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捧着山河笔站起来,鹿朝能感觉到她内心的喜悦,除此之外,还有满溢胸腔的抱负和志气。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恭恭敬敬地对着身后两位老人说:“爹,娘,我……”
啪——!
一个耳光狠狠打下来,她倒在地上,却把山河笔护在怀中,慢慢抬起头,双眼中隐然有泪光:“爹,娘,女儿没有错。”
“你还不知错!”中年男人气得发抖,“你是闺中女子,却假扮成男人,顶替你兄长之名参加科举,你可知道这是欺君的死罪!”
“女子不能读书,不能入仕,不能报效国家,这才是错的!那些比不上我的男人却可以处处压制我?凭什么?我想入朝为官,就是想改变这一切!以我的才学和能力,以及慕容家的在朝中的名望,爹爹,我可以做到的!连圣上都对我抱有期望,等过了殿试,我……”
“你还想参加殿试?”慕容老爷冷笑,“慕容家百年望族,出过两位丞相,四位御史,门生遍及天下,何等荣耀,这一切,全都要毁在你的手上?”
鹿朝心想,这是个什么老顽固?
她说:“国家百废待兴,正是我施展抱负的最好时机,父亲为何不让我试一试?我可以一辈子不做女子,以兄长之名活着,绝不会辱没慕容家。”
“不可!女子就该留在闺阁之中,你如今整天跑出去同那些男人争论比试已经丢尽了我的脸,若是有一天被人发现了你女子的身份,你如此不知羞耻,让你的姐妹将来怎么嫁人?”
“我在外读书三年,从未被人发现……”
“够了!”慕容老爷一挥手,叫来外面的嬷嬷,“把小姐带回房中关起来,不许她踏出房门一步,直到三日后她出嫁!”
“什么?”她颤声问:“出嫁?爹爹,我从未议亲,嫁给何人?我连中两元,圣上御赐了山河笔,你为什么让我去嫁人!?”
“你恃才傲物,离经叛道,京城中的世家男子也不会娶你,但是,经商的何家却喜欢你会读会算,诚心上门求娶。”
她难以置信:“你让我嫁做商人妇?爹爹从来看不上的商人?”
“带回去!”慕容老爷一挥手,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她被几个嬷嬷连拖带拽关进房中,房门关上,门窗紧闭,为了防止她逃跑,嬷嬷们在门窗上订上木板。
鹿朝只能看着她拍打门板,痛哭流涕,却无能为力。
她哭得累了,靠着门板坐下来,鹿朝很快意识到,她看到的,应该是这个人的一段回忆。
“小朝。”慕容夫人在门外哭着说,“你爹爹也是没有办法,这毕竟是欺君的大罪啊,当年六王叛乱,便是因为太后干政,圣上差点儿被篡位,他向来忌惮朝中官员的家眷干涉政事……”
“所以,你和爹爹因为害怕,打算草草将我嫁给商人?”
“你这性子,嫁去谁家也不会甘于相夫教子,唯有去商人家,才能彻底断了你的念想,何家老爷原配夫人去世,他没有妾室,会对你很好的。”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鹿朝听得十分生气,这是什么爹娘?不让她考状元就算了,还要她嫁给老头做续弦?
慕容夫人又说:“何家会给一大笔聘礼,这样你兄长的病可以继续医治,你几个姐妹的嫁妆也不必操心了。”
她冷笑:“爹爹一辈子清高,自诩名流雅士,原来也不得不为金钱折腰,真是有辱斯文。”
“你这孩子,你要是也像你几个姐姐妹妹那样,何至于此啊!”
“我生于长空之下,见过高山溪流,不愿困于后院,小小一口井,怎么困得住吞舟之鱼?”
她笑着笑着,泪水狂涌。
慕容夫人道:“你跑不了的!三日后成亲,就算绑,也要把你绑上花轿!”
她没再说话,被关在这小小的房间里,不吃不喝。
鹿朝都开始为她着急,有没有办法能逃走?可是她思来想去,竟也没有办法。
小朝在这里是个凡人,还是个书人。
三日后,出嫁那天,门终于打开,丫鬟们把饿了三天三夜的她扶起来,为她梳洗打扮。
坐在铜镜前,鹿朝毫不意外地看见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山河笔,绘出人的一生,也能绘出她的前世吗?
镜中的少女苍白虚弱,垂着脑袋,仿佛已经死去。
鹿朝知道她是怎么回事,躯体死去不可怕,她死去的是梦想,是一腔热血被浇灭了。
她换上嫁衣,戴上凤冠,手中依旧紧紧握着那支山河笔。
外面传来鞭炮锣鼓声响时,她才动了一下,从衣袖中抽出早已藏好的匕首,在慕容一家欢天喜地的笑容中,插入心脏。
她扑倒在地时,鲜血瞬间染红了山河笔。
小小一口井,困不住吞舟之鱼,总有一天,她会游向汪洋大海。
.
50年后
慕容家被圣上下旨查抄,一箱一箱金银珠宝,古玩玉器从库房里搜罗出来,放在院子中,众人议论纷纷。
“都说慕容家是清贵望族,没想到啊,他们贪墨的财物,怕是把整个大盛朝都蛀空了吧!”
“慕容家出过三位状元郎,三位都官至丞相,前两位那是力挽狂澜,匡扶社稷的肱股之臣,而后一位……就是从他开始,慕容家就不是那个天下学子都仰慕的慕容家了。”
“听说第三位状元,从小是个病秧子,但是饱读诗书,连中三元,殿试时被圣上钦点为状元,圣上以为他会像两位先祖一样挽救大盛,因此他一路上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
正说着,前面一位身穿银甲的少年将军走过来,乌发雪肤,俊美异常,几个官兵连忙闭嘴,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
“卫小将军,您看看这册子上,有没有您看得上的?”小官兵很会来事,见到这位大盛朝赫赫有名的卫将军之子,赶紧上去拍马奉承。
现在卫家可是如日中天了,卫老将军收服了被叛乱的六王割据的十八州,带兵进京以清君侧之名,铲除了大贪官慕容彦,这不,圣上亲自恩赏,让卫将军来查抄慕容家。
圣上的用意,自然是以查抄之名,犒劳犒劳老将军了。
卫夙扫了这官兵一眼,一脚踢上去:“卫家的军纪忘了吗?滚!”
帝夙刚刚在这身体中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不过,他知道这是山河笔绘出的梦,兴许就是他前半生的记忆。
原来他不是猎户的儿子吗?
他姓卫,是将军之子。
官兵被踢之后,捂着屁股痛呼:“不行,不行了,小将军,烦请你登记一下这几样,我,我内急,被你一踹,憋不住了!”
他说着,把登记册子往卫夙怀里一塞,夹着屁股往后院跑去。
“笔!”卫夙恨铁不成钢,他去茅房,带着笔做什么?
那人一溜烟跑得快,根本没听见,他无奈,只得在成堆的箱子里翻找,慕容彦这个大贪官,搜刮的金银珠宝数不胜数,古董字画也不计其数,就是没什么文房四宝,还状元呢。
忽然,一个紫檀盒子从箱子上掉下来打开,里面刚好躺着一支笔。
紫管,狼毫,其上隐约几点深色,像是干涸的血。
帝夙微微一惊,山河笔。
为何山河笔会在他的回忆中?
卫夙拿起山河笔,擦了擦上面几点血痕,发现擦不掉,也就不管了,他蘸了墨汁,在登记册子上一笔一划地写出几条爬爬虫:夜明珠十颗。
【字真丑。】
一个女子的声音忽然响起,清澈动听,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卫夙愣了一下,连忙抬头:“谁敢嘲笑本将军……”
四周空无一人,除了远处那几个吭哧吭哧从库房里搬东西的官兵。
慕容家的女眷早就被抓起来,关进监狱了,丫鬟嬷嬷也遣散了,他带来查抄的官兵只有男子,哪有女子?
一定是幻听。
一定是爹爹今早才训斥过他写的字丢人,他太在意了,才会出现此种幻听。
哼,能写几个字算什么?还不是像慕容彦一样抄家杀头,哪像他,舞刀弄枪,上阵杀敌,不知道多威风。
他继续在登记册上画爬爬虫:翡翠玉佛两尊。
【你别动,我来写。】
那女子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这一回,卫夙清楚地确定这绝不可能是幻听,他四处张望:“你是谁?滚出来!”
【让你别动!】
随即,他手中的那支笔就自己动起来,在登记册子上写下了潇洒漂亮的几个字:玉如意十件,珍珠二十斛,字画十箱……
卫夙瞪大眼睛。
大白天见鬼了?
连帝夙都感到不可思议,原来山河笔中,有器灵?不对,若是器灵,须得和他缔结本命契约,才能交流。
这山河笔中,像是住着一个……鬼魂。
“多谢卫小将军了。”去茅房的官兵回来了,看见卫夙一副见鬼的样子,忙问:“您怎么了?”
“咳咳咳……”卫夙下意识把山河笔握在手中,说道:“这笔……看着不错。”
官兵立刻心领神会,但马上又哭笑不得:“小将军,这一支笔能值几个钱啊?这里这么多值钱的……”
“我就随手拿来写写字,正好家里缺一支笔,前几天还被我爹数落一顿。”卫夙神色不太好看,也不愿意和官兵多说,拿着笔就走了。
他确定,肯定是见鬼了!
他一路快马加鞭回到将军府,管家看见他这么早回来了,问道:“小将军不是去查抄慕容府了吗?怎么?慕容彦贪的太少,这就查完了?”
“没呢,太累了,我回来休息休息!”
管家震惊,铜墙铁骨从小在战场摸爬滚打连续行军七天七夜都神采奕奕的小将军,他说他累了?
管家听了都觉得心累!
卫夙想起什么,悄咪咪问管家:“有没有那种抓鬼的道士?”
管家更震惊:“小将军见鬼啦?”
卫夙刚想说是,但一想起那个清澈的嗓音,忽然把话咽回去,改口说:“没,就是随口问问,慕容家被斩首那么多人,怕他们怨气太大,闹鬼!”
“嘿嘿嘿……”管家一听就乐了,“他们闹鬼能怎么办?人家都说咱们大将军是鬼见愁!鬼见了都得夹着尾巴,放心!”
卫夙点点头:“说的也是。”
他怎么可能怕鬼?
还是个娇滴滴的女鬼。
本将军吓一吓她,说不定还哭着求他饶命呢。
卫夙放心大胆地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窗,打算好好会一会这女鬼。
【我不是鬼,是仙!】
笔上再次传来女子的声音。
卫夙一点儿不觉得害怕,坐在椅子上,拿着山河笔转悠:“你是仙?那你出来让我瞧瞧,我还没见过神仙呢!”
【我出不来。】
还是个诚实的鬼。
卫夙一张俊脸上挂着得意的笑:“我看你就是鬼吧,我找个道士,做个法,贴几张符纸,洒点黑狗血,看你现不现形!”
【不要!求求你,我又不害你。】
“你真的是鬼?你怎么会在这支笔中?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小朝,朝阳的朝,我本来要中状元的,可是殿试之前,我爹逼我嫁人,我只能自杀。】
卫夙笑了:“你当状元?你这女鬼,倒是个骗子,古往今来,我从未听说有女子做状元,你蒙我,也不编一个好点的借口。”
【我没有骗你,慕容彦是我兄长,我曾顶替他的名字读书考试,连中两元,圣上御赐这支山河笔,等我为他匡扶社稷。】
“哈哈哈哈!”卫夙放声大笑,“慕容彦是你兄长?他的状元是你替他考的?这倒是说得通,毕竟那个大贪官,除了会溜须拍马,什么都不会,不过,你少吹,我是不会相信你的!”
【不信就算了。】
“看你怪可怜的,寄宿在一支笔上做鬼,一定很寂寞吧,不如我找个道士帮你超度,你去投胎吧,希望你下辈子真能考上状元。”
她不出声了,也不知道愿不愿意。
卫夙放下山河笔,出去练了一下午剑,满头大汗,还没来得及擦一把汗,卫老将军大马金刀走进来,一看见他,横眉竖眼:“一天天的,就知道舞枪弄棒!老子给你请的西席先生呢?听说你把他打跑了?”
卫夙天不怕地不怕,难得怕他爹,心虚地说:“那先生就会摇头晃脑,之乎者也,还非让我学,我能不生气吗?”
“那是读书人的风范!你小子懂个屁!”卫老将军怒喝,“老子真后悔年轻的时候没有多生几个,你几个哥哥都战死沙场,只剩下你这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逆子!”
卫夙:“……”
帝夙:“……”
卫老将军一挥手,身后的小兵捧着成堆的书放进他书房。
“从今天开始,不用你去军中,你给老子在家里天天看书,下个月院试,你给老子去考,考上十年,也要给老子考个秀才回来!”
卫夙惊了:“爹,你还不如去做梦!”
“十年不行!考二十年,哪怕考到八十岁,老子也要一个秀才儿子!”卫老将军指着书房那些书,“现在就去看,每天都要给老子写一篇读书心得!老子就不信,老鼠的儿子只会打洞!”
说完让小兵把守在院外,不许他外出一步,只能天天在书房里看书。
卫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骂骂咧咧回了书房。
【这些书我都看过,读书心得也简单得很,我替你写。】
卫夙看向书桌角落里那支山河笔,笔中的少女说起来是如此的自信,以及……兴奋。
这女人可真奇怪啊,哪有人提到读书写字就这么高兴的?
“真的假的?”卫夙还不相信她说的,不过想到在慕容府她下笔写那几个潇洒飘逸的字,对她多了几分信任,他坐下来,铺开纸,拿起笔,蘸好墨汁。
山河笔在她手中果真自己动了。
刚下笔,几个漂亮的字体连贯而出,然后她顿住。
“怎么?写不出来了?你果然骗我!”卫夙一阵失望,想起以后都要对着成堆的书过日子,他觉得不如死了算了。
【你的字那么丑,没人会相信这是你写的,换一张纸。】
卫夙:“……”
他重新换了一张纸,这一次,山河笔试了半天,才写出几笔歪歪扭扭的字。
【原来写丑字这么累。】
她一边抱怨着,一边写起来,起初虽然慢了一点,但后面适应了,就写得流畅无比。
卫夙差点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跟着笔一个字一个字读下来,每个字他都认识,连在一起,居然如此高深莫测,但莫名好像挺厉害的。
半个时辰后,一篇歪歪扭扭的心得写好,卫夙拿起来,啧啧称奇:“你真的行啊。”
【我本来要做状元的,当然行了。】
卫夙二话不说,当即拿着心得去找他爹。
卫老将军一脸怀疑:“这么快就写好了?想糊弄老子是不是?军师,你来看看!”
一旁的军师笑着接过去,开始确实以为小将军是糊弄人,但看了几行之后,‘咦’了一声,然后又‘啊’了一声,最后‘哎呀’一声!
父子两人都忐忑不安地等着他。
“小将军见识独到,思路清晰,这一篇虽然短短几百字,但把《论语》第一篇的精要之处都说阐述明白了,还提出自己的见解,真是一篇上等之作!”
“当真?”父子两人同时开口。
军师赞道:“我读书几十年,自认也写不出这样的佳作,惭愧,惭愧。”
“哈哈哈哈!”卫老将军拍着儿子的肩膀,“老子就知道,这小子是有潜力的,好好努力,考中秀才,让爹在朝中扬眉吐气!”
卫夙回自己书房的脚步都是飘的。
“小朝,你确实有真才实学啊!”卫夙拿起山河笔,这一回,就算她是个厉鬼他都不怕了。
【我早就说过了,我本来要中状元的。】
“你一个女子……”
【你不要看不起女子,不如我们打个赌,我帮你考中状元,如何?】
“状元?我连秀才都考不上,直接告诉你吧,我一点儿也不想读书,也不想做状元,我就想在战场上打打杀杀,哪怕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比困在朝堂上快活啊!”
【你懂什么?没有朝堂上运筹帷幄,将军如何行军打仗?你是不是不敢赌?】
“本将军有什么不敢的?我且问你,你输了怎么办?”
【我不会输。】
少女自信的声音让他心头微微一热。
【要是我赢了,你就什么都听我的,你敢答应吗?】
“有什么不敢的,如果你输了,也什么都听我的!”
【一言为定!】
帝夙看着这一人一鬼的互动,开始逐渐疑惑,这不像是他过去的记忆。
这个朝代,名为大盛,并非大魏。
还有这个叫卫夙的年轻人,和他一切都不一样。
山河笔绘出的,并不是他的过去,难道……是前世吗?
那么,山河笔中那个女鬼小朝,又是谁?
一个月后,卫夙去参加院试了。
走进考场,周围学子紧张肃穆的气氛,就让觉得格格不入,他长这么大,连《论语》都没有看完,居然要来考秀才。
【别担心。】
小朝安慰他,听起来,她倒是镇定自若。
“谁担心了。”卫夙咕哝着坐下来,开始考试,反正他什么都不用管,只管拿着笔,小朝自己会写。
到了放榜那日,他果真中了秀才。
卫老将军高兴得连摆了三日筵席,恨不得昭告天下,他们老卫家世世代代,总算出了个秀才!
卫夙被夸了三天,自出生以来,他爹从没这么器重他,他高兴之余,知道这一切都是小朝的功劳,对她也佩服起来。
为了让小朝不无聊,他每天把小朝揣在怀里,带着她出门,弥补她从前身为闺阁女子,不能自由出门的遗憾,空了还会陪她读一读她没看过的书。
到了晚上,卫夙忽然说:“小朝,你会画画吗?”
【会。】
“我想看看你的样子,你画下来给我看看,好不好?”
帝夙忽然心中一动,他也想知道,小朝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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