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笔中一时没有了声音,卫夙等得浑身不是滋味,追问道:“到底有没有?”
【有。】
山河笔中那个声音,轻轻柔柔地回荡在他胸腔中,却掀起滔天巨浪。
这一个‘有’字,他这一生都值了。
年轻的状元郎策马从长长街而过,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仿佛已经拥有了全世界。
第二天,圣上在宫中设宴,专门嘉奖状元卫夙。
出门之前,卫夙还是把小朝珍而重之地揣在怀里,卫老将军见状,问道:“你老是拿着这只旧笔做什么?我请整个大盛最好的制笔工匠给你做的笔,那是全天下最好的,怎么不见你拿出来用?”
卫夙笑道:“全天下最好的,也不是我喜欢的。”
卫老将军嘿嘿一笑:“一支笔你还喜欢不喜欢的,用着顺手就行!”
卫夙冷哼:“爹,难怪外面的人都说你是个莽夫,读书人的事情,你是一点儿都不懂啊。”
卫老将军难得羞愧了起来,毕竟现在他已经是状元的爹了,装也要装出点懂读书人的样子。
“你说的对,你喜欢的就是最好的。”
卫夙满意地出门,风风光光被圣上身边的公公接进宫中。
那公公在路上便对他道喜:“恭喜状元爷了,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啊。”
卫夙道:“公公何出此言?在下尚未婚配。”
公公道:“寻常女子怎么配得上状元爷?您不用担心,这件事,有圣上亲自为您操心。”
卫夙表面上不说什么,心中却隐隐沉重起来,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宫宴上,他被文武百官轮流敬酒恭贺了一遍,有了几分醉意之后,屏风后,端庄高贵的瑶华公主走出来,也捧着一盏酒到他面前。
酒未入口,她脸上已经娇羞一片。
这一世,云瑶第一次靠他这么近。
“瑶华恭贺卫公子高中状元。”
“多谢公主。”卫夙站起来还礼,他下意识按了一下胸口山河笔的位置,确定小朝就贴着他,这才感到安心。
他和公主饮了酒,刚要坐下,圣上便让公公宣旨赐婚。
卫夙瞬间捏碎了酒杯,就站在他身旁的瑶华公主不禁看过来,看着他被酒杯碎片扎破流血的手指,轻声说:“卫公子,你……”
“微臣不能接受。”卫夙低下头,在圣旨宣读完的一刻,就开口说,“微臣……”
【夙夙!你住口!】
小朝焦急地阻拦他。
【抗旨不尊是死罪!你娶公主有什么不好?娶了他,你此生仕途无忧,可以一展抱负……】
“微臣不能娶公主,请皇上赐臣死罪!”在小朝的劝说声中,卫夙大声说。
“你说什么?”瑶华公主又惊又怒,气得泪水滚滚落下,“你宁死也不愿娶本公主,难道本公主就非要嫁你不成吗?”
她哭着跑向皇后。
“卫夙,你好大的胆子!”圣上龙颜大怒,“朕的瑶华公主金尊玉贵,哪里配不上你?”
“公主是世上最尊贵的女子,可是微臣……”卫夙的话一半咽在苦涩的喉咙,没有人懂他的心情,他心上住着一个小小的亡魂,他可以为她放弃封狼居胥的梦想,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她。
“你说说,究竟为何?”圣上毕竟看重他的才华,再说了,他父亲是卫老将军,也是圣上最为倚重的人,他不可能会刺死卫夙。
卫夙说:“微臣早已立过誓言,此生不娶妻,不生子,只想将满腹济世安民之策,献于大盛,为圣上分忧。”
“哼,你不想娶朕的公主,倒是会拿满口大道理来糊弄朕,怎么,朕的大盛朝没了你就不行?需要你不娶妻,不生子来为朕分忧?朕的满朝文武,都是废物吗?”圣上大怒。
“微臣不敢,只是……”
“够了!”圣上冷笑,“朕只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娶瑶华公主,做朕的驸马,要么你就滚去边疆,永远不准踏入京城一步!”
卫夙背脊僵直,眼眶发红,流血的手指一直按住胸口的位置,隐隐发颤。
瑶华公主从皇后怀中抬起头,说道:“卫公子,你从小寒窗苦读,难道最后要去边疆苦寒之地,了此残生吗?”
“我……”卫夙在犹豫,却不是因为害怕离开京城,一辈子去守边疆,而是害怕小朝再也无法实现她的梦想了。
她含恨而死,等了五十年,重新考上状元,终于又有了施展抱负的机会。
她正是因为这一段执念才会附在山河笔上,等着他。
【夙夙,我们走吧。】
他听到小朝的声音时,心口一痛。
【你不想娶公主,就不娶吧,如果我的梦想要以牺牲你的幸福为代价,那好像也没什么意义。况且,已经过了五十年了,圣上的江山一点儿也没有变好,他过去重用的是慕容彦那样的人,你刚正不阿,不懂曲意奉承,在官场上只会处处受制,吃亏,我不愿你委屈。】
卫夙心中一热,眼尾逐渐被染红。
【夙夙,我喜欢意气风发的你,我喜欢你鲜衣怒马,招摇过市,我喜欢你自由自在,不受拘束。我想明白了,我之所以化成一段执念寄宿在山河笔中,是因为五十年前的那个我,从没像你这样潇洒快意地生活过。】
【我生长在深闺内院,从小学三从四德,他们只教我如何做个好妻子,好母亲,从没人像你一样,坚定不移地支持我一个女孩子,考上状元。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我活着的时候被礼教束缚,死去之后,被山河笔束缚,我一生都在被困,所以,我不愿意看见你被困住。】
卫夙眼中有泪水滚落而下。
圣上和瑶华公主看见他落泪,以为他权衡之后,害怕了,即将妥协。
可是此时的卫夙,只能听见山河笔中小朝的声音。
【夙夙,带我走吧。】
卫夙深吸一口气,把胸口那阵滚烫缓缓地呼出来,随后,他没有片刻犹豫,转身就走,甚至没有向圣上请辞,没有再多看一眼这个尔虞我诈的朝堂。
“卫夙!你好大的胆子!”圣上龙颜震怒,在身后大喊,他也没有停下。
他大步行走于宫廷中,很快,变成大步奔跑,状元郎的帽子被他随手抛开,玉制的腰带也被他一手扯开,他什么都不要了,状元的荣耀算得了什么?驸马的显赫算得了什么?九五之尊算得了什么?天王老子都不算什么!
谁也不能,也不该阻拦他和喜欢的人长相厮守。
他跑出重重深宫,沿着黑夜的大街一路跑回将军府。
“爹,我要上战场!”卫夙一回到家,便对着卫老将军大声宣布,“我要去边疆,抛头颅洒热血,除非马革裹尸,否则,再也不回来了!”
卫老将军愣住:“你,你这是……”
“爹,皇上要我娶公主,做他们家的驸马,此后一生,我就得听命于他们,我这一生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您从小带着我在战场上长本事,难道愿意看着我一辈子憋屈地活着?”
卫老将军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卫夙又说:“状元我也给你考回来,接下来,我要去战场上,封狼居胥!”
少年说话的时候,双眼明亮得像是日月星辉。
卫老将军霍然站起来,双拳紧紧握起。
卫夙挺直胸膛,目不斜视,他准备好挨一顿打,可是,就算把他打死,他也要带着小朝一起去边疆!
啪!
卫老将军重重地拍在卫夙肩膀上:“我们卫家出过一个状元,此后世世代代,再没人比得上你,老子这辈子死都瞑目了,你小子爱滚哪儿去,就滚哪儿去吧!”
“爹……”卫夙没有想到他的老顽固爹居然会支持他。
“圣上那儿有爹在,什么都不用怕!他想把女儿嫁给你,想得美!老子的状元儿子,将来要娶个仙女!哈哈哈哈!”卫老将军说着,一阵畅快地大笑。
卫夙跪下来,重重地对着爹爹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牵了匹马,什么行李都不要,趁着夜色,狂奔出城。
你被山河笔束缚,我带你看遍九州山河,这一生,绝不让你孤独。
九年后
大盛边境,敌国陈兵百万,和卫夙将军的大军,已经对峙了七天七夜。
敌军千里奔袭,人困马乏,卫夙每天亲自率领两千精兵,绕到敌后侵袭骚扰,就已经让他们军心溃散,防不胜防了。
这几年,卫小将军已经完全接管卫家军,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年轻的卫小将军比卫老将军更懂兵法谋略,他能文能武,运筹帷幄,在大盛,是家喻户晓的战神。
“毕竟咱们将军啊,当年可是考上状元的!知道状元是什么吗?那可是天底下文官的老大,朝中那些大官,你们数数,谁能像咱们卫将军一样连中三元?”
“卫将军真厉害啊,文韬武略,是样样都行啊!”
“那卫将军这么厉害?怎么这年纪了,还没娶上媳妇儿啊?”一个小兵抓着脑袋,不解地说。
一群人沉默。
“你小子懂什么?当年圣上要他娶瑶华公主,他都看不上呢!卫将军这样的人,公主也配不上,必定是个仙女才配得上!”
“世上哪儿找仙女啊?”
卫夙从一旁路过,忽然笑着插进来一句:“等你们变得像本将军我一样厉害,自然就能遇见仙女了!”
他大笑着走出军营,去溪边闲逛。
【你以前还说我是个鬼,要找个道士把我收了。】
怀中的山河笔中,传来小朝笑嘻嘻的声音。
“我那时年少无知,不识得笔中仙人!”卫夙坐在溪边,阳光洒了他满身,他惬意地闭上眼睛。
【夙夙,你得想想办法啊,圣上驾崩了,新君一向忌惮卫家功高震主,他刚刚登基,势必要敲打一下卫家,如今,已经有一个月没有粮草运来了。】
这些年,有小朝替他出谋划策,他作战时更加游刃有余,外界把他传得神乎其神,殊不知,他身边有仙人指点。
“小朝,你看到了吧,朝堂之上尔虞我诈,互相倾轧,并非靠才华,你就能斗得过他们。”
小朝沉默了一下,难过地说;【可是怎么办?山河关里有几十万士兵和百姓,一旦被敌军攻破,后果不堪设想。】
“没关系,有我在。”卫夙轻轻拍了拍她。
他从溪边回去,走上城墙,一眼看出去,敌国浩浩荡荡百万大军,是孤注一掷来进宫的,敌方主帅那一边,恐怕早就知道大盛君臣之间有罅隙,打算趁虚而入。
山河关一旦被攻破,后面就是一马平川的中原腹地,敌国可以长驱直入,直捣京城。
新君连这个都看不懂,居然在最关键的时候,克扣粮草,想逼卫家交出兵权,真是……气数已尽了。
“将军,那边那些家伙这两天可是猖獗得很,天天来叫阵,咱们是不是再去偷袭几次,让他们人仰马翻?”旁边的副将看见他,高兴地说。
整个卫家军的人都信任他,他过去打的每一场战都赢得相当漂亮,以少胜多,以弱胜□□小将军总是出其不意,他从来不会输。
这一回,他们被百万大军围困,却没有一个人害怕,大家都等着卫将军带领他们绝地反击。
“暂时按兵不动。”卫夙交代。
夜里,他把山河笔挂在笔架上,让小朝能看到墙上的整幅地图。
她想帮他打赢这一场仗,更想保住城中数十万百姓。
她静静地看着,卫夙没有打扰她,一个人出去巡营。
营地外面,有个破衣烂衫的道士路过,卫家军的士兵把为数不多的口粮分了他一些,道士吃了几口,便一直看着营地发呆。
“好了,吃饱了就走吧!这是军营重地,闲杂人等不能靠近。”士兵赶他。
“奇怪?”道士忽然说了一句,面色逐渐凝重,“军中阳气旺盛,邪祟皆不敢靠近,怎么会有一股鬼气在其中?”
“你胡说八道什么?”士兵生气了,“再敢胡说,乱棍打出去了!”
道士有些害怕,却还是说:“贫道没有胡说,确实一股鬼气,怪异得很,怪异得很啊!”
士兵正想打人,却见那边卫夙过来了,问道:“怎么回事?”
“这臭道士满嘴胡说八道,我们好心给他些吃的,他却说我们营地里有鬼!”士兵一五一十地说。
卫夙心里一沉,小朝虽是鬼魂,从未害过人,她身上没有一丝阴邪之气,这么多年他也遇到过和尚道士,甚至捉妖人,都没人发现小朝的存在。
这道士,像是有些本事的。
“是吗?”卫夙波澜不惊,挥挥手,让几个士兵回去,他则领着道士走到溪边。
那道士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面色更是难看。
“这位将军,你身上这一股鬼气,是最重的。”道士小心地说,“这只鬼,必定日日夜夜都缠着你吧。”
卫夙转过身,月色下,少年将军面色平静,没有一丝惊讶。
道士后退一步,又说:“你,你原来知道……”
卫夙没有生气,反而笑起来:“你能察觉到她的存在,实在是非同一般。”
“将军,沾染太多鬼气,只会折损你的寿命,这鬼虽然不害你,却是靠你身上的阳气才维持自身的,否则,她应该已经逐渐忘却一切,消散成天地间的浮尘。”
卫夙眉眼微微一动:“你是说,如果没有我,她就会消散,再也不存在了?”
“是。”
卫夙沉默下来,他转身看着夜色下潺潺流淌的溪流,今夜月色明朗,清辉如许,在水面上翻出银色波浪。
道士又说:“将军,她不是害人的恶鬼,兴许只是因为一段执念留在人世,让贫道替你超度她,让她去轮回吧。”
卫夙心脏一抽,痛得他闭上眼睛:“她去何处轮回?”
“贫道也不知道,她轮回转世,或许不会在大盛,更有可能,也不会再是人族。”道士看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劝说道:“将军,莫要强求,凡有所念,皆是因果。”
夜风吹在身上,卫夙说:“我想看一看她的样子,你能做到吗?”
道士掐指一算,随即皱着眉,一直摇头:“你最好不要见她,若不见,你们缘分这一世便了,若见了,生生世世,纠缠不休。于你而言,并非幸事。”
卫夙一听这话,蹙起的眉舒展开,他反而开怀地笑了:“我偏偏就想和她,生生世世,纠缠不休!”
道士掐指算来算去,最后终究是无奈,从破破烂烂的衣服里,摸出一张黄符来:“你在子夜燃起此符,便可看见她。”
卫夙接过符纸,道了声谢:“你暂住军营中。”
说完之后,他一个人在溪边徘徊了许久,一直到接近子夜时,他才一个人缓步走回去。
营帐中,几盏烛光照明,虽然一眼看去空无一人,但是这种温暖的感觉,确实卫夙九年来最熟悉也最喜欢的场景。
每一天夜里,他和小朝会在烛光下,一起看一本书,或是画画,或是天南地北的闲聊瞎扯。
他对着的只是一支山河笔,可是他知道,其实有个少女,就站在他面前。
她真实存在着,他却永远看不见。
卫夙走到桌边,拿出黄符,放在烛光上点燃。
黄符的光是幽冷的,仿佛一点儿热度都没有。
可是那光芒亮起的一瞬间,他看到了。
他的书桌边,静静坐着一个少女,身穿红色嫁衣,长发松松地散开,肌肤莹白如玉,没有一丝血色,美丽而脆弱。
“小朝。”他轻轻叫了一声。
少女抬起眼眸看他,一双凤眼如同璀璨星辰。
卫夙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一人一鬼,隔着五十年时光,终于相见。
帝夙也透过他的双眼,静静地看着鹿朝。
他遗憾没有早生五十年,人鬼殊途后,此生,缘分这么匆匆。
【夙夙?】
小朝察觉到他的目光,惊喜地站起来,快步朝他走来。
卫夙伸出手去,就在这一刻,符纸燃尽,幽冷的光芒骤然熄灭,眼前的少女不复存在。
他伸出去的手,只拥抱到冰冷的空气。
两人同时静默,一人一鬼,仿佛有了某种默契。
隔了片刻,卫夙说道:“小朝,去轮回吧。”
【不要。】
卫夙说:“朝廷断了粮草,这一场战你我都赢不了,我已吩咐士兵掩护城中百姓,趁夜色悄悄撤离,明日,我会亲自率领轻骑一万,从后方拖住敌军,这一战,我回不来了。”
【我同你一起去。】她坚定地说。
卫夙摇摇头:“小朝,我战死沙场,会去轮回转世,你呢?你想做个孤魂野鬼,如烟一般消散与天地吗?往后生生世世,你我再也不会相遇。”
小朝轻声啜泣。
卫夙郑重地承诺道:“不管你轮回往何处,我一定会找到你。”
他把山河笔放进怀中,她最后一次靠着他,放声哭出来。
天亮之前,卫夙带着小朝,再次找到那破衣烂衫的道士。
“山河笔。”道士一眼认出,“难怪,这是一件上古神器,她魂魄附在上面,才没有化为浮尘。”
帝夙说:“让她去轮回吧。”
道士点点头,双手结印,念诵咒语,渡她去下一世。
山河笔上,星星点点的光芒缓缓升起,在道士的咒语中,化作满天星辰。
【夙夙,一定要来……】
“嗯,一定。”
她离去后,山河笔还是静静躺在他手中,他用力握起,揣回怀里。
第二天,卫夙将军点了一万精兵,从山河关侧门绕出,如一支利刃,扑向对面浩浩荡荡的百万大军。
正在攻城的敌军猝不及防,连忙回兵救援,百万包围一万。
卫夙一身银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挥舞着长枪,一路冲杀向敌军主帅,一枪挑下对方人头。
而与此同时,主帅身边无数兵器也一起刺穿了他的身体。
他身上狂涌出鲜血,淹没了怀中的山河笔。
山河笔,绘出他这一世,人鬼殊途的爱。
梦境结束,帝夙睁开眼睛,一眼就看见了正在摇晃他的鹿朝,少女的脸和符纸燃烧时映出的面孔重合在一起,他忽然用力抓住她。
鹿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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