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郡守穿一身威严官袍,无比严肃地从堂后走出。
他在大案后头的宽大官椅坐下,转眼团团扫视过四周。
近到就在公堂上旁观的各方代表,远到身在公堂之外不知道多少里路远却遥遥关注这边动静的相关不相关人等,这一刻似乎都落在他的眼里。
又或者说,他是真的全都看在眼里了。
孟彰抬头看了一眼那面悬在公堂正前方的匾额“明镜高悬”。牌匾上的文字隐隐有暗光流转,而那份暗光又似乎正隐蔽地与大案上摆放着的郡守大印以及庾郡守本人的气机呼应,无声地做共鸣和交流。
崔判官顺着孟彰的视线看过去一眼,也道:“虽则炎黄人族的这些官衙比之我们来确实有许多不足,但他们也已经在尽力弥补了。”
崔判官想了想,换了一个更准确的说法。
“起码在明面上,他们该摆出来的架子是都在尽力凑齐全了。”
“其实也不独独是炎黄人族,万灵族群中也总从来都缺不了那等徇私之事。”孟彰笑,又道,“而且,不也正是因为如此,阴世天地才要孕育诸位兄长的不是吗?”
崔判官笑着点了点头,倒是没有再拉着孟彰说话。盖因,只这一会儿的工夫,坐在大案后头的那庾郡守已经拿起了惊堂木,重重地拍打在大案上。
“啪。”
当即,堂下两班皂吏同时震动手中朱红大杖,震声唱道:“威!武!”
各下尽皆收声,这肃穆官堂上,就只剩下这一阵洪亮的清堂声。
又是“啪”的一声惊堂声,两班皂吏重重一掼朱红大杖,同时收住唱声。
庾郡守目光往堂下又扫视过去。
除却身上官职、爵位高于庾郡守的少部分人仍能坐得安稳,孟彰、李睦、王绅、陈平安等一众无官无职的人俱都从座上站起,各自向着上首高坐的庾郡守作礼而拜。
“小民等见过郡守。”
庾郡守抬手虚虚一扶:“勉。”
待到孟彰等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了,他也对着上方抱拳虚虚一礼。
“今日本官奉朝廷领旨,审查颍川陈氏私设阵法以虢夺小童一身元气一案。诸位既到场,便且静听,莫要随意搅扰公堂,否则,别怪本官拿你们问罪。”
没有人作声,那庾郡守也不在意,他再次一拍手中惊堂木,喝道:“请龙庭发下的奏章。”
旁边就有郡丞捧着一份奏章过来,往上递送。
崔判官凝望一阵,在孟彰耳边低低叹了一声。
孟彰询问也似地看了过去。
崔判官摇摇头,示意他先看。
那庾郡守取了奏章来,打开对着公堂内外的各人清晰诵读了一遍,然后又将奏章合拢,喝道:“此案原告何在?”
陈数从皂吏后头走出,来到堂下对着上首的庾郡守有模有样地拜了一拜。
“陈数在。”
庾郡守点了点头,便道:“龙庭奏章在此,本官在此,尔不得有任何的虚言,否则……”
他半是震慑,半是安抚地说道了几句,才问陈数讨要他的诉状。
陈数低头从怀中摸索了一下,果真将一份诉状给拿了出来,双手捧着往上递。
侧旁自有皂吏取来,将它往上递呈。
孟彰偏转视线往某些位置看了过去。
他果真便看见了到场的陈氏族人或是沉默、或是怨愤的视线。
崔判官也看见了,不觉叹道:“总是会有些人不曾思虑过自己的错处,反而一味地怨愤旁人的。”
祂对孟彰道:“待你多看了,大抵就……”
孟彰目光转了过来,对上崔判官的视线。
崔判官顿了顿,笑道:“就知道要怎么处理他们了。”
孟彰不觉有些怔忪。
崔判官逗他,问:“怎么,你以为我会劝你习惯?”
“我没有这样想。”他摇摇头,顿了顿,也道,“其他人或许还有可能。但崔兄长你以及其他诸位兄长们,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习惯的。”
崔判官和两位无常又尽皆笑起。半饷后,祂们各自收敛了面上的笑。
孟彰能感觉到,偶尔三位阴神扫向公堂上正在走流程的那几位时候,脸色和表情都很是淡淡。
“所以,事实上,这件事情我们是做好了随时接手的准备的。”
白无常谢必安叹道:“不过看起来,颍川庾氏也好,这大晋阴世龙庭也罢,似乎都没想要过要给我们这个机会啊。”
黑无常范无咎看了白无常谢必安一眼,劝道:“莫着急,就算这些人过了今日这一场大晋阴世龙庭自己的审理,到我们将轮回转生的权柄全都收回到手上的时候,他们总也要将亏欠的那些偿还的。”
尽管,那些被害了的小孩儿们最后连个残魂都没剩下了。
孟彰见得,也是沉默。
他继续听着,渐渐出神。
在审案的间门隙,孟彰偶然回神。
他看向三位阴神,问道:“那些遭了毒手的小孩儿,是真的一点救回的法子都没有了吗?”
崔判官道:“肉身没有了,魂魄也被抽干本源,寻常阴灵原本可以留下的魂魄,哪怕是最坚韧最莫测的天魂,也都破碎了。什么都剩不下,还能怎么救回?”
孟彰问:“那他们的真灵呢?”
真灵乃是生灵本人较之魂魄还要更核心的存在,它接近于一个生灵的纯粹本质。
就颍川陈氏的那套阵法,它能抽取入阵小孩儿的本源,却一定拿那些小孩儿的真灵没有办法。而既然这些小孩儿的真灵还存在,那……
“是不是可以将他们的真灵引入轮回之中,让他们自己在一次次的轮回中补回自己被抽取的本源,重塑三魂七魄?”
崔判官很快摇头:“理论上是可以的,但实际上……”
“阿彰,”崔判官唤了孟彰一声,“那些小孩儿的真灵早就隐没,不是那么容易能寻回来的。”
孟彰自己心里也明白,他叹了一声,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孟彰这么容易就妥协,倒是让崔判官和两位无常有一点措手不及。
祂们面面相觑一阵,谁都没说话,就只陪着孟彰在旁边看。
孟彰看着大案后头的庾郡守一个流程一个流程地走,最后,那庾郡守提笔,在空白的书纸上快速落下一行行判词。
待他停笔,他还将这些写满了字迹的书纸拿起,像早先为满堂上下诵读那一份大晋龙庭发下的奏章似的,也对着公堂里里外外的那些人诵读了一遍。
他读完,便看定了陈数,问:“本官如此判决,你可能接受?”
陈数迎着投注过来的目光,抬起头和那庾郡守对视一阵,最终无言低头:“小子能接受。”
听得陈数这回答,颍川陈氏一族的诸郎君中,尤其是早早落到阴世天地这边,和阳世天地那边的陈氏闹出来的腌臜事不甚相干却又极其在乎自家支系的那部分,却是悄悄地哼了一声。
‘你当然能接受。你可是受害者呢!还是当下仅存的,落在阴世天地里的受害者。郡守以及其他人不论再怎么判,你自己乃至是你们这一支系,都必是能保存下来的,甚至还能收拢下很多被冠以补偿名头的好处。’
‘你有什么接受不了的?真正接受不了的,是他们的这些支系才是。’
‘对!甚至不包括整个颍川陈氏。’
有陈数在,哪怕是颍川陈氏必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也总是还有一个减少损失的去处。
陈数是他们颍川陈氏的小郎君,不论要给予什么样的补偿,对他们来说也就是左手换右手罢了。
等风浪过去,他们自然能悄悄地向陈数讨回来。料想,陈数也不会不答应才是……
那些陈氏族人的心思,几乎所有有眼睛的人都看出来了。
但他们看了看那些犹自忿忿不平的陈氏族人,再看看低头沉默不语、甚至不看人的陈数,心里不免就多了几分期待。
颍川陈氏固然打了一套好算盘,但也要看别人能不能让他们如愿才行啊。甚至,都不必提起旁人,就算是他们自觉稳拿稳拽的陈数,也不一定就真能顺遂他们的心意。
“看来,”崔判官甚至还跟孟彰笑道,“他们颍川陈氏那里,还会有很多的事端啊。”
孟彰点了点头,看向了坐在他下首不远处的陈平安。
陈平安的陈数的目光便在这时扎扎实实地碰撞了一下。
崔判官和两位无常的视线也跟着孟彰走了过去。见到陈平安,三位阴神同时看向孟彰。
孟彰眨了眨眼睛,问:“三位兄长?”
崔判官先问道:“那陈平安,你是想着要收他当自己学生的,还是真的只将他当做寻常的蒙童看待的?”
孟彰失笑摇头:“自然只是寻常蒙童。”
“诶?”三位阴神有些没反应过来,“我们还以为阿彰你……”
“是要将那陈平安收下,当一个真真正正的弟子的?”
“为什么这么想?”孟彰问,“因为他的脾性?还是因为他的天资?”
白无常谢必安道:“都有。”
孟彰的脸色稍稍收敛,却一时没说话,而是将目光放开,回头看向公堂之外。
“三位兄长,你们觉得,这炎黄人族族群中,似陈平安这般脾性、这般资质的,真的就少了吗?”
崔判官并两位无常也都跟着孟彰看向公堂之外。
“不会。”这回却是黑无常范无咎率先说道。
祂很是平淡,就像是在说着一个再明白不过的事实。
“你们炎黄人族比之其他族群来,总是更容易出英杰。但细说来,被耽误乃至被埋没的好苗子还会更多。”
崔判官和白无常谢必安也都是点头。
但崔判官还是有些不太能理解。
“可阿彰,如果你真是想要培养好苗子的话,不应该是要更专心地养到他们能够自己承担风雨的吗?怎地竟是要在苗子才刚刚冒头,还未能自己经历风雨的时候,就先撒开手去要再换人了?”崔判官问。
孟彰先道:“我不能、这世道也不允许我能护着他们长到那个时候。”
从当下到战乱爆发,恐怕连十年时间门都没有。哪里来的时间门让这些小苗儿可以在他的照拂下成长?
何况当前这世道,炎黄人族族群需要的也不是被他保护得妥当的好苗子,而是能够经历狂风暴雨还能肆意生长的野草。
崔判官和两位无常听出了些什么。
“你觉得,炎黄人族这边的乱战其实离得不远了?”崔判官问。
孟彰点头。
“不是说大晋阴世龙庭这边的东宫司马慎要转生阳世稳定局面的吗?”白无常谢必安也问。
孟彰轻声反问:“谁都知道司马慎这次转生是为了什么,那,司马氏那些藩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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