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荼望着孟彰和两位无常阴神远去的方向,公正地还给两位无常阴神清白。
“应该是阿彰找的阿黑和阿白。”祂道,“细说来,阿彰这段时间门真是生前死后都难得拥有的清静时候,阿黑和阿白不会轻易搅扰他的。”
郁垒沉默半饷,也是叹气道:“你说得倒也是。所以这真是阿彰静极思动了?”
神荼摇头:“谁知道呢?或许,也算是天人感应吧。”
“天人感应……”郁垒摇摇头,祂身下的鬼门关中有一股气机蓄势待发,“准备准备吧,我们这些阴神,或许也到了再往下迈出一步的时候了。”
神荼没有任何动作,但鬼门关那股正在积蓄的气机却是陡然暴涨了一倍。
“我们不是早就已经做好准备了么?就算眼下的进境比我们早先推算的快了许多,又有什么妨碍?”
在鬼门关这一股气机将起未起之时,阴世天地的各处,也有一股股气机显化。
这些气机勾连阴世天地诸多道则,与阴世天地同呼吸共频率。如今不过是堪堪显化罢了,还没有更多的变化,这方阴世天地中就已经像是背负了沉重的枷锁一般,又像是主人家终于又将目光投注过来一样,整个天地都厚沉了许多。
黑无常与白无常对视一眼,却是什么都没说,只默默跟随在孟彰身后。
孟彰走出了鬼门关,真正地踏上黄泉路。
说来,这还真是他第一次行走在这条特殊的道路上。
当年他过世时候,乃是孟梧亲至将他带走,坐的是孟梧这位安阳郡城隍的车驾,走的也是阴路,是各方阴域的间门隙,与眼下可不一样。
茫茫白雾簇拥过来,笼罩着他圈围着他,孟彰不过才刚刚在这条道路上走出十来步,就感觉到那白雾似乎已经从他的魂体周身沁入到他心神的内部。随之开始动摇的,是孟彰的种种情绪。
喜、怒、悲、哀、忧、恐、惊,七情被撼动,记忆便也开始翻滚……
孟彰停下脚步,闭目返照心神内部。
静静体悟片刻自己此时的状态以后,孟彰一直自然垂落的双手开始动了。
他左手抬起,手指虚虚并拢,做一个承托的姿态,而右手则是伸入左手掌心之中,做持拿之势。
随着孟彰右手手指捻动,原本孟彰空无一物的左手掌心上,竟果真出现了一颗颗褐色的草种。
不错,那正是曼珠沙华的种子。
孟彰掐住彼岸花的草种,随手向外抛洒。
草种飞散着跌落白茫茫、看不出土壤颜色的土地之中,就像是落入最适合它们生长的沃土那般,快速地抽芽、生根。
孟彰才堪堪迈出一步,那些早先从他手掌中脱落的褐色草种就已经变成了一株株翠绿的单叶奇葩。
孟彰再往前迈出一步,手中便又是一把褐色草种散出。
于是,一株株单叶的奇葩便快速在这黄泉路上铺展开来。白茫茫、单调死寂的黄泉路上,由此仿佛平添了几分鲜活。
但这却还不是黄泉路上最大的变化。
随着一棵棵曼珠沙华长成,以黄泉路为中心,有莫名的涟漪渐渐成形。
是情绪的涟漪。
跟在孟彰身后的两位无常哪怕早就已经有所猜想,但还是忍不住惊了一下。
“这果真是‘河’的力量啊。”白无常谢必安慨叹也似地给旁边的黑无常范无咎传音道。
黑无常范无咎也回道:“这也只是‘河’的雏形而已,想要真正在这阴世天地中看见‘河’,还有得等呢。”
白无常谢必安就笑:“不过就是等一等罢了,有什么?我们不是早就习惯了吗?”
黑无常范无咎一时亦失笑:“是了,是我糊涂了。”
两位无常都没说错,这一点动荡的涟漪,即便本质极高,但也只是个开始而已。
涟漪渐渐密集,渐渐汇聚,最终,“啪嗒”的一声轻响传出。
那些从阴世天地各处汇聚而来的目光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找过去,却看见了一滴浊黄的水珠。
这滴水珠不曾映照出任何的辉光,但当它出现在生灵的视线里、倒映在生灵的心神中时,不论修为境界,不论种族层级,所有生灵的心中都激荡起了情绪的涟漪。
喜、怒、悲、哀、忧、恐、惊,七情尽皆被牵引。而随着七情浮动,他们那些或是清晰或是模糊的记忆也开始颤动。
尘埃被拂落,曾经被镇压、被无视的细微悸动又重返心头,在心头徘徊,颤动神魂……
更重要的是,这些牵引和变化都来自天地,并不是谁人有意而为,在筹谋或是算计着些什么。
无数人再坐不住,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往后倒退,恨不能让那长在黄泉路边的翠绿奇葩直接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心神间门。
可是,那单叶奇葩却始终在他们眼前、心间门滞留,挥之不去,忘之不却。
一滴,一滴,又是一滴,更多的浊黄水珠成形,在那些曼珠沙华的根茎处沉积,大大小小的水汪渐渐成形,但却都被遮蔽在曼珠沙华的阴影下,没有多少存在感。
孟彰低头看了一眼,继续往前迈步。
一株株的曼珠沙华跟着孟彰铺陈而去,到孟彰那承托的左手掌心彻底空了的那一刻,孟彰脚下走过的那一段黄泉路已经铺出了一片鲜活的绿。
孟彰也第一次停下了脚步,回身去看他走过的那段路。
那一段路不是很长,总共不过五百步,但孟彰却知道,比起方才来,这短短五百步的路途可谓是凶险了许多倍。
随着孟彰回头,两位无常也停下脚步,回身去看来路。
但不同于孟彰,这两位无常的目光一直望到了视野的尽头——鬼门关外。
鬼门关外,不,是阳世天地各处,都有虚淡的阴灵冒出,向着这边飞了过来。他们的双眼蒙蒙茫茫,似乎没有任何神光,又似乎是心神过于沉醉,以至于表面上看起来就是这副木愣茫然的样子。
“开城关。”鬼门关上传来门神的喝令。
沉重的城关处传来被推动的闷响,关门被打开。
它的速度不快,甚至很是缓慢,但这完全不影响关外那些自阳世天地各处涌过来的阴灵的靠近。
就在这些自发靠拢过来的阴灵将要迈过城门的时候,两位门神向两位无常的方向喝了一声:“请路引。”
两位无常当即抬手,各自放出一道神光。
玄黑神光和冷白神光相互环绕追逐,终于在即将形成阴阳道纹以前,合作一本书册。
这本书册当空一展,分出一道虚影投向鬼门关位置方才重新化作神光回到两位无常处。
鬼门关上的两位门神见得那本书册,却不伸手,而是同时抬手虚虚点出。
那本书册当空变幻,化作一面旗幡高高插在城门前。
每有一名阴灵从鬼门关的城门处走过,那旗幡便会在他的眉心处落下一缕无色无形的神光,亦即是这名阴灵进入阴世天地的路引。
也唯有拿着这一页路引,阴灵才能够真正走过鬼门关,踏入黄泉路。
当然,这路引可不是阳世天地里那些大大小小国家官衙给各自所属生民出行时候所发下的那些路引。
这些路引来自阳世天地本身,它远比那些国家官衙所下发的出行路引简单,也比它们纯粹。但凡是生在阳世天地里、亡在阳世天地里的,在第一次踏过鬼门关的时候,都能得到这样的一份路引。
鬼门关的大门越开越大,那些从阳世天地那边厢源源不断涌过来的阴灵却是多而不乱,他们一个个拿着路引,穿过鬼门关的门户,走上了黄泉路。
孟彰和两位无常仍旧站在原地,未曾避让,看着那些阴灵走近。
有阴灵越过了孟彰和两位无常,表情茫然地往前继续行进;有阴灵在中途无法坚持,走出黄泉路的范围,走入了曼珠沙华之中;更有甚者才刚刚走过鬼门关,就无知无觉地走入曼珠沙华之中去。
曼珠沙华仍旧静默地生长,似乎完全没有在意那些靠近的阴灵,但那些阴灵却都没能坚持太久,一个个眼神、面上越发空茫。
站得久了,他们都忘记自己要做什么,忘记自己的来历,忘记自己的过往,只一味地沉浸在不住汹涌翻滚的七情情绪里。
沉积在曼珠沙华根部、遮蔽在它影子里的那些水汪却是无声无息地壮大,将那呆呆站立在曼珠沙华侧旁的阴灵们渐渐吞没。
有一部分阴灵情绪足够浓烈,心志足够偏执坚定,能抵挡得了那些水汪的侵蚀与吞噬,在不大的水汪里载沉载浮。
但更多滞留在曼珠沙华旁边的阴灵却是承受不住,只能被水汪消解成一滴滴的水珠,补益、壮大水汪自身。
可以想见,随着这些曼珠沙华的扩张,随着更多更多的阴灵沦陷在这些水汪里,成为曼珠沙华和水汪壮大的资粮,这黄泉路旁必得增添几分风光。
随着筛选的进行,一缕又一缕的阴德金光悄悄没入孟彰的气数之中。
这些阴德金光是一缕一缕投向孟彰,虽然因为数量的庞大渐渐有积攒成一片的趋势,但比起成片成片降下的功德金光来,却是低调得多了。
孟彰只看一眼,便暂且将这些阴德金光储留,以备日后调用。
“多谢两位兄长成全。”孟彰回身,对两位无常拜了一礼。
两位无常避让开去,不愿受孟彰这礼。
“阿彰,你这话不对。”白无常谢必安先道,然后对着孟彰带上疑惑的眼笑道,“我们这该是相互成全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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