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壮志未酬三尺剑,故乡空隔万重山。”
张璁有时候会想,自己这一路走来,到底算不算实现了志向。
他也是年少成名,二十三岁中了举人,在大明绝对称得上是前途无量。
青年的他志得意满,带着妻子来到京城,想要大展拳脚,然而接下来的三次会试都落榜了。
不过此时也才三十岁,刚至而立,尚且年富力强,很快在家人的鼓励下重振旗鼓。
那么是什么时候起自己开始恐慌的呢?
是第四次落榜时无意间在镜中发现的几根白发?
是第五次落榜时妻子失望的背影?
还是第六次落榜时隔壁同乡的怜悯?
第七次放榜前,叔父去世了,自己父母早亡,全赖叔父将养他大,可他却连为其送终都做不到,每逢深夜想起,都不禁痛哭流泪,悔恨不已。
然而不出所料,这次他依旧没考上了。
这个时候,自己已经四十二岁了。
历经两朝,从二十三到四十二,他将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都用在科举上,当年的人人追捧逐渐变为门可罗雀,他觉得累了。自己没有这个命,就这样吧……
京城纸贵,妻子操持家中够辛苦了,儿子也找个好些的书院读书,去朝廷补录个小吏,好歹有些微薄俸禄糊口。年少时出将入相的梦就当从未有过,只要能浑浑噩噩地过下去……
张璁已经走到吏部门口,可那只脚却怎么也迈不过去。
他又想起这几十年游学路上见到的流民遍地,想起奸贼刘瑾干政时的愤慨,以及对朝局动乱的忧心。
人往往越清醒就越痛苦。
张璁无疑是清醒的,所以他看到的、听到的不义经常会压在心头,让他每每喘不过气来。
转过身,他第八次参加了会试。
结果,已经四十六岁的他终于考上了。
鹿鸣宴上,整个恩科一甲二甲的进士齐聚于此,状元榜眼探花皆出身名门,风华正茂。而成绩倒数又垂垂老矣的他有些茫然地坐在末尾,与周围几个状况相似的堆在一起,好像几颗放久了的芥菜,蔫头耷脑,浑身冒着寒酸气。
张璁张了张嘴,想要与他们说几句话,结果也不知是因为自卑还是互相嫌弃,总之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叹了口气,张璁刚要回到座位上,突然注意到角落一位秀美女冠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愣了片刻,便明白对方的身份。
传言新君从安陆带来一王府供奉,整日形影不离,极为受宠幸,这次鹿鸣宴以“辞旧顺度,诸事呈祥”的名义跟着。如此行径,礼部自然全力反对,直言进士们供奉孔圣人,哪有道士赐福的道理。
不过大家由于最近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与皇帝闹得很僵,这么点小事,最终还退让了。
一甲二甲进士日后前途无量,少说也是七品官员,自然不愿意在仕途开始的时候就沾上污点,得罪朝廷大臣不说,日后还指不定落下一个“佞臣”的骂名,所以只假装看不见她。
五月的京城还是稍微有些凉的,女道士就穿了件单衣,于背阴下经风吹打,显得有些楚楚可怜。
张璁长女比她小不了几岁,一时间心里也不太好受,于是上前指着远处道:“那边阳光好些,道长你要不过去站着,等下没人我为道长倒两杯水酒暖暖。”
女道士似乎有些惊讶,挑眉看了他一眼,旋即摇摇头,“贫道就站这儿挺好的,风水好,吸天地之精华。”
张璁无语,这都什么跟什么,于是索性不去管她。女道士找来个内侍,小声说了些什么,然后主动追了上去。
“这位,额、进士老爷,多谢关心。贫道冼如星,还没请教你尊姓大名?”
张璁微微颔首,一板一眼地报上自己的名字。
冼如星思维敏捷,有个梯子就能向上爬,于是两人之后聊了几句,算是搭上话。不过三两句,便将张璁生平打听得差不多,心中有了计较,遂开口道:“说来也是惭愧,贫道蒙圣恩来着鹿鸣宴办事儿,结果旁人都对我避之不及,唯有张君伸出援手,贫道在此谢过了。”
张璁正色道:“‘见义不为,无勇也。’若只是因为担心舆论就违背圣人之意,那我岂不是白读了这几十载书。”
之后又安慰冼如星道:“虽然朝堂上对道长略有微词,但纵观你入京后行径,并未有丝毫逾制之举,只要俯仰无愧,闲言碎语不必放在心上。”
冼如星微微一笑,点头称是,又说了几句,感觉待时机成熟,方才道:“难得今日与张君如此投机,实不相瞒,最近万岁命贫道主持重修朝天、显灵、灵济三宫,如今尚且缺个写绿章的,我见张君才高八斗,不知能否执笔?”
所谓“绿章”又叫“青辞”,乃是道教逢年过节时向苍天致敬的词,要求形式工整,用词华丽,主要是祈福的作用。正史上的嘉靖十分热衷此物,底下一杆臣子都是写青辞的高手。
冼如星的意思已经很明白,自己现在虽然有皇帝的信任,但身边无人可用,所以对张璁提出招揽之意,而张璁只要答应,很可能从一个二甲进士直接晋升天子宠臣,有大把面圣的机会,是个人都要动心。
然而听闻此事,张璁却皱了皱眉,严肃道:“我知道长心意,在此先行谢过,不过如今国库空虚,传闻青州王堂起义闹得轰轰烈烈,朝廷还要平叛。倘若修缮三宫,又是几百万白银搭进去,道长既然简在帝心,那更应规劝陛下,莫要行那‘不问苍生问鬼神’之事啊!”
冼如星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回答,不由愣住了,半晌,对着他行了一礼,“张君至高至洁,贫道受教了,修宫一事我会再与陛下商议。”
张璁点头,面色放缓了些,两人在这儿说了半天话,早就引起旁人注意,未免其被人嚼舌根,冼如星交代了两句便重新回到角落。
鹿鸣宴设立在西苑,待众进士酒足饭饱后,便由小内侍带着他们从西安门离开皇城。张璁起身,照例跟在队尾,可才走两步,就被一面色忠厚的太监叫住,之后二话不说带着他往回走。
莫名其妙被拉住的张璁有些懵,也不敢多问,两人一路快步,最终走到一处宫殿前,宫殿上写了“昭和”二字,位于太液池中间,一看便是皇室游玩避暑的场所,里面陈设精美又轻灵。
店内一身着素色麻衣的俊秀少年正看着书,见到男子,不太在意地抬了下眼皮,“你就是张璁?”
曾经在殿试上见过一面的张璁立刻认出了对方的身份,连忙行礼。同时心跳如擂鼓,自己一个二甲老进士,何德何能独见天颜,想到皇上最近的烦心事儿,张璁开始犹豫了。他到底该不该趟进这池浑水?
“起来吧,”嘉靖将书随手扔到一边,“你……”
话刚开口,便见之前交谈过的冼如星匆匆走了进来,泰然自若地走到皇帝身边,低声说了两句。
少年天子惊讶地看了张璁,旋即冲女道士点了点头,命黄锦赐座。之后收起了先前的漫不经心,认真地与其探讨起学识政事。
张璁最开始还有些紧张,但也知道机会难得,连忙向皇帝讲起自己这些年游历访学,所至之处的心得体会。
两人谈了有一个多时辰,冼如星在旁边偶尔插话,不过更多时间都是在默默听着。
直到宫人来提醒差不多该是用膳的时间了,双方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
张璁没想到天子愿意平易近人地听他说这么多,十分感念。
“秉用这时哪里的话,”朱厚熜此时已经直呼其字,少年正色道:“实不相瞒,刚见面之时,我还以为你是那钻营之辈,不免有些轻视。直到冼仙师与我讲了鹿鸣宴上发生的事,才知你乃真国士,君为国士,我必以国士待之,如此又何须言谢。”
在听到“国士”二字之时,饶是张璁沉稳有度也不禁潸然泪下,二十多年所有的磨难郁结仿佛已经在心底开了花。
张璁深深地行了一礼,“臣资望不足,德行浅薄,今日蒙陛下不弃,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朱厚熜大喜,连忙将人扶起,之后赐宴昭和殿,直到要宵禁了才放其离开。
有了张璁的相助,事情就变得好办多了。
在鹿鸣宴后,张璁被补录到了礼部,成为一名观政进士,此为洪武年间设立的制度,因为太\祖朱元璋发现考上来的读书人们对做官一窍不通,而除了前三甲直接进翰林院,剩下的大部分都分配到地方当父母官。为防闹出笑话,便让这些进士到六部九卿等衙门观察,放到现代就是当一阵实习生。
而张璁虽然考试不行,但对《周礼》、《礼记》等书籍颇有研究,于是很自然被分到礼部,在这里,他更是利用所有时间研究本朝各条规矩。
观政进士虽然名义上只是八品官,但也是可以对皇帝上书的。
终于,在彻底翻烂了所有书籍后,张璁写下一篇极为考究,挑不出半点错误的大作,彻底拉开了“大礼议”的篇章。
纵观全文,只有一个观点,那便是——皇上你想认谁当爹都行!
朱厚熜看到后,兴奋地当天中午就着文章连吃三大碗饭,差点把自己撑死!
之后边消食边对身边人大笑道:“吾父子全矣!”
杨廷和最开始甚至都没当回事儿,毕竟一个小小二甲进士,能翻出什么风浪,然而他忘了什么叫“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本来这件事皇帝就占理,不让认自己亲爹亲妈啥的,无论怎样都说不过去,再加上杨廷和也不是没有政敌,被他收拾的文武官员,内侍勋贵全都在一边虎视眈眈地等着,只要杨廷和有丝毫败相,这帮人一定会如猛虎一般将其撕碎。所以有时候,其实只需要一个带头的。
所以当发现支持皇帝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的时候,这位一直都胜券在握的首辅终于坐不住了。
于是趁着某天休沐,他去敲响了费宏家的大门。
费宏本身便是朝中重臣,再加上当日于兴王府和圣上有半师之谊,怎么也算从龙之功,所以朱厚熜继位后,立刻将其官复原职。如今也是内阁的一员,而且极为受宠幸。
倘若真有一丝希望能劝动皇帝,只能从这位老友入手。
杨廷和想得很好,结果在费宏府上却意外的见到了另一个人。
“冼仙师不在宫中修行,怎么跑到内臣家里了。”杨廷和面无表情,作为皇帝身边的得意人,他也曾短暂与冼如星打过几次照面,知道对方是个心机深沉的,丝毫没因为其是女流之辈就轻视。
冼如星颔首,扫了下拂尘,表示偶然得知费阁老想念湖广的藕粉,所以特意做了些送过来。
“我可没要求你,三天两头的往我家跑,烦死人了!”费宏阴沉着一张脸,不耐烦地别过头。
冼如星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白套了这么久近乎,老头儿一点面子都不给。
见她吃瘪,杨廷和心中舒服了不少,上前一步,亲昵地拉过老友,“咱们年纪大了,藕粉什么的不好克化,子充啊,我瞧着最近天气不错,要不我们一道去京郊钓鱼。”
费宏冷冷地斜了他一眼,嘲讽道:“先帝就是因着钓鱼驾崩的,你护驾不力,现在还敢提?滚滚滚,看见你烦!”
杨廷和:“……”
平等地攻击完所有人的费宏神清气爽,直接将两人都赶了出去。
费府外,杨廷和与冼如星大眼瞪小眼,互相露出个假笑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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