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夷馆位于长安左门外,靠近翰林院,在永乐设立之初曾一度隶属翰林院管辖,后来丢给鸿胪寺,其目的在于培养各类翻译人才。不过随着海禁的开始,明朝与外邦交流日益变少,此处也就没什么大用了。本身小语种就难学,再加上就业困难,渐渐的,四夷馆内学生们翻译水平越来越低,很快就成为勋贵子弟镀金的地方。
得知冼如星要来拜访的时候,鸿胪寺少卿虞咸急匆匆地带着下属在门口迎接,是的,此地连个正经管事儿的都没有,只由鸿胪寺少卿代管,由此可见朝廷是有多不重视了。
早就听说过这位冼仙师,但真见面,虞咸还是被她的年轻吓了一跳,旋即反应过来,连忙上前,热情道:“仙师,万岁可是有什么口训交代下来了?”
正德年间,皇帝经常派那些义子干儿来回跑腿带话,同样作为陛下身边的“奸佞”,虞咸理所应当的以为是嘉靖让冼如星过来找自己。
“非也,此事与陛下无关,是贫道对此地有些好奇,想来见见番人。”冼如星摇头,同时有些不好意思道:“还劳烦虞少卿亲自跑这一趟,实在过意不去。”
谁知虞咸一听更高兴了,原本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去。谁不知道冼如星是皇帝身边的第一得意人,左右送来的关系不攀白不攀,朝里大臣担忧自己名声受损,他一个从五品小官可没这些顾虑,于是立刻接话道:“害,您早说啊,不就是番人,您就说想看什么样的,是蓝眼睛绿眼睛,白皮肤黑皮肤,在下统统给找来!”
“那贫道就先谢过了。”冼如星笑着开口:“话说回来,四夷馆里住了多少使臣,各个国家都有吗?”
“也不是吧,”虞咸解释道:“现在主要是朝鲜缅甸鲁迷的有一些,也就他们两国被允许进京的人数多点儿,以前日本也有,不过自从他们那边乱了后,就不让来了,那帮矮倭子,走的时候还直叫唤,要不是穿着官服不方便,在下直接给他们两拳。”
想到大明官员出了名的“武德充沛”,冼如星点点头,冲虞咸竖起大拇指,赞叹道:“少卿真是性情中人。”
“过奖过奖,”虞咸自得地背过手,他本身话就多,如今有心表现,更是滔滔不绝,很快,冼如星便将整个四夷馆摸了个大概。
说来好笑,这里外国人最多的地方不是使馆居所,而是工作人员。
因为培养出来的翻译水平实在太拉,关键时刻根本用不上,于是四夷馆开始雇外国通事,像什么西天、八百、暹罗等小国,使者几乎没有,通事好几个。当然了,这里面有没有吃空饷的问题就不得而知。
当冼如星问到有没有大食人的时候,虞咸愣了下,思索半天,有些茫然道:“好像差不多有一年都没接待过大食人了。”
这回懵的轮到冼如星,她依照着董小艺的描述讲了下对方外貌,听此虞咸恍然道:“啊,这不是塞纳斯吗,他是鲁迷派来的遣使,不过好像快到离开的日子了吧?那个谁,叫塞先生出来。”
很快,一个有着暗金色卷发,蓝眼睛的男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虞咸见到他打趣道:“塞纳斯,你不是一直想见我朝的大人物吗?如今机会来了,这位可是我们陛下身边的冼仙师,不过她把你当成大食人了,哈哈,可得好好解释清楚,冒充使节可是要掉脑袋的。”
男子面色微变,操起一口不流利北京话结结巴巴道:“虞、少卿,仙师……你们好。”
见他这个样子,两人瞬间明白必定有哪里不对。
“能否请少卿为贫道单独准备间屋子?”冼如星开口道。虞咸犹豫了会儿,终究是不敢得罪人,点头应下。
为以防万一,冼如星还是留了个手下,但显然,即便没有这么个人,塞纳斯也吓得够呛,只见他浑身颤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半天,“哇”地一声大哭,直接跪在地上。
冼如星:“……”她好像还没干什么吧。
赛纳斯哭得天昏地暗,仿佛要把这一阵受的委屈都发泄出来。
说起来,也不怪他这般。
不同于唐宋时期外邦商人遍地,明朝对待外商实在有些奇葩。朱元璋本身极其厌恶商业活动,规定“敢有私下诸番互市者,必置重法”,当然了,子民可以约束,外国人管不过来。所以他换了一种思路,凡是番商来朝,只需将自己所携带的各种货物当做贡品敬献给皇帝,大明会给他们远远超过货品价值的丰厚赏赐。
此时的明朝,脑门上就差刻了六个字:人傻、钱多、速来!
果然,一听有这好事儿,四周小国纷纷来薅羊毛。
当年瓦剌首领也先就派出过一支号称三千人的入贡队伍,想来狠狠吃大明一顿。结果当时明英宗朱祁镇突然犯起了较真儿的劲头,命人一个一个地数,最后发现其实人数只有五百,最后朝廷只给了五百人的赏赐。
此举惹怒了也先,正所谓升米恩斗米仇,也先觉得人人都吃大户,凭什么就自己不能吃,你明朝是不是针对我!于是带兵进犯边关,之后朱祁镇在太监王振的唆使下“御驾亲征”,结果大家也知道了,一仗打没了一个蒸蒸日上的帝国。
这还只是其中代表,事实上关于“入贡”闹出的笑话多不胜数,最后大明也稍微学聪明点,规定不是所有人都能享受此等待遇,只有几个交往密切的才能派使团来入贡,并且有一定人数要求。
像鲁迷,现代又将其称作奥斯曼帝国,如今也是地中海强国之一,他就有资格向大明派遣使团。
塞纳斯作为大食和弗朗吉的混血,只能在独自赶到明朝边境,停下来等待真正的外国使节路过时,通过贿赂暗中加入使节的队伍,装作鲁迷人入关。
从大食到明朝,这一路可谓千辛万苦,塞纳斯整整走了两年,然而等到了之后傻眼了,大明皇帝只给他们赏赐,将人关在四夷馆,好吃好喝地供着就是不让他们活动。
这根本不是做生意!
塞纳斯在心中怒吼!作为家中的小儿子,他素来不受长辈重视,听说祖先曾在遥远的东方大陆大展拳脚,挣了家族的第一笔金,于是也雄心万丈的想过来买卖,然而却是这个结果。几年的颠沛流离,再加上倘若被大明发现身份很可能受罚的心理压力,要不是有爱猫陪在身边,他可能早就崩溃了。
不过嘛,现在也差不多。
冼如星无奈地看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异族青年,半晌,方才道:“可是好些了?好些了就起来讲话吧。”
塞纳斯见这个美丽的东方女人好像没有要处置自己的意思,稍微放心了点儿,抽泣着站起身,哽咽道:“冼教士,我就是想挣点钱活出个人样来,对您的国家没有半点坏心,请您相信我!”
“相不相信暂且不提,我问你你这次既然是来做买卖的,可曾带了什么东西过来?”冼如星有些期待的问道。
塞纳斯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一阵狂喜,“是的,从我祖先的记录中得知,东方人最喜欢我们的香料,这次过来我特意带了两车,保证可以制成昂贵的熏香!您要是买了绝对不愁销路。”
“哈!”
冼如星没说话,她身后的护卫就忍不住嗤笑一声,嘀咕道:“关公门前耍大刀。”
“什么?”塞纳斯不解。
“无事,”冼如星摇头,“有没有什么特产作物,比如甜菜,番薯?”
冼如星给他描述了下这两种东西的长相。
甜菜本身就产自地中海,塞纳斯听到后立刻表示自己经常吃,这次没带来以后也可以搞定,至于番薯他也见过,不过这东西弗朗吉人捂得紧,据说只在某地种植,外人很难靠近。
没了性命之忧,商人的脑子转得飞快,看冼如星对自己带来的货不感兴趣,马上就开始增加自身的其他价值。
“冼教士,你也知道我有弗朗吉血统,去那边活动不成问题,假如真给我时间,一年半、一年!我就能给您带来成品!”塞纳斯咬牙,观虞咸对冼如星的态度,他就知此不是一般人,这个机会眼下不把握住以后可就没有了。
说不定自己可以像祖先一样,不!超越祖先!
塞纳斯双眼放光,期待地盯着女道士。
不过让他失望的是,面对他的承诺,对方始终维持着不变的笑意,眉头都未曾抬一下。
塞纳斯咬咬牙,“冼教士,我愿意从此改信您的教派,成为一名虔诚的信徒!”
冼如星:“……”这是把自己当传教士了啊。
如今伴随着大航海,天主教教徒们已经开始了自己全天下的传教,塞纳斯以前和他们接触过,被烦的不行,但在金钱面前自然一切都好商量。
“不必,”冼如星淡淡道,中国本土道教向来走高逼格路线,对于信教什么的,你爱信不信,不信算了,主打一个心态稳定。
对方身上没什么有价值的,兴趣也就减弱些,又问了几句,便放他离去。
结果一推开门便看见虞咸忐忑不安的面庞,冼如星见此心下了然,安慰道:“虞少卿放心,贫道知晓该怎么办。”
虞咸松了口气,擦擦额头上的汗,鲁迷的使者团里混进大食人,要是追查下去自己也难免要被罚,好在冼道长是个通人情的,连忙赔笑谢过。
“塞纳斯此人我尚且有用,还望虞少卿先莫要处置。”
“好好好,我这阵子加强四夷馆戒备,仙姑放心。”虞咸连忙保证,不敢再谈其他。
回宫后,冼如星跟朱厚熜将事情的经过复述了一遍,表示虽然海禁问题敏感现在不能彻底开放,但路上使团是不是可以松动下,最起码大明不能再这样当冤大头了。
朱厚熜本身心眼儿就不大,对明朝的入贡体系一直都颇有微词,听到冼如星这般提议,立刻便在朝堂上提了起来。
原本他其实也没怎么在意,毕竟入贡什么的,完全就是小事儿。结果没想到,杨廷和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直言入贡乃是太\祖定下来的规矩,皇帝这一阵子,先是违背祖训让陆松这个锦衣卫副千户直接监管京营,接着又是改了持续上百年的入贡,如此实在有违祖宗法规。
此番言论,只要长耳朵的就能听出来,什么入贡只是顺带,重点全在前面一段,只能说杨廷和不愧为四朝元老,皇帝只微微一个动作,便看出根本,立刻开始为文管集团拉扯起来。
嘉靖被他说得反骨上来了,冷笑道:“原来祖训不能改?那怎么孝宗时期把太\祖颁布的《问刑条例》废掉了?”
朱元璋当时在问刑条例中规定,官员贪污者,最高可处剥皮充草此等极刑。而孝宗弘治皇帝觉得太过残忍,将贪污的最高刑罚改为发配充军,为此获得了满朝文武的支持。现在朱厚熜提起此事,意思很明显,就是怒骂他们双标。
他毕竟还是年轻,原本只是跟杨廷和的权利角逐,现在可是不分敌我全体扫射。
礼部尚书毛澄皱眉道:“禀陛下,此为孝宗仁政,但关于入贡,却是要允许外商们带坏民间风气,当日也先借口入贡不公侵\犯我朝,即使这般英宗也未更改此事,陛下可是要做这第一人?”
老头儿骂人不带脏字,关于明英宗朱祁镇,虽然他是当今皇帝的直属祖宗,但其实对于这位叫门皇帝,大家都十分有默契的避之不谈,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毛澄的意思也很明显,就是告诉朱厚熜,你现在连英宗朱祁镇都不如。
朱厚熜听完当即在朝堂上破大防,差点站起身跟他们吵起来,不过他自己一张嘴怎么吵过这么多张嘴,气得面色紫红,最后还是在老好人梁储的劝说下才勉强散朝。
回去后直接就掀了桌子,黄锦见此担心嘉靖气出个好歹,连忙去请灭火大师冼如星。
冼如星听完也觉得有些无语,不带这么侮辱人的吧,拿谁举例不好拿朱祁镇举例。
朱厚熜坐着台阶上眼泪都要出来了,自打登基,除了刚开始给亲爹要名分闹过一阵,其余的日子里睡得比狗晚,起的比鸡早,为了给朝廷省钱,极度臭美的他即使出了孝连新衣服都没怎么做,就这还被拐弯抹角骂昏君,怎么想这么憋屈。
见孩子如此冼如星也一阵心疼,安慰几句哄好后表示这件事儿她自己解决,保证让朝臣们低头同意。
“那你要从哪方面着手?”朱厚熜问道。
“这个嘛……”冼如星神秘兮兮道:“我想跟陛下讨个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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