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璟吓得腿软,一屁股摔跌在地。
却不知哪来的胆气——回过神来,他竟没有跑,反倒颤巍巍爬起身、跑进殿内。
踏着一地触目惊心的血脚印,发鬓皆乱的小少年,手足无措地跪在女人身旁。
下意识颤手想去扶她,那穿胸而过的匕首,却让他不敢轻易再挪动她身体分毫。手臂僵硬地停留在她腰侧,迟迟不曾落下。
“姑姑……是谁……”他只是低声问。
却仿佛人还在此间,魂魄已支离破碎——唯剩嘴里不甘不忿的喃喃自语,还在颠三倒四地呜咽着:“是谁动的手,是姨父……是,是陛下么?是他派人来杀你……因为我?”
是因为我不听话惹怒了他,所以他派人来杀姑姑你么?
是我,我害了姑姑么?
颈上淤青的掐痕仍在隐隐作痛,恐惧如潮汐起落,将他淹没其中。
从始至终,他甚至没有转过头去、看那阴影中枯坐的疯女人一眼——自然也不可能注意到,这殿中恶臭的来源,正是女人身旁倾塌在地、早已腐烂的尸体。
那个曾毫不留情毒打他的老嬷嬷,如今身上爬满蛆虫,背对他的半边身子,被鼠蝇啃食殆尽。
至于还活着的那个……
森然的目光,一眨不眨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目睹他手脚并用爬起身来,跌撞着往殿外奔去。
“太医。”魏璟脸上挂满了泪,神情恍惚。
只一个劲囫囵不清地念着:“找太医,姑姑,阿璟去找太……”
话音未落。
他人甚至都没踏出殿门,却听空气之中、“咚”的一声,尤其响亮。他毫无防备,整个人趔趄着往前一扑,栽倒在地。
许久,方才反应过来,右手迟钝地摸向脑后——却只摸到一手粘腻的濡湿。身后几步远,站定一双破旧的绣鞋。
那绣鞋的主人并不看他,只兀自停步于那滚落在地、沾了血的彩绘木塑旁,小心翼翼地伸手、将这“凶器”拾起,用衣袖仔细擦拭干净。
“你……”
魏璟挣扎着抬起头来,看清眼前站着的疯女人,立刻张口想要呼救——却终是慢了一步。被毫不留情地一脚踹中心窝,几乎倒飞出去。
后脑伤口重重磕在门槛上,他眼前天旋地转。
“阿璟!”
失去意识前,最后听见的,却恍惚是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女声。
只可惜,他已无力循声回望。
女人手中的木塑高高举起,对着他苍白无色的脸,再度当头砸下——
“咚!”
......
魏咎从床上坐起,随手披上外衣。
他身量不高,端坐床沿,双腿只堪堪触及地面。墨发披背,并未束发,显是夜半好梦时被人吵醒。
饶是如此——少时养成的姿态威仪,却未有丝毫损减,只长睫低敛,望向单膝跪倒跟前的黑衣男子。
“你方才说什么。”
漆黑幽沉的一双眼,看不出多余情绪。
唯有悄然在袖中攥紧的双拳,隐约窥得几分少年人强压的不安。
“回禀太子殿下。”
男人低声道:“卑职谨遵殿下之命,跟紧那解十六娘,如您所料,她今夜果真乔装打扮,随太医院院士陆德生夜探朝华宫,一个时辰后,方才独自离……”
“那她又如何与魏璟扯上干系?”魏咎冷声道。
话落,不知想起什么,眉头一瞬攒起不符年纪的深痕。
未等男人应声,他已披衣起身,厉声冲外道:“来人!”
“世子深夜外出,两人一去一回,阴差阳错打了照面。她不知何故,竟一路跟随,直至息凤宫中……”男人欲言又止,“废后疯病发作,将世子打伤,亦是她扑上前去以身阻拦……”
魏咎正匆忙低头穿衣,闻言,动作忽的一顿。
手指骨节被捏的“咯咯”作响,可他似毫无察觉,脸上神色依旧平静。
许久,方才扶着一旁矮几站稳。
任由殿外侍女鱼贯而入,矮身跪下、为他更衣——他自幼少眠少梦,挑灯夜读亦是常事,身边服侍的宫人早已习惯,顶着眼下明晃晃的乌青,亦不敢有半句多言。
只一息功夫,寝殿内已然烛火通明。
“……”
魏咎望着那摇晃的烛火,失神良久。
末了,却猛地摆手,挥退殷勤上前、有意为他引路的侍女,转身大步踏出殿门。
黑衣男子一语不发地跟上。
一后一前,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快步穿行于寂静的宫宇之间:
自前朝祖氏,至先帝在位,空置足有近二十年的东宫,原本,是年满十六的一朝储君,方可在出宫建府后居住。
然而,魏咎不过三岁时,便被“赶”到了这里。
偌大东宫,比邻皇城而建,宫墙两隔——他要入宫,甚至并非“回”,而是“去”。
理应在父亲羽翼之下取暖的年纪,他已自己教会自己,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储君:无外乎是踏着父亲的脚步,三岁可知天文,四岁开百石弓,五岁作治水论、艳惊四座,七岁可预政,纵横捭阖。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奇怪,毕竟,他是父亲……不,魏弃的儿子——
魏弃之子,天赋奇佳,如神子降世,难道不是应该的么?
若非如此,他凭什么出生便被立为太子?
若非如此,他为何被寄予厚望,可以肆无忌惮地干涉权柄?
三岁以前,他甚至与魏弃同吃同住。
承明殿中,阖宫上下的字画古物,在被魏弃发病毁去之前,都曾留下过他或多或少的回忆。
那些年,除了打仗时不能带着他,其他时候,魏弃几乎不曾离开他半步。
他的字,是魏弃的书,认的师傅,学的武艺,都由魏弃事事经手。
无论再忙,哪怕出征在外,亦从不假手于人,宁可一封接一封的飞鸽传书,也要为他一一安排妥当。
……尽管,魏弃真的很少同他说话。
是了。
寸步不离,吃住一起。
但大多数时候,他们这对奇怪的父子,却只是呆在同一个地方,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有的时候,若他不主动开口,他们甚至好几天也说不上一句话。
哪怕说了,也是僵硬的、冷冰冰的几句“例行问话”。
【陈缙给你的策论题目,做得如何?】
【秦不知教你的剑法,杀意太重,不可滥用。】
【你母亲的祭日……将至,启程江都前,去见见你外祖母和舅舅。】
好像多说一个字,多说一句话,满溢却陌生的,不属于他们这种人该有的“温柔”,便会灼伤了彼此似的。
魏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也早已习以为常。
直到,魏璟出现了。
在此之前,他从没见过自己的这个便宜“表哥”:尤其是,眼前这个捏着一只土气的金锁嚎啕大哭,灰头土脸、瘦得干巴的小屁孩,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哪里有半分“小皇孙”的影子?
他实在讨厌过于闹腾的孩子。
而与他一般年纪的孩子,又大多闹腾。所以,结论便是,他讨厌魏璟。
只是不屑于表露出来罢了。
他讨厌魏璟总是哭笑随意,讨厌魏璟做什么都有人兜底,讨厌魏璟可以做个愚蠢的人却不被讨厌。
尤其,他更讨厌——
【兰若!】
又来了!
【你看,这是你母亲送给我的,】魏璟献宝似的凑上前来,给他看手心里躺着的、那只划破一条残痕的金锁,【姑姑说,就是这把锁保住了我的命,是姨母冥冥之中救了我。】
【可是……姨母不在了,我报答不了她了,我……兰若,我就报答你吧……你说好不好?】
他真当自己看不明白他那拙劣的讨好伎俩么?
魏咎心下嗤之以鼻。
本该头也不回地离开,两脚却不知怎的,像生生钉在了地上。眼神一眨不眨,盯着那只陈旧又老土的金锁。
正面,刻着“长命百岁”,背面,刻着“福寿安康”。
长命百岁,福寿安康啊……
他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哪怕魏弃。
他生来过目不忘,连出生不久时的记忆,喂他的乳母脸上长着几颗痣,都记得一清二楚。唯独,却对自己“母亲”的印象模糊不清——尽管人人都说,母亲为生他,几乎力竭而死;魏弃也说,为了保住他的命,他的母亲受的苦,是人所不能忍……可他还是毫无印象。
仿佛生命里,从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人。
仿佛,从他生下来,到她撒手人寰,她有那么多次机会可以碰碰他,抱一抱他,却从没对他伸出过手一样。
魏咎心里的恐惧和难堪,在看见那把金锁的第一眼,忽然间,便迎风见长,肆意蔓延。
……但是,谁说他的记忆不会有丝毫纰漏呢?
也许是抱过,但他忘了呢?
他脸上表情不变,心里“安慰”自己,一转头,却偷偷背着人,把承明殿掘地三尺翻了一遍——甚至于,还能翻得不让任何人发现。
承明殿没翻出什么,又跑去朝华宫找。
总会有点什么吧?
他心里忍不住想。
……不是金锁,说不定有百家布,没有百家布,说不定,有金手环,玉如意,实在不然,亲手做的小衣裳,小布偶呢?
他把所有的理由都找好,所有的事,都自认为做得滴水不漏,心里想了无数种不着痕迹“炫耀”回去的办法——
可,到最后,他什么都没有找到。
他的母亲,既没有祝他长命百岁,也没有祝他福寿安康。
他输得一败涂地。
这一生,第一次,为屈辱而哭得稀里哗啦。
【我、我的呢?】他跑去问魏弃,抽噎中,连话也说不清楚,只不住地比划着胸前,【为什么、我,没有?】
为什么他有?
那是我的母后,我的娘亲,我的。
为什么魏璟有,我没有?
他抱着魏弃号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仿佛那一刻,他真的变成了一个几岁的孩子,一心盼望着,魏弃能拿出一件什么东西来,哄他也好,骗他也罢,哪怕只是一片衣角,一块襁褓布——他总得让他相信,他的娘亲是爱他的。
总得……让他相信吧?
他从她的腹中出生,他的天性就是爱她。
他不求她爱他胜过爱旁人,她甚至没有抱过他,不曾在生命的最后。留恋地看过他一眼——他亦只不过,想要一点……哪怕一点,她将他带到世上,也曾真心盼望他平安喜乐的证据啊。
“愚不可及。”魏咎忽然低声道。
跟在他身后的黑衣男子闻言,垂首不语,如影子般,一路沉默跟随。
魏咎却始终头也不回,只吩咐后脚匆匆寻来的管事立即准备马车——
“还请殿下三思。”
身后人却倏然开口道:“她在息凤宫,不会出事。”
“是你说不会,便不会的么?”
魏咎闻言,表情沉静,微侧过头。
眼底却分明波澜幽暗——他语气冷淡:“怎么,你有预卜先知之能?还是说,你治得好那女人的疯病?”
“卑职无能,”那黑衣人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当即跪下,“但,卑职之所以没有出手,反而回宫禀告殿下,也只因……亲眼所见。”
“……?”
“废后江氏,一见到那解十六娘,立即磕头痛哭不止,情状如同幼儿,并无加害之意,反倒像是——”
像是白日见鬼,心虚恐惧,暴露无遗。
后话未落。
魏咎却忽的表情微变,猛地推开他,快步走到廊下,几乎踮起脚尖来,仰首望向西北方,那片依稀蔓延开的火光。
“……”
黑烟滚滚,红焰冲天,烧灼着他眼底翻涌墨色——
“顾不离!”
他忽的厉声道,双眼沤红一片。
“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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