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那片绿草和大大小小的水洼,不论阴世天地的各方到底是个什么反应,都只在暗地里。明面上则是平静得很,什么水花都没有,就像所有人都习惯了那一夜之间长出来的绿草。
就连童子学学舍里的那些同窗们,也没有人来问孟彰,着实是让孟彰稀奇了一下。
不过他们没来问正说明了阴天子等一众阴神们的进展顺利,孟彰还更高兴呢,如何还会多说些什么?倒是……
孟彰惦记起了另一件事。
——颍川陈氏那件事,该查得差不多了吧?再要拖下去,他都要怀疑那道门法脉和颍川庾氏的能力以及决心了。
事实上,孟彰对道门清法脉和颍川庾氏的能力判断得很是精准。也就是孟彰想起这件事的第二日,信息更详尽的两本簿册就被递送到了孟彰面前。
孟彰看了看又是同时找过来的李睦、王绅等人,点了点头,将两本簿册同时打开,一左一右并列摆放。
李睦、王绅等人表情自然,只看着孟彰翻阅簿册,并不说话打扰他。
相较起早先交付到孟彰手上来的那一版,这一版簿册所记录的信息更为全面,也更为细致。
全面到哪家用了什么样的渠道,用了什么样的遮掩手法去将自己隐藏在旁人的身后实现自己的计划与目的;细致到哪个人是为了什么缘故被平白牵扯进去当了别人的屏障和棋子的。
孟彰一页一页地翻看过去。虽然他看得很快,可簿册翻到最后,居然也用去了足有半个时辰的工夫。
“事情查清楚了,”孟彰抬头,看着站在他前方的一众小郎君小女郎,又问,“那么这些被牵扯进去的人,你们还要按照你们早先的想法去处理吗?”
李睦和庾筱齐齐点头:“当然。”
孟彰便将簿册拿起来递还给他们。
是原本归原主,亦即是说谁拿来的簿册就还给谁,而不是像上一次那样,将他们自己的簿册交给另一方。
李睦、明宸、林灵和庾筱四人都暗自放松了些。
‘终于是过了孟彰这一关了。’
孟彰笑道:“那这件事就交付给你们了。还望尽快处理,莫要耽搁了,叫涉事的人逃了过去。”
李睦四人又都点头。
孟彰想了想,又道:“对了,不知道在处理这些相关之人的时候,可否允许旁人在场见证?”
“这个倒是无妨。”李睦先道,又问,“不过孟同窗你是准备叫谁来见证呢?”
话是这样问的,但在同时,李睦心里也有一些猜测。事实上,不独独是他,明宸、林灵等人心中也都想到了什么。
孟彰很坦然地道:“是陈平安。”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就是与陈数打赌最后赢了的那个小孩儿。”
果真是如此……
李睦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在心里叫了一声。
王绅忍不住好奇,便问孟彰道:“孟彰,你认识那个陈平安?”
“听说那陈平安近来在读书……”谢礼也看向了孟彰。
迎着面前这些童子学学舍同窗的目光,孟彰点头:“也就是在梦海的梦境世界里遇到过他几回。那小孩虽出身贫寒,但很有几分向学的心思,我又见到了他,便索性教他一些东西。”
孟彰这话不尽不实,但也到底是一种解释,李睦、明宸、王绅、谢礼等人便都没有再问了,只赞道:“这样倒也不错,那小孩儿自己一个人活着,多学些东西总是好的。”
“孟彰,”庾筱问道,“你现下都在教他什么东西呢?”
孟彰就道:“就启蒙的那些内容,不算深奥,也算不得广博。”
王绅眯着眼睛听,须臾问道:“若单只是启蒙的那些东西,料想很快就学完了,花不了多少时间。对了,孟彰,你对他接下来的事情有安排吗?”
“没什么安排。”孟彰摇头,“我打算讲完那些开蒙的东西后就放了他去的。怎么,你有打算?”
王绅心神一个激灵,连忙小心观察孟彰的神色,直到他确定孟彰面上还算是缓和以后,他才小小地放松了些。
可即便如此,回答孟彰问题的时候,他不免多了些谨慎。
“打算说不上,就是觉得这陈平安看着也甚是聪颖,若是就此放任自流,未免有些可惜罢了。”他慢慢道,“若不如,引着他正正经经拜一个师父学习,也好让他在人世中更多得几分便利呢。”
孟彰没有说话。
王绅、谢礼、李睦等人也没有谁说话。
“你这话说得有道理。”孟彰道,“这样,待回头我再见他,便问一问他的意思。”
王绅点头笑开:“原该如此,我看那陈平安也是个有主意的,强压着的话只怕他心里不情愿呢。”
李睦也适时地开口:“陈平安既然能入了孟同窗的眼,又能在陈氏那番生死危局中转危为安的,必然是个灵醒的,不知道我道门有没有这个机会,接引他入道呢?”
王绅、谢礼和庾筱人听得,面上乍看没有什么异色,但细看却是待李睦这几人疏淡了不少。
孟彰这会儿就是个来者不拒的:“这就是他陈平安的事了,回头你们且自己问他去,我说不准的。”
李睦当即就点头了:“那行,回头我们叫人找他去。”
待到他们几人各自转身,回到自己案席处坐下的时候,李睦、明宸和林灵这边厢也罢,王绅、谢礼、庾筱和桓睢那边厢也罢,都开始了短暂的叙话。
而相比起道门清法脉那边厢,王绅、谢礼这些名门望族的气氛还要更严肃一些。
盖因他们不仅需要担心陈平安那边的问题,还要操心道门清法脉这边的意图。
“孟彰既然愿意放手让我们接触陈平安,显见他自己对于陈平安这人是没有多少安排的,我们可以放心些了。”谢礼先道。
王绅也道:“所以孟彰本人还是没有要拿陈平安做棋插手日后阳世天地格局的意思,我们几家可以放松些了。”
“也怪不得我们,”庾筱道,“东宫里的那位已经开始转生阳世的步骤,孟彰这会儿忽然开始在阳世天地里挑拣小郎君教导培养,谁能不多想一想呢?虽然从如今看来……”
庾筱的话被一声嗤笑直接打断了。
收住话头,庾筱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
果真是桓睢。
桓睢此时正笑看着她,闲闲道:“你也知道自己是多想了?”
庾筱缓了缓心头火气:“难道你先前就没有多猜测了几分吗?”
“我确实也有,”桓睢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但我跟孟彰不甚相熟,多想一想有什么问题,倒是你,你同他打交道的时候可要比我多多了吧?”
庾筱方才还勉强压制的火气一下子就消散了:“所以,你能保证在跟孟彰多相处些时日,就能看清他的想法和布置?”
桓睢面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庾筱嗤笑一声,不再理会他,只继续道:“虽然从如今看来,孟彰对即将转生的司马慎和转生后的司马慎没有什么想法,但我觉得我们仍然需要保持警惕。”
王绅、谢礼和桓睢都看向了她。
庾筱定了定神:“如果你们真正了解过陈平安,那想来你们就能理解我了。”
王绅先问:“阿筱你这样说,难道是那陈平安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庾筱不点头也不摇头,只道:“陈平安话不多,但他说的,都很容易取信于人。”
“你们该也知道,他身边带着一只灰鼠。”她抬眼,看住自家的这些小伙伴,问,“但你们知道吗?在他跟那只灰鼠结伴同行的时候,他也不过是一个乡村里长大的小郎君。他没有修为,没有学识,但他那只灰鼠却生有灵智,还有一个平庸但足够保命的神通……”
“而就是这样的一人一鼠,他们之间的关系却近似于那些结下本命契约的修行者和灵兽。”
“这还只是一例,”庾筱又道,“还有那陈氏的陈数。”
“陈数乃是颍川陈氏的小郎君,得颍川陈氏精心教养,但就是这样,在他对上那陈平安以后,却是彻底沦为了陈平安的替死鬼,自己的所有全都成为了陈数的资粮,输得可谓彻底……”
“这样的一个陈平安,还是未曾遇见孟彰以前的,未曾受过任何正式教育的小子。”
庾筱团团看了一圈,低声传音道:“他就是一枚真正的璞玉。”
而这枚璞玉,现在正在接受孟彰的启蒙教育。
“我们谁真的相信,”庾筱又道,“孟彰的启蒙教育到底是不是真的在给陈平安启蒙。又或者说,我们谁知道,在孟彰那里,启蒙到底止步于何处。”
王绅、谢礼和桓睢谁都没有说话。
无他,在陈平安一事上,他们四人中,还真就是庾筱最有发言权。
“陈平安有着足够的天资,又有孟彰为他启蒙,在经了这一事以后,起码在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再找他麻烦。也就是说,他能够得到足够的成长空间和时间,”庾筱又道,面上神色复杂难辨,“如果陈平安愿意的话,他可以做很多事情。”
就譬如,给转生阳世天地以后的司马慎找麻烦。
不对,更准确的说法是,给阳世天地里的那些世家望族找麻烦。
王绅眼珠动了动,问庾筱道:“你觉得,陈平安一定会找麻烦?”
庾筱不答反问:“你觉得经过了逃灾、被拐卖又险些入了阵法被炼出一身元气这些经历以后,陈平安还会对世家高门抱有善意?”
王绅沉默了。
谢礼看看王绅,又看看庾筱,说道:“但他应该不会对世家望族恨到了极致。”
王绅、庾筱和桓睢齐都看了过来。
谢礼就道:“陈平安遇到了陈数,又遇到了孟彰。而不论是陈数,还是孟彰,他们都是世族高门的郎君。只这一点,就给我们彼此留了余地。”
庾筱想了想,倒也没有反驳,而是道:“纵然有余地,你觉得能剩多少?”
谢礼不说话了。
桓睢闲闲道:“所以,你还奢求人家别跟我们计较?你倒是问问你自己,倘若换了你落到那样的境况,遭逢那些事情,你就能轻易谅解?”
庾筱只觉得头脑发胀,她狠狠剜了桓睢一眼:“你到底是站那边的?”
桓睢冷笑一声:“我若说我站在世家这边厢,你们就能信我了吗?”
庾筱被噎了一下,也反问过去:“我说我信,你就信了吗?我们庾氏说我们信,你们桓氏就真能信我们了吗?”
一个小郎君一个小女郎,你瞪我我瞪你,竟是谁都不愿退却半步。
王绅和谢礼对视一眼,却只能打圆场。
不然呢?还放任他们两个争吵吗?那得吵到什么时候去?
庾筱道:“反正,陈平安这个人绝对不能放松。”
桓睢仍是面色淡淡懒懒:“那你说,要怎么防着他?”
庾筱没说话,大抵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桓睢冷笑一声,又道:“都知道陈平安有天资有成长的空间和时间,短时间内压他不住,又知道除了我们以外,还有道门法脉在旁边盯着,等着机会将人收拢到他们自己那边。那你告诉我,要怎么防着他?”
“而且,刚才王绅他在孟彰面前发话说要给陈平安准备一个老师正式教导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话,现在是怎地?”
听到自己的名字,王绅抬眼看了过来。
桓睢又道:“你方才的时候不说话,回过头来就跟我们说要防着陈平安,且莫说你打算怎么做的事了,还是先说说你预备怎么帮着王绅将事情周转过来吧。又或者说,你压根就不在意才刚夸下海口的王绅接下来要怎么处理事情?”
王绅看了看桓睢,最后看定了庾筱。
庾筱撇开脸,仍是不说话,但周身气焰却比之先前低落了不少。
这却就是桓睢胜了。
然而,饶是如此,桓睢本人看着也没有多少高兴,反而还更怠懒了几分。
“眼下陈平安是压不住、防不住了的,与其想着压制人家,不如还是想想怎么应对吧。”
“还有,”桓睢又道,“莫怪我不提醒你们,既然孟彰可以因为在梦海中遇见陈平安,跟他见过几面就愿意为他启蒙,那么,谁又能保证陈平安只有一个呢?”
王绅、谢礼和庾筱同时更坐直了身体。
“虽然孟彰方才那话听着就不尽不实,多有虚渺的地方,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桓睢道,“孟彰爱才、惜才,也愿意给予这些出身不一、境遇不一的良才美质机会和机缘。那么待日后时间长了,你们觉得……”
“阳世天地那边只有一个陈平安是可以搅局的吗?”
王绅、谢礼和庾筱沉默许久。
“你提醒了我们。”王绅看着桓睢道,“这回,多谢了。”
桓睢撇开眼不看王绅他们:“再如何,我们也算是四大家族,相互之间也是熟悉。我也不愿意看见你们被随随便便推倒,那会显得我们都很没用。”
庾筱本来还有些感激桓睢的,但听到桓睢这话,当下心头又蹿出怒火来。
“我们会被轻易推倒,难道你们就能稳得住?”
桓睢用手撑头:“我们桓氏掌兵,祖辈所有的荣光都是从沙场上拼杀出来的。赢,我们将荣光抢到手,输,我们将荣光交付出去。”
“我们赢得起,也输得起。”
王绅、谢礼和庾筱人被桓睢这气势一催逼,竟是冷静下来。
“所以,从来担心这些的,就只是你们家而已。”桓睢懒懒撇开目光。
庾筱冷笑一声:“说得如此好听,也不见你们直接将手上的兵权交付出去?”
桓睢淡道:“这就是另一码事了。”
庾筱抿了抿唇,说不过。
他们这边争论甚为热闹,一时倒是为他们吸引了不少的目光。
尽管他们都是在传音交谈,声音只落在他们几个人中间,并不曾被其他人听了去,但这不代表其他人对他们的这些谈话内容没有自己的猜测。
林灵往后瞥了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跟李睦、明宸这两人道:“他们几个好像吵起来了。”
“正常。”明宸不觉得奇怪,“我方才就觉得那庾筱对陈平安存着几分忌惮。”
明宸低哼一声:“其实依我看,不独独是那庾筱,那王绅、谢礼也大度不到那里去。也就是他们先前没有多了解陈平安,所以王绅才能在孟彰面前说出那样的话而已。待他们回头仔细查过陈平安,深入了解他的经历和态度,你且再看他们……”
林灵也是沉默一阵,笑道:“这对我们来说不正是好事呢么?”
李睦也笑道:“确是好事。”
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甚至是龙亢桓氏,他们自家家中的郎君和女郎就多,便是有再多的资源和位置都不够他们分的,又如何还甘愿往外分出去?
纵然他们说可以接引、接纳陈平安这等外人,也不过只是个空话,实际上后头多的是规矩和限制在等着人家。
但陈平安如今已是椎在囊中之势,压是压不住了的,只能接纳。偏那几家本质上又是小气贪心的,只恨自己握在手上的好东西不够多,如何愿意将它们分润出去?
到时候,陈平安和他们几家必有争斗。
而除了他们几家以外,就连将要转生阳世天地的司马慎,怕都要被搅乱布置。不管怎么说,事情的后续进展必然不会似司马慎如今料想的那样顺利。
不过,这一点,不知司马慎自己知不知道呢?
又或者说,其实司马慎也起了要收纳陈平安的心思?
他真有这份肚量?真有这份能耐?
而且,天下之大,似陈平安一样的人,真的就少了么?今日孟彰见了一个陈平安,愿意为他出头,给他启蒙。那回头孟彰再看见第二个、第个陈平安,他真的就不会再给予同样的机缘?
到时候,阳世天地里冒出第二个、第个乃至十几个、数百个、数千个陈平安,莫说司马慎,就算是皇族司马氏、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和龙亢桓氏齐齐站出来,也未必能够兜得住场面吧……
李睦想到这里,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就对上了孟彰的视线。
孟彰那眼平平淡淡,似乎只有一丝疑问,但李睦却不敢多看,对他点了点头便收回目光,重新坐直身体去。
李睦心神慌了半日才渐渐平复下来。
皇族连同天下世族兜不住场面,他们道门法脉才有机会不是?是好事啊!
孟彰不理会李睦、王绅这些人不断反转的心思,他只专心上课,而待到放学的钟声敲响,他更是没有任何停留就坐上了孟府的马车。
李睦、明宸和林灵也很快各自归去,倒是王绅、谢礼和庾筱留到了最后。
是的,只有他们个,没有桓睢。
桓睢也早早地走了。
王绅、谢礼和庾筱面面相觑。
“你们也是准备等王家兄长和谢家兄长?”庾筱问。
王绅和谢礼点了点头。
“方才那陈平安的事情,我没有主意,得问过我家大兄。”王绅道。
谢礼也道:“这事情,我们说了不算,还是得往上报才好。万一事情真的不好了……”
他们可担不起。
庾筱默默点头,道:“那便一起吧。”
他们人便一起走出了童子学学舍,沉默着往弈楼那边去。
孟彰当夜入梦,先将两本簿册递了过去。
“你看看。”
陈平安也没客气,顺手就接了过来。
孟彰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手里捡了一枚陈平安摆到他面前的野果慢慢吃着。
“什么时候正式开始?”看完簿册上的内容,陈平安问孟彰道。
“应该就在近日吧。”孟彰道,“他们不会拖的。”
顿了顿,他又提醒陈平安道:“我帮你跟他们讨了一个见证的机会,你到时候多留心些,莫要错过了。”
陈平安郑重点头,又来跟孟彰道谢。
孟彰定睛看他,见他周身郁结的气息渐渐松散,眉眼间也出现了些笑意。
“对了,你这些时日都在忙活些什么?”孟彰甚为随意地问,也不指望陈平安能跟他说出什么紧要事来。
陈平安看了看孟彰。
孟彰就道:“有什么事,你且只管说。”
陈平安果真就说了:“我这些时日,又遇见了几个小孩儿。”
“没有父母亲长,自己在外头扒拉饭食的那种。”
孟彰点点头,已经猜到了什么。
“他们见了我,觉得跟着我能吃饱饭,便想要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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