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彻出发这一日,已经是农历十月二十六。
雪下得有点大,一大家子的人还又带着两个小孩,这时候的衣物也没那么保暖,韩彻便制止家人要送他到出城门的打算:“我这是正常外放,柏州离京城也比安南离得近,待我到了地方后便马上给家里送信来。”
“舅父,呜呜呜……”家中人本来还能控制情绪,只齐愈还小,虽还不懂什么叫外放,这会见着韩彻要走,便嚎啕大哭起来。
他一哭,被大娘抱在怀里的闺女也瘪起嘴巴,哼哼起来。
柳氏她们几个也不由得红了眼眶。
“阿愈不哭,舅父等去了柏州后,给你寄好吃的好玩的回来。”韩彻只得把齐愈抱起来,轻哄着他。
齐愈:“真的?”
韩彻笑:“真的。”
还不知事的小孩,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
齐愈被韩彻这么一哄后,果然便不哭了。
韩彻把他送到齐五郎的怀里,这才与韩老一道上了马车。
像这次属于正常外放,家中便给韩彻在京中请了四个专业的陪护汉子。这辆双马四轮车,便是一起租佃过来。像这样的马车能拉动的重物多,速度也能更快。
另外请四个人,一方面能保护韩彻他们的安全,另一方面俩人为一组,既能轮流在外驾驶马车,也能更好辨别去柏州的路。
镖局这一块,眼下还并未成系统化。只有在一些特别繁华的府城,才能雇佣到有些身手的专业陪护汉子。像之前韩彻他们从安南回来,便是有钱也寻不到。
自然,作价这一块也是不便宜的。
如韩彻这种需得去往西北,还是寒冬腊月的出行赶路,价钱便更是昂贵。
不过再如何昂贵,为着出行安全,这钱也不能省。
“二郎,凡事要顾好自己!”眼见着马车缓缓行驶起来,柳氏忍不住又大声叮嘱起来。
“嗯,我会记着的!”韩彻从车厢里探出脑袋,冲着身后的家人挥手,待到再也瞧不见人影后,才重新坐好。
银钱给到位,如这种专业的马车内保暖措施准备的还较多,因为放置了暖炉,温度还是比较暖和的。还有这马车,古代的路并不好走,所以京中设计的这种马车,对车厢底板和车轴还都分别做了伏兔和当兔等减震设计,让坐马车的人也少了许多的颠簸。
这条件,比起当初他们从安南返回时真就是要好太多。
只是这突然的一冷一热,韩彻鼻尖一痒,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韩老忙关切的赶紧拿过暖炉上热着的茶壶,倒了一杯热水递给韩彻:“大人,快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唉,若咱们能年后再走便好了。”递过热水给韩彻时,韩老还在那叹气道。
韩彻喝完热茶,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何尝不想过完年再走。
倒不是嫌这冬天雪地的不好赶路,事实上,不管是京城还是柏州,刚过完的那两个月,天气并未见得就会比现在好。
只是大过年的,总还是想着能一家人团聚的好。
同样想赶着年底能一家团圆的还有他们这次雇佣的四个陪护汉子,在他们的奋力赶路下,马车很快便出了京城地界。
不过为着安全,这一路的住宿他们都是尽可能的居住在驿站。时下以十里设一驿,因此他们每日赶路的进程最多也只能是九十里路。
在天气糟糕或是路况不好的时候,一天便只能赶六十里路。
最后等到进入柏州地界时,已经是农历的十一月二十。只需得再赶一两日的路,便能抵达柏州府城。
入目可见的,便全是一座座土黄色的房屋建筑。
有时候不得不佩服人类的智慧,西北地区冬季严寒,人类便学会用黄土夯实建筑出厚实的墙体。这种黄土屋不仅能很好的抵挡风雪,关闭房门的屋内也只需烧上一个火盆,基本便能把温度保持在人体最舒适的度。
“柏州这里的房子盖得好生奇怪。”此时外头还刮着刺骨的冷风,韩老却一点也不嫌冷的打开车厢上的小窗户,探出脑袋一个劲的四处瞧看。
实在是他所见过的地方,屋子都是做人字梁去修盖的。而柏州这地方的房子,屋檐却是单边设计的。好比他们这一路所看到的房屋,背面全都只有一面光秃秃的土墙。
只有在屋子的正面,才会修盖屋檐。
“大人有所不知,柏州这地方很缺水,当地人管这样修建房屋唤做‘肥水不流外人田’。”同坐马车内的一陪护汉子便笑着解释。
韩老大感新奇:“还有这说法。”
一旁的韩彻这时也在透过韩老打开的车窗,眉头微蹙的看着外面一闪而过的半屋檐建筑。
要知道屋檐的主要作用就是用来排水,避免雨水或雪水流到墙体上,给墙体造成损害或是使得屋内潮湿。
柏州这地方却把房屋修建成这样,还唤做“肥水不流外人田”,便越发说明了这地方的缺水严重性。
这一点对于还处于农业占据百分之七十以上经济的时下来说,尤为的致命。
试问有哪种农作物,能离得了水?
带着这股忧愁,两日后,一行人终于顺利抵达柏州刺史府。
韩彻先与四人结清雇佣费用,又添置了些许银钱,让四人等折返回京城后,帮忙去韩家捎带一句平安口信。
如此,也好让家人少些挂念。
四人接了银钱,一边满口保证一定会替韩彻将平安口信带去,一边火速离去。
另一边,对于韩彻的到来,原来的孙刺史也是拖着病体,相当有效率的与韩彻办理完一干事务的交接。
临走前,韩彻还离谱的觉得,孙刺史的病好像都没有刚见面时那般严重了。
“大人,我怎觉得孙刺史这卸任的跟逃命一样的。”私下里,韩老过来与韩彻这般嘀咕道。
韩彻:巧了,他也有这种感觉。
然后很快,韩彻便感受到了柏州的状况到底是有多糟糕。
还未来得及摸清柏州的所有事务,这日一大早,韩彻这边便接到了一起报案。
报案者是一位跟娘一样年纪的少女,浑身是血的突然跑到柏州城门口,大喊着有贼人将她抓了,她侥幸才逃出,希望官差能帮助她回家。
当时过往的行人众多,全都被这事惊动,城门守卫便赶紧分派了一个人,将她带到了刺史府来。
韩彻听闻汇报,也忙过去审查。
只见那少女虽一身狼狈,却姿态极其端正的跪在府衙大堂上,对着韩彻描述案件时口齿清晰又有条理:“我为平洲陈氏女也,有贼子掳我,我幸杀之,愿大人助我归家。”
平洲当然也不是韩彻穿越前的那个平洲,而是和柏州紧邻的另一府州。两地虽都属于朝廷管辖的最西北地区,但平洲却是要紧的都会,也是难得的富饶之地。
至于陈氏,还是平洲有名的士族。
此时众人闻言,便皆面露大惊。
大概是怕韩彻初来乍到,正好今日一早也过来与韩彻做政务汇报的冯长史便靠近过来,小声告知下方跪拜陈氏女的身份。
韩彻也不由得面露惊讶。
不过他并非是为着对方陈氏女的身份,而是惊讶她不过如娘那般的年纪,在被个贼子抓了后,居然懂得先以啼哭做出恐惧害怕假象,迷惑住贼人。
再趁着昨天贼子将她带到柏州城外的一处乡下宅子里,待到深夜,被捆住双脚,还反捆住双手的她便瞅准时机趁那贼子放心熟睡后,奋力挪动到碳火旁,强忍住被火生生烤在手臂上的疼痛,把束缚住双手的麻绳烧掉。再果断的拿起贼子的刀,冲其中一个贼子的脖颈火速砍去!
接着,她更是以极快的速度,一刀结果一个,愣是没给贼子充足的反应时间,便将人全都杀死。
然后她再摸黑一路跑到柏州城门口,此时正好城门打开,便大声呼救。
时下律法对杀人罪实施的又是以“情形论罪”,也就是说,在不同的情况杀了人,所判处的刑罚都是不一样的。
如陈氏女是在这种被贼人掳走,为自救的情况下杀的人,律法基本都会判她无罪,或只是罚她些许银钱。
不过眼下还只是陈氏女的一面之词,韩彻便先让人带她先下去做梳洗,换下身上的血衣,尤其是手臂上的烧伤,也需要大夫进行治疗,另一面赶紧派人去她说的案发地做查验。
不多久,派去查验的官吏过来跟韩彻回禀,言道在那屋子里确实发现有具被刀砍了脖子的男性尸体,并且从屋子里还搜到了一些值钱的首饰。
至于其他的,柏州比之安南来得还要地广人稀,而且这地方修建房屋的习俗也不同。安南农户喜群居,屋子都是一座挨着一座,但在这里,基本都是一座座相隔较远的独门独户的黄土院落。
周围邻居相隔较远,贼子绑了人自然也会做隐蔽,故这一系列的动静,并未有人知晓。
不过对于这名贼子的身份,却得到了落实。
实在是当地对于人口买卖已经形成了一定的风气,就跟之前的安南一样,宰杀耕牛是朝廷明令禁止的,却依然形成了“杀牛治病”的奇风陋习一样。
在柏州这个地方,因为过于贫穷,当地的一些人便习惯用自己的子女去做抵押,向别人借取银钱,签订协议。
这其实就是一种以人口为抵押的高利贷,因为一到利息跟所借出的本金银钱一致后,被抵押过去的子女便成为了债主的奴隶。
被陈氏用刀杀死的那名贼子,不止是当地有名的放贷人,他们还曾借着势大,强抢过别人的孩子。
韩老听完官吏回来的汇报,当下便气得浑身发抖:“似这种丧尽天良的,合该把他们千刀万剐!”
别怪韩老会这般愤怒,他小时候便是被人拐走后卖给了人牙子,吃了一年多的大苦头,后才被韩家见他可怜,买回家来。
虽说因着当时被拐的年纪太小,韩老也不记得家里人的模样了,但这事却一直被他埋藏在心底。
也莫说是韩老,便是韩彻听闻这些后,也极为的愤怒起来:“为何官府对于当地这种恶事不予以管辖惩治?”
做完巡查回来的这些官吏,唯恐韩彻将怒火发到自己身上,便纷纷赶紧解释道,并非官府不想去管辖,而是这种事情它屡有发生,已然形成一股风气盛行。
尤其是父母把自己的孩子拿去抵押一事,官府更是无从管辖。
久而久之,官府对这种事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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