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到的时候,冼如星正与道士们一同研究织布机,看见他来了,连忙招呼道:“快快,就等你了,让内行人给咱们看看。”
徐阶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什么都来不及说就被抓了过去,茫然道:“真人是让我看什么?”
“织布机啊?怎么样,有了解吗?”冼如星期待道。
徐阶抿了抿嘴,“也不是每个松江府的人都会织布好吧。”地域刻板印象要不得。
“啊?你不会吗?”
“……会。”
如今的松江府,可以说是全大明纺织业最发达的地区,没有之一,说一句十户九织也不为过,徐阶虽然官宦人家出身,但父亲也不过是个小吏,幼时也是要帮母亲打下手的,所以自然知晓。叹了口气,转头去观察这个机器。
然而才看了两眼,就察觉出不对来。
“这是花楼织机吧,怎么感觉比寻常的还要大一些?”
所谓的花楼织机,是现在结构最复杂,操作技术要求最高的一种织布机,不仅能织出华丽的图案,而且效率也很高。
冼如星开心道:“你果然认识啊,此为我找人从前朝的《王祯农书》上复刻出来的,除此之外还有个纺织机,书中记载一天可以纺出棉纱将近一百多斤,比珍妮纺织机都多,不过可惜的是记载得不全面,那个始终还差点意思。”
徐阶不懂她口中的“珍妮纺织机”是什么,但《王祯农书》他还是知道的,此为元朝人王祯所著,兼顾南北农业技术,而且还都是十分高端的那种。不得不说,元朝虽然统治不到百年,但在这期间,民间留下的各种学术著作,发明创造还是挺多的。只不过可惜由于不怎么受重视,许多东西都失传了。
尤其是像纺织机这种,历史上各种纺织机的发明多为女性,本身就是为了自己方便,根本没想过传承下去,如黄道婆那般已经是万中无一了。所以冼如星能找人将失传的机器复刻出来,绝对是件十分值得称赞的事儿。
徐阶啧啧称奇,围着花楼织机转了半天,但很快就发现不对劲。像花楼织机这么大的机器,需要织工和挽花工一起协调配合。每次开工前,挽花工高坐在花楼上,用手提拉工具,而下面的织工则同时配色和引梭打纬,挽花是一样非常非常需要力气的工作,女性无法胜任,基本都是男人。可眼前这台纺织机,因为较普通的更为高大,提拉恐怕连男人都办不到。
“啊,这个啊,”冼如星恍然,摇头笑道:“我打算把蒸汽机搞出来,用蒸汽代替人力,之后大力发展棉纺织业。”说罢她像徐阶简单解释了下蒸汽机的原理。
徐阶生长于江南,从小就见过乡间用水车作为动力去纺织,他也没想到蒸汽机之后还能做什么,所以也没太惊讶。点了点头,思索片刻后道:“两个问题。”
“你说,我找你就是来挑毛病的。”冼如星十分痛快道。
徐阶组织了下语言,缓缓开口:“第一,虽然现在穿棉布的人越来越多了,但棉纺织其实不太适合江南地区。就拿我家来说,小时候我爹还没当官,我家有几十亩良田,在交完了税后,因为手上有闲钱,可以种些桑树养蚕缫丝,本身桑树也占不了多少地方,如此两不耽误。但棉花不一样,那东西非常消耗地力,如果把桑树改成棉花,需要的土地太多了,无法进行轮作,那么几十年下来,土地就废了。要知道,江南不光是织布,也是现在天下的粮仓啊。”
“你说的有道理。”冼如星点了点头,“所以我一开始也没打算在江南种棉花,原定的计划是将主要种植地迁移到西北地区。”
“山西府?”徐阶皱眉。
“再西北一点,”冼如星说得很隐晦,但徐阶还是听出了她话里话外的意思,一时间心不由砰砰跳了起来。
“小子虽然身处水乡,但也听说过那地方乱的很,早已脱离的我大明的管辖,前几年刚收复了瓜州,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倘若朝廷真有此意,那我这个当臣子的也悍不畏死!我、我愿意投笔从戎!”
徐阶说得慷慨激昂,冼如星扫了一眼对方的小身板儿,无奈道:“你想到哪儿去了,也不一定非要出兵是吧,就朝廷现在这个状况,东北的东南的都应付不过来,哪有力气去管他们。那地方本身就适合种棉花,我找人推广之后从他们手里买原材料不也一样。去去去,别瞎想,继续研究织布。”
“哦,”徐阶兴致明显低了很多,怏怏道:“好吧,棉花的事儿先不谈,你说了,倘若是用机器,那么比普通人力要节省许多,如此的话,多出的那部分怎么办?男耕女织本就是天理,别说是江南,全天下基本都要女子做针线活儿填补家用。现在你将这部分全包了,大家都挣不到钱,万一闹起来如何收场。”
“这个也简单,我给她们找活儿不就成了。”冼如星回答得极为自然,想要发展工业,这种男耕女织的小农社会就必须被打破。
提起这里,冼如星也有些无奈了,即使商品经济活跃如明朝,许多百姓脑海中的思维依旧根深蒂固。就好比她现在在京郊创办的那些工厂,即使待遇不错甚至背靠皇室,一开始也根本没人去,还要用整整一年多时间打广告,百姓们才犹犹豫豫地加入。
这倒不是他们手头上不缺钱,主要还是得从中国古代的土地兼并方面来讲。不同于英国那种圈地运动,将农民的土地霸占后把人赶走,迫使他们流离失所不得不背井离乡。明朝的土地兼并更像是一种在封建法律的允许下,慢慢剥削农民的土地。百姓们并未被赶出家乡,只是丧失了土地的所有权,但土地仍然让他们耕种。而农民对于土地的眷恋是非常深的,所以真想让他们从家庭这个小单位中走出来,只能从内部瓦解。
对于冼如星这些理论知识,徐阶并不了解,但见她心中已经有数,便不好再说说什么。想到现在还关在大牢里的好友,心中焦急,刚打算开口,就听女道士重重拍了下手,斩钉截铁道:“不行,此事事关重大,真想做到万无一失必须提前部署,思露啊,我之前让你办的事儿现在就去!”
一直跟在后面的赵思露点头,快步离开。
冼如星转身,带着几分歉意对徐阶道:“子升,实在不好意思,今天本来是想带你在豹房转转,结果你看……”
徐阶连忙道:“我这边不着急,正事要紧,咱们改日再说。”
再次谢过对方的理解,冼如星让道童恭敬地将人请了出去。
之后望着庞大的织布机,默默陷入沉思。
……
乾清宫,皇帝寝宫。
朱厚熜翻看完黄锦呈上来的徐阶的各种信息,随手将这些东西扔在地上。
人在极致愤怒之时反而头脑会非常冷静,尤其是对于嘉靖这种心机深沉之辈,在仔细分析完手头的资料后,他十分肯定,这个徐阶跟冼如星之间并没有什么。
可即便如此,他心中依旧仿佛有团火在燃烧。
想到那两人有说有笑的身影,眸中不自觉浮现出一丝戾气。
在旁边伺候的黄锦敏锐地察觉出不妙,连忙开口道:“陛下,我听从西苑回来的小子们说,您走后不到一刻钟徐士子就离开了,估计也没与真人待在一起太久……”
“朕知道。”
朱厚熜沉默半天,缓缓道:“但总有苍蝇围着仙师,朕又不能时时刻刻跟着她,你说怎么办?”
还未等黄锦接话,便又自言自语道:“之前是我想岔了,总寻思着细水长流,如此看来,不若彻底说清楚。来人,起驾我们再去西苑。”
黄锦见他疯成这样,完全不敢开口,只低头听命行事。
乾清宫离西苑有一段距离,等他们到的时候,天都要黑了。在这一路,朱厚熜面无表情,实则在心中将想要说的话排练了无数次。
作为之前给皇帝当了几天“爱情导师”的贴身伴伴,黄锦实在太了解他俩之间的事儿,也清楚朱厚熜是个什么性格。于是到了西苑,在知道冼如星在主屋后,也没让人通报,而是将路上看见的人都撵了出去,直接清场留给皇帝发挥。
朱厚熜对此行为颇为赞赏,他深吸一口气,独自进入豹房,对着主屋敲了敲门。
“仙师,你在吗?可是在休息?”
“陛下?”里面传来冼如星惊讶的声音,接着又有什么响动,朱厚熜以为她是起床穿衣服,回想起那日自己险些亲到对方,心中不由一阵激荡,忍不住脱口道:“如星,我今日找你,是想说说咱们俩的事儿。”
“其实、其实我在王府中见你到第一面,就一直心生挂念。你可曾记得,当时我还以为你是妖精?”回想到此处,朱厚熜嘴角不由上扬。
“陛下,我这……”
“你别说话!让我就这么先说完!!”朱厚熜连忙打断,“我怕一见到你,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知道你乃天上神仙,可能也无心这些,但我还是想要告诉你。”
“我心悦你,已经五年了。”
朱厚熜不自觉用手捂着胸口,狠狠压制着仿佛要蹦出来的心脏。
埋藏了这么久的话,他终于说出来了!!
然而与想象中不同,在讲完最后一句,屋里就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少年面颊通红,紧张道:“你、你意下如何呢?”
好半天,里面传来女道士平静的声音,“陛下,你先回去,这件事儿咱们以后再说。”
“啊?啊、好……”说不失望是假的,朱厚熜没想到对方是这种回复,刚想转身,突然觉得不对,一下子推开了房门。
屋内,费宏、杨一清、王琼等朝廷重臣并肩而立,面色或呆滞或僵硬。
而女道士见他最终还是发现了,只能生无可恋地别过头。
朱厚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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