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从鬼门关走过一回,虽说不幸中的万幸、勉强捡回了一条命。此后一连数日,却都昏迷不醒,水米难进。
本就瘦弱的身子,如今眼见着更只剩个骨头架子。梨云回回来给她喂汤喂药,临走时,都忍不住趁四下无人,小心翼翼地摸下她颈边脉搏。
确认那脉还一鼓一鼓跳动着,才稍松口气,擦干眼泪,扭头去找伺候小皇孙的乳母:
朝华宫里,从前只有她和梨云两个女婢,兼以外头负责洒扫的两个小太监,冷清得很。
眼下小皇孙一出生,陛下却是万分的看重,一回接一回地送了好几拨人来,光是乳母,便一口气来了三个。
今日轮值的,正是位姓孙的胖妇人,年纪不大,却颇会哄孩子。
梨云甫一走进偏殿,便听到里头传来小皇孙乐呵呵的笑声,原本紧蹙的眉头,亦不由地舒展开。
她不晓得别人家的孩子什么样。
只知道宫里人人都说,小皇孙和……那位九殿下,小时候一模一样,聪明得紧。
虽还不会说话,可他才出生几天,脸便仿佛长开了般,半点没有刚出生时皱巴巴、血糊糊的影子。
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更仿佛真能听得懂大人们在说些什么,时不时地眨眼或乱转,甚至于,但凡饿了渴了或要睡了,都能“啊呜啊呜”地乱叫着表达出来。
她曾以为带孩子是个苦差事,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毕竟,大皇子家的那位皇长孙,便是个闹腾得令人心惊的孩子。
然而这些天,她却从没见过自家这位小皇孙弄脏裤子,耍过脾气,连喝奶都是斯斯文文。脸脏了,便“啊呜啊呜”地要布巾来擦。
梨云有时想,换了别人生出这种孩子,或许早吓得大拜神佛,恐事出反常必有妖。
可她们这些宫人,早都多多少少听说过昔日九皇子“天降神子”的事迹,便全然不觉有异,反倒觉得顺理成章了——
总而言之。
自家这位小皇孙,襁褓永远是香的,脸上永远是笑的。
大抵是因太讨喜的缘故,但凡抱过他的人,竟没人舍得轻易松开手。
以至于,原来那些不情不愿的乳母们,到后来,也非但不嫌辛苦,不嫌他们朝华宫“穷”得没银子打点,还争着抢着要带他。
是以,若硬要说这位小皇孙和自己的生父有什么不同,数来数去,八成也只剩下这南辕北辙、差了十万八千里的性子了。
只是……
梨云脚步微顿。
一想到那位犹如杀神般可怖的殿下是小皇孙的父亲,她便又忍不住心惊胆战,吓得面无人色。
那乳母眼见得她方才进殿时还笑容满面,忽然又惨白着一张小脸瑟瑟发抖。
还以为是主殿里躺着的那位“姑娘”出了什么事,当即一脸好奇地抱着孩子走近,压低声音问:“怎么了,可是那谢姑娘醒了?”
醒了,还是死了?
“……没。”
一提到谢沉沉,梨云原本恍惚的神情亦终于有几分回神。
“没有,”她有些失落地摇了摇头,“姑娘……还睡着。”
她坚信姑娘只是睡着了,总有醒来的时候。
孙乳母闻言,却不着痕迹地轻笑了一声。
语气听着像是在可怜人,可脸上的神情,半点也没有可怜可惜的意思:“这女人哪,生孩子也要讲究点命数,”她说,“小皇孙生来非凡,不比寻常,她这个做娘的,出身平平,却怕是承受不起这贵气……命啊,都是命。”
边说着,她粗胖的手指,又爱怜地拂过襁褓中的小婴儿。
仿佛她才是这孩子的亲娘似的。
梨云脑子有些迟钝,听了她一番长篇大论,起初,半天没转过弯来。
反应过来这厮是在“咒”人,却登时满脸涨红,目呲欲裂:“你、你……懂个……屁!”
她家中世代从军,出身不算差,放从前,也算半个大家闺秀,几时和人红过脸。
这会儿,却像是搏命般不管不顾,又一把将孩子从乳母怀中抢了过来。
“不许你个脏心眼的人抱他!”
梨云紧紧抱着怀里的小皇孙,气得直流眼泪,话都说不利索:“我们姑娘、拼了一条命把他生下来,不是、不是叫你来咒她的!”
四目相对。
一大一小,气氛剑拔弩张,谁也不让谁。
“哟,一个小丫头,倒也学起主子的架势来了!”
岂料,这孙乳母本也不是个吃素的。
见梨云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宫女,竟也敢踩到自己头上来。
当即把腰一叉,劈头盖脸地骂道:“怎么了?你以为你主子是个什么金贵人了!没名没分地跟了人殿下,放在咱宫外头,顶多不过是个通房丫头!九殿下如今是挨了陛下的罚,可若非如此,似他这般身份尊贵,要娶的,本该也是个世家贵女,什么赵家曹家的——那是你家主子能比的门第么?!”
“真要说起来,这宫中嘛,论资历,你和她,还都得叫我一声姑姑!若非陛下看重小皇孙,总管岂会把我几个派到这冷宫里头来?但,你可听好了,我们是来伺候小皇孙、可不是伺候你家这位主子的!”
“你、你你……!”梨云气得结巴,半天说不出话。
这下却又被那孙乳母钻了空子,冷笑着接茬:“我,我我,我怎么了?”
孙乳母阴阳怪气道:“你且看看,外头来了这么些人,可有一个是为你家那主子鞍前马后的么?!说到底,咱都是奴才,叫她一声‘姑娘’,是抬举她了!”
“退一万步讲,九皇子这回若是熬得过去,日后还是主子,若是熬不过去,咱丑话说在前头,他从前关在朝华宫里、和废人无异,你真当陛下关得了他一回,关不了他第一回么!”
话虽难听,却句句都戳在痛处上。
梨云被她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正想着怎么回嘴,手上却忽的一轻,回过神来,襁褓中的小婴儿已被对面轻而易举地“夺”了回去。
“咱可没那么多功夫跟你斗嘴,多得是正事要干!”孙乳母说着,把眼一横,当着她的面解开上衣。
这个点,正是平日里小皇孙要喝奶的时候。
饶是梨云心中再多不满,也不敢耽误喂奶、怕饿着了孩子,只好用力瞪了一眼洋洋得意的孙乳母,随即攥紧拳头,憋着一肚子的闷气往屋外走去。
没走几步。
却听身后忽传来孙乳母吃痛的惨叫声。
“哎哟我的小祖宗,今个儿是怎么了,别、别!”
惨叫一阵,又变成惊叫:“啊!!你、你这……什么时候尿的?怎的不出声?”
梨云蓦地一怔,回过头去。
只见孙乳母一脸局促不解之色,抱着孩子站在原地,脸上、身上都是湿迹——还未完,从来乖巧可人的小皇孙,这会儿竟又忽的大声哭闹起来。
将方才喝进嘴里的母乳一股脑吐个干净不说,哭声动静太大,把陛下派到朝华宫中日夜巡逻的几名亲卫也惊动,沉着脸走向这头。
梨云见状,不着痕迹地避开半步。
目送那些亲卫走入殿中,里间门很快传来孙乳母慌张告饶的声音。她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大抵小皇孙——那性格,也不是完全不像他父亲……吧?
她边想着,边往主殿走去。
却正撞见一颇面生的小太监从主殿出来,一个满腹心事,一个低头直走,两人走路都没看路,在莲花池旁碰了个满怀。
小太监手中端着的木托盘当即掀翻在地。
托盘上的白瓷酒壶与酒杯碎成片,一阵稀里哗啦脆响。
“你……”
梨云的手心险些摁在那碎瓷片上,吓得手脚并用站起。
看清地上摔碎的是酒壶而非药碗,更不由地眉头紧蹙,连声质问道:“你是什么人?”她眼神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小太监,“怎的……像从没见过你?这酒——姑娘如今睡着,饮什么酒?”
见那小太监只低头默默收拾着地上狼藉,始终闭口不答。
她心头越发不安,猛地攥住小太监衣袖、不让人走,随即便高声叫嚷起来:“来人!来人!!”
平日里伺候姑娘的只她一人,陛下派来的那些宫人、压根不往主殿去——
这人有鬼!
“来人哪!”
她急得满头是汗,向偏殿方向高喊道:“来人!抓住他、这人不是咱们宫中的!!他……”
话音未落。
她甚至还没等到亲卫们从偏殿出来,忽的,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凄厉的惨叫。
“喵呜——!”
“喵呜!!!!”
是那只一直窝在姑娘榻边的狸奴。
梨云傻傻盯着那箭一般窜出主殿、一团白云似的毛茸茸影子:
姑娘生产过后,昏迷不醒,这只狸奴便一直陪伴在床边,每日吃得很少,也不动弹。
有好几次她去送药,都没觉察地踩到它尾巴,可它既不咬人,也不怪叫,就睁着一双金蓝异瞳的眸子盯着她。
她总觉得,这只狸奴不仅仅是只养来逗趣的畜生。
或许,它也是……懂些什么的。
可如今,它却凄厉地惨叫着,忽然拔腿跑出殿外,爪子挠在那紧闭的宫门上,留下几道狭长的抓痕。
发觉挠不开,它转而跑向一旁的高墙。
梨云眼见得那狸奴几下起跳,终于翻过墙去,影子消失在视线当中。
心口忽的狂跳不已——一时间门,再顾不得手里紧抓着的陌生太监,她跌跌撞撞地扭头跑向主殿。
“姑娘!姑娘!”嘴里一迭声地喊着。
而她的姑娘不知何时醒来,此时此刻,就静静地斜倚在榻边,望着窗外出神。
听见她仓皇的喊声,沉沉抬起头来。
见到是她,微怔过后,脸上扬起一道再熟悉不过的灿烂笑容。
“梨云。”她说。
如此简单的两个字。
梨云的眼泪却忽然涌了出来,跑到榻边,紧紧地攥住了自家姑娘冰凉的手,好似曾无数次这么做一般,紧紧、紧紧地抓着。
好似……
好似,抓住了她,便能守住了她似的。她不敢松开。
而沉沉笑着,任由眼前的小姑娘握住自己的手不放,也轻轻地回握。
“……辛苦你了。”许久,她说。
分明“睡”着,人事不省,可她好像什么都知道。
知道那些喂进嘴里的汤药,知道轻轻按在自己颈边那只不放心的手,知道耳边低声而压抑的啜泣,她知道,所有的真心与关心。
所以她说:“辛苦……你了。梨云,我走以后……”
腹中翻涌,一股锥心的绞痛渐渐攥住了她的身体。
她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脸上却还维持着微笑的神情:“请你帮我照顾,阿壮……帮我照顾他,我的嫁妆,你知道,钥匙放在……”
血丝沿着她的嘴角滴落。
素白中衣上,开出斑斑点点的血花。
她想忍,却无法忍,终于“哇”的一声,在地上留下一滩醒目的暗红。
“……”
梨云怔怔低头,看着自己裙边溅到的血点。
似乎不敢置信,又再难压抑,她抱住眼前人倾倒的身体。
这一刻,终于哀哭着、她尖叫出声:“姑娘——姑娘啊!”
“哪里来的畜生!滚开,滚开!”
“等等,这……怕不是哪家宫里养的爱宠罢?莫打杀了!”
“你瞧它这一身皮毛,半点光泽没有,看着像是贵人们养的?”
“说得也是——”
“这畜生……还敢冲爷爷我呲牙……”
“滚开!不然一棍子打死你!”
太极殿外。
一只十字木架,高竖在殿庭中心。
远远望去,只一身着血衣的人影,两手被高吊起、悬于那木架之上。
四周重兵把守,每三个时辰一换班,皆佩刀甲。
半月来皆如是。
直至今日,终于有新来的侍卫嫌弃这站桩的活计无聊,索性不管不顾、同身旁人乱扯一通:“你说咱们这几十上百的人守在这是为什么,难道,还怕这吊着的人飞了么?”
旁边人原不想搭话,无奈这嘴碎的侍卫一直拿手肘撞人,直撞得他鬼火冒,终于忍不住横了人一眼,凉飕飕道:“你以为吊着的这人是谁?”
“还不就是那个‘疯子’……”
侍卫闻言,一脸不情愿地小声咕哝:“要我说,陛下就不该把人放出来。关在宫里好好的,放出来,不就是纵着他砍瓜切菜似的杀人呢么?”
虽说在北疆战事上,这位殿下的确屡立奇功,可上京城中,世家贵族被他杀得一片风声鹤唳也是事实。
如今,这人又公然做了“逃兵”,身为主将,胆敢不召而回,陛下竟还不杀他——
那侍卫撇了撇嘴:“若不是因为他是陛下亲子,这会儿早已身首异处了。就因为他大小是个皇子,还累得我们在这守着。”
是放是杀,好歹给个准话啊?
这天家的心意,到底不是他们这些凡夫俗子猜得透的。可,每日在这陪着暴晒,陪着淋雨,陪着受风吹雨打的却都是他们。
身旁年长些的侍卫闻言,轻嗤一声。
顿了顿。
似感慨,似叹息,却又低声道:“要我说,殿下这是在逼他回去领兵才对……可这九殿下不知着了什么魔,宁可被吊在这,也死都不肯松口。说是,甘心一生老死深宫,不愿再离上京一步。”
可如今朝中无人,若是连他也撂了挑子不干,还有谁能替陛下收拾得了北疆乱局?
听说这位殿下不远千里赶回,只为了见朝华宫中的妻儿一面,本是一路隐藏踪迹、做的滴水不漏。北疆那边似乎也没察觉。
如此这般,若看过后便回去,陛下说不定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谁能料到,这九殿下却公然负荆上朝——自贬为罪人不说,甚至,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恳请一生囚于朝华宫,永世不出。
荒唐如斯,简直闻所未闻。
陛下若不惩治,焉能服众?
但,饶是如此,陛下却仍不舍得杀他……说到底,或许,还是想逼得他松口……
“唉。”几名年岁稍长的侍卫皆叹息不止。
“什么?临阵脱逃,还自请不出,这——岂是我大魏男儿作为!”
那原先主动开启话头的侍卫闻言,却愈发愤愤不平,抬头瞪视着头来,这厮受了五百鞭刑,又被挂在殿庭中整整半月,到现在竟还剩□□气——这,不是怪物是什么?
若心甘情愿为国捐躯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个窝囊的,累得这么多人一起陪他受苦。
越想越气,那侍卫咕咕哝哝骂了一阵,发觉没人接茬,只好愤愤借着巡视的名头走到一旁。
忽的,却见不远处、一道雪白身影直奔此处而来,凑近了看,才知竟是只四条腿、浑身长毛的畜牲。
“喵呜……!喵……!”
也不知发的什么疯,叫得格外凄厉吵人。
他被吵得额角青筋直跳,想也不想,一脚将那碍事的雪团子踢开。
旁边有人劝阻,他只一声反问:这瘦的皮包骨头的畜牲能是宫里贵人养的?
众人便都懒得管,不说话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谁知这狸奴着实是个“野”的,被他一脚踹得吐血,不逃不说,竟还冲他呲牙,扑上来咬人。
男人右手手掌被咬中,登时哀嚎不已,抽出腰间门佩刀欲砍——
“喵呜……!”
狸奴抬起脑袋,金蓝的异瞳中,映出一道凛冽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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