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回去”两个字,冼如星身形顿了下,许久,摇头道:“这边还有事情没处理完,新城还没建,白莲教虎视眈眈,看俺答的样子这两年可能还要用兵,我……”
“我明年打算致仕了。”杨一清没等她说完,便平静地打断。
冼如星一愣,下意识道:“这么快?”
“快?距离你和陛下在茶楼让我入朝已经四年了,老头子我都七十岁了。”杨一清无奈道:“你们小年轻不觉得怎样,等上了岁数,每一天都觉得是老天恩赐,现在不去珍惜,以后怕是要后悔咯。”
冼如星觉得他话里有话,但又不好去说什么,只能闭嘴装死。
杨一清也不恼,而是继续慢悠悠道:“不光是我,咱们的费首辅估计也差不多了,前些年宁王杀他族人那件事儿给他打击不小,现在不过是放心不下强撑着,这两年老得厉害,和我谈话怕是也动了致仕的心。”
上任首辅杨廷和退下来,朝中一片动荡,费宏与杨一清虽然没有像杨廷和那样权倾朝野,但一走走两个,想也知道这之后会冒出多少麻烦事儿。
冼如星犹豫了,半晌,苦笑道:“阁老太高看我了,贫道一方外之人,离开京城权力中心已经两年,手上无权无势,之前斩杀了仇鸾,估计在文官那儿名声也已经臭大街了,我去看着朝臣,他们谁听我的?”
“不是看着朝臣,”杨一清摇头,“是看着陛下,你走的这两年,陛下他、他……”
老者望着冼如星,面色有些纠结,“比较狂野。”
冼如星:“……”
她在西北没有刻意去关注京城里的消息,所以如今也不明白为何朱厚熜会得到这么个形容词,不过看对方的态度,知道自己这回是非回去不可了。于是只能点了点头,表示希望对方给自己几天时间,好歹将这边安排妥当。
杨一清自然同意,他本身也是抱着来西北游玩考察的目的,于是干脆趁着这段时间于当地住了下来,本来还想抓李强达巴拉干两个人当壮丁,不过冼如星对他们有其他任务要布置。
这两人算是她精心培养的得力干将,西北这边民情特殊,多方势力盘根错节,不能光靠大明官员去治理,民间同样要有帮手。达巴拉干身为大明境内的蒙古人,本身在当地就有天然优势,李强军户出身,家中几代战死,满门忠烈,同样很受百姓尊重。
临走前冼如星还为他二人讨了个小官,如此也算有了名头,由他们俩坐镇,之后鄂城这边能安稳不少。
最后又交代了几句,冼如星方才在一片恋恋不舍中离开了自己待了两年的地方。
……
清晨,外面打更的钟声响起,刘天和猛然睁开双眼,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脖颈,妻子王氏被他的动作惊醒,迷迷糊糊道:“可是要上早朝?我起来给你做饭。”
“不用,我去食堂买点儿什么垫吧一口,你做的没人家好吃。”刘天和摇头拒绝。
王氏:“……”即使成亲二十载,她有时候依旧不习惯丈夫说话的方式。匆匆撂下一句给孩子们也带点儿便转过身继续睡了。
刘天和穿好衣服,推开卧室的门,来到客厅。假如可能的话,他其实并不太想称这里为“厅”,毕竟从古至今,大家讲究的都是“大厅小卧”,厅堂是用来招呼旁人的地方,要大才能显示出主家的诚意,而卧室则讲究小而聚财。
现在这廊房中,睡的地方是小了,可客厅也极为逼仄,根本没办法宴请亲朋好友。
万幸的是,刘天和本人也没朋友。
活成孤家寡人的刘天和走到外面,发现才丑时三刻,天就已经大亮,公共厨房中传来阵阵香气,看来早饭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
此地的廊房是去年才建好的,与如今当下其他房屋不同,主要用料是一种砖石和一种叫“水泥”的新鲜玩意儿,一共四层,每层走廊有许多房间,因为形状跟筒子十分相似,所以不知何时起,外人都叫这里“筒子楼”。
刘天和是几个月前进京述职才搬进来的,对于此地,常年与工程打交道的他几乎第一时间就意识到好处。这种楼不光节省空间,而且通风采光非常不错,有效减少了火灾的可能。
不过同样的,因为住户人家挨得过于紧密,导致隔壁夫妻吵架都听得一清二楚,有时候未免有些尴尬。另外就是每层只有两处厨房茅厕,要大家轮着用,所以来申请的绝大多数都是些尚未成亲的低级官员,像刘天和这样需要上早朝的大臣绝对凤毛麟角。
所以即便已经这么久了,邻居们依然不太习惯他的存在。
刘天和本人也不怎么在意,他是在任上做出功绩,突然被调到京城的。其人为官清正,说是两袖清风也不为过,仅凭那一点点俸禄,自然是买不起京城的房子。但好在朝廷有规定,京官依照品级,可以使用皂役为家中做琐事,倘若不用或者少用皂役,那这笔钱大明就会折给你。最后可以用这笔钱再去买朝廷的廉价官房,但这房子并不属于你,只不过有使用权,等被调任,朝廷还会把部分钱还给你并收回房子。
刘天和算了下,依照自己的品级,估计也就两年便可以买房了。
手捧着从食堂买的煎包和土豆丝卷饼,刘天和出门,随手叫了量马车,直奔皇城。
前两年大明收复了河套,算是彻底将京城中马的价格压下来了,如若不然,他现在只能早起两刻钟坐慢悠悠的牛车。盛夏天长,还不到卯时,外城的小商贩都出来摆摊,闻着萦绕在鼻尖的香气,刘天和面无表情地咬了口卷饼,想着明天再早起点吃混沌好了。
外城的路规划得非常好,不过一会儿,马车就到了皇城门口。
刘天和付完钱后,与朝臣们一同排好队,进宫面圣。
现在嘉靖基本保持着三日一朝的频率,总体上还算勤勉。随着陛下年岁渐长,大臣们愈发觉得天威难测,虽然也有时不时与皇上顶撞的,但也已经越来越少。
就像今日,当嘉靖宣布想要整顿国子监,调整下乡试会试科考内容,即便礼部尚书张璁都没敢说个不字。
正当此事要尘埃落定之时,刘天河忍不住了,站出来反对道:“启奏陛下,您现在想要将一部分试题往更加实用的方向上靠,想增加一些算学,这当然是好事。但大明尚有不少出身微寒的学子,对于他们而言,光是研究四书五经就已经尽全力了,若冒然添了其他,恐怕难以顾及。科举乃国之根本,还望陛下三思。”
刘天和乃工部右侍郎,和科举根本八竿子打不着,最近又刚被皇上训斥,现在反驳了喜怒不定的嘉靖,想也知道落不下好,众人都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谁知待他说完,龙椅上的皇帝沉默片刻,然后点头道:“也有些道理,看来此事还得从长计议,暂先搁置吧。”
群臣望着突然间温情脉脉一派仁君之相的皇帝,不禁目瞪口呆。刘天和也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好说话,原本还打算极力抗争,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是他的错觉吗?总觉得今天皇上……心情格外的好?
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退朝,刘天和孤身回到工部,顶着同僚们探究的目光,自顾自地开始干活。
工部身居六部最末,但事情也是最多的,不光要管理全国的工程营造,还有江河改道、屯田、匠人、现在又多了个外城修缮,他身为右侍郎,本应该是整个部门三把手。无奈是个空降兵,再加上得罪了权贵,性格木讷刚直,极不受上下待见,所以只能处理些琐碎杂事。
没一会儿,左侍郎陈方慢悠悠走了进来,虽然与刘天和同级,但古代向来以左为尊,陈方又是工部老人,大家都默认下一任尚书指定就是他,所以在此地的待遇和刘天和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今日早朝上的事儿,他也亲眼目睹了,想到最近一段时间对刘天和的挤兑,心中不由有些忐忑,凑上去试探道:“养和兄,您与陶高士怎么样了,可把话说开了?”
“不怎么样,”刘天和扫了他一眼,继续处理公务。
说起来刘天和也够倒霉的,他本是正德初年进士,以不到而立之年进入翰林院,任谁都要夸赞一句前途无量。然而就因为他姓刘,当年刚刚得势的大太监刘瑾觉得自己出身不好,想要寻一清贵之家结为宗亲。刘天和祖上曾跟着太、祖南征北战,虽然现在家境贫寒,但说出去也好听,于是便挑中了他。
刘天和单刀赴会去了刘瑾府上,劈头盖脸对着奸佞一顿输出,好悬把刘瑾气个半死,过了几天就寻了个由头在武宗面前污蔑刘天和。
刘天和因此蹲了半年大狱,好不容易出来了,前途也算完了,自己去选了个八品县丞。
然而有能力的人是压不住的,刘天和在任上平山贼荡倭寇,百姓们安居乐业,从县丞升到县令,最后官至湖州知府。去年他创制了“手制乘沙采样等器”来测定河水中泥沙的数量,为朝廷立了大功,还是第一批使用水泥修加固河堤的官员。刚好工部有空缺,嘉靖就亲批将他提上来了。
然后同样的剧情又发生了一遍。
这两年皇帝愈发沉迷道教,因为没有耽误朝政,大臣们就当其是个个人爱好捏着鼻子不去管。刚才说的陶高士陶仲文本是个微末小官,因为喜欢神仙方术,被龙虎山掌教推荐入宫,授“神霄保国宣教高士”,非常得皇帝宠幸。
作为朝廷新贵,他也想结宗亲,刚好刘天和与其都是黄冈人,于是就这么攀上关系了。刘天和可太恶心这种事儿了,对着陶仲文没个好脸色,这一来二去地就结下了仇。
陈方眼珠转了转,突然开口:“我前段时间买了件宋朝时期的道家珍宝,不如小弟做东,养和兄趁着这个时候跟陶高士缓和一二?”
“不必。”刘天和硬邦邦吐出两个字,接着有些疑惑地看向对方,“你……都不用工作的吗?有时间跟我讲废话为什么不把昨日递上来的条子批了?”
见此下面官吏皆强忍笑意,陈方面上挂不住,指着刘天和鼻子就要骂人,突然,门口传来道女声:“请问……刘侍郎在吗?”
“什么人?工部衙门岂是你能闲逛的,叉出去!”陈方正是气不过的时候,见此怒斥一声。
门外的女子一身青色道袍,身材瘦高,模样秀美,听见陈方暴喝显然是被吓了一跳。半天,好脾气地笑了笑,从身上摸出块令牌递过去,“两年多了不知道还有没有用,你们尚书跟我认识,按理说我应该能随意行走。”
陈方转头,刚要破口大骂,旁边的下属猛然拽了拽他的衣服,颤颤巍巍道:“侍郎,好、好像是那位……”
“什么这位那位,哪位也不能藐视国法!”
“西北那位!!真人!冼真人!”下属都要哭了,陈方虽然在工部时间长,但冼如星走的时候还只是个郎中,又是负责地方的,很难接触道,可他们这些小官不同,当年建新城的时候可都在人家手底下干活啊!
陈方呆住了,半晌才如梦初醒,连忙冲上前,结结巴巴道:“真、真人,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咋还一点儿消息都没有,我们都听说过您在西北的丰功伟绩,早知道去接您老人家。”
大明其他文臣可以看不惯冼如星,唯独工部不能,要知道无论河道修路还是外城,这些都是冼如星最早提出的,他们这些人的升迁很可能就是人家一句话的事儿!
“我早上刚到,”冼如星笑眯眯地与几个熟人打过招呼,然后迫不及待地跑到刘天和身前,眼睛仿佛亮晶晶地问道:“你就是刘侍郎?你改良的燧发木仓我看了,思路非常好,完全可以作为火绳木仓的升级版?你是怎么想到的?还有,你提出的血液循环理论也非常有意思,不过我还有几点想要补充的。”
这倒不怪冼如星大惊小怪,要知道这位刘侍郎不仅研发出了燧发木仓还在医疗方面有这么大建树,换句话说,这可是注定要上历史书被当成开创者祖师爷的名人,能和这种全才接触,怎能不让冼如星激动。
刘天和显然也听过冼如星的大名,虽然对于其突然冒出来有些迷茫,但谈到自己熟悉的领域很快进入状态,两人当即聊了起来,旁边工部其他官员时不时插话,场面热火朝天。
一个时辰后,冼如星意犹未尽地咂吧咂吧嘴,望着面相老实憨厚的刘天和,脑海中只有两个字——天才!
这样的人可遇不可求,今日被她撞见了,那说什么都要物尽其用。想到这里,她起身拉过刘天和,开口道:“也到中午了,这样吧,我帮你跟你们程尚书请个假,咱们出去吃口饭,边吃边聊。我这儿还有好多问题想跟刘侍郎请教,走走走,下馆子去。”
刘天和拗不过她,被拉着前进。然而才走两步,就被前方一个高个子男人挡住。
冼如星下意识道:“抱歉,兄台借过一下。”
然而男子非但没动,反而站得更稳。
冼如星皱眉,这工部人多路修得可不宽敞,刚想继续开口,忽然,听到周围人传来的抽气声。
心中一凛,缓缓抬头。
只见已经分别两年,模样成熟了不少的朱厚熜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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