的布给琴姐压箱底。
段圆圆不知道皇妃是什么样子,但她知道外头的东西压根就带不到宫里去,怕方小太太不知道她还特意提醒了一句。
方小太太脸色沉下来,道:“万一能带进去,也是做娘的一片心。”
段圆圆看她坚持也没敢给,东西毕竟有可能进去带到宫里去,里头有没有禁忌她也闹不清楚。
她道:“家里的布我做不了主,等表哥回来我问问他。”
方小太太看段圆圆这么说也没再坚持要,她把自己给敏敏做的几件小衣服拿出来,拍着她的肩膀含糊地说:“你还年轻,迟早能有个好,到时候就能多走动了。”
段圆圆把这话转了几遍。好是一个子加一个女,这是在暗示她生儿子。
这么说外头都以为她生了女儿不得喜爱被关起来了?方小太太这是来给她撑腰子的?段圆圆刚刚就觉得方小太太脸色不对,原来上头写的是——同情!
这完全是个误会。
段圆圆咬着牙没接话,敏敏还没到出门的时候,误会就误会吧。
不过人家也是好心,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对方小太太态度软和了一点,问道:“当真是宫里的人?”
乡下姑娘经常被选,实际上是不是真的到宫里去谁也不知道,反正太监带个驴车马车把大姑娘往上一拉,丢一两银子在地上,娘老子就知道再也看不到女儿了。
至于被谁享用了,没人知道。
方小太太意会,低着头道:“琴姐是自己想的法子,这孩子主意大,就是假的我也管不了了,还不如趁着她在家的日子多给她备点儿东西。”
方小太太坚信琴姐是要去宫里做娘娘,她把家里剩下的几朵金花都给琴姐揣在身上,又怕她衣服简陋被人瞧不起,方盘算着要做一件最华美的衣裳让她带走。
她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开始哭,只是在家眼睛都要哭瞎了,琴姐还是要走。
方小太太知道拦不住她了。
敏敏听着动静,迅速从桌子底下钻出来道:“有人欺负你?你去告诉熊家婆,它会吃掉不听话的娃娃。”
方小太太吓得心都快不跳了,不过她马上反应过来,这小萝卜头多半就是宁家大姑娘。
敏敏穿着大红锦缎,浑身脏得跟泥猴子似的。
踮着脚到处找她的米儿看着人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几乎快吓晕过去。她紧张地跑过来去抓着敏敏看了好几遍,看她哪哪都好好的才松了一口气。
段圆圆早习惯了,狗屎她都要去闻两下,滚脏衣服哪算件事啊。
宁家这是一点儿也不把衣服放在眼里。
方小太太知道自己想差了,她盼着段圆圆过得好,又怕人真过得好,过来除了想给段圆圆撑腰子报一点恩,也是想看她多落魄。
她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想法。
如今一看,都是假的,人家一家子过得高高兴兴的。
都是女儿,琴姐从前过的是什么日子?两件红衣服穿四季!
方小太太觉得自己这个母亲不够好,她拼命怀儿子,伤了琴姐的心,可她想不出别的法子。
如今这个儿子果然不中用,累得琴姐只能走上绝路。
方小太太笑:“要是真有熊家婆就好了……”那她高低得捉几只回来让琴姐带走。
说完话方小太太就回去了,段圆圆赶紧叫了几个小子跟着,一定要看着她到家再转回来。
敏敏跟在姐姐身后,看着门开了一道又一道,吓得毛都竖起来了。
她以为天下就他们家这么大,没想到外头还有别人!
敏敏钻到大郎窝里把屁股露在外头,衣服又黑了一截,她跟大郎眼对眼道:“大郎,熊家婆好像是假的。”
刚刚那个太太的反应一看就不信。
其实今年她也有点儿意识到故事就是故事,只是一直不想承认,现在算是尘埃落定了。
想到熊家婆是假的,敏敏有点伤心,搂着大郎哭得眼睛肿得桃儿似的。
哭完了,她又愁眉苦脸地亲大郎,四仰八叉地挺尸在它背上,道:“大郎,我都不想活了,你还在睡觉!”
段圆圆偷摸站在大郎屋子外头,听着敏敏的话,她想,女儿真的长大了一点,已经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宁宣回来,段圆圆先把方小太太上门要布的事说了一遍。
“她怎么会走这条路?”段圆圆有点奇怪。
宁宣倒是知道点,他道:“薛大奶奶想把宁幺儿接回去养。”
好端端的他也没空去看方小太太怎么样,等他发现,事情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人一旦狠起来,跟以前的人就完全两样了,以前谁能想到薛大奶奶会抢人儿子?
琴姐和方小太太就指着宁幺儿过下半辈子,宁大这辈子注定只有一个女儿,薛大奶奶把孩子养了五六年,看着姐儿性子太直,不是个能在宅子里立得住的,就想把宁幺儿抢过去养,以后好给她们母女当个靠山。
分了房的兄弟不好抢,薛大奶奶也不明说,只是隔三差五让人去请宁幺儿陪着她女儿玩。
宁幺儿在那头穿好的吃好的,渐渐也不大愿意回自家的小宅子住着,说要去宁大家里陪妹妹他溜得比兔子还快。
琴姐在家跺着脚骂早知道他是个白眼狼,还不如当初一落地就把他摔死。
今年宁幺儿在家待的日子越来越少,方小太太说他两句他还要说:“这是我的屋子不是你们的,老子才是宁家人!”
方小太太还想把儿子性子扭一下,琴姐二话不说就跑出门找张三六去了。
张三六是大红人,没事就在外头喝酒吃肉,琴姐之前觉得他是个贱人,这会儿看宁幺儿靠不住也顾不得了,提着金花上门就跪着求让他替自己疏通下路子。
张三六记得这几朵花,不假思索就应了下来。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他想着祖祖是为她们母女走的,这个债他来还天经地义。
段圆圆听完了只担心一个问题——薛大奶奶毕竟也是宁家的媳妇,琴姐是记仇能记一辈子的人,她要是有了出息,以后会不会连着大房一起收拾?
宁宣想了下摇头道:“明天把布给她们送过去,家里没得罪过她们母女,看今天这情形,这母女两对你还有些情意在。”
再说他这官也不是白当的。
段圆圆放了心,靠在他身边又说起敏敏知道熊家婆是假的了。
宁宣想了一下道:“她都五岁了,过几天咱们把家里的兄弟姐妹叫过来叫她认一认。”
“你的意思是敏敏可以改口再叫回爹娘了?”段圆圆觉得有点太快了,“要不还是再等等吧?”
段圆圆有些不忍心,宁家是她和宁宣专门为敏敏打造的“敏敏的世界”,她只要永远待在里边就不会知道外边有多残酷,不会知道自己享受的一切都不是理所当然。
段圆圆知道童话世界是不存在的,敏敏必须要面对这些才能成长。
可是真到了狠心的时候也不是那么容易能狠得下去心的。
宁宣盯着她好笑道:“她要是跨不过这一关,怎么做宁家的继承人?”
段圆圆惊讶地看着宁宣道:“表哥——”
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心事?
段圆圆瞠圆了眼睛,真有点说不出话了。
宁宣把递了一碗茶到她嘴边,看着她喝水顺气道:“老鼠大的胆子,做都做了这会儿才害怕?”
段圆圆吸了一口气,她就说表哥怎么一直不吱声,任由她给敏敏讲故事。
搞了半天原来人家什么都知道,不过宁宣能猜到她的想法也是情理之中,他心眼子都多成筛子了!
人始终活在教育的后果中,段圆圆的童话一直都在教敏敏做“嫡长子”,鼓励她像那些姑娘一样果决而有智慧。
她凑到宁宣跟前问:“表哥你当真愿意?”
宁宣以前不愿意,但敏敏是他亲自养大的孩子,让她去吃和娘一样的苦,他舍不得。
宁宣道:“如果敏敏经得起考验,我愿意把宁家交出一部分到敏敏手里,如果以后我们还有别的孩子,也是这样。”
他看着段圆圆缓了缓又道:“敏敏始终是个姑娘,如果她不能比其他人更出色,我会继续像父亲一样爱她,但会选择把宁家全部交给她的兄弟,只给她足够多的财产。”
“这就够了。”段圆圆道,她已经尽力为敏敏争取到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至于她能不能真的走在路上,都要看靠她自己了。
家里要来客人了!
敏敏乐得合不拢嘴,跟过年似的,她活了五个年头才知道自己有兄弟姐妹,虽然是堂的。
她折腾着把在院子里翻出来的死猫烂耗子都拖出来,准备显摆给兄弟姐妹们瞧瞧。
段圆圆一向不管她怎么玩,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能乱吃东西,不能把身上弄得脏兮兮的。
敏敏点着头想,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了,姐姐犯不着这么操心!
她抱着东西溜到哥哥身后让他帮忙把她用来玩过家家的烂瓦都搬到屋子里,她打算在地毯上玩,这样不会把瓦玩坏。
宁宣给她放好,摸着敏敏的头想,好姑娘,千万别让爹失望。
宁二宁三成亲五年,最大的儿子都七八岁了。
段圆圆知道的时候还有点不会算这道题。
杜嬷嬷翻着白眼道:“宅子里的大姑娘,兄弟两个哪个没沾过,早生了好几个孽障偷摸养在外头,骗着把姑娘娶回来生了孩子看人跑不掉了,什么王八羔子都钻出来了。”
也不怕做绿毛龟!
宁二生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宁三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他考了两次都没考中还想着再考几次,反正有宁家铺子养着也不怕,他媳妇儿这会儿肚子都又五个多月了。
过去这么几年,敏敏已经五岁多,几个兄弟方借着孩子走动。
人是借着敏敏的口请的,登门的只有孩子。
最小的四岁多,最大的八岁。
敏敏把人带到花厅,挨个问他们叫什么,几个堂兄弟挺着胸脯瞧了姐妹一眼挨个报了一遍名字。
敏敏很快记住了,等轮到姐们们,结果一个两个都说自己叫大姐二姐三姐。
“我说名字,像我,就叫行敏。”敏敏觉得她们有点儿呆。
一个姑娘脸红了,嘴张了半天说不出话。
宁敏懂了,这些姐妹们几乎都没有名字。
宁二正头婆娘生了两个姑娘,只有嫡长女有名字,叫宁贞,这姑娘上头有个八岁的大姐,但她们都叫这个大姐为二姐,直接把她排到宁贞后头去了。还有一个有名字的姑娘是薛大奶奶的女儿,叫宁英。宁三三个姑娘都大姐二姐三姐这么胡乱叫,宁家姐妹一多都不知道在叫谁。
孩子迅速分成了有名字和没名字的两堆。八岁的二姐老是缩着脖子,她在没名字那堆里老给人干老妈子的活儿。
敏敏不知道怎么办了,她以为人人都有名字。没名字的姑娘已经习惯了,也不要人招呼,互相看了一眼就心照不宣地凑在一起吃吃喝喝。
能来的都是正经姑娘,她们觉得大姐比自己厉害一点,其他人都差不多,但八岁的二姐是最差的,明摆着是个贱人啊。
敏敏是主人,她不能冷落人只能迈着小短腿这边跑跑说吃啊别客气,那边跑跑说吃完了咱们一块儿玩过家家好吗?
二姐不敢坐,敏敏拉着人坐下来怪道:“你练铁腿功?”
兄弟姐妹都捂着嘴笑。
敏敏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但她知道这个笑不好,眉头立马皱了起来,活脱脱一个小宁宣。
同样四岁多的宁贞神气探头跟敏敏说:“你搭理她们做什么?咱们一起玩。”
敏敏看宁贞走路摇摇摆摆的,问:“这是你们外头的玩法?”
宁贞偷摸把脚伸给她看乐道:“我穿的小鞋子。”
敏敏蹲下去摸了一下,发现宁贞的鞋要比她的脚小一号,她惊呆了:“你怎么穿小鞋过来,脚不疼?”
宁贞得意道:“我爹给我穿的,我家只有我能穿这个。”叫她亲妹妹四岁的宁二姐都不能穿。
敏敏怀疑地道:“你爹娘不疼你。”
不然怎么会让她做小美人鱼?自己袜子破个洞她娘都得量量脚看是不是长了,长了就得把鞋子袜子放宽,不放宽走着多疼啊。
宁贞虎着脸说:“胡说!我爹娘最疼我!”
娘说等八岁以后还会给她缠足,现在妹妹还会跟她抢糖吃,等她缠了足,妹妹肯定就不敢跟她抢了,宁贞盼着那一天早点到。
敏敏知道什么是缠足,她们家就有缠足的女人,她不小心看了一眼就做了好几天噩梦,听宁贞这么说,她跟看见鬼似的,立马离桌子八丈远。
她年纪小可她叫行敏!
宁敏溜到角落里,开始像熊家婆中的姐姐一样观察进入家门的几个兄弟姐妹。
她们有的人脚是尖的,但自己的脚是平的。
敏敏指着兄弟们的衣服道:“真好看啊,我能穿吗?”
几个姐妹跟看傻子似的看着她,宁英小声地说:“妹妹被养得太娇了,怎么连这些都不知道?”
敏敏问:“为什么只有他们能穿些衣服?我们都是人,为什么他们能穿我们不能穿?”
几个姐妹不敢得罪她,宁敏的身份比她们都要高一截,长幼有序尊卑有别是她们学习的第一课。
还是大点儿的那个二姐站出来接她的话道:“咱们女儿家,女儿家就得穿女儿家的衣裳,只有不正经的姑娘会穿男人们的衣服。”
别说穿男人的衣服,她们来做客一路上都遮得严严实实的,出门前先带着眼纱,到门口就迅速被丫头婆子围着走到轿子里去了。
一路上连个雄蚊子都见不着。“穿兄弟衣服,多出格啊,也太不要脸了。”二姐说。
不要脸。
敏敏听到这句话一颗心像掉进冰窟窿里。
原来只有兄弟可以穿她以前穿过的那种衣服,也只有兄弟可以在前后院跑进跑出。
宁敏很快意识到兄弟姐妹里只有自己是不同的,既然这些人都不是她的“同类”。
那就说明,她才是“异类”。
大家在花厅吃了玩了,宁贞笑眯眯地问她:“能不能到你的屋子里玩?”她想看看宁敏的屋子有没有她的漂亮。
敏敏领地意识很强,想都不想就拒绝了。而且对他们来说可能自己才是那只穿着家婆的衣服混进人群中的熊,要是他们发现她屋子里有“不要脸”的东西都跑过来打她,她一个人可打不过!
敏敏忽然觉得自己必须要有更强壮的力量来武装自己。
她彻底理解了熊家婆的故事。
之后跟其他所有理解这个故事的孩子一样,敏敏迅速患上了动物恐怖症,对活跳跳的小动物迅速失去了兴趣,她把自己养的兔子猫狗都放了,坐在地上看兄弟姐妹嘻嘻哈哈地在花园里抓。
大郎坐在敏敏旁边。
敏敏摸摸大郎笑:“乖乖。”
只有大郎,朝夕相处威武神俊的大郎是例外。
敏敏失去了和兄弟姐妹玩乐的兴致,她领着大郎沿着走了千百遍的屋子去找“姐姐”。
姐姐,杀死熊家婆的女孩。
这个女孩是家中长女,爹娘的第一个孩子,后边也没有兄弟能替她顶上杀熊的责任。
敏敏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才是“姐姐”。
段圆圆在屋子里做针线玩,日子久了她慢慢觉得做针线很解压,有压力的时候就做着玩。
段圆圆打算给表哥再做一条腰带,她做针线已经很熟练,再也不会让表哥穿不出去了。
海月贝壳窗润泽的光照在她身上,让她看起来像白兔子成的精。
敏敏站在门上看着“姐姐”,脑子里闪过十一只天鹅的故事。
“姐姐”在这个家织了了五年的布,为她做了一件能飞出墙院的衣服。
敏敏懵懵懂懂的还不知道墙外有什么,但她已经意识到这种机会的珍贵。
段圆圆微笑着对敏敏招手:“玩得高兴吗?”
敏敏冲进来趴到段圆圆身上问:“娘,我才是姐姐,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
姐姐,一个肩负重任的姑娘。
这个姑娘是小五小七的母亲,她为了让两个孩子不步自己的后尘,不惜割舍掉骨肉之情。
以后她不再是“姐姐”,又只是“段圆圆”了。
段圆圆放下了针头线脑,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仙人板板的,这些东西她简直做够了,从今天起,她终于可以打开大门,放心地出去转转了。
敏敏接着说:“娘,我会把熊家婆都打跑的。”
段圆圆的回答是——狠狠地亲了她两口。
这么聪明的姑娘一看就是完美继承了她的智商。
敏敏圆溜溜的眼睛转了几圈,她捂着脸有些不好意思,但仍然说出了藏在心底的话。
她抱着大郎小声道:“大郎,娘知道我爱她吗?如果她知道,她肯定会谢谢菩萨把我送给她,是不是?”
段圆圆心软软的,看着敏敏红扑扑的小脸,她问:“你跟爹说了吗?”
敏敏摇头,她更不好意思对爹说!
段圆圆鼓励她:“爹就没说自己不好意思对你好。宅子里的人都知道他爱你。去吧,去找爹,跟他说说好不好?”
没有表哥在前头顶着,敏敏怎么会这么活到五岁?看看今天这么多孩子,就知道表哥面对整个宁家有多吃力。
表哥要是知道敏敏今天表现这么出色,肯定得高兴坏了。
宁宣在门口不知道听了多久,脸上风起云涌,唯一的念头是——表妹的心血没有白费。
他们的女儿真的走上了完全不同的路。
宁宣克制住激动的心情,走进来坐到段圆圆跟前说:“这么大了还不害臊?”
张嘴就是爱不爱的。
敏敏露出一只眼睛看他,接着把脸埋到大郎怀里,飞快地说了一句:“宁大爷,我也爱你。”
宁宣笑喷,什么宁大爷,他还风华正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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