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如星登上龙船的时候,嘉靖正与皇室众人用膳,知道她来了,不等吩咐,黄锦就命人备下碗筷,还安排其坐在左边第二排,让皇帝一搭眼就能瞧见。
在座的除了蒋氏张太后与两个公主,就只剩她一个外人,虽然周围太监宫女都低眉顺眼地不敢有什么表示,但冼如星依旧觉得尴尬,只往嘴里扒饭不去抬头。
她回来后曾主动去拜见过蒋氏,分别数年,两人难免有些生疏,虽然蒋氏在儿女的婚恋观念上已经算是开明,但朱厚熜过于逆天的表现还是让她免不了心存芥蒂。于是只寒暄了几句就将女道士打发走,今日见此情景,心中不由一叹。
罢了罢了,儿女都是债。
放下碗筷,见大家都差不多吃完了,对着冼如星温声道:“听闻道长在别的船住,我这几年一直在宫里,冷不丁出门还有些不习惯,每日唯有诵经方能平复内心。左右路上也无事,道长不若搬过来一同讨论。”
冼如星自然答应下来。
事情办妥后,蒋氏颇为得意地看了儿子一眼,发现朱厚熜面无表情直直地坐在龙椅上,似乎对此浑不在意。摇了摇头,暗叹句这小子越来越能装了,也就是自己了解他,估计都要乐开花了。
这时候最右边的张太后突然开口道:“陛下,等船出了泰山,路过清浦江能否暂留两日?我之前找人算过,在去泰山祈福后,还应于一水边做个法事,也算有头有尾,你看……”
朱厚熜眉头微皱,启程前路线都是规定好的,皇帝出行岂能说停就停,再说了这也没有接驾的地方。但此时他心情还算不错。再加上张太后要给前两任皇帝祈福,这个理由实在太过顺理成章,于是思索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不过嘛,依照朱厚熜的性子,自然不会白走这一遭,此时正值丰水期,清浦江上刚刚修了堤坝,这地方曾经就经常闹水灾,此番刚好前去考察一下。
遂让黄锦去让人联系地方官吏,现在准备接驾肯定是来不及了,他们的船只停靠在岸边,就不下去扰民了。
下方的冼如星听罢神情微动,她总觉得如此对于安保而言要耗费的功夫太多,容易出纰漏。但皇帝话已出口,蒋太后与张太后又在一旁虎视眈眈,况且自己也想不到有什么理由能阻止,于是犹豫了再三,最终还是没开口。
她出行并未带什么东西,只收拾了个包裹便连人带行李搬了过来。这次的龙船虽然不是很大,但加上下面也一共有三层。夹板下住的是水手船员。冼如星与一些重要的随行官吏住在一层,一层则是皇室以及贴身宫女内侍。
嘉靖等人还有公务要处理,蒋太后虽然口中说着要跟冼如星讨论经文,但并未召唤她,当然了,冼如星也没问。饭后独自推门走上甲板,看着一望无际的江水发呆。
半晌,长舒了一口气。
此番回来后,周围人的态度似乎比之前更加明显了。想来也是,皇帝毕竟年纪大了,他一直不娶亲,已经不是一句醉心朝政能解释的。假如真想彻底了结
此事,怕是要真的拉下脸与其说清楚,但是……
对方落寞的神情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这让冼如星一时间有些犹豫。察觉到自己的迟疑,女道士吓了一跳,连忙安慰,毕竟认识这么多年了,顾及点儿也是应该的。
正当其心神不定之际,不远处传来声呵斥。
冼如星循着声源走去,只见一名士兵手持皮鞭,正抽打着为水手装扮的青年,龙船虽然先进,但终归是木制的,为了防潮,每天都要在上面打蜡做清洁维护。所以这次随行的每个水手都精心挑选过,称得上是这行的精锐,冼如星眉头微皱,连忙喝止,并询问这是怎么了。
士兵见此连忙解释道:“这小子偷奸耍滑,干点儿活磨磨蹭蹭,旁人的早就做完了,只有他还在这儿发呆,催了他几次了也没反应,小的也是依命行事。”
冼如星看了那人一眼,见其不过十三四岁,还是个半大孩子模样,有些于心不忍,对着士兵挥手道:“罢了罢了,晚上雾气大,左右也不差这一点了,先让他回去歇着吧。”
士兵不敢违背她,像赶牛羊一样将其赶走。
少年抬头看了冼如星一眼,拿着东西沉默者离开。
“小兔崽子,没长嘴是不是,连句话都不会说!”士兵粗声粗气地怒骂,之后对着冼如星讨好道:“夜凉,要不小的让他们给真人拿件外衣。”
“不必,我待一会儿就回去了。”看着一望无际的江水,女道士努力将纷乱的思绪掩埋……
船行了整整四天,众人最开始的新鲜感已逐渐褪去,虽然御驾准备的东西许多,但水上终究不必路上,尤其是还有一些晕船的,很是吃了些苦头。
好在没过多久就到了泰山,伴随着当地官员的接驾,大家下船后纷纷松了口气。
因为只在泰山待几日,也并未建造行宫,众人只住在官员府中,稍微歇息了两天,就开始准备登山了。
纵观中国历史,共有十三位帝王登上过泰山,但只有六个在此封禅。
所谓的“封禅”,指的是国家最高祭典,是人间帝王与天、地通话的仪式,通常是自认有许多功绩的皇帝才会举行。嘉靖说要来泰山的时候,有几个不怕死的马屁精鼓动他也封禅,最后被其指着鼻子一顿臭骂方才消停。
不过封禅虽然不可能,但祭拜一番还是要的,尤其正值赋税改革,朝野内外人心浮动,如此也算是强调皇权正统,震慑宵小。
此时的泰山尚且没有缆车公路之类的,只有两条人力修的小道,虽然皇帝一行人有轿夫抬,但还是要自己走一段的。
有资格随行的官员很少,大部分都是文官,平日养尊处优,只行了一半,就开始气喘吁吁。冼如星这些年奔波惯了,见到身后一帮中年男性汗流浃背的有些好笑,倒是朱厚熜本人,走到山顶还面不红心不跳,健步如飞十分灵活。
不对啊,她怎么记得这小子是死宅来着?冼如星有些纳闷,隐约间回忆起当年对方被杨慎打了一拳之后开始狠心锻炼过一阵子,难不成是有
效果了?
她这边胡思乱想着,大队总算是到了山点什么,转头见大臣们累得跟死狗一样,微微摇了摇头,转身对冼如星道:“开始吧。”
忘了说,这次祭祀是由冼如星主持的。女道士虽然是个假道士,但好在皇家祭祀,每一步都有严格规定,再加上之前她也负责过几次大型活动,应对起来还算自如。
嘉靖这次祭祀不光是为了自己,因为明朝前几任皇帝都没来过泰山,所以此番也有代替他们祈求上天保佑大明江山的意思。
待一切结束后,众大臣们按照惯例后退些许,只留皇帝一人在祭台进行“天人感应”,冼如星作为主祭,比旁人要更靠前些。
她身上穿着法衣,过于宽大华丽的袍子让其行动有些不便,正打算偷偷将里面的袖子系严些,就听前面朱厚熜喊了自己一声。
顶着后面人探究的目光,冼如星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一板一眼地行礼。
朱厚熜冲她挥了挥手,示意其再靠近两步。
冼如星:“……”
深吸一口气,女道士听命上前,但还是没忍住,硬邦邦道:“陛下找贫道过来所为何事。”
许是惊讶于她的口气,朱厚熜微微挑眉,片刻,气定神闲地指了指远处。
冼如星的视线顺着其望去,旋即便呆住了。
他们上山的时间虽然早,但今日天气不好,原本应一望无际的天边被厚厚的云层笼罩着,山上还有大雾,虽然钦天监已经判定不会下雨,但依旧压迫感十足。
现在已经是上午,云雾散去,几道金光从云彩间映射出来,洒在大地上,露珠闪耀,伴随着鸟鸣声,饶是冼如星如此理性,也不禁生出一股天地空空人渺渺的怅然。
人在烦闷的时候,出去看看风景确实有奇效。冼如星自打回京,其实一直都有种莫名的焦躁感,或许是得知了太多世界其他国家的消息而为历史上同胞的劫难而担忧,亦或许是各种改革见效缓慢受到的阻力太多,总之各种压力纷至沓来,她整个人都已经紧绷到极点。如今看到泰山,就好像被放了气的气球。
上辈子她也曾来过这里,说实话,除了树木多了些,人烟少了点,其实并没有太大差别。
泰山依旧是那个泰山。
哪怕不去做什么,这个民族的骨子里的韧性依旧会支撑着他们继续走下去。所以自己如今能做的,不过是在背后推一把,尽她最大的努力,也算是没白来一世。
朱厚熜一直在旁默默地站着,见她神情松动,方才缓缓道:“你之前,不是说想到各大名山上看看吗。”
冼如星微愣,“我说过这种话?”
“嗯,在王府的时候。”
女道士试图回忆,半天,有些唏嘘道:“隔了太多年,我都不记得了。”
男人也跟着摇头轻笑,“是啊,太多年了。”
两人并肩站了一会儿,都没开口,最终还是解决了心病的冼如星道:“我想起来了,当时陛下不是还跟我争辩泰山和华山哪个更巍峨壮美,说起来你当年不是挺想出去的,怎么如今连出宫都不愿意动了。”
“以前……”朱厚熜双眸微眯,似乎也有些恍惚,“以前被困在王府没办法离开藩地,只觉得天地太小了,安陆的山水,安陆的城墙,看了十几年早就看倦了。虽然嘴硬争辩,但其实我根本不知道高一点的山长什么样,最开始以为你是神仙,还想着你能不能腾云驾雾带着我飞出去。”
冼如星也回忆起刚穿越的那些日子,忍不住开口:“那现在呢?”
“现在的话,”男人回头,目光移向她,“现在我却觉得这天地太大了。”
大到哪怕近在咫尺,都觉得相隔万水千山。
后面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可即使这样冼如星也能感觉到对方厚重到几乎凝结的情意。
张了张嘴,她想要说话,又不知该回应些什么。
“起风了,回去吧。”嘉靖恰如其分地缓解了尴尬,招呼远处的随行人员,先一步转头。
冼如星回神,整理了下衣襟,像之前一样跟在皇帝后面,只是这回看向对方的眼神明显不太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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