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1 章
也只有这样的小郎君, 才会领着他们走入这些平时被他们忽视的地方。
孟昌、孟棕和青萝等人连忙追上去,生怕被孟彰落下。
孟彰并未回头,径直一路往前。
太阳慢慢升起, 天地各处的凝霜似乎也在消解, 可这气温却没有升高, 反而还更低了些。那寒气就像是从人的骨头缝里吹出来一样, 刺得人直哆嗦。
孟彰等人都是阴灵,又有修为在身, 这些寒气、冷气对他们来说没什么妨碍, 可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却着实是太煎熬了。
能坚持下来的,血肉里还有暖气;不能坚持下来的, 也就被冻得梆硬。
孟彰照例送出年礼, 在巷头处的屋檐下默然站了片刻。
孟昌、孟棕和青萝等人陪着他站。
但孟彰也没有站太久, 他很快就转身, 想要带着人回那座孟府宅邸。
“小郎君这便要走了么?不进来坐一坐?”
一个声音忽然在孟彰身后响起。
孟昌、孟棕和青萝等人先是一惊, 旋即将孟彰团团护住。
孟昌拦在最前头, 长槊紧握;孟棕堵在孟昌身后, 时刻准备着顶上孟昌可能暴露出来的空当;青萝则挡在孟彰近前, 手持绸带,准备拦截所有可能出现的意外。
而除了他们三人外的其他人,也各有动作, 配合着孟昌、孟棕和青萝三人将孟彰护得越发的严实。
反倒是孟彰自己更放松些。
他转过身来抬眼往前方看去。
距离孟彰五丈外的位置, 正有一位老妪手提竹篮,含笑看着他们。
孟彰看了看那位老妪, 又看看仍旧警惕、没有丝毫放松的孟昌等人,到底不曾从孟昌等人构建的防护中走出, 就在原地远远看着老妪。
“婆婆是在叫我?”他问。
老妪含笑点头。
孟彰便回答道:“我出来已经有些时候了,再不回去,族中长辈该是要担心了。何况,这长宁镇的南北两处地界我都已经走过一回了,自然该要离开。”
顿了顿,孟彰又道:“我还想多走几个地方看看呢,不好继续待在这里。”
“这样啊,”老妪点点头,没有太纠结于孟彰的这些说法,“那还真是可惜,我还想着既然小郎君来拜年,我这个做主家的,总得多留小郎君坐一坐呢。”
做主家的?
倘若孟彰没有记错的话,这长宁镇隶属安阳郡,又很是靠近安阳郡郡城的吧?如果这长宁镇有主家,这主家也该是他们安阳孟氏才对。
哪里来的这样一位主家?
缘何连他也不知道这长宁镇忽然就多出如此一位主家来了?
孟彰的目光无声无息地扫过孟棕。
孟棕也正在皱眉。
他上下打量着对面那位老妪,眉头皱得死紧。
孟彰就更明白了。
孟棕是孟梧的大管家,作为孟梧这位安阳孟氏真正栋梁之一兼安阳郡郡城隍的心腹,倘若安阳郡这长宁镇真的换了个主家,他没道理不知道,更没有道理不上报。
可事实就是,非但孟棕自己不知道这个老妪,就连安阳孟氏以及郡城隍的耳目都没有将此事上报!
纷乱的思绪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孟彰面上却不显,仍自看定老妪,客气问:“婆婆打哪儿来的?我好像没有见过您?”
那老妪呵呵一笑,说道:“我是从南边儿来的,来这里也有近百年了,小郎君惯常少有出门的时候吧?那你当然没见过我啊。”
“我先前一直病着,确实很少出门,”孟彰先是点头,随后才又道,“看我在家中烦闷时候,也总会叫人来说话,可我……”
他摇了摇头,似是觉得烦恼地皱了皱眉头:“我也没听过人提起婆婆您啊。”
老妪仍是不甚在意,近乎随口应答般道:“老婆子我一个俗人,没什么响亮名头,又没做下什么大事,又怎么会有人在小郎君面前特意提起我?”
“小郎君你没听说过我才是理所应当的,”老妪将话题兜了回来,又跟孟彰道,“倘若小郎君真这样好奇,不若到我家里去坐坐?”
孟昌、孟棕和青萝等人的脸色同时紧绷,一错不错地死盯着对面的老妪,生怕这位神秘异常的老妪会不管不顾直接对孟彰出手。
这已然是面前老妪第二次邀请孟彰去她家了。
孟彰在侧,而对面那位又甚为神秘,他们不得不多几个心眼。
倘若,他们说是倘若,面前这位老妪的真正目的不是其他,而正是孟彰本人呢?
孟彰,他们的郎主/小郎君,会因为拒绝这个提议而触怒了面前的老妪吗?
老妪扫了一眼警惕至极的孟昌、孟棕和青萝等人,目光只落在孟彰面上。
“小郎君要来吗?”
孟彰定睛看她一眼,半饷,笑了起来。
孟彰的笑容相当有感染力,便连对面的老妪也跟着加深了几分笑意。
“婆婆邀请,小子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只是眼下小子还有事情想要做,怕是要辜负婆婆好意了。”
孟昌、孟棕和青萝等人心下骤然一紧,那神经一突一突的,险些让他们以为自己那早已停止跳动的脏器又一次活过来了。
“是这样啊……”老妪看着孟彰,像是知道了什么,悠悠地叹了一声后,问孟彰道,“你这样做,有意义吗?”
她这样问话,目光却是打从她站出来那一刻开始,头一次离开孟彰。
她回过头去了,看着那些发现了木匣子与荷包的贫贱人家。
她看着他们冻得发青的笑,眼神很有些复杂。
“有意义吗?”她回过头来重新看着孟彰的时候,又问了孟彰一句。
“当然有。”孟彰回答道。
“哪怕我将年礼送到的前一刻,才有人刚刚因为冻饿病苦在今日离去,也是有的。”
老妪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但她凝望着孟彰的眼,又看看他尚且带着稚气的身体与面孔,叹了一声:“总是辩不过你这样的犟倔孩子。”
孟彰笑,也不为自己分辩。
“罢了,”她老妪说,“你既是有事要忙,那婆子我也就不留你了。”
她手臂上挎着的竹篮被卸了下来,直直向孟彰的方向递出。
“你唤我一声婆婆,又送了年礼过来,我自然也不会让你吃亏。”她说,“这是方才的回礼,你且带了走吧。”
孟彰定睛看着那个竹篮子,有些犹豫。
老妪眯了眯眼睛,脸色似乎有些阴沉:“可是瞧不起婆子我?”
孟彰也不着急,摇头道:“小子不敢,小子方才只是在想——”
“是不是小子偏了婆婆的好东西了。”
老妪哼笑一声,面上脸色倒是没有那么难看了。
“不过是一些小玩意,说什么偏不偏的?”老妪又道,“你家家底也不薄,并不就差了婆子的这点东西,且拿着就是了。”
孟彰笑了笑,迈开脚步就要往前走。
青萝不太放心,但还是让开了位置,叫孟彰从她这边走了出去,不过她很快又跟上了孟彰的脚步,小心谨慎地防备着左右。
老妪见青萝、孟棕、孟昌等尽是稍有异动便要冲上来将孟彰给抢回去的样子,轻轻哼了一声。
“得了,你不用过来了,直接将东西拿过去就成了。”她道,又低声嘀咕,“别弄得像是婆子我要将你骗出来吃了一样的。”
她抬手一拂,那个竹篮直接出现在孟彰的身前。
孟彰依言停下脚步,冲着老妪笑了笑,抬手接住了那个竹篮。
竹篮子用一块赤红的粗布盖着,看不出里面到底放着些什么东西。
孟彰扫了一眼,抬手就要去打开盖布。
青萝的脚动了动,到底没有过来帮孟彰打开。
孟彰收回目光,手略一用力,那盖布便被打了开来。
竹篮子空荡荡的,只底部躺了一个那草干扎成的小人。
小人面目上五官模糊,看不出具体的皮相,但即便是这样一个看似制作粗疏的草干小人,孟彰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份深藏的狠戾。
孟彰定睛看了那个草干小人一眼,抬起视线去看对面的老妪。
老妪扯着嘴角冲他笑:“婆子我没什么本事,就只这一点小手艺还算过得去,你要不喜欢,我给你想办法换一个?”
“不,不用,”孟彰摇头,伸手将草干小人从竹篮里取出来,“这个就很好。”
孟彰仔细打量了这个草干小人半饷,又问对面的老妪道:“婆婆,这个草人,有多厉害?”
“不过是一个草人罢了,哪儿有什么厉害手段。只一点,”老妪的口风甚为平淡,“真要是有气机被送入这小人里,除非是炼虚合道中证道巅峰的大真人,否则……”
老妪哼哼了两声,便不多说了。
可即便如此,在场所有人还是听明白了老妪的意思。
如果面前这老妪没有特意夸大的话,那么一旦被草干小人采摄了气机,他除非是炼虚合道层次中最巅峰的那个修为,否则必是凶多吉少。
孟彰想了想,握着草干小人向老妪请教道:“婆婆,如果我将一个人的气机送进去之后又想要将人救回来呢,可有什么法子补救?”
老妪似乎是叹了一声,但孟彰定睛看去过,却只看见老妪仍然带笑的眼。
“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老妪道,“到时候你且将小人身上出现的红绳给烧去,自然也就没事了。”
孟彰拿着草干小人仔细看了又看:“红绳?”
哪里来的红绳?这草干小人身上没有红绳啊。
老妪很耐心地给孟彰解释:“现下当然是没有的,但等你将一道气机送入去的时候,红绳自然就出现了。”
她想了想,又道:“你也不用担心随便什么人来将这小人的红绳烧去。那红绳在气机送入顷刻出现,随后就会隐去。到时,就只有它的主人能够找出红绳来的。”
孟彰又低头打量了手上的草干小人半饷,问道:“倘若这草干小人落到旁人手里呢?如果红绳可以被随意烧去的话,那这草干小人是不是也很容易就能毁去?”
“不,”老妪得意地道,“恰恰相反,真有人想要打这个主意的话,那他会知道什么叫做火烧不去、水浸不烂。”
孟昌、孟棕和青萝等人听了这么一场,看着孟彰手中那草干小人都很有些艳羡。
好东西。
绝对的好东西!
艳羡归艳羡,真个要孟昌、孟棕和青萝他们去惦记孟彰手里的东西,那是不可能的。
自来,只有他们这些做下属、做奴仆的想着将好东西上供自家主君的,又怎么会有做下属、做奴仆的心心念念去惦记郎主手里的东西?
“小郎君不喜欢这孩子?”老妪问。
孟彰拿着这个草干小人,沉默片刻,将它用新的木匣子收了起来:“不是,只是觉得……”
“小子好像受之有愧。”
他不过就是送出去一份普通的年礼而已,便得了这么一份回礼,怎么看都是他赚大了……
老妪哼笑一声:“既给了你,你拿着便是了,值当你这样耿耿于怀。”
“这东西就是我自个儿做的,也没花费什么。”
说罢,老妪深深看他一眼,问:“接下来,你还要去其他地方拜年?”
孟彰点头:“小子是还有这个意思。”
老妪沉默少顷,忽然说道:“既然是送年礼,那便好好送。”
这似是提点又似是警告的话,很轻易就在其他人心头搅起一片片阴霾。
孟彰却只平和笑道:“小子省得的。”
老妪深深看他一眼,又看向孟昌、孟棕和青萝等人身上。
“婆子也收了你们几位的年礼,自也该送还回礼。”
那个竹篮子甚至都没有回到她那边去,便直接飞向了孟昌。
孟昌回身看着孟彰。
孟彰冲他点头。
他这才伸手掀开竹篮子上的盖布,却是从里头拿出一件衣裳来。
“你是领兵的部将,时常要在沙场上征战,这件法衣防御不错,总是能给你几分便利,你可喜欢?”
孟昌摸了摸衣裳的纹理,又看了看孟彰一眼。
孟彰仍是点头。
“某多谢婆婆。”他拱手冲对面的老妪一礼,客气道谢。
老妪随意点头,又将竹篮子挪到了孟棕的面前。
待最后一人从竹篮子里拿走老妪给予的回礼以后,竹篮子又飞回到老妪面前,被她轻轻巧巧挎进臂间。
孟彰又跟老妪拱手一礼,与她告辞。
老妪含笑点头,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一群人离去。直到孟彰他们走远了,老妪才转身,重新走入那一片木屋草舍里。
孟昌、孟棕和青萝等人心里有许多疑问,但他们不敢问,就是硬憋着,直到回到了孟府宅邸,确认不会有什么人能够在悄无声息间听到他们的谈话,才一眼一眼地看向孟彰。
这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看得孟彰很有些乐呵。
在走上马车前,他终于回过身来,迎上巴巴望着他的孟昌、孟棕和青萝等人的视线。
“怎么了,有话要问?”
孟昌、孟棕和青萝等人齐齐将目光看向孟昌。
孟昌是孟彰那一众部曲的将官,为孟彰掌兵,比起孟棕和青萝等人来,孟昌在孟彰这里的身份更类似于客卿和臣属。
似今日这等的事情,自然该是孟昌来问会更好的啊。
孟昌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没有推拒,反倒还更往孟彰这边迈出一步。
“郎主,那婆婆的事情,真就这样放任了?”
孟彰好笑,他先是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
“郎主是说……”孟昌好像有些了解了,又好像没有。
孟彰便问他:“那位婆婆好像已经在长宁镇北街那里住了好些年了,但是在今日以前,你们有听谁说起过这样的一个人吗?”
孟昌看向了孟棕和青萝。
相比起他这个专注于带兵、领兵的校尉来,孟棕和青萝应该更清楚这边的动静才对。
青萝也看向了孟棕。
孟棕郑重摇头:“没有。”
“郎主那边也好,安阳孟氏这里也好,都没有听说过相关的动静。”
孟昌的目光回到孟彰面上时,孟彰只对他笑,问他:“昌将军,你想到了么?”
孟昌点了点头。
他叹道:“不论其中有什么前情,起码这位婆婆待在长宁镇,是真的想要平静生活的,她并不想生事。”
“……她原本,大抵没有将安阳孟氏放在心上,所以……”孟昌的话语停住了。
孟棕帮着孟昌将话补完。
那婆婆没将安阳孟氏放在心上,所以这长宁镇即便距离安阳郡很近,她也是想来就来,想隐居就隐居,直将这一处地界都当做她自家的,称自家做主人家。
所以即便孟彰在阴世天地声名迭起,大有一飞冲天之势,她也没想要挪窝儿。
盖因孟彰是孟彰,安阳孟氏是安阳孟氏。孟彰可以冲天而起,众所披靡,但安阳孟氏却只能步步壮大,层层跃进。
孟彰或许在未来可以荫蔽这个家族,引着他们往更高处走,但安阳孟氏到底还需要成长,到底也还距离巅峰有着相当相当的距离。
孟昌想到这里,看了孟棕一眼。
孟棕面上不见任何异色。
安阳孟氏细算来其实也只是寻常的地方望族,确实也没甚本事要叫似方才那位老妪一样的大修客气。
孟昌又问孟彰道:“那我们便什么都不做了么?”
孟彰笑着反问:“似这样的事情,不该去问阳世天地里的孟氏族长的吗?”
这里是阳世天地。阳世天地的事情,他们这些阴灵怎么好随便插手?何况,就算真的要由阴灵来插手,不是也还有梧祖和椿祖两位扛在前头吗?
孟昌一阵沉默。
孟彰道:“不该我们管的事情,我们也不瞎拿主意,只将事情上报过去就是。”
孟彰的目光落在了孟棕的面上。
孟棕默然拱手一礼。
孟彰团团看了孟昌、孟棕和青萝等人一眼,问道:“可还有其他的问题?”
孟昌大抵已经琢磨过了,这会儿听得孟彰问话,他便当即向孟彰请示:“郎主,接下来你还要出行,我们是不是应该多带些人?”
多带了人,到时候若再忽然冒出似方才那位老妪一样的人,他们至少可以给自家郎主多争取些时间不是?
听他们家郎主先前的口风,再看看今日的情况,很显然接下来类似今日这样的事情,自家郎主也未必就不会再碰上。
倘若真叫自家郎主再碰上一个……
对方要是不带恶意,愿意跟他们安阳孟氏和睦友好相处的,那自然是千好万好。可对方如果不怀好意,那事情怕就不好了。
孟彰不禁有些好笑。
“昌将军你是觉得,我们多带些人就能拦住似先前那位婆婆一样的人?”
孟昌一时哑口无言。
孟彰笑着摇头:“那便是了。”
“走吧。”孟彰率先上了马车。
“且放心,”小郎君的声音随着风荡了过去,“想要我的性命,可没有那么容易。”
孟昌、孟棕和青萝等人先是愣了愣,随后也都反应过来。
是了,他们家郎主是安阳孟氏的麒麟子,身上自然便有一份来自安阳孟氏大修的关照与看顾。
说不得这个时候,安阳郡里的那些大修就一直在盯着他们家郎主呢。
更何况传闻中,他们家郎主和阴世天地里的那些阴神神尊多有渊源,那些阴神神尊此时或许也在看着他们家郎主。
所以莫看他们家郎主年岁不大,但真敢招惹他们家郎主,直接将手伸到他们家郎主这里来的,却没有几个。
孟昌这样想着,既是放心又很是沉闷。
丁墨丁幕僚在旁边看得清楚。待回到安阳郡中,避了人,丁墨直接询问孟昌道:“郎主,你在烦恼什么?”
孟昌静默片刻,忽然问道:“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这一众部曲很是无用?”
丁墨这下终于明白孟昌的心结在哪里了。
可就算是他,也没有办法帮助孟昌化解这样的心结。
“我等乃是郎主座下部曲,是他的武将兵丁,理应拱卫主君座前,但我们……”
孟昌脸色发苦:“但我们压根就是一个摆设!”
丁墨无言,好一会儿后才道:“那郎主你便要在这里自怨自艾、自苦自薄了吗?”
孟昌怔了片刻,用力摇头。
丁墨肃容敛袖,向着孟昌深深一拜:“请郎主将自己所思所想落到实处,莫要叫它轻忽飘渺。”
孟昌站起身来,将丁墨扶起。
“我会的。”
孟昌这边的事情容易解决,孟棕这边却比较棘手。
不过初初回到安阳郡中,孟棕将孟彰送到孟梧那边厢去后,便直接退下去,将自己埋在一堆堆的文书档案之中。
孟梧看了看孟棕消失的身影,问道:“他这是受刺激了?”
第 402 章
孟彰神色微动, 一时没有接上话。
孟梧发现,当即便收敛了表情,看定孟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孟彰原就想要将事情跟孟梧细说的, 这会儿叫孟梧这么一问, 他也就不再迟疑, 将今日里遇到的那位老妪的事情都跟孟梧说道了一遍。
孟梧的脸色也很是凝重。
“那位大修给你的年礼如今还在你身上吗?”他问。
“在。”孟彰应了一声, 将一个木匣子从袖袋里摸了出来,双手递送到孟梧面前。
孟梧将木匣子接了过去。
孟彰多看了孟梧的手一眼。那只拿着木匣子的手正泛着一层水亮的玉色光泽。
‘竟是这般的谨慎?’孟彰既觉得意外又不觉得意外, 更多的却是认同和警惕。
连孟梧这等境界的大修, 在接触到来历不明的未知之物时候,也是如此小心,始终保持警惕。他呢?
他如今也只是一个炼气入神阶段养神境界的小修士, 他有什么仰仗能大大咧咧地待人处事?
还是得谨慎啊。
孟彰这样感叹着, 也看着孟梧用另一只同样泛着玉色光泽的手将木匣子打开, 露出里面五官模糊的草干小人。
孟梧定睛打量了木匣子里的小人半饷, 到底没敢伸手去接触那个草干小人。
孟彰观察着他的脸色, 又小心打量了几回那草干小人, 才问道:“高祖, 可是这小人有什么不妥?”
孟梧先是点点头, 随后又摇摇头。
“对于我来说,是很凶险不错,但你不是。”
孟彰很自然地在面上挂起了惊容:“那高祖你……”
孟梧摇头, 说:“你不必担心我。我没事。”
他引着孟彰的目光去看他仍自泛着光泽的手, 教导孟彰。
“你看,我从始至终都没有真正触碰到这个咒物。而我周身的气机……”
孟梧将手中的草干小人往孟彰的方向挪了挪, 让孟彰将这个草干小人看得更清晰一些。
“你是它的主人。你现在可有在他身上察觉到属于我的气机?”
孟彰果真仔细查看草干小人的情况,很快放松地摇头:“没有。”
“这草干小人身上, 还没有摄入任何人的气机。”
“这不就是了?”孟梧先是笑了一下,很快又收敛了面上的笑意,重新将锻肃凝重展现出来,“往后阿彰你得了什么东西,又或者是查看什么东西的时候,千万注意收摄自己的东西,莫要让人抓住了破绽,否则可能会出大问题。”
孟彰认真地点头。
孟梧将草干小人里里外外检查过,才将它重新还给孟彰。
孟彰小心地将草干小人接了过来,重新放回木匣子里。
“它真的可以用吗?”孟彰问。
孟梧点头:“可以用,不过……”
孟梧斟酌着用词,将情况跟孟彰分说得更明白。
“阿彰,你该知道,没有什么事情是不需要付出代价就能够做成的。尤其是似这等厉害的东西。”孟梧道,“这小人阿彰你可以正常使用,但在使用的同时,你也同样要支付代价。”
孟彰不惊不颤,问孟梧道:“高祖可知道孙儿想催动这草人,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孟梧叹了口气:“功德、气数,乃至是寿元等等一类的东西。”
孟梧扫了一眼孟彰手中那个木匣子,又道:“你对付的那个人修为、境界越是了得,你动用这草干小人时候需要支付的功德、气数等等东西就越是庞大。”
孟彰不觉得有什么,他甚至点头道:“正该是这个道理。”
也只有这样的使用条件,孟彰才敢用这个草干小人。
这天底下,不怕支付代价,就怕不需要支付代价。
不然,什么时候被这草干小人坑害了恐怕都不会知道。
“高祖,”孟彰将木匣子收起的时候,郑重地唤了孟梧一声,然后问,“高祖,你知道那位婆婆的根底吗?”
孟梧摇头,面色更显凝重:“我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人物,但是……”
他的视线落在孟彰藏着木匣子的袖袋处。
“似这样的手段着实可怕。而且,倘若不是她自己站出来,只怕我孟氏到最后都不会知道在安阳郡侧旁的长宁镇里,还藏着这样厉害的一个人物。”
孟彰没有说话。
他能理解孟梧的打击。
原本以为安阳郡真就是孟氏的地盘,认为安阳郡的一切都在他们孟氏的掌握之中,谁成想,真就有一尊恐怖人物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生活着!
这如何不让孟梧觉得挫败?
但孟彰理解归理解,却也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去劝解。他索性就保持了沉默,等孟梧自己缓和心情。
孟梧也不是那种会放任自己沉浸在某种情绪里的人。
他很快收拾情绪,对孟彰道:“值得庆幸的是,这位大修对阿彰你、对我们孟氏都没什么恶意,否则,只怕阿彰你这趟出去就凶险了。”
“不行,”孟梧看他,“接下来你不能再在外头走动了,就跟在我身边吧,哪儿都别去。”
纵然早就有了相关的心理准备,但等到孟彰真听见孟梧这话的时候,孟彰还是有些急:“高祖,你也说她对我、对我孟氏没有什么恶意,我应该可以……”
孟梧都不等他将话说完,直接就摇头:“不行。”
孟彰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孟梧却道:“这次算侥幸,但下一次呢?下一次谁能保证你遇上的都是似这样对你、对我们孟氏还有些好感的大修?”
“如果真叫你撞见了那些心黑手黑的家伙,你待要怎么办?”孟梧问,“你难道要将自己送上门去吗?!”
孟彰张了张嘴,最后只说道:“但谁又能保证,在这安阳郡中,再不会有似那婆婆一样的人物了呢?”
孟梧一时无话。
孟彰又道:“我孟氏,真的已经将安阳郡收拢在我们手里了吗?我孟氏,真的能冠以安阳的头衔吗?”
孟梧沉默半饷,缓缓道:“我会再遣人往各处走一趟。但不会是你。”
孟梧抬眼,看定了孟彰:“不能是你,阿彰。”
孟彰就是他们安阳孟氏的未来。就算整个安阳孟氏都被折腾散架了,只要孟彰还在,只要孟彰还能够成长,他们安阳孟氏就还有未来,就还有希望。
所以,不能是孟彰。
孟彰默然良久,最后也只能确认似地问:“高祖,我孟氏真的会叫人整个安阳郡都行走过一遍吗?”
孟梧郑重地、像是在和孟彰做保证一样道:“会。”
他们孟氏既然有意要清点整个安阳郡,那自然是安阳郡各处都会走上一趟。没得留下一处或者几处地界的道理。
孟彰又问:“负责去行走安阳郡各地的那些人,态度都会温和客气?”
孟梧又道:“会。”
有孟彰今日的遭遇在前,那些负责行走安阳郡各处的人也不会不态度温和客气。
谁知道在哪一个犄角旮旯里的哪个看似寻常普通的小人物,会是个伸伸手指头就能够将人压死的恐怖人物呢?
但凡那些人还想要活命,他们就该知道什么样的待人处事态度才是最好的。
孟彰再问:“贸然上门去打扰,可会有年礼赠予主家?”
孟梧仍是点头,回答道:“会。”
新年初始,素未平生的陌生人找上门去,怎么能没有拜年的年礼?
再者说,如果真叫他们遇上了似今日孟彰所见那老妪一样的人物,有这份客气的年礼在前,也算是先跟人表明了他们孟氏的态度。这份年礼,当然也该有。
反正这些年礼对寻常人家来说很是丰富,但于他们自家而言却不过是些杂物罢了,纵然人数庞大又如何,他们安阳孟氏拿得出来。
最最重要的是,即便撇开了这上头的种种利弊权衡不提,只这样一份年礼送赠出去以后会收获的人心,就足够抵得上他们支出的那点子东西了。
可以说,他们孟氏这一趟虽然有些突兀又无趣,但对于他们孟氏而言,却是怎么看怎么赚大了。
孟梧想到这里,对孟彰笑道:“你且放心,阿彰,不会出什么乱子的。”
孟彰也只能点头。
“烦劳高祖费心了。”孟彰说道。
孟梧笑着摇头,对孟彰道:“行了,你今日也跑了一天了,回去好好歇着吧,这之后的事情,等我与大兄和族中商量过再说。”
孟彰起身一礼,果真退出了营帐中,往他自己落脚的地方去。
孟梧看着孟彰离去的背影,一时笑,一时摇头,面色变化尤为频繁。
也就是眼下营帐里除了他自己以外再没有旁的人了,否则只这般变脸的情状,就该吓着人了。
孟彰才刚离开孟梧这边的营帐没多久,孟椿就过来了。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孟椿大跨步从外间走进来,问。
孟梧单手相迎,引着孟椿在他对面的座席处坐下。
“情况就是你先前听说过的那样。”孟梧不着急,脸色平淡地回答道。
孟椿的眉头当即重重挤在一处:“所以事情是真的,阿彰真在长宁镇那里碰见了一个手段诡谲的大修?”
“是这样没错。”孟梧点点头,也没详细询问孟椿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孟彰今日出行,明面上看起来似是只有他自己的部曲在暗处护持,但实际上,不独独是孟梧,就连孟椿和孟氏其他族老也都遣了人暗下照看。
想要知道今日里孟彰发生的事情,对于孟梧、孟椿和孟氏各位族老来说,还真没有那么难。
起码不需要去想尽办法撬开孟彰那些部曲、身边近侍的嘴。
孟椿又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孟梧看了孟彰渐渐走远的身影。
孟安、孟阳那些同样早早夭亡的小郎君小女郎也已经回来了,这会儿就正拦了孟彰,哟啊和孟彰叙话。
“就按着今日里阿彰的做法来。”孟梧道,“阿彰已经为我们示范过一次了,我觉得这样的做法很不错,实在用不着过多折腾。”
“大兄你觉得呢?”孟梧问道。
“是这样的道理。”孟椿沉默许久,才回答道。
孟梧看他一眼,并不说话。
倒是孟椿自己先开口了:“那关于往各处地界散发年礼这件事,阿梧你觉得该由谁来接手比较好呢?”
孟梧只定睛看他。孟椿含笑迎上孟梧的视线,完全不见心虚模样。
反倒是孟梧自己沉默了须臾。
是了,孟椿是为了安阳孟氏一族在跟他争取各支系的利益,他有什么心虚的?
孟梧闭了闭眼,说道:“我觉得不必争,就近就很合适。”
“反正一整个安阳郡地界都要这样走一趟,哪处都不会落下,又何须要叫他们去争?”
孟椿笑着点头:“这个主意好。我觉得这个就很不错。”
孟梧提醒道:“但是大兄,这些即将代表我孟氏上门派送年礼的族人,在性情、品格方面还是得要好好挑选一下。否则……”
他没有将话说完,但孟椿自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他连连点头,说道:“阿梧你说得在理,这个确实是须得要重视的问题。”
孟椿想了想,忽然抬起视线来看定孟梧:“那这个任务,就交给阿梧你来处理如何?”
孟梧默然一瞬:“交给我?”
孟椿笑着点头:“阿梧你正好是这安阳郡里的郡城隍呢,负责这件事再合适不过了。”
孟梧认真思考几回,到底是没有太推辞,将事情承接了过来。
“那好,我来负责。”他看了孟椿一眼,“但这件事既然已经交给了我,那一切就该我来拿主意,由我来做主,大兄你说呢?”
孟椿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点头,笑道:“当然。”
这件事到此处,基本上已经商谈得差不多了,但还有一样,孟梧始终没有忘记。
所以,他在孟椿自觉将事情说得差不多的时候开口,问:“大兄,今日这一遭,细说来该是我家阿彰立功了吧?”
孟椿只一听孟梧这话锋,就知道孟梧的目的何在了。
可这件事细论起来,还真是孟彰立功了。
倘若不是他,他们即便知道安阳郡中卧虎藏龙,或许还有什么神秘人物隐藏在人群之中,他们也不会知道这些厉害人物具体是什么样的人物,不知道他们具体隐藏在哪里。
倘若不是他,这些神秘人物很有可能会在日后,被他们孟氏的疑心一步步推远,从有可能商谈到交恶,最后更是成为他们孟氏的仇敌。
孟椿不至于想要抹去孟彰的功劳,但是吧……
孟彰才刚为他们安阳孟氏收拢了一大笔香火,为了他的赏功酬劳,他们这些兄弟族亲还在大年初一晨早就争吵起来。
好不容易,他们孟氏才算是拿出一个让各方满意的奖赏方案来,这会儿半日不到,孟彰居然又为他们孟氏立下大功……
孟椿是真的为难啊。
可他偏又不能躲。
谁都能躲,谁都能争抢,唯独他不能。
他是安阳孟氏一族在阴世天地里的族长,他这一支是安阳孟氏族中的嫡主支系,他需要保证安阳孟氏族中的公平。
“是这样的没错。”孟椿先是应了一声,然后盯紧了将将笑开来的孟梧,问,“你想怎么样?”
孟梧缓缓地咧开嘴:“我不为难大兄,我想要的就是阿彰该得的那部分。”
孟椿默默问:“什么时候要?”
孟梧很是认真地思考了片刻,说道:“这个我却是不知道的,毕竟也不是我立功,是阿彰立下的功劳啊,自然该他拿主意。”
孟椿定睛看孟梧一阵,不再分辩,也不再挣扎,只道:“我知道了。是你来跟阿彰说,还是由我来?”
孟梧很是认真地想了想,笑道:“还是我来吧。”
孟椿撇了撇嘴:“那就你来问,等阿彰有主意了,你再来告知我。”
“我再为他取来。”
倘若晨早时候,孟椿还怀抱着几分私心的话,现在却是没有了的。
他实在不想再为着这件事跟孟梧争论了。
理亏、心虚又心疼。倒不如直接干脆一点……
“今日晨早我们说起的那些香火问题,”既然想到了这件事,孟椿便直接问道,“你跟阿彰说起过了吗?”
孟梧愣了一愣,似乎才反应过来:“还没呢。”
他抚掌笑:“正巧接下来跟他一道说起了事。”
孟椿没多在意:“且随你。”
反正都是要给出去的东西……
孟椿这番难得的利索让孟梧几番侧目。
“你看什么?”孟椿难得没甚好气地跟孟梧说道。
孟梧摇头:“我只是觉得大兄你好像变得大方了,我都不敢认。”
孟椿瞪了他一眼,没搭理这话题,只跟孟梧叮嘱道:“接下来这半个月里,你看好阿彰,莫要再让他随处去溜达。”
“这安阳郡我们孟氏掌握得还不够深入,不能疏忽了。这次细说来,还是因为阿彰自己的运气足够好,不然……”
人家真要对阿彰动手,他们这些做祖辈的,还未必真能够护得住阿彰,还是要将人留在眼前才好。
孟梧先是笑着点了点头,随后却是问道:“阿彰不能放出去,那些小辈呢?他们还要不要放出去?”
孟椿听着,也有些为难。
似孟安、孟阳这些早早夭折的小郎君小女郎,平日里都锁在自家支系长辈宅邸,轻易不能外出。春节的这一段时间,其实是他们难得的假期,是他们一年到头来可以玩得尽兴的日子……
偏生今年出了这样的事情,真将他们也都锁起来,确实也是委屈了他们。
孟椿就问孟梧:“阿梧,你的意思呢?”
孟梧道:“若全都依我的话,那自然是将他们这些小孩儿全都收拢在一处的。毕竟……”
毕竟阿彰要被留在他的孟府里了,孟梧作为孟彰的高祖父,当然是希望能有更多的孟氏小孩儿陪着孟彰一起留守的啊。那样孟彰就有伙伴陪着他了。
孟梧冲着孟椿笑:“所以这件事,就莫要在意我这边的意见了吧。”
孟椿也不知是应下了还是没有应下,只回答道:“我会考虑的。”
不然为什么说自家人最是了解自家人,孟椿、孟梧此刻正在商谈的这个问题,也正是孟安、孟阳这些孟氏小郎君小女郎们担心的问题。
这会儿这些小郎君小女郎就正坐在孟彰对面,苦着脸发愁。
孟彰暗下叹了一声,只得先开口打破沉默。
“你们怎地这么早就回来了?”他问,“庙会这么早就结束了吗?”
孟安、孟阳等一众孟氏小郎君小女郎勉强拉回心神。
“没有。”孟安答话,同时示意也似地叫孟彰去听远处还在继续的喧嚣热闹声响,“你听,外头还正热闹着呢。”
孟彰已经明白了许多,他问:“那你们为何……”
孟阳回答道:“我是被高祖在庙会上叫回来的。”
孟阳一面说话,一面团团看过周围的近三十个小郎君小女郎。
那些小郎君小女郎俱都苦着脸点头。
“我们也是。”
“我还正玩着呢,忽然就听到了我家伯祖的传音,然后就被忽然冒出来的伯祖部属给带回来了。”
“谁又不是呢?”
“所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须得这样匆匆忙忙地将我们从庙会上给带回来?”
“诶,你也不知道吗?我以为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我家伯祖只叫人将我带回来,其他的什么都没说。没有前因,没有过程,什么都没有!”
孟彰坐在义愤填膺、群情激奋的小郎君小女郎中央,只觉得自己就坐在火山山口上。
他面上维系着笑容,开始快速琢磨如果一切的源头被暴露出来,他要怎么做才能全身而退。
孟彰的遮掩很是老道,起码孟安、孟阳这些小郎君小女郎最开始时候压根就没有想到他的身上去,但随着这些小郎君小女郎快速交换信息,一道又一道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了孟彰的身上。
孟彰无辜地端着茶盏,在氤氲蒸腾的水气中迎着这些投注而来的目光一一回望过去。
孟安见得,犹豫了少顷。
待他再开口时候,他话语中的怨气、怒气竟然消减了大半。
“阿彰,你怎么不说话?”
那些原本还在遮掩的目光此刻光明正大地落在他的身上。
孟彰维持着面上的笑意:“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啊。”
孟安的神色动摇了。
孟阳在侧旁看见,拉了拉孟安的衣角。
孟安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孟阳便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
“……你尽管说说你的意见,不妨事的,我们能听懂就听,听不懂也没什么紧要的。”孟安说道。
第 403 章
“各位伯祖、叔祖今日这反常举动, 可能真的跟我有些关系。”孟彰想了想,挑拣着将方才他在孟梧面前说的那些话跟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说了。
最后,他又道:“我听高祖的意思, 接下来你们可能有得忙了。”
孟安、孟阳这些小郎君小女郎半饷才领会孟彰的意思。
“阿彰, 你是说, 族里想要让我们来做这件事情?”孟安问。
孟彰点了点头, 坐在那里看这些小郎君小女郎表情变了又变,最终定格成无比复杂的一种。
“虽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 ”孟阳低低含混地说道了一句, 随后陡然将声量拔高,问孟彰:“阿彰,那我们这算不算是抢了你积累名望的机会?这不太好吧?”
孟彰打眼看过去, 不独独是孟阳一人, 就连孟安及座中所有的小郎君小女郎, 此刻也都用同一种表情小心看着他。
名望在这个世道有多重要, 没有人比世族、望族的郎君们更清楚。哪怕这些郎君、女郎岁数还不大, 且已经不再是生人, 他们也仍旧很明白。
抢了旁人积累名望的机会, 几乎等同抢夺旁人的机缘, 是要结仇的。
不论出于什么样的考量,他们都不想跟孟彰结仇。
“伯祖他们是不是老糊涂了,居然想出这样的主意来?!”更有小郎君在后头低声腹诽着。
孟彰好笑地摇头:“不算。”
孟安、孟阳这些孟氏小郎君小女郎俱都不赞同地狠拧眉关, 就想要和孟彰反驳。
“首先, ”孟彰摇摇头,说道, “安阳郡很大,半个月的时间不足以让我跑遍整个安阳郡, 所以将事情交付出去,是必须的。”
“然后,上门去一一拜会安阳郡中的人家,未必就是一件安全的事情。”
孟彰抬眼,团团看过这些小郎君小女郎。
“这一次,我遇上的是带着善意的婆婆,可如果是别的什么恶人呢?”
孟安、孟阳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似乎张嘴想要反驳。
孟彰摇摇头,先道:“不错,在我的周围总有人在护持,明里的河暗里的,只要有人能给我拖延一小会儿,自然会有族中来救。可是……”
“那是我。”孟彰没有任何避讳地直白说道,“诸位族兄弟、族姐妹,谁能如我一样,出行在外总有人在照看护持?”
孟安、孟阳等小郎君小女郎俱都沉默了。
他们又不是孟彰,怎么可能享受孟彰那族中大修周全、细致的看护和照顾?
孟彰叹了一声,最后只说道:“所以,这一次,是真的会遭遇危险的。”
如果可以,孟彰是不愿意叫这些小孩儿冒险的。他们已经死过一回了,在他们尚且年幼的时候,如今难道还要叫他们再体会一遍孤立无援的绝望?
“我不怕!”孟安高声叫道。
他甚少这样失礼。
作为孟氏的小郎君,幼受庭训,他一贯很注重自己的仪态,不愿让自己失了孟氏郎君的身份。
可这会儿他却不在意那些了,他将它们全抛开,只直直看定孟彰。
而孟安的这种“放肆”似乎也传染给了孟阳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他们一个个拔高了声量说话。仿佛不这样做,就没有办法让孟彰明白他们的决心一样。
“对,我不怕。”
“我也不怕!”
“我可是孟氏一族的女郎,这安阳郡是我孟氏扎根、经营了数千年时间的地方,怎么能让那么多人隐匿在安阳郡里?!”
“……那些人倘若只是想要在安阳郡中隐居,其实倒也不算什么,这安阳郡如今虽然在我孟氏手中,却也并不真只能有我孟氏在这里生活。但如果他们中,有谁想要在这里隐匿起来,寻着机会给我孟氏一刀,那就不行!”
“对,绝对不行!阿彰,我们虽然年岁小,但也是孟氏的郎君和女郎,孟氏用得上我们,我们就绝对不会推拒!”
一句句稚嫩但坚定的话语,听得孟彰都觉得头疼。但在远处遥遥关注着这边动静的孟梧、孟椿等人,却满是放松,更有许多族老都是满脸满眼的欣慰。
“这些孩子养得可真不错啊,遇上了事,不畏怯不躲避,也愿意担起自己的责任,为孟氏做他们力所能及的事情,很不错……”
“确实是好,所以我们孟氏也不能辜负了他们去。这些,可都还是小孩儿呢!”
“诸位兄长放心,我会照看好他们的。”一位孟氏族老狠声说道,“不独独是他们这些小孩儿,还有其他跟着我们一道出去的那些,只要我还在,就一定会将他们完完整整地带回来。”
“我跟你们保证!”
一众孟氏族老听得这位族老的立誓,脸色都是一惊,旋即连忙劝解。
“倒也不必如此……”
“是啊,阿弟你对家族的心意,我们都是知道的,若不然也不会让你负责照看族中上下的安危不是?”
孟椿、孟梧等一众族老那边的动静,这会儿的孟彰不了解,也无暇去了解。眼下,这些孟氏小郎君、小女郎正以孟安和孟阳为首,眼巴巴地看着他呢。
“你们真的不害怕?”孟彰最后问了一遍。
孟安、孟阳这些小郎君小女郎郑重点头,无比认真地回答孟彰。
“不害怕。”
“这有什么好害怕的?”
孟彰最后叹了一声,说道:“我不会驳斥诸位高祖爷爷的提议。”
有孟彰这一句话,孟安、孟阳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就满足了。
“可以了。”
“多谢阿彰。”
孟彰摇摇头,还是提醒他们道:“出行前,记得要做好准备,不要贸然行事,出门在外的时候,也客气些,莫要轻易耍性子,那些人是外人,可不会惯着我们。再有……”
孟彰顿了顿,才道:“出门在外的时候,也多看看,多想想。”
“且记得,无论你们遇到的那些人处境有多困顿窘迫,他们也都是人。”
“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孟彰将最后一句话说完的时候,孟安、孟阳这些孟氏小郎君小女郎莫名地沉默了。
就连他们面上那原本过分灵动的表情,也似乎被某种沉重压着一点点收敛。
“我们知道了。”孟安、孟阳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凝固许久以后,才勉强找出了这样一句话来应答。
孟安、孟阳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的话语也唤回了孟椿他们一众孟氏族老的心神。
许久以后,才有一位族老悠悠叹道:“我算是知道为什么阿彰今日晨早会有这样一番际遇了。”
其他的孟氏族老也都沉默着点头。
但还是有族老一眼一眼地看着孟梧的方向,脸色怪异。
孟梧知晓这些人在想什么。
他甚至都没有挪开眼睛,仍自看着孟彰他们一众小郎君小女郎的所在,说道:“这可不是我教的他。”
“不是阿梧你教的?”一位族老问,“难道是太学那童子学教的,可是……”
可是那太学里的童子学生员那么多,也没见有哪个小郎君小女郎是跟孟彰这样一副心思的啊?
都不等孟梧说话,孟椿就先摇头了。
“大抵也不是童子学那里教的。”
“那是?”一位孟氏族老问。
孟椿叹了一声,团团扫视一圈,反问道:“你且看看这世道,是能教出这样一种品格的么?”
所有孟氏族老尽都默默摇头。
孟椿也就不说话了。
许久以后,一位族老才憋出话来:“阿彰这样的一副品格……”
“也不知对我孟氏而言,是福还是祸啊。”
孟梧轻哼一声,却是道:“阿彰这样的品格,对于我安阳孟氏来说,到底是福还是祸尚且未有个定论,但起码就当下来说,是福大于祸的。”
“这次不就是了吗?”孟梧一点不客气地问道,“倘若不是阿彰他今年走了一趟,我们会有人去细想这种问题吗?”
一众孟氏族老不敢抬眼去看孟梧,都各自避让他的视线。
“不会!”孟梧说道,“往年我们怎么过的,今年我们也还是会那样过。至于这安阳郡中到底藏了多少人,又有着什么样的来历,带着什么样的目的,那都不是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是……”
孟梧哼笑着闭嘴了,但所有孟氏族老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重要的是,安阳郡明面上还是他们孟氏的,他们孟氏还牢牢把控着安阳郡,是这里的地头蛇!
重要的是,他们孟氏现在还是稳稳当当的,安阳郡也是热闹、繁华且兴盛的,其余什么问题都没有。
最后只有孟椿站出来打圆场。
说来,一屋子的孟氏老人中,也确实就只有孟椿够资格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打圆场了。
“阿梧,他们也不是这样的意思。”孟椿道,“何况,安阳郡固然是我孟氏的安阳郡,但又何尝不是安阳郡人的安阳郡?”
“这个道理,放到天下也是一样的。”孟椿最后更是道。
别说安阳郡,就连帝都洛阳,不也都是一样?而且帝都洛阳那边的问题,比之他们安阳郡这边的,恐怕还要严重得多呢。
孟梧不说话了。
孟椿又笑道:“这次的事情,确实多亏了阿彰,再有,我们接下来的安排,也实在是委屈了阿彰,族里合该给予阿彰一些补偿的。”
孟椿问孟梧:“我们孟氏的家底,阿梧你也是知道的,你觉得该拿些什么给阿彰才好呢?”
话题终于被兜转回来了。
坐在孟椿、孟梧下首的一众孟氏族老定了定神,终于在不那么紧绷的气氛中找回了自己的存在。
孟梧先问了孟椿一回:“真的都可以给阿彰?”
孟椿笑着点头:“当然。”
孟梧认真想了半日,叹道:“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族里什么东西适合阿彰,这件事且等我回头问过阿彰以后再说吧。”
孟椿很是耐心,他道:“正该是这样的道理,毕竟是给阿彰的嘉奖呢。给他的东西若不合他用,不是他所想要的,那算什么嘉奖?”
孟椿这样说着,伸手从袖袋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枚玉符来递给孟梧。
“这个,你回头拿给阿彰吧。”
孟梧以及下手孟澄等一众孟氏族老见得那枚玉符,面上的表情也都空白了一瞬。
“大兄,你真的要让阿彰自己进族里的珍宝阁?”
孟椿好笑地将手中的玉符又往孟梧的方向递了递:“我连锁匙都拿出来了,难道还有假的?”
孟梧还是没有动。
孟椿却不管他了,直接将拿着的玉符塞到孟梧手里。
“拿好了,”他道,“等回头你带阿彰走过一趟后,记得还给我。”
孟梧这才回过神来,他低头定睛看了那枚玉符半饷,竟没有再犹豫,特别利索地将这枚玉符收在怀里。
“玉符既给了我,那自然是我先拿着。”孟梧顿了顿,又问道,“大兄,阿彰这回可以从珍宝阁里挑选多少样东西?”
孟椿盯了孟梧一阵,说道:“两样,不能再多了。”
孟梧摇摇头:“该是三样吧。”
孟椿皱着眉头正待要分说,那边厢的孟梧就已经开口了:“今日这一回,本就是阿彰提醒了我们这其中的疏漏,于我们孟氏而言,阿彰立下了大功,须得嘉赏,这是一件。”
孟椿想了想,赞同点头。
孟梧又道:“拜年这件事,因着安阳郡地域广阔的缘故,又为了能赶在十五以前将整个安阳郡走过一趟,我孟氏必定是要尽遣族人的。可是为了以防万一,为了能散出人手去尽量保存外出的族人,阿彰是必定要留守在孟氏族地里的。”
“其他族兄、族弟都可以外出,而阿彰则需要留守,如此,是不是委屈了阿彰?是不是合该给阿彰些补偿?”孟梧一声比一声高地问着孟椿。
孟椿暗叹着点头:“是。”
但他很快又道:“所以,我拟定允阿彰从珍宝阁里取两样东西。”
孟梧嗤笑了一声,问道:“族长真的觉得,只两样就够了吗?”
孟椿咬牙想了想,说道:“够了。”
不等孟梧再说话,孟椿又道:“在族中其他郎君、女郎去往安阳郡各地给那些黎庶拜年的时候,他们需要讲述清楚是待阿彰走这一趟的。这样,足够了吗?”
孟梧脸色一顿。
他当然知道这样一番强调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天下人还是会知道这就是阿彰的主意;意味着,天下黎庶的感念最终还是会汇聚到阿彰的头上去,而不是别的什么人身上。
也就是说,该是阿彰所有的名望,还是会回到阿彰手里。
别人没有办法拿走。
“足够了。”孟梧笑道,“两样就两样。”
孟椿没有再看他,他挪了目光去看看孟澄这些族老,问他们:“关于代替阿彰去往各处县城、城镇乃至村落拜年的人选,你们怎么看?”
孟梧坐在孟椿的右侧,默默地琢磨着。
阿彰这边是没什么问题了,但阿彰的其他堂兄弟、堂姐妹……
孟梧拧着眉头细细思量一阵,又看了看孟椿。
孟椿这会儿懒得理会他,只看着下首,连个眼角余光都没给他。
孟梧笑了起来,说道:“大兄,我觉得还是应该按照就近的来比较好。”
阿彰固然是他的重孙儿,但孟昭、孟显和孟蕴他们也是他的重孙啊。再有,除了孟珏所出的这些子嗣以外,阴世、阳世两方天地里,他也还有很多血脉后人呢。
他可不能不管他们!
“就近?”孟椿终于转了目光过来看孟梧。
孟梧点头:“就近。反正这一次拜年,其实也饿是一个让他们小辈熟悉自己邻居的一个机会,不是吗?”
孟椿不置可否,他看向了孟澄这些孟氏族老。
孟澄点了点头:“阿梧说得在理,就近,确实是个很不错的法子。”
孟椿声音淡淡,他说:“但我们孟氏一族是聚居,就算是就近安排族中的子弟去拜年,也总是会有许多人选,这又要如何安排?”
孟梧就笑,他道:“这哪儿又需要我们来安排?”
孟澄等一众族老就都闭紧了嘴巴,只听不说话。
孟椿扫了他们一眼,转回目光来看孟梧。
孟梧道:“我说的就近,是就近安排一整个支系这样的方式。至于那个支系具体又是怎么安排的自家子弟,那就是他们支系自己需要烦恼的事情了。”
说到这里,孟梧叹了一声,又对孟椿道:“大兄,正所谓不聋不哑不做家翁,你不过是族长而已,不好太插手其他支系内部的事情的。”
“你须得再松一松手。”孟梧半是提醒,半是随意地道。
孟椿沉默一阵,对下首的一众族老道:“那便就近安排吧。”
“到底具体由谁去负责哪个县城、哪一处城镇乃至哪一个村落,你们自己且商量了再上报于我。但有一点——”
孟椿的眸色陡然变得冻寒。
“我要看到成果,别给我做出弄巧成拙的事情来。”
孟澄等一众孟氏族老顿时浑身一个哆嗦,沉声应道:“是。”
孟梧在旁边笑着看,混不受半点影响。
待到孟椿、孟澄等人尽皆离去,孟梧便招了孟彰过去。
孟彰当时还正坐在孟安、孟阳这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之间,听他们兴致勃勃地商量着应对的方法。
“我觉得……既然我们是去拜年的,而且那些主家明显身份不高、家境赤贫,那我们到时候上门的着装和带在身边的奴仆、侍婢,就该注意些。”
“对,这个确实是需要注意的地方。毕竟我祖就曾教导过我,人第一眼留下的印象决定了很多事情,我们不能疏忽轻怠。”
“那这样的话,我们到底拿出什么样的装扮来比较好呢?只我们自己寻常时候最素净的衣裳,不知可不可以?”
“当然是不可以的啊,你痴了不成?即便是我们屋里最素净的衣裳,拿出去也值上几百两银。你这样走入人家屋子里说要拜年,人家能不怕才怪!真要吓着人了……”
“那可不是我们的初衷。”
“这样的话,莫不是我们还要将衣裳再降等?如果再降等的话,那我们不就是穿得跟家里的管事奴仆一样了?我,我不习惯……”
“我也不习惯……”
“若不然,这衣裳我们就不改了,直接在我们身上安置一个小小的法阵,让看见我们的人将它忽视过去,如何?”
“这个主意不错!”
“我觉得也是。”
“……总之,比换衣裳这法子好。”
“那我们就这样定下了?”
孟安才刚这样问,孟阳的目光就看向了孟彰,问他:“阿彰觉得呢?”
‘我觉得?’
‘我觉得不怎么样。’
孟彰抿了抿唇,平淡道:“你们拿主意就好。”
事实上,即便是今日里已经在长宁镇中走过一遭的孟彰,对这个问题也没有更准确的答案。
世情不同,人不同。孟彰也不知道寻常的黎庶会不会在意这些世族小郎君小女郎们这种无意识的高高在上。
孟阳笑着颌首,回转目光去和孟安碰了碰视线,说道:“那便按照我们自己的想法来吧。”
孟彰扬起唇角,眼底只有薄薄的笑意。
孟梧在远处遥遥望见,不由得暗自叹了一声。
他似乎……知道阿彰跟他们的最大隔阂在哪里了。
品性啊品性。
孟梧这样想着,还是不耽搁他将声音传到孟彰耳边。
“阿彰,忙完了过来我这里一趟。”
尽管孟梧说得随意,孟彰却不敢随性应对,他很快对着孟安、孟阳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抬了抬手。
孟安、孟阳等小郎君小女郎的视线便都回到了孟彰的身上。
“阿彰?”
孟彰道:“阿祖在唤我呢,我得往他那里走一趟。”
孟安、孟阳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连忙跟着他从座中站起。
“既然是梧伯祖传唤,那阿彰你便快些过去吧,莫要让梧伯祖久等。”
“是啊是啊,你且快去,不必管我们。既然梧伯祖已经在传唤阿彰你了,那诸位伯祖、叔祖应该也都散了……”
“对,我们也该回去的,阿祖说不定亦要找人了。”
孟彰站起身来,冲他们点头。
“我便不留你们了,你们且去,待日后得了闲暇,我们再一起玩。”
孟安、孟阳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尽都笑开。
“便说好了的,下一回我们过来,阿彰你莫要嫌我们烦才好。”
孟彰摇头:“自然不会。”
恰巧彼时正是日落西陲的时候,薄薄的暮光被越渐深沉的夜雾裹夹侵消,看着天光越发的黯淡阴郁。但在这蔼蔼夜幕之下,确实他们早已习惯的、让人打从心里开始放松的长夜。
‘是个好时节。’孟彰暗叹。
第 404 章
孟彰走入孟梧营帐的时候, ,孟梧正把玩着一枚玉符。
孟彰上前见礼。
“你来了?”孟梧抬眼看他,一拂衣袖, “坐吧。”
孟彰在孟梧身前跪坐下去。
孟梧将他手中把玩着的那枚玉符直接递给了孟彰。
“这是?”
孟彰将玉符接了过去, 打量两眼后, 他眉头皱了起来。
“族中珍宝阁的锁匙?”孟彰抬眼看孟梧, 问。
这玉符的相关信息还是孟梧交予孟彰的呢,怎么可能认为孟彰认不出它来?
“是。”孟梧点头。
孟彰掐着玉符, 面上自然地显出疑惑, 问:“好端端的,阿祖,缘何忽然就将族中珍宝阁的锁匙交给我?”
他想到了什么, 那疑惑中就混杂了惊喜。
“是孙儿哪个时候立下功劳了, 孙儿不知道而族中却要给予孙儿奖励?”
孟梧看他一眼, 转手就将一本玉册推送过去。
“确实是这样的没错, 所以……”他说, “挑一挑吧, 两件。”
孟彰这回却似乎有些不敢接了。
“阿祖, 你还是先跟孙儿将来龙去脉分说清楚了吧。不然, 孙儿还真不敢。”
孟梧其实也就是逗他一逗而已,这会儿见孟彰不接招,他也没坚持, 只将这两日里关于孟彰的那些事情都跟他说了。
当然, 就是简单了些,总结了些。
但这完全不妨碍孟彰理解, 他低头,将那玉册接了过来。
玉册只得三页, 打眼一看只觉得轻薄稀少,但当孟彰凝神去看,那玉册却是怎么翻都翻不尽。
孟彰一页一页地翻看过去,看得极为认真细致。
被放在珍宝阁里的,可都是安阳孟氏压箱底的好东西,更是安阳孟氏的底蕴与仰仗所在。倘若孟彰不是得到整个安阳孟氏承认的麒麟子,想要拿到这本玉册可没有那么容易。
“……东海海域西南位置海岛五座……”
“昆仑山脉东南侧靠长林位置洞府八座,西南方向上等玉矿三条,中等玉矿七条,下等玉矿……”
“南海海域……”
“北海海域十万顷渔场三个,八万顷渔场七个,……”
孟彰翻看过去的时候,都是连连咋舌。
孟梧看见他的脸色,微微摇头。
只这点家底,就叫阿彰震惊成如此模样了。真要让孟彰看到琅琊王氏、陈留谢氏、颍川庾氏、龙亢桓氏这些顶尖世族的家底,又或者是太上道、元始道、灵宝道这些法脉的家底,还不知道他能不能稳住呢。
说起来,他们安阳孟氏的家底确实还浅薄了些,再想要积攒、加码,该是要看孟彰他们这一代的了。
孟梧的目光在孟彰身上转了转,才又收回来。
或许,孟椿他就是想到了这个,今日里才格外的大方……
孟彰翻看过玉册半日,才勉强将玉册翻了个囫囵。他合上玉册,好一会儿没有动作。
孟梧也不打扰他,就陪着他坐。
“阿祖,”孟彰忽然抬眼看他,问,“海对面的那些地方,我们真的没有安排人去探查吗?”
孟梧笑了起来:“怎么没有?”
他不隐瞒孟彰,孟彰既问起,孟梧就回答他。
孟彰的目光别有深意地落在了玉册上:“那……”
孟梧叹了一声,解释道:“那些地方都太远了,如今我们只是勉强探查,后续该如何圈定,如何发展与谋划,都还需要再仔细筹谋。”
“再者……”孟梧点出了一个事实,“你得知道,海那边距离我们中原太遥远了,我们孟氏就算想要扎扎实实地小心经营,就先得要将道路给趟出来。”
“你要是真的看见过,那你就该知道,想要做成这件事有多难。尤其我们安阳孟氏的体量还不够庞大,想要独立开辟出安全、荫蔽的道路,负担很大。”
“我们现在还在慢慢来。”
孟彰沉默着点头,目光又回到了他手上的那本玉册处。
“怎么样?”孟梧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走,“你有看中的东西了么?”
孟彰摇头:“阿祖,我能不能暂且先放着,待日后想好了再来挑选?”
孟梧并不是很在意:“可以当然是可以,反正锁匙已经在你手上,东西也已经允了你,自然是随着你的意思来。只不过……”
孟梧又看了他手上的那本玉册一眼:“东西早点到手,你也能早一点着手经营,也就能早一点取得你的收获就是了。但还是那句话,且只随你的主意。”
孟彰点了点头,却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
“那待我想好了,我再去珍宝阁里将东西带走。”孟彰将玉册双手递还给孟梧,一并被递出去的,还有那枚玉符。
孟梧只接过了玉册,玉符还留在孟彰的手里。
“这锁匙你先留着,反正它只是一枚子符,仅能用一次的,你自己拿着,想好了就催动它,它自会为你打开我安阳孟氏族中的珍宝阁的大门的。”
孟彰郑重地将玉符给收了起来。
孟梧满意点头,抬手给他分了一盏茶水过去。
“你放心,”孟梧道,“族中虽然派遣郎君、女郎去往安阳郡中各地给普罗大众拜年,但我跟族中商量过了,有些东西该是你的,还是你的,谁也拿不走。”
孟彰顿了顿,目光看向了被放在孟梧手边的玉册上。
“孙儿本还以为,这些就是全部了?”
孟梧失笑摇头:“只族中珍宝阁里的两样东西,怎么就能抵得上全部?!”
孟梧低了低头,跟孟梧道歉:“是孙儿妄自揣度族中各位先祖的心意,孙儿错了,阿祖不要见怪。”
孟梧摆了摆手,眼底有笑意快速掠过,只面上还不显罢了。
“这次便算了,下次,”他道,“阿彰,你得更信任我一些。”
“我”?不是“我们孟氏一族”?
孟彰面上也不见异色,很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孟梧一时笑开,又问孟彰:“关于族中郎君、女郎的这一次拜年,阿彰,你可有什么提议吗?”
孟彰沉默一瞬,摇了摇头。
孟梧察觉到了,他看住他,认真道:“阿彰,你有话且只管直说,不必担心其他。”
孟彰似是迟疑片刻,最后终于拿定了主意。
“阿祖,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他问。
孟梧说:“你问。”
孟彰果真就问了:“族中的这一次拜年安排,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孟梧一时没有回答。
孟彰便自己开始列举:“是民心,是名望,是招揽隐居在这安阳郡中的大大小小修行者的好感,是想要真正摸清楚安阳郡的情况,好让孟氏能够更深入地把握住安阳郡,还是其他别的什么?”
有寒风从外间吹入,只是还没等真正靠近孟彰、孟梧他们,这些在寒风深处的冰冻就已经被层层削减去。
它最终甚至没能吹动孟彰衣袍里缀着的流苏。
“亦或者,族中是全部都想要?”
孟梧端着茶盏,不接话也不饮茶,浑似在凝神思考。
孟彰又问:“再有,除了族中以外,阿祖你想要的是什么?”
孟彰从来没有忘记,孟梧他是在任的安阳郡城隍。
孟梧他不可能没有他自己的诉求。
孟梧眉眼动了动,像是终于从思考中走出。他笑看了孟彰一眼,将杯盏抵到唇边,随意呷饮过一口茶水。
“族里么?我其实没跟族里的其他人商量过这件事,但那其实也不需要。”孟梧道,“阿彰你自己心里也明白。”
“我们……”
“都想要。”
“至于郡城隍府这边,”孟梧又笑了笑,“我想要的是安稳太平。”
“这天下间的事情已经足够多了,我不想要安阳郡这边也跟着乱起来。”
“孟氏也不想。”
孟彰这一回沉默了许久。
他再一次认识到了他跟他们的区别。
他只是想着——起码能有一日,起码能在这一日,可以叫这些在苦难里煎熬的黎庶有一日的饱足。但他们……
他们想要的是好处。
他们想要的是让他们闭嘴,让他们能温驯。
但孟彰又清楚地知道,若不是有这样那样的好处在,孟梧、孟椿这些标准的世族郎君不会想要效仿他的做法。
论迹不论心,论迹不论心……
这总是一个开始,而且也确实有很多人能从中得到些援助……
“若说提议的话,确实是有一些。”孟彰终于开口了。
顿了顿,他又说道:“既然是给各处县城、城镇、村落的百姓拜年,那拜年所送上的年礼,自然是落到实处最好。”
孟梧认真想了想,也是点头。
“米粮、布匹、盐油、灯烛、银钱、医药……”孟彰道,“这些最好都要有。”
“还有,如今是春节,是节日,我们孟氏的郎君、女郎又是去给人拜年的,不好在这样的日子里闹得大家都不愉快,所以我孟氏这些即将去往各处地方拜年的郎君、女郎,脾性该当温和一些,客气一些,不要那种轻易就会耍性子的。”
孟梧又是点头,很是赞同的样子。
孟彰数完了这么些,面上忽然就带上了些犹豫。
“还有吗?”孟梧询问道。
孟彰叹了一声,神色复杂:“接下来的,其实算是我自己的一点私心。”
孟梧想到了什么,问道:“五石散?”
孟彰点头:“似那等喜爱服散的族人,我想着,还是不要将这件事交给他们了吧。”
孟梧扬了扬唇角,逗趣一样地问道:“哦?这又是个什么缘故?”
“其实也没有什么缘故,”孟彰道,“喜爱服散的人,惯常往来的都是各家世族、望族里的郎君和女郎,他们可能不适应、也不知道该怎么跟郡中的寒门子、平民子来往。与其让大家都别扭、委屈乃至最后引发争端,倒不如一开始就别让他们来。”
“再有,服散服多了的人,每常自制力也比较差,而这次去往郡中各处地界给寻常百姓拜年,显见是需要委屈族中这些精贵的郎君和女郎的……”
“我不觉得他们到时还能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最重要的是,”孟彰放出了他的杀手锏,“人在服散时候精神总是昏昏荡荡的,如果这样的事情让他们掺和进来,保不定我们这边才刚刚摸清有些情况,其他世家、望族就都知道了。”
“我不觉得他们服散的时候,还能记得什么是可以说的,什么又是不能说的。”
孟梧的脸色果真一下子变得凝重了。
他沉着脸想了片刻,对孟彰说道:“你是对的,这事情确实不能不防。”
孟彰心情顿时好转了不少。
孟梧看他一眼,忽然道:“高兴了?”
孟彰倒也大大方方地承认:“高兴了。”
孟梧无奈摇头:“真不知这些服散的是怎么招你惹你了,竟叫你这样的不喜?”
孟彰半是随意半是认真地回答他:“他们容易坏事啊。”
孟梧摇摇头,到底是没有太追究。
“我会跟族里提起的,这段时日里,你就莫要出去了,老老实实待在族中。”
孟彰应声道:“是。”
孟梧没有哄骗孟彰,甚至都没有等到第二日,孟彰的这些提议便连同孟梧自己的想法一起,被他当着孟椿、孟澄这些族老的面说道出来。
就像是孟梧当时听到孟彰那最后提议的反应一样,孟椿和孟澄他们也都沉默了。
“阿彰这是……来真的了?”
“在族中不喜服散之人的传言流传了约莫半年以后,阿彰他这次是终于有动作了啊?”
“但阿彰说得也没错啊,喜爱服用五石散的人,确实比不爱用散的人更容易坏事,也更守不住秘密。我们这一次派族中郎君、女郎给各家拜年,本也有摸底安阳郡中的意思。你们可莫要忘了,我们这安阳郡中藏着的,除了那些大大小小的修行者以外,还有形形色色来历不同的人呢。”
“真要是我们这边才刚摸到人,都还没有确切的证据,那边就叫我们自己的子弟给捅到对方主家面前去……”
“那我们不得成笑话了?”
甚至都没等孟椿这个阴世孟氏一族的族长发话,便已经有族老旗帜鲜明地站在了不在场的孟彰这边厢了。
当时就有族老听得恼火,直接掷话道:“你们自己家里没有爱服散的小辈,当然是浑身轻松!”
另一边厢就有人嗤笑:“你本来也可以轻松的啊。阿彰厌恶五石散,甚至厌恶服散的人这消息,不是都已经人尽皆知的了吗?先前那么多时间让你们管教小辈,你们哪里去了?!”
“就是!不知道风向、还不知道抓住机会的子弟,就算再有本事,也不是良才。照我说,还是别让他们出来了,好好儿待在族里,这样,他们爱怎么服散怎么服散,也不会有人来指责他们。”
“你们!!”
族老们虽然吵得面红耳赤,但到底还是没有直接打起来。
都被孟梧和孟椿一个眼神镇压了。
孟梧扫视过一圈,见这些族老们都老老实实地坐回去,脸色便缓和了些。
他看向孟椿:“大兄?”
孟椿没甚好气地看他一眼,却还是道:“就这样定下吧。”
“接下来,这一件事情上,你们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孟澄率先道:“没有了。”
赶在旁人面前,他又很是感慨地道:“阿彰和两位兄长的安排已经很周全了,我实在是不知道该要怎么添补。”
其他各支系的族老虽然慢了一步,但也都陆陆续续表明了他们自己的态度。
包括先前还想要为自家儿孙争取的那几位。
没有办法,虽然他们家里是有几个儿孙爱服散,但亦同样有些儿孙还没有沾染过那东西的。
如今作为他们孟氏一族麒麟子的孟彰已经不再似早先那般只是表达不喜,而是真正下狠手将这些服用五石散的族人剔除出真正的大事里头,偏生族中最重要的两大支柱孟梧和孟椿也被孟彰说服,他们除了止损,还能怎么办?
似这样的大动静,哪怕还没有正式遣派族中的郎君、女郎,孟氏里的子弟也不可能完全没有耳闻。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整个孟氏一族都多了几分躁动。
恰巧这春节里也是大家走亲访友的大好日子,于是这躁动便也跟着传染了去,孟氏一族各处嘀咕声四起。
有人赞同,也有人抗拒,但更多的人还是选择了听从孟氏族中的安排。
就像各位族老的反应一样,孟氏族中的目光大多都聚集到了服用五石散的那些族人身上。
孟彰,孟氏麒麟子,他代表的,可是孟氏的未来。
被他拒绝、被他厌恶,其实也等同于被孟氏的未来拒绝,被孟氏的未来厌恶……
这就由不得他们不放在心上了。
相比起其他人来,孟昭、孟显和孟蕴这些孟彰的手足反应自然就更平淡了些。
孟显就摇着扇子,用同样的频率摇头:“阿彰这下子啊,是真的下重手了……”
孟蕴哼哼了两声:“也是时候该下狠手了,不然他们还当阿彰说着玩的呢。”
真当她不知道吗?自阿彰表露不喜态度又迟迟没有动作以后,族中一直都有嗤笑阿彰的声音。说他只见吹风不见下雨,呵,这下子阿彰真下雨了,他们可高兴了?
坐在他们对面的孟昭摇摇头,他更在意另一件事情。
“所以这一次,我们中有谁是想要往下面跑一趟的吗?”
虽然孟昭这样问着,但他的目光却是径自越过了孟显,直直看定孟蕴。
孟蕴迎上孟昭的视线,摇头道:“我这回就不去了。”
孟昭和孟显都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
孟蕴瞥了他们两人一眼:“看来你们是真的没有发现啊。”
孟显当即就问:“发现什么?”
孟蕴往孟珏和谢娘子所在的正房瞥去一眼。
“你们没有发现,这次阿父和阿母都起了心思吗?”
孟昭和孟显俱都沉默了。
这个,他们还真的没有留意到。
“阿父和……阿母?”孟显很是艰难地开口,“他们怎么也想要去承接这次的任务了?”
孟显才刚将话说完,他自己就反应过来了。
“阿彰?”
孟蕴点头:“第一个给安阳郡中的贫民子、寒门子拜年的,是阿彰。是阿彰先做了这件事,而族中看到好处,才要将这件事给承接过来,甚至扩散到整个安阳郡中的。”
团团看了孟昭、孟显一眼,孟蕴又道:“但我们都知道,阿彰必不是为了这些好处才这样做的。”
孟昭也点头,慨叹也似地道:“阿父和阿母这是想叫阿彰开心些啊。”
孟彰原本不是为了什么好处去做的事情,叫族中见到收益后接过去,甚至扩散到整个安阳郡中,对于孟彰来说,这确实没什么损失,大概还多有好处,但……
终究也是会有几分积郁之气。
孟珏和谢娘子出面,在族中接下这样一场任务,却不去在乎其中的利弊,而是怀抱着和孟彰一样的心思做事,阿彰看见,就不会那样的憋闷了。
孟显沉默一瞬,忽然提议道:“既然阿父和阿母都要接下这件事,那我们这些做人儿女、做人兄长的,也不该坐看着才对。我们也去向族里申请吧!”
孟显才刚将话说完,就感觉到有哀怨的视线落了过来。
孟显僵了僵,转了目光看过去。
却不是旁人,正是孟蕴。
孟蕴幽幽看着他,问:“所以二兄你是要将我给扔下?”
当前是什么日子?
春节啊!
惯常走亲访友的春节!
他们孟氏又是大族,望族,他们家族里的亲戚之多,也不过是堪堪能在一整个春节期间走完一次而已。
而哪怕是他们孟氏一族今年另有要事,亲朋之间的走亲拜年必定会做出相当的调整,总也不可能将自家亲戚给尽数抛开。
所以不论再怎么抽调族中的郎君、女郎在安阳郡各处地界拜年,春节期间各家最基本的匹配还是要有的。
在孟珏、谢娘子两人决意将春节这段时间更多地花费在族中这件拜年事宜的时候,孟府中各人的职责基本也都落定了。
得有人代表孟珏在春节期间拜访各位惯熟的亲朋。
这件事,舍了孟昭这个孟珏嫡长子以外,还能有谁合适?
也得有人留守孟府,以随时准备招待来拜年的亲朋友人。
这任务,也同样非孟蕴莫属。
这样一摊派,格局不是就很明白了?
孟府里,如果还能再挤出人手来承接族中拜年这事都,大概也就只有孟显一个人了。
孟显想明白的瞬间,陡然就转了目光去看孟昭。
孟昭脸色倒还算是平和,他就只是冲孟显笑了一下,什么话都没有多说。
第 405 章
孟显轻咳了声:“看来, 我们一众手足中,还真就只有我能在这段时间腾出身来跟上阿父和阿母了啊。”
孟显这就有些占了便宜还不饶人了……
孟昭和孟蕴看着孟显的表情都更多了几分危险。
孟显连忙又问:“不过阿父和阿母这样做,真不会叫阿彰心里更不痛快吗?”
族里族长和各位族老的安排, 天然就带了几分图谋, 心思并不纯澈, 阿彰见着心里不会多高兴, 但阿父和阿母怀抱着开解阿彰的目的去做这件事,难道就跟族里的那些长辈的安排不同了吗?
孟昭和孟蕴对视一眼。
“还真就不同。”孟昭道。
孟蕴也点头:“这件事的关键, 其实不在于阿父和阿母, 它只在于阿彰。”
孟昭接过话头道:“阿彰心里能真正接受,他便是高兴的、释怀的,阿彰心里不接受, 那事情就还是会积压着阿彰的情绪。”
孟显认真思量过, 心里也是一拍手。
事情还真就是像孟昭和孟蕴所说的那样, 关键不在其他, 只在阿彰一人。
阿父和阿母本意也只是为了逗阿彰开怀而已。
孟显叹了一声, 抬眼看定孟昭和孟蕴, 立誓也似地道:“大兄、阿蕴, 你们放心, 我知道该怎么做的了。”
孟昭和孟蕴微微点头。
“那这事情就交给你了。”孟昭更是郑重道。
孟显冲他们一点头,然后就跟孟昭、孟蕴两人道别,直接去找孟彰。
孟昭和孟蕴没有留他, 很轻易就放了人。
坐在原地看着孟显离去的背影, 孟蕴问:“大兄,二兄真的能做成这件事吗?”
孟昭就笑了:“我们兄弟手足之中, 说来还要数阿显在族兄弟里最有人缘。有他出面引领,那些可能会被族中派遣往安阳郡各处的族兄弟、祖姐妹们总该知道要怎么做的。”
顿了顿, 孟昭又道:“让阿显来,总比你我更合适一些。”
孟蕴叹了一声,却也知道这真就是他们最好的安排了。
“我也想去啊。”孟蕴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去了大半,整个人的气机都有几分颓靡,“为什么阿父、阿母就没有多生一个妹妹来替我分担一二呢?”
孟昭只是斜瞥了她一眼,哼道:“阿父、阿母倒是多生了一个阿显来帮我了,可眼下我不也还是得顶上阿父的空缺,让阿父能和阿母跑出去?”
“我现在这样,跟你有区别吗?”孟昭又问孟蕴道。
孟蕴不说话了。
许久以后,她才幽幽道:“可大兄,这都是因为你是嫡长子啊。”
孟昭瞪了孟蕴一眼:“嫡长子这玩意儿,最有用的时候根本就是在承继的时候。但你看,阿父像是到了需要继承人的时候了吗?”
孟蕴认真地想了想,也是无言地笑了笑。
旁的且不说,起码在近五十年内,阿父都不需要继承人。
索性她也不讲道理了,直接道:“但你是大兄嘛。”
孟昭憋了一阵,终于没撑住笑了起来:“是啊,谁让我是你们的大兄呢?!”
孟昭和孟蕴闲话时候,孟显已经找到孟彰那里里。
孟彰也没有乱跑,就待在安阳孟氏的宗祠里,而且就待在孟梧的画像所开辟出的小阴域中。
大年初一时候,除了晨早的大祭之外,徬晚时候也会有族人提了线香来给宗祠里的各位族中先祖奉香礼拜。是以这一日的宗祠里,香火交织成云,在高高树立的牌位和垂挂而下的画像前缓慢徘徊。
孟显也不失礼,自顾自取了线香来,将宗祠里的这些孟氏先祖牌位一一供奉过。
待到他将最后的三株线香插·入排列在最末位置的那个香炉时候,一点灵机从孟梧的画像处飘出,落在孟显身前。
孟显笑着在蒲团上闭目坐了。
那点灵机陡然暴涨,化作一片来牵引孟显的意识。
孟显也不阻拦,顺着那片灵机的牵引探出他的意识。
昏昏荡荡的天色之中,有一条光路出现在孟显的身前。孟显踏上这条光路,加快脚步往前走。
他走入了一片营帐,然后在中央偏后的一个营帐中感受到了孟彰的气息。
孟彰也走出了营帐,前来相迎。
“二兄?”孟彰招呼他。
孟显便走了过去,来到孟彰近前。
孟彰引着他往前走,又带着他在营帐中坐下,给他奉上茶水来。
“二兄,怎地这个时候过来了?”孟彰很有些奇怪,又问,“可是家中发生什么事了?”
孟显先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是家里……不对,也不能说不是家里,就是……”
孟彰捧着茶水笑看他。
孟显眼下这反应,孟彰自然不会觉得家里的父兄母姐真出了什么事。所以,还是因为方才那件事吧……
孟彰心头快速地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孟显很快收拾了心情,他简单地将事情给孟彰说道了一遍。
孟彰默默地啜饮了一口茶水。
孟显看了看他,说:“大兄和阿蕴的意思,是要叫我在诸位族兄弟、族姐妹中给他们立个模范。”
别看方才孟昭和孟蕴都像是很嫉妒孟显的样子,但孟显也很精准地领会了他们的用意。
当然,阿父和阿母也会接下族里的这项任务,本也不是不能充当这个角色,但要真正将这个角色做好,就还是要好好跟阿彰沟通过。他们必须要知道阿彰到底是怎么想的,又是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意在做这件事的。
只有他们弄清楚了这一切,孟氏族中的这一项安排,才不会让阿彰心里郁郁。
孟珏和谢娘子不是不能做好这件事,只是有些话,阿彰未必能自如地跟他们分说。所以最好还是得由他来,在他这个二兄面前,阿彰才不至于有太多的负担……
孟彰显然也很体会孟昭、孟显和孟蕴的心意。
他甚至还能越过这些手足,看到站在他们身后的孟珏和谢娘子。
不论孟昭、孟显和孟蕴到底是怎么思量权衡的,但很显然,这件事情没有孟珏和谢娘子的默许,孟昭、孟显和孟蕴也不能这样的干脆。
孟彰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其实,你们倒也不必这般郑重其事……”
孟显伸手在孟彰头上拍了拍:“所以呢,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快说。”
孟彰便收敛了面上的表情,郑重道:“其实我这次去往长宁镇,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
他真的就是想去看社火的啊。
“是后来长宁镇中社火队伍去给镇上的大户人家拜年,我才顺道在那边儿走了走。然后我看到……”
孟彰顿了顿,才将自己的所见所闻都给孟显说道了一遍。
孟显听着,脸色也渐渐凝重。
“二兄,他们太苦了。”孟彰低声道,“明明今日是大年初一啊。他们吃,吃不好;穿,没有大衣裳穿,基本都是单衣;取暖,他甚至连炭火都少,我甚至怀疑他们手里的炭火支撑不到开春。”
“二兄,你要看过你就知道了,”孟彰道,“这边厢空屋烧炭,那边厢仅凭一个火炉驱寒;这边大鱼大肉端上来又原模原样被搬下去,那边却只有清水烧鱼尾,还有很多人甚至连鱼尾都没有的;……”
孟彰摇摇头:“我看不下去。”
“我也不能只眼睁睁看着。”
孟彰说道:“且不说阿父、阿母和你们给我准备的那些陪葬品,只说我在阴世天地这半年里积攒下来的家当,我就数十年、一百年都用不完。”
孟显不说话。
孟彰摸了摸他手边的一页契纸,又道:“何况,就算我如今手头上把持着的这些东西都给我挥霍完了,我也还能为自己赚取家当。”
孟显顺着孟彰的动作看过去。
孟彰察觉到他的视线,索性就将手上的那页契纸直接给孟显推送了过去。
孟显将那页契纸拿了过来,仔细去看上面的内容。
只看了头两行的文字,孟显就抬起目光来看了一眼孟彰。
“是的,”孟彰道,“这就是族里划分给我的香火。只除夕和大年初一这两场祭祀后,族里收拢过来诸多香火后,分给我的那一份。”
孟彰又道:“虽然这一份数量庞大的香火如今还积压在族中,算族中跟我借的,暂时不好全额提取出来,但族里也不是白用我的,他们还给我记了利息。”
“所以,我是真的有钱。”
“虽然这份契纸是我从长宁镇回来以后,梧祖才拿给我的,”孟彰低头快速看了孟显手里掐着的那页契纸一眼,“但即便撇去了它暂且忽略不计,我手中的家资也着实不少。”
孟显默默地在心底给他纠正了。
应该说是很多。
“我就想,既然我家资这样的丰厚,既然今日又是大年初一,而我又来到了这个地方,那我为什么不能帮一帮他们?”
“也不需要很多,”孟彰低垂了眉眼,“只消让他们支撑过这一段寒冬就好。”
“就当是我来给他们拜年了。”
“反正,似这样的东西,阿父、阿母他们为我准备的祭祀田庄里,也都有产出,我甚至都不需要因为我阴灵的身份而为难。”
孟彰所说的祭祀田庄,也不是其他,正是孟珏和谢娘子为孟彰特意在阳世天地里安排的田庄。田庄的所有出息,都是用来给孟彰上供、发放给那些替孟彰守墓的守墓人的薪俸的。
孟彰是夭折,没有后嗣为他一年年供奉香火,但孟珏和谢娘子都给他想好了。
这些祭祀田庄,便是他们的安排之一。
他们当时就想着,即便年岁久远了,阿彰的存在和痕迹渐渐被世人所遗忘,这些祭祀田庄也仍然能给他供奉香火,帮他守墓。
而孟彰这次给长宁镇那些生民拜年所用的年礼,显然就是从孟彰这些祭祀田庄里调取过来的。
孟显暗下叹了一声,面上却是摇头笑道:“是了,阿彰能为自己积攒家底了,不计较这三瓜两枣了。”
孟彰冲孟显高兴地笑。
孟显就问道:“所以,这一次我们散出去的的年礼,最好是那些人家合用的,是能够解他们一时之急的?”
孟彰郑重点头。
孟显犹疑一瞬,问道:“阿彰,你会不高兴吗?”
“什么?”孟彰眨了眨眼睛,问。
孟显便说得更加明白了些。
“本来只是出于一时善心做事,但事情到了族中,虽然事情还是这些事情,但却多了别的意味……”孟显问,“阿彰,你会不高兴吗?”
孟彰沉默一瞬。
“会的。”他回答孟显,并不瞒这个兄长,“我确实不是很高兴。但不得不说,有孟氏一族出面,总好过全都让我自己来。”
他不是不能自己跑遍整个安阳郡,他有这份家资,也有足够的人手可以供他调用。
孟昌以及那一众部曲兵丁,都护持在他的左右呢。
可这就是世族的时代。
而安阳郡,是孟氏的安阳郡。
孟彰作为安阳孟氏子,他自然可以在这座郡城中随意行事,但事实上,这安阳郡的本土势力,其实还是孟氏。
是孟氏,而不是他孟彰。
家族与个体的界线,在这个时候又无比的明确。
“其实还有一点,”孟彰说,“哪怕这事情全都让我一个人做完了,在天下人眼中,大头也总还是要算到孟氏一族身上。”
到此刻,那界线也格外的模糊。
孟显也跟着孟彰沉默了下来。
也就是这一顷刻间,孟彰的情绪陡然又轻扬起来。
他冲孟显笑:“所以,我索性也就不再想这些,直接将事情给交了出去便是。”
孟显被孟彰的情绪带动,也是不自觉地扬起唇角。
只是他方才的眉眼还是低垂着的,这一瞬唇角就扬起,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的冲撞此刻在他面上表现得明明白白的。
换言之,此刻孟显的表情几乎是扭曲一样地矛盾着。
孟彰看得清楚,面上的笑意一下子又更浓郁了些。
孟显瞪了孟彰一眼,问他:“很好笑吗?”
孟彰机灵地快速收拾了面上的情绪,端端正正地摇头,说:“没有。”
孟显斜了他一眼,只对他说道:“既然你都想明白了,那这个春节,你便也莫要出去了,就待在族里吧。”
孟彰下意识地发出一个单音:“啊?”
孟显对他道:“真要是在这祠堂里待得厌烦了,你也可以回家里去,家里有大兄和阿蕴在呢,不用担心没有人。”
孟彰很有些哭笑不得,他为自己辩解:“二兄,我没有在担心这个。”
孟显敷衍也似地点头:“行吧,那是我在担心,是我们在担心。”
孟彰无奈地摇了摇头。
孟显问他:“你知道了吗?”
“……知道了。”孟彰有气无力地道。
孟显这才满意地点头,他说:“阿彰,你自来聪慧,甚至远胜于我,你该知道,自这件事被族中接手过去的那一刻起,它会给族中带来些什么。”
会给孟氏一族带来些什么?
还能是什么呢?功德、阴德、名望、安阳郡一郡之地的掌控度、民心……
而当这一切被汇聚在孟氏一族手中的时候,自然也会有利益受损的人。
最明显、也最必然的,便是那些被揪出暗子的势力。
他们再如何,都不会对孟彰存留几分好感。
孟显的脸色无比郑重:“当消息传出去,阿彰,他们会更看重你。”
那些人的看重,可从来都不是好事。
那代表着更紧密的盯视,更细致地剖析与评判,以及……
在真正时机到来的那一刻,他们必然会更狠辣毒绝的诛杀手段。
孟彰沉默点头:“我知道的,二兄,你们不必太担心我。我必不会给他们机会。”
孟显深深看他一眼,又抬手在孟彰头上拍了拍。
他的动作仍如先前一般温和轻缓。
“不怕,有我们在呢。”
孟彰无奈地拉出一个笑弧。
他要怎么跟孟显说,他真的不是很怕……
这一个春节,孟彰果真没有走出过孟氏族地。他就安坐在孟氏宗祠的小阴域里,睁眼静静看着孟氏那些散出去的大小郎君、女郎们穿行在他们原本不可能会踏足的南街和北巷,看着那一份份用柴米油盐、银钱布匹整理而成的年礼送到一家一户之中。
当孟氏这些大小郎君、女郎带着人叩响那些柴扉、竹门,将手中的年礼递送过去时候,哆嗦着身体来开门的、惶恐至极的贫家子和寒门子都愣怔了,久久没能反应过来。
待到他们一遍遍确认孟氏子、孟氏女的来意时候,他们几乎都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一时叫那豆大的泪珠沿着脸颊打落在地上。
“谢谢,谢谢,真是太谢谢了……”
那一刻,直面着这些寒门子、贫民子眼中激荡至极又汹涌至极的情绪,就连心下还存留最后一点犹疑与不满的大半孟氏子、孟氏女的时候,心头也都震颤得厉害。
那是一种……他们此前从来没有预期、也从来没有体悟过的悸动。
以至于这些孟氏子、孟氏女们僵立在原地,甚至连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该说什么都给忘了,最后是纯粹靠着长年以来养成的礼仪习惯才勉强撑过了这一段时间,能够稳稳当当地走出人家的门户去。
孟彰遥遥看着这一众孟氏子、孟氏女堪称怪异的动作,怔了片刻,终于笑了出来。
或许这一份感动只是暂时的,或许它甚至不会存留过今日,但它到底出现了。而它的出现,必将会给予这些孟氏子、孟氏女一些改变。
孟彰期待着这些改变的出现,也期待着这些改变的积累。
盖因没有此时的变化与积累,就不可能会有最终的爆发。
孟彰不奢望这一点触动能让各位孟氏子、孟氏女改变自己的观念,改变他们自己的立身处事原则,但这一点触动,也必将会让他们在做出某些决定的时候,不那么地酷烈。
这些孟氏子、孟氏女的变化,不独独是孟彰看出来了,孟椿、孟梧这些族老,甚至是那一干孟氏子、孟氏女比较亲近一些的人都没有错过。
其他人倒也罢了,但孟椿、孟澄这些族老却也急急地招了孟梧过去。他们又展开了一场讨论。
孟彰也转了目光看过去。
彼时,黑白两位无常恰好也正在孟彰这边小坐。
祂们跟着孟彰一道遥遥旁听孟椿那处小阴域中的孟氏族会。
孟彰意思意思地要拦。
“两位兄长,这是孟氏家族中的事情吧?你们这样跟着听,不太好的啊……”
黑白两位无常虽然不太在意这些条框,但祂们在乎孟彰的意见。
不过当祂们定睛看向孟彰,看见孟彰面上眼底的笑意,两位无常就彻底放松了。
“这些事情确实是你们孟氏一族的事情不假,但是吧……”
黑白两位无常对视一眼,齐齐笑着指向自己头上带着的高帽。
两位无常的帽子上各有一行四个篆文大字。
“一见生财”和“天下太平”。
白无常谢必安施施然地跟孟彰说道:“事实上,阿彰,我们还担着赏善罚恶的职责呢。”
“赏善罚恶?”
孟彰原本还道白无常谢必安会拿什么话来说服他呢,没想到就只这四个字。但说实话,几乎所有的神祗,其实身上都担着有这样一份职责。
白无常谢必安拿出这样的话来,多少就有些敷衍他了。
白无常谢必安很是严肃地点头:“没错。”
孟彰心下无奈地摇摇头,却也没有再阻挠。
这个时代是世族的时代不假,但任何一个时代的主角,也都需要有所制约。
在阴世天地中有着正位大势的这些阴神神尊,正好能钳制世族们。
白无常谢必安和黑屋范无赦对视一眼,也都看见了彼此眼底的笑意。
“说起来,”白无常谢必安更是往孟彰所在的方向凑了凑,“阿彰,安阳孟氏这一步走得很好啊。”
黑无常范无赦却在一旁淡淡道:“确实很好,但也成为了出头鸟,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孟氏这一族怕是要吃些苦头。”
孟彰不太在意黑无常范无赦所说的苦头,他只道:“孟氏族中拿定主意要做事情的时候,他们必然就已经想过这一遭了。而且……”
“拿一时的苦头换取如今他们得到的这些,料想来他们自己也觉得很值。”
在群虎环伺的处境下,用一时的压迫来换取他们对一整个安阳郡的掌控,安阳孟氏必然是不会后悔的。
倒是白无常的话……
孟彰将目光从孟氏族老那边挪开,转落向一个个满脸疲倦却偏又带了些满足的孟氏子、孟氏女,尤其在孟显身上停了停。
他一时笑了起来,眉眼间的笑容温和至极。
第 406 章
“谢兄长可是有什么要教我的?”孟彰问。
“你本也不需要我来多说什么, ”白无常谢必安先是摇了摇头,随后才道,“对于这些世族郎君来说, 能让他们打从心底孕育一点善念, 知道去体谅寻常人, 便已经是无上的功德了。”
白无常笑了笑, 冲孟彰举盏:“起码,到他们真的寿尽时候, 将会有更大的几率见到我, 而不是无赦。”
黑白无常两位勾魂使者也并不总是一同出现在阳世的,甚至很多时候祂们都是单独出行。而对这天地间那些即将寿终的、数目庞大的生灵,两位勾魂使者也又不同的分工。
为恶者的亡灵, 会由黑无常范无赦接引, 就像为善者的亡灵, 是由白无常谢必安接引一般。
孟彰沉默一瞬, 说道:“若果真是那样, 就再好不过了。”
黑无常范无赦看了白无常谢必安一眼, 也端起茶盏来呷饮了一口茶水。
孟彰回过神来, 问两位无常:“对了, 两位兄长现下不是正忙碌着的吗?怎么今日还有时间来我这里坐一坐了?”
“我自是来谢你的。至于必安嘛……”黑无常范无赦也看向了白无常谢必安。
“实话说也没什么。”白无常谢必安先瞥了黑无常范无赦,然后跟孟彰道,“我就是过来这边看看情况的。”
“嗯?”孟彰奇怪地看向白无常谢必安, “这话是怎么说的?”
白无常谢必安就道:“我和祂……”
白无常谢必安指了指黑无常范无赦。
“乃是阴世天地定下的勾魂使者, 一双眼除了能洞察善恶以外,还能看见生人身上的腐朽衰亡之气。”白无常谢必安叹道, “今年的冬天尤为冷寒,本来很多人都要熬不过去了的。”
孟彰若有所思。
他所曾听说的神话里, 黑白无常确实是有这样的能耐。
“我早些时候就知道这安阳郡里有很多人熬不过这个冬天,原本也已经做好引领阴灵的准备了,但是……”
白无常谢必安转了目光来看孟彰一眼。
“安阳郡这边不少人的生机又得到了续补,我便过来看看。果真又是阿彰你的事情。”白无常谢必安摇了摇头。
孟彰面上飞快地闪过一丝忐忑:“是不是……有哪里不妥?”
“不妥?没有什么不妥的。”白无常谢必安道,“你以及孟氏又不是用什么邪门术法强行驻留亡人阴灵,不过是为他们消解了劫数,有什么?”
“真正天命断绝的人你们留不住,能叫你们留住的,自然是天命未绝之人。”黑无常范无赦接话道。
孟彰拧眉细想,只觉得糊弄。
白无常谢必安和黑无常范无赦也不多话,只端了茶盏一面呷饮茶水一面看他,待到孟彰抬眼再看过来,两位无常当下就笑开了。
白无常谢必安更是冲他挤眉道:“道理就是这样的道理啊,不是么?”
孟彰无奈点头,顺手抄起一枚柑橘来,慢慢掰着吃。
这两位。真不是到他这里来多懒的么?
白无常谢必安和黑无常范无赦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齐齐摇头:“自然不是。”
黑无常范无赦又道:“我们过来,其实也是想看看你这边的情况的。”
白无常谢必安也道:“阿彰,你近来风头太盛了,如今又是待在阴灵多有桎梏、不便的阳世天地……我们过来看看,也免得有人真将主意打到你的头上来了。”
大年初一那一日,孟氏中只孟彰一人收拢所得的天下香火便已经叫人眼红,更何况现今又领着安阳孟氏捣鼓出一个“拜年”来,如何不叫人眼中滴血?
再有那些拜年风波波及,利益乃至人身折损严重的人……
孟彰在阳世天地这里,处境可见不得多好。
黑白无常这会儿直接找到孟彰身边来,怕就是在担心这个。
如果说在阴世天地里,孟彰作为阴灵,有孟椿、孟梧这两位安阳孟氏在阴世天地中的真正扛鼎人物看顾,又有诸多阴神神尊照护,孟彰的安危不需要多在意,那在阳世天地这里,情况就不一样了。
尤其是在安阳孟氏那大大小小的孟氏子、孟氏女遍行安阳郡各处,极大程度地分化了孟氏一族对孟彰的保护力量。
这其实也是孟彰自那大年初一那一日以后,便待在孟氏祠堂这方小阴域中半步不曾离开的原因之一。
孟氏能调用的人手本就只有那么多,在将一部分人摊派出去保护那些外出“拜年”的大大小小孟氏子、孟氏女以后,能够用来保护阿彰的,自然也就不多了。
孟彰是相信未来的孟娘子不会叫他轻易出事,但旁人不知道啊。
此刻坐在他对面的黑白两位无常,就是担心他的安危,才特意往这边跑一趟的。
祂们或许还不是阴世天地那些阴神神尊们调度过来的全部力量,真有必要的话,阴世天地的那些阴神神尊也不是不会往人间跑一趟。
“多谢诸位兄长挂心。”孟彰讷讷道。
黑白两位无常齐都摇头:“这有什么?我们兄弟两人日日在阳世、阴世两处天地中行走,如今不过是在安阳郡里多停留些时日而已,不是什么为难事。”
“那些人要是识趣,见你一直待在这里,又见到我和无赦气机,自然就会退避,可要是那等存心歹毒,非要过来碰一碰拳头的,”白无常谢必安道,“就且让他们再见一见我们兄弟的厉害。”
“再?”孟彰抓住了关键词。
白无常谢必安和黑无常又笑了。
“行走天地四方,本来就不是多么安全的事情,何况是这个年代,是在阳世天地这里?”白无常谢必安道,“放心吧,我们都已经习惯了。”
孟彰叹了一声,也不多说什么,只问两位无常道:“那,可会耽搁两位兄长的差事?”
两位无常行走天地各处,可不是没有任务的。
黑无常范无赦直接摇头:“不会,你且……”
白无常谢必安飞快地瞪了黑无常范无赦一眼,对孟彰道:“确实是有些为难的,毕竟我们还需要满天地地跑,就为了接引阴灵,不过就现下来说,确实没有什么妨碍。”
孟彰面上肉眼可见地带上了紧张。
黑无常范无赦斜着眼睛看白无常谢必安,想听听祂到底要说些什么。
“眼下不是还没有谁找过来么?”白无常谢必安道。
孟彰飞快地点了点头,又问白无常谢必安道:“那,是有什么事情我能做的吗?”
就等你这一句了!
黑无常范无赦和孟彰都看到了白无常谢必安神光大盛的眼。
“阿彰,”白无常谢必安郑重地唤了孟彰一声,问他,“黄泉路那片彼岸花,可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它们更快一点生长、蔓延?”
黑无常范无赦和孟彰只一听这话,便都明白过来了。
现在是打的这个主意……
黑无常范无赦给白无常谢必安打了一个赞许的眼神。
干得漂亮!
白无常谢必安只回了得意的一眼,便又眼巴巴地看着孟彰。
孟彰只觉得无奈:“两位兄长真觉得彼岸花是这样容易长成的吗?”
“所以我们才想着来问问你有什么法子啊。”黑无常范无赦说道。
白无常谢必安慢了黑无常范无赦一拍,这位无常仔细打量了孟彰的面色,叹了一声:“所以果真是没有任何法子了?”
“最初的草种就只得那一枚,”孟彰很是耐心地跟两位无常解说,“如今黄泉路旁的那一片,已经是我当下能用阴世天地里积攒的资粮帮着催生出来的了,再想多……”
孟彰说道:“要么等待时间的洗礼,要么等我的修为再进行一次蜕变。”
所以是真急不得。尤其是最后那一种看起来像是捷径的法子,事关孟彰,任何拔苗助长的动作都不需要考虑。
别说黑白两位无常自己都没有这样的心思,就说更上头的判官、阎王乃至更往上的阴天子就不可能会答应。
“那不着急,”黑无常范无赦道,“反正我们当下也还算忙得过来。”
白无常谢必安一时没有应话。
黑无常范无赦转了头去看祂。
白无常谢必安抬起眼睑,看着黑无常范无赦和孟彰道:“我想,我们早先搁置下来的那个计划,大抵可以开始了。”
黑无常范无赦一下子领悟了白无常谢必安的意思:“你是说擢选阴兵、阴卒的那件事?”
孟彰初时还有些不明所以,后来听黑无常范无赦这么一问,也明白了过来。
擢选阴兵、阴卒?
是了,两位无常在他所知晓的神话传说中,可也是因帅乃至是阴帝的存在。
虽然他所知道的这些神话传说不一定都是真实,也不一定能完全套现在这方世界里,但它起码代表了一种可能,而且还是成功率不低的可能。
也就是说,这两位无常的手底下,其实该是有归属祂们统领的一份力量的。
孟彰心神发散间,黑白两位无常的目光转了过来,看得他一眼后,黑无常范无赦对白无常谢必安说道:“行,那等这边的事情平息以后,我们便去挑人吧。”
顿了顿,祂又说:“希望那些家伙还没有死光。”
孟彰在一旁听着,不免有些迷糊。
那些家伙?还没有死光?
黑白两位无常目光扫过孟彰面上,一时齐都笑了起来。
白无常谢必安更是问道:“怎么?阿彰你想要了解了解?”
“是有些好奇。”孟彰点了点头,甚为坦然。
这世上让他好奇地事情可多着呢,但也不是所有的好奇,他都想要去满足。
白无常谢必安看了看他,笑道:“那到时候我们擢选阴兵,你一道跟着我们过去也就是了。”
“嗯?”孟彰惊了一下,问,“这也是……”可以随便看的吗?
孟彰的话没有说完,但黑白两位无常已经完全领会了他的意思,也洞悉了他的顾虑。
——似这等挑选得力下属乃至是心腹部下甚至是隐秘暗子的甄选,也是可以让孟彰旁观的吗?
“当然是可以的啊,”黑无常范无赦说得稀松平常,似乎这就是最理所当然不过都一件事,“自家兄弟,有什么不能让你知道的?”
孟彰无言地看着黑无常范无赦,,最后转头看向白无常谢必安。
原以为白无常谢必安会管束黑无常范无赦,但没成想白无常谢必安面上竟也是一般无二的理所当然表情。
见得孟彰看过来,白无常谢必安更是跟他说道:“不独独是你,其他的兄弟如果想过来看看好做个借鉴的话,也都是可以的。”
孟彰无言地沉默。
黑无常范无赦这时候瞥了他一眼,嗤笑道:“ 可真敢夸口,也不怕回过头来,叫诸位兄长落了你的颜面去?”
白无常谢必安一点都不在意。
“那就让各位兄长给我们查漏补缺好了。”祂说,“一样的。”
哪里一样了?!
黑无常范无赦显得甚为无语,可孟彰目光落过去,却在这位无常眼底看到了几分笑意。
孟彰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位兄长这几日可有落脚的地方?”他问。
两位无常才刚要摇头,忽然就想到了什么,齐齐看过啦。
“阿彰你的意思是……”黑无常范无赦问。
孟彰就道:“我这里或许能招待两位兄长的去处。”
他一面说话,一面抬手往前虚虚一点。
一道玄黑灵光从他袖袋中飞出,悬停在孟彰近前。
“这是?”黑白两位无常察觉到了什么,俱都眼神一凛,定睛看过去。
玄黑灵光徐徐拉开,却原来是一幅图卷。图卷上绘刻各处酆都图景,有黑白无常行走天下各处接引、缉捕阴魂;有郁垒、神荼两位门神驻守鬼门关,俯瞰万万阴魂从阳世天地踏入阴世天地;有判官坐于高堂,审判堂下阴魂善恶、因果,裁定命数福缘……
这图却也不是其他,正是孟彰的《酆都万象图》。
这一幅宝图落在旁人眼中,必有不同观感。正如为恶者见之,会识酆都地府之凶绝狠辣;为善者见之,会懂酆都地府之仁善宽厚;蒙冤者见之,亦能明白酆都地府之清圣严正。
正如此刻黑白两位无常看见这一幅宝图,也会有不一样的慨叹那样。
“这幅宝卷是阿彰你制成的?”打量过面前这卷《酆都万象图》以后,白无常谢必安问。
黑无常范无赦也转了目光看过来。
孟彰诚实摇头:“不是。”
眼下的他哪里来的这份能耐?
白无常谢必安非但没有觉得轻松,心神反倒还更紧绷了几分。
黑无常范无赦先祂一步问孟彰:“那你可知道这宝图是谁人的手笔?”
“我确实知道。”孟彰点了点头,旋即又对着两位无常说道,“但我不能说。”
黑白两位无常对视一眼,果断放弃。
“不能说便不说吧,”白无常谢必安笑道,“我们也不是非得要知道。”
黑无常范无赦也点头:“只要祂对阿彰你没有恶意就成,旁的也不是那么要紧。”
孟彰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倏然抬起视线看向两位无常。
白无常谢必安就冲他笑,更是说道:“这幅宝图中也有我们的道痕和力量,倘若制作宝图的那位存在真对我们存有某些恶意亦或者是什么算计……”
黑无常范无赦接上话:“我们也不会没有任何发现。”
白无常谢必安点点头,随后又抬手指了指宝图之上的诸位阎君,乃至是宝图最中央处的那尊阴天子。
“倘若这幅宝图上只得我们兄弟几个,或许还需要我们提高警惕,但阿彰你看……”祂说,面上还带着笑意,“各位阎君兄长乃至是阴天子大兄都在上头呢。”
黑无常范无赦又是默契地给白无常谢必安将话说得更明白些。
“即便你手中这幅图卷有什么事情能瞒过我们两个,难不成还能瞒得住诸位兄长去?那人真有这样的本事和能耐,还想要用我们做棋子布局落子,我们也很难挣扎的,不是?”
很难挣扎,不是不能挣扎……
孟彰仍然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但他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默默点头。
黑无常范无赦仔细打量了这幅宝图许久,问孟彰:“阿彰,你这会儿将它取出来,是想让我们暂时在这图卷中安置?”
孟彰点头,还很坦诚地将他的一点小心思跟两位无常直说了。
“这图卷可以容纳诸位兄长的力量,也可以借助你们的力量和道痕继续往上提升。我想着既然这会子两位兄长在我这边,暂时也还没有定下落脚的地方,或许这是它的一个机会。”
黑白两位无常很是赞同地点头。
“是这个道理。”
还不等孟彰再说些什么,黑白两位无常便先问道:“阿彰,我看这幅图卷上似乎没有各位兄长手足自己落下的道痕……我们俩似乎是头一个?”
两位无常俱都转了眼来看定孟彰。
孟彰压下那倒退一步的冲动,点头道:“确实是这样的没错……”
白无常谢必安一抚掌,无比高兴:“无赦,我们兄弟竟然真的是头一份诶!”
黑无常范无赦矜持点头,却是问孟彰:“是直接往这图卷里送入我两个的气机还是旁的?需要道蕴吗?又或者是道痕,更或者是神纹?”
饶是孟彰心里早有准备,也还是被黑无常范无赦的大方给惊了一下。
要知道,黑无常范无赦所说的神纹,可不是这世间随意便可窥见的神灵神纹,而是篆刻在神灵神魂根本神箓上的那种神纹。
在天地中,它甚至代表了神灵本身。
当然,这些代表神灵的神纹也有所区分。根据神纹所在神灵神箓中的位置以及神纹本身的完整程度的不同,神纹和它所代表的那位神灵的关联也将有所不同。
可那却是对贪图神纹所附加的种种价值的人而言的。对悟道者来说,神纹最大的价值根本就只在它本身。
神与道同。象征着神灵乃至压根就是神灵本源的神灵神纹,其实也是天地道则的聚合和显化。
它也是道的本身,是所有悟道者求之不得的至宝。
然而,也正是因为神纹关乎着神灵的本源,所以天地间的神灵才会对自家身上的神纹珍重至极、谨慎至极,轻易不拿出来示人。
可这会子,黑无常范无赦直接就跟孟彰提了神纹……
尽管孟彰确定黑无常范无赦拿出来交付给他的神纹必定不会是黑无常范无赦这位阴神神灵的本源神纹,真给了孟彰孟彰也未必能够守住,但祂既然对孟彰开口,那拿出来的神纹也必定不会是寻常普通的那一类。
一时之间,孟彰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应答。
旁边的白无常谢必安也笑了。
“我也觉得神纹最好。”祂说,“有我们的神纹作为依托和根基,这幅图卷的品质该是能提升上去才对。”
孟彰转眼看向了白无常谢必安。
白无常谢必安一眼就看破了孟彰的顾忌,祂道:“放心,有我们兄弟的神纹在,真要有什么人起了心思要来谋算,我们也不是没眼睛。”
黑无常范无赦也道:“神纹乃是我等的根本,真要有人催动神纹的力量,我们这边也是会有感应的。”
顿了顿,这位无常无声地笑了起来。
“我们兄弟正好也想认识认识那等豪气的英杰。”
豪气?英杰?
是胆大妄为的贼子才对吧。
“总之,阿彰你且放心就是。”黑无常范无赦冲他笑道。
孟彰沉默一瞬,起身冲两位无常揖手而拜:“烦劳两位兄长了。”
两位无常摆手笑开:“不过是等闲小事而已。”
孟彰亲手将《酆都万象图》交了过去。
《酆都万象图》才一入手,白无常谢必安的脸色就变了。
黑无常范无赦第一时间察觉到其中异样,转眼往白无常谢必安看去。
白无常谢必安冲祂摇摇头,对孟彰叹道:“方才竟是我等多虑了……”
孟彰有些糊涂,但又有些明悟。
这幅宝图毕竟有未来力量掺和,岂是随便来一个人就能抵挡得了的?
白无常谢必安再不说话,直接往手中图卷送入一片玄光。
玄光虽很快隐没宝图之中,但孟彰仍旧在那顷刻间窥见了镇压在玄光正中央处的一张面孔。
那甚至不仅仅是一张面孔,它根本就是白无常谢必安的一道法身。
凭借着他和宝图的联络,孟彰推翻了他自己先前的判断。
他再次心神沉入,更仔细地去感应《酆都万象图》的变化。
《酆都万象图》……
好像也没有什么变化?
第 407 章
孟彰不禁有些奇怪。
白无常谢必安倒不觉得有什么, 祂一面将手中的《酆都万象图》转递给黑无常范无赦,一面对孟彰分说道:“你莫看它现下这模样,实际上它本质极高, 承载我的一枚关键神纹根本影响不了它什么。”
黑无常范无赦接过《酆都万象图》, 也理解了为什么方才白无常谢必安会是那样的反应。
祂一面往《酆都万象图》送入自己的关键神纹, 一面接了白无常谢必安的话。
“或许也只有承载了我们所有兄弟的关键神纹, 才能让它生出一些变化吧。”
到那个时候……
黑无常范无赦看着《酆都万象图》的目光陡然带上了些期待。
说不定只这一幅宝图就能复现整个酆都阴世了呢。
可尽管如此,黑无常范无赦还是没有将心中那陡然冒出的念头跟孟彰直说。
《酆都万象图》是孟彰的宝图, 为孟彰所有。这幅宝图要如何孕育、如何演变、如何升华……都该由孟彰自己来把握方向, 它不该受祂们的影响。
祂们也并不是真的就缺了这样一个后手。
独属于黑无常范无赦的关键神纹在《酆都万象图》上成形,与白无常谢必安的那道关键神纹一左一右相互辉映。
黑色玄光与白色玄光各占一方,初看似是泾渭分明, 再看却又是彼此交融, 相互偎依, 相互支撑, 演化万千无常气象, 端的玄妙。
黑无常范无赦往那玄光看了一眼, 满意点头, 顺手将《酆都万象图》交还给孟彰。
“可要我们与你递话, 顺道将其他各位兄弟手足的力量也一并接引过来?”黑无常范无赦问。
孟彰看一眼那似乎正在万千无常气象中孕育另一种强横玄奇力量的《酆都万象图》,摇了摇头。
“两位兄长甚为慷慨,只这一回, 《酆都万象图》就需要相当的时间来消化成长, 在两位兄长的神纹被它消化以前,再接引其他诸位兄长的力量, 未免太过于负累……”
顿了顿,孟彰又道:“何况, 眼下诸位兄长都很忙吧,着实不必为了我这边的小事再劳动诸位兄长。”
随着时间的流逝,阴世天地里诸位阴神正位天地的时间也在不断逼近,单用一个“忙”字已经不足以形容各位阴神神尊当前的状态了。
孟彰自己当下是没能帮上什么忙的,但他可以尽量不叨扰这些阴神神尊们。
孟彰本来就不是这些阴神神尊的责任,又哪里能厚着脸面要祂们照应?
黑白两位无常只一眼就看出了孟彰心中的顾虑。
祂们对视一眼,都看见各自心中的无声叹息。不过祂们面上什么也没有暴露出来,只是很随意地笑。
“且随你。”白无常谢必安道。
黑无常范无赦却是卸去了浑身的力道,肩背松垮,无力又失望地悠悠叹了一声。
孟彰顺着声音看过去。
黑无常范无赦掀开眼皮觑了他一眼:“我很有些失望。”
“嗯?”孟彰多少有些不明所以。
黑无常范无赦道:“我原以为在你这里可以躲一下清闲,顺道再借你的机会看一看其他各位兄长手足藏着掖着的那些手段的,结果……”
祂沉重地摇了摇头。
还不等孟彰做出反应,白无常谢必安已经很利索地将手搭在黑无常范无赦的肩膀上。
看那个位置上的神袍渐渐扭曲的痕迹,显然白无常谢必安此刻手上的力道还在不断地加重。
黑无常范无赦脸色不动,只做寻常。
祂转过脸去,和白无常谢必安对上了一眼。
孟彰在白无常谢必安惯常温和的眼中感受到了某些格外幽深的东西。
“你还没有放弃你的那点好奇?”白无常谢必安平常自然地笑问。
黑无常范无赦可疑地沉默了一下,旋即摇头,果断道:“放弃了。我早就已经放弃了。”
白无常谢必安定睛看了祂片刻,方才收回手来。
“无赦,你要去体会祂们的手段,你自己去,莫要带上我。”
黑无常范无赦嘟哝了一句,最后道:“我知道了。”
白无常谢必安转了目光来看孟彰。
孟彰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白无常谢必安冲孟彰笑得温和:“阿彰,无赦惯常肆意大胆,你莫要全听祂的话,要注意分辩,别让祂将你也扯到什么麻烦里去。”
顶着从黑无常范无赦那边投来的幽怨目光,孟彰认真点头,抬手在额前交叠,无比认真道:“彰,谨领训导。”
白无常谢必安摇了摇头:“倒也不必如此严肃。”
黑无常范无赦在旁边幽幽道:“就你这可怕的样子,谁敢将你的话当做耳边风去……”
白无常谢必安偏过头去看祂,笑问:“瞧你说这话,难道你就有将我的话听进去过?”
黑无常范无赦别开目光,不说话了。
白无常谢必安低哼了一声。
孟彰趁机问道:“两位兄长是准备这段时日都待在我这里?”
白无常谢必安和黑无常范无赦也不笑闹了,俱都点头。
“是有这个准备。”
黑无常范无赦问道:“你在想该怎么安置我们?”
祂一面询问孟彰,一面看向孟彰手里拿着的那幅《酆都万象图》。
“这幅图确实是一处接纳我们兄弟二人的好去处。”
孟彰不甚好意思地笑。
白无常谢必安也点头道:“那便就它吧。有我们两兄弟进驻,也恰好能助你将我们刚烙印过去的神纹炼化了。”
孟彰拱手:“多谢两位兄长。”
“顺手而为,不是什么大事。”
白无常谢必安摆摆手,整个人旋即化作一道苍白玄光投入孟彰手中那《酆都万象图》中。
黑无常范无赦的动作也不慢,追着白无常谢必安的苍白玄光落入《酆都万象图》去。而直到墨黑玄光消失,祂的话语也还在孟彰耳边回响。
“在这段时日里,若能安生倒也罢了,可真要有哪个不省心,非要以大欺小来拿捏你的,你也莫要客气,只管唤我便是。”
孟彰作礼:“彰记下了,定不与两位兄长客气。”
《酆都万象图》的图卷表面轻轻一震,旋即平静下来。而随着黑白两位无常的一道化身暂驻宝图,宝图中那黑白玄光所演化的无常变幻又更莫测瑰奇了几分。
每一分无常变化,又催动宝图本身的气机不断沉积。
仅仅就是这须臾的工夫,孟彰就已经能够捕捉到了宝图的变化。
只单单两位无常的化身暂且入驻,宝图便有这样的好处,倘若时间久了,又倘若阴世天地里的诸位阴神神尊都在他这宝图中驻留一道化身,那他这幅宝图……
孟彰心神映化明月,高悬于天穹之上,俯瞰下方心湖激起的万丈浪潮。
那浪潮一浪接一浪地高叠,几欲直上青天,将那轮明月也一并拖入沧海的渊深沉黑之中,叫它也一同沉沦污秽。
倘若能得各位阴神神尊化身入驻,《酆都万象图》的演化固然能够一日千里,但到了那个时候,这《酆都万象图》除了能算他手上一件威力强横的灵器、宝器以外,于他的修行还有什么助益吗?
没有了。
孟彰当下真就缺了那样一件灵器、宝器?
不,他不缺。
他要真是有这种需要……
且不说孟彰当前手里收着的那些威力同样强横的灵器、宝器不少,就算是没有,他难道还不能找人去借?
不拘是安阳孟氏族中这些亲人、族人,还是对他很是照顾、视他如同自家手足血亲的诸多阴神神尊、太学学舍里的各位师长,更甚或是与他达成联盟意向的殷商一系、人族各支学说派系,真想要借,孟彰总是会有些收货的。
解决的办法那般多,用得着浪费一件难得的宝材,生生让它沦为堆砌力量的耗材?
以炼道的方式来炼宝,才不算辜负将它送过来的人的心意,才不算浪费了它吧。
孟彰心意笃定,于是那明月不动,依旧高悬天穹,反倒是那万丈浪潮渐渐地失却了后援,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跌落下来,重回沧海之中。
看了一眼手中的《酆都万象图》,孟彰想了想,抬眼团团看了一圈,在某处供桌停下。
他走过去,将供桌上供奉的牌位挪开,转而把《酆都万象图》给放了上去。
那些循着冥冥牵引从天地各处汇聚过来的香火都在这处供桌前汇聚,经过过滤、净化以后又源源不断地灌入《酆都万象图》之中。
那香火之精纯、磅礴,连暂驻在《酆都万象图》这卷宝图中的两位无常都忍不住作声询问。
“阿彰,这是……”
孟彰笑道:“它们是这些时日以来族中分渡给我的,两位兄长但有所需,只管取用就好。”
黑白两位无常还想要说些什么,但孟彰先开口了,他道:“两位兄长不必与我客气,这些香火,我手里多着呢。”
宝卷中的两位无常交换了一个眼神,果真不再说话了。
但祂们也没有真的就随意取用这些属于孟彰的香火,恰恰相反,那些灌入宝图中的精纯香火都被祂们拿来帮着孟彰蕴养《酆都万象图》了。
孟彰察觉的那一刹那,也很有些无奈,只能摇头,再次将两位无常的好意记下。
为了避免可能会出现的试探或袭击,孟彰这一段时日都安分地窝在孟氏的祠堂里,轻易不外出。然而,他安分,不代表整个安阳孟氏也安分。
随着安阳孟氏的族中子弟不断进出各地百姓家中拜年,安阳孟氏对于安阳郡的掌控也在不断加深。一个个暗子、间子被揪出,或打或杀或囚。
新春喜庆之下,安阳郡的动荡掀起又平息,平息又掀起。如此几番反复以后,安阳郡终于又平静了下来。但和早先时候不同,这会儿的安阳郡,大半都落入了孟氏手中。
如果说早先时候,孟氏对安阳郡的掌控只有三成的话,那么现下,孟氏自家推算,等新春结束以后,它们孟氏对安阳郡的掌控就已经达到了五成。
莫看只是三成到五成的提升,实际上这已经是孟氏对安阳郡掌控力的跃迁。
寻常世族想要突破这一层桎梏,达到这般境界,少说也得再经营上数百近千年才行。这还是得在自家家族始终保持鼎盛状态才行。
倘若家族力量衰弱,一郡之地另有强盛家族崛起、侵蚀地方,那这个时间还得继续拉长。
由此可见,安阳孟氏这一遭的收获到底有多大。
孟氏族中的各位族老和郎君、女郎得到消息,俱都兴奋不已。
都不需要孟彰再多做些什么,就有族老在族会上提出了建议。
“这个‘拜年’应该坚持下去,不独独只在今年,明年、后年乃至接下来的每一年春节,都要做。”
那位族老慷慨激昂道:“倘若‘拜年’只有今年,那我们现下所聚拢过来的名望也很快会散去,唯有形成惯例,唯有坚持下去,我们安阳孟氏才有更牢固地掌控安阳郡的希望。”
“为了我孟氏的千秋万代,”那位族老最后团团扫视了在座的诸位孟氏郎君、女郎,沉声道,“安阳郡,必须是我孟氏的。”
孟氏心心念念要将自家名号头顶上的安阳两字跟孟氏捆死已经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
如果说华夏的百姓都想要一块属于他们的土地,是岁月和血脉烙印在他们灵魂深处的渴求,那么对于孟氏这个农民来说,安阳郡就是他们所渴求且已经图谋已久的那一块土地。
孟氏此前也一直在努力,日积月累间,多少也算是有些成就。
孟氏对安阳郡的三成掌控力便是明证。
但他们仍旧不满足,仍旧渴盼着更多。
此前进展缓慢也就算了,现下眼看着他们占据、收拢安阳郡的速度和效率大幅度抬升,他们如何能不备受鼓舞?!
“那就坚持下去!”一位族老也拍案而起,高声叫道。
“我们孟氏,眼下也不欠缺这点小钱小粮!将它们散出去能换取安阳郡诸多百姓对我们孟氏的信服,能帮助我们孟氏清扫郡中的间子、暗子,很划算。”
另一位族老也道:“我们孟氏先前为了清扫间子、暗子,也在郡中各处做下布置,那些布置到底消耗多少,各位心里也都有数,点算起来,比今年这些‘拜年年礼’可是多太多了。但那效果……”
说到最后,那族老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
然而,这也已经足够。
族会中,大部分孟氏郎君、女郎俱都暗下点头,很是认同这位族老的判断。
“我也觉得这‘拜年’挺好的,”另有一位族老先说道了一句,但族会上所有人都没有放松,而是更认真了些,“可是……”
那族老抬眼,看了看上方其他人的脸色和表情。
“‘拜年’这事一年年地持续下去,若有一日,我孟氏衰败了,甚至衰落到拿不出这样一笔年礼来,该如何?”
有人脸色动了动。
那位族老不去看他们,也没有想要停下听他们意见的意思,当即就道:“再有,如果我们的‘拜年’形成了惯例,安阳郡的百姓习以为常,不再心存感念,且当我们的‘拜年’不再能满足他们的胃口了,又该如何?”
不独独是祠堂各处坐定的孟氏生人,就连祠堂供桌上供奉着的牌位、画像里,都有孟氏的亡人转了视线过来,定睛看向这位族老。
那些原本还想说什么的人闭上了嘴巴,继续听着。
那位族老沉沉叹了一声,说道:“民心、民意是公正的,但也是不公正的。”
“它们可以被引导。”
“尤其是,当民心、民意的主体没有正确的认知的时候。”
跟着孟梧坐在他画像里的孟彰听着这话,却是心神一动。
瞥了坐在他上方的孟梧一眼,孟彰没有控制自己面上的表情。
果然,孟梧的目光看了过来,问他:“阿彰,你是有什么想法吗?”
孟梧的声音也没有控制,轻而易举地传出了画像,落入祠堂中或站或坐的所有孟氏郎君、女郎耳中。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孟彰这里来。
孟彰面色动了动,询问也似地看向了孟梧。
孟梧冲他点头:“你若有想法,只管说来,不必拘束。”
孟彰这才从座中站起,先抬手向孟梧一拜,随后又在画像中向祠堂里的其他人拱手一礼。
“既然民心、民意可以被引导,那为什么我们不抢在那些人动手以前,先出手引导安阳郡百姓的心意呢?”
“我们孟氏在安阳郡中扎根这许多年,对于郡中的其他百姓来说,我们是他们的同乡,是他们的近邻,他们对我们孟氏更熟悉。我们孟氏在这方面,天然就占据了便利。”
“再有,如果没有任何着力点便贸然引导民心、民意,做事过于突兀,也是很容易引发民心、民意的反噬的,但我们孟氏不同,现如今,我们孟氏就正有一个机会。”
拜年……
“拜年走亲访友的时候,闲话家常、谈论琐事八卦,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孟彰问道。
祠堂里或坐或站的那些孟氏郎君、女郎面色也都泛起了亮光。
他们显然也已经想到了。
孟梧看了孟彰一眼,问他:“还有呢?”
孟彰将身体半侧回来,直直迎上孟梧的目光。
他年幼,身量矮小,但孟梧这时候也是跪坐,双方之间的高度差距并不大。
“还有,”孟彰的目光不动不摇,“孙儿以为,我孟氏可以在郡中建立学舍、学堂,为郡中合适的小郎君、小女郎开蒙授学。”
孟彰这话一出,孟氏祠堂里的生人、亡人尽都没有了声响。
他们看着画像中的小郎君,那沉默渐渐发酵成庞大的压力,似要向着画像中尚且满身稚气的小郎君覆压过去。
坐在孟氏生人中的孟珏、孟昭和孟显三人都皱了眉头,眼神中带出几分担忧。
可除了那担忧之外,孟珏、孟昭和孟显三人眼中更多的,却还是了然。
果真是他家阿彰……
孟梧看了看孟椿,又往阳世孟氏一族当代族长那边看过一眼,那目光才再次回到孟彰身上。
“你是怎么想的?说说。”
孟彰心中一定。
他不怕当着孟氏一族所有族人的面陈词,他怕的是自己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果真,这一年的积累和麒麟子的身份定位,是有它自己的好处的。若不然,他最多也只能像他二兄那样干坐着在原地听。
“如今乱世将至,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剩下多少了,我们需要尽量增长我们的力量。”他道。
“族中早前也已经有了共识。”
听得孟彰这句话,虽然孟梧、孟椿这些真正的孟氏一族根基脸色没什么变化,但祠堂中的其他孟氏生人、亡人却都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早先我们就已经准备据守安阳。但那时候,我们对安阳郡的掌控远不及当前,所以即便族中计划着要据守安阳,可其实也没想过要怎么去利用安阳郡中的其他力量,我们当时的谋划重心,都在族中……”
“你的意思是,我们当时的谋划有问题?”孟梧面无表情地问。
孟椿看了看孟梧,又看看站在孟梧面前的孟彰,心下暗自摇头。
原来如此,他还道阿彰这次真惹恼了阿梧呢……
孟椿动了动身体,以更放松的姿态看着那边厢的发展。
孟彰摇头:“族中各位亲长当时已经多番筹谋、计较、权衡,谋划并没有什么问题。”
孟梧冷哼一声,又问:“那你是什么意思?”
孟彰不惊不慌,镇定道:“孙儿的意思是,各位亲长的谋划放在当时没有什么问题,可放在当下,却又有了些不足。”
略停了停,孟彰问:“先前我们孟氏对整个安阳郡的掌控力不过堪堪只有三成,我们当然不太能指望安阳郡中其他的力量,但眼下,安阳郡中的暗子、间子被我们清除大半,我孟氏对安阳郡的掌控已经达到了五成……”
“今日的孟氏与昨日的孟氏已然不同,今日的安阳郡和昨日的安阳郡也不一样,既然如此,我们又如何能用昨日的谋划去布置今日的格局?”
他们之前那一通作为,难道都是白忙活的吗?
孟彰定了定心神,问了一个问题。
“高祖,如果我们孟氏仍旧按着旧日里的谋划去布置今日的安阳郡,那不是等同于我们孟氏放弃了安阳郡?”
“我们孟氏,真的要放弃安阳郡吗?”
在他们孟氏的经营好不容易踏上一个台阶之后?
第 408 章
孟梧沉吟着, 一时没有开口。
大抵也正因他这态度,祠堂里的那些孟氏生人、亡人,原本还能安坐的大半都开始出现了明显的动摇。
许久以后, 孟梧的目光才重又抬起, 遥遥与凝望着这边的孟椿对视了一眼。
而下一瞬, 孟梧和孟椿又无比默契地同时撇开目光, 去看阳世里孟氏的当代族长,孟椿他的嫡长子。
孟彰观察着这三位的姿态, 心下又更多了几分把握。
“继续经营安阳郡, 不代表我们要在安阳郡里兴建学堂、学舍。”孟梧回转目光,对孟彰道,“我们还有其他的法子。”
孟彰点头, 先肯定了孟梧的说法, 随后迎着所有人的目光道:“但兴建学舍、学堂, 却是最简单、也最立竿见影的手段。”
孟梧不点头, 也不摇头, 沉声道:“知识是宝贵的。”
“但开蒙用的那些, 没有那么贵重。”孟彰道。
“所以, 那兴建的学舍、学堂只教授蒙学?”孟梧问。
孟彰心下叹息。
他又何尝只想要在兴建的学舍、学堂里教授蒙学?可不需要经过多仔细的推敲他也知道, 目前孟氏一族也好,其他的各大世族、望族也好,教授蒙学已经是他们当前能够承受的极限了。
再要往深里教, 他们就该抵触了。
何况, 教学也不是教的知识越多、越深就越好的。教出来的人还得要有地方安置……
安置这事儿,当然不是孟彰所需要考虑的问题。
这个国家当前的问题很大, 而它未来十数年、数百年的问题还要更大。
和平时代才需要考虑让社会平稳过度,动乱时代不需要。
在动乱时代, 甚至是危急时代,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强人越多越好,越强越好。只要他们能收拾得了外敌,让炎黄族群万万年强大兴盛,谁管他们将指引这个国家、这个民族走在什么样的道路上?
但是不行。
过于激进的手段只会在炎黄族群的危机之前先一步触碰各家世族的敏感神经。为了避免各家世族直接调转枪头落力封堵、针对,孟彰必须要放缓脚步。
“蒙学……够用了。”起码在当前是这样的没错。
孟彰回答道。
孟梧、孟椿、孟珏、孟昭和孟显等更为了解他的人深深看了他一眼,到底没再多问。
“学舍、学堂,蒙学……”
沉吟片刻,孟梧看向了孟椿,笑问:“族长以为呢?”
孟椿的目光与孟梧碰了一碰,又团团看过孟氏祠堂里的这些生人、亡人,沉吟片刻,道:“倘若只是蒙学,倘若能把握住其中的分寸,该是可以的……”
孟椿作为安阳孟氏一族在阴世天地里的阴世族长,又是孟氏一族在阳世天地里的当代族长的父亲,他说的话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安阳孟氏的态度。
也正因为如此,这位族长说话时候,尤其是在族人、族会这样的场合下,会特别注意自己的发言。似方才所说的“该是”这一类字词,他是轻易不会使用的。
这样的字词出现在他的口边,其实已经是在某种程度上表明了他的倾向。
孟汧,孟氏一族在阳世天地的当代族长,孟椿的嫡长子,自然很明白这一点。
坐在一众孟氏生人最前方的他抬起目光来,同画像中的孟椿碰了碰视线。
同样单独处在一幅画像中的孟澄看看孟椿和孟梧,又看看祠堂里坐着的一众孟氏生人,尤其是孟汧、孟珏等人,心下暗叹一声。
“我觉得阿彰这个提议可行。”
他这话一出,孟氏祠堂里的一众生人、亡人尽都往他这边看了过来。
从孟彰提出建议开始,他还是孟氏一族中头一个旗帜鲜明地站出来说支持的呢。
比孟梧、孟珏、孟昭和孟显都要早,要明确。
孟椿和孟梧的目光同时转落在孟澄身上。
孟澄没有避让他们的视线,甚至还直直迎了过去。
“可莫要忘了,”孟澄提醒道,“我们孟氏一族,这几日动静太大,太惹人瞩目了……”
他话是这样说的,但声音里却没有多少后悔。
不说是他,就算是整个孟氏一族里的郎君、女郎,也少有那懊悔的。
开玩笑,似这等清扫间子、暗子,更深入地掌握一个郡城的动作,是会因为太过招人注意、叫人处处防范排挤就要放弃的吗?!
孟澄提起这个来,也不是为了其他,而是在提醒。
提醒孟氏一族的所有郎君、女郎——
既是锥在囊中的局势,就别再想着和光同尘了。
世族、皇族的针对眼下必然已经在酝酿,甚至说不定已经落到实处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引发,他们必须要抓着当前的平静和安稳尽快为孟氏一族积蓄底蕴和手段,否则……
孟椿、孟梧和孟汧沉默顷刻,最后孟汧站了起来。
他一震长袖,双手交叠额前,端正向祠堂四方各拜了一拜。
孟氏祠堂里的生人、亡人顿时肃整脸色,收摄心神,沉着眼看孟汧动作。
概因此刻孟汧这一礼,祭的并不是孟氏一族这些生人、亡人中哪一位,而是整个孟氏一族。
这原是只有孟氏当代族长才有的资格。
而这一祭礼,也没有什么意思,只是当代族长在恭请整个氏族的聆听。
这位族长祭过孟氏一族,并不急着开口,而是转身面向了悬挂在祠堂墙上的、属于孟梧的图画。
“孟氏阿彰,我心下有一个问题,你可否诚实回答我?”
孟汧的话出乎意料地不是多强硬,甚至算得上随和客气,尤其是在当前这场面下。
孟彰迎着孟汧的目光和他对视,片刻后,他移开视线,往担忧看着他的孟珏、孟昭和孟显三人安抚地看了过去。
孟珏、孟昭和孟显才觉得放松了些。
孟彰眼底笑意快速隐去。
他目光收回,又往孟梧、孟椿两位看过去。
孟椿、孟梧都在冲他点头。
孟彰就道:“族长请问,彰定不隐瞒。”
孟汧微微点头,问他的却是:“你到底想怎么安排孟氏?”
孟彰一时沉默。
孟汧却是望定了他:“你虽年幼,但却是我孟氏一族的麒麟子,故而我孟氏也不会只拿你当寻常的小郎君看待。且我观你姿态,听你言语,心中亦有一些自己的判断。”
“你对我们孟氏一族的未来,是有些想法的吧?”他说,“我想先听一听你的想法。”
孟彰仍然沉默着,久久没有开口。
孟汧也耐心,他就站在原地,静等着。
受祠堂中整个氛围的影响,也是他们自身修养、规矩的约束,尽管整一个孟氏祠堂生人、亡人数目庞大,也是听不到一丝杂响,安静得可怕。
“我的想法和安排……”孟彰终于开口,“族长真的要听?孟氏真的要听?”
一阵冷风吹过,带起孟梧那幅画像的一角。画像起伏,荡起一片弧度。
在那起伏的画像中,直身站立的小郎君虽年岁不大、身形单薄且面带病气,可一身沉静气度却是自然而然弥漫开去,叫人见之心颤。
那一顷刻间,似乎连跟孟彰同在一幅画像里的孟梧都被压得黯寂了些。
孟汧再次郑重颌首:“要。”
孟彰想了想,终于缓慢开口:“我只是觉得,或许先前族中曾提起过又被否去的所谓国中国,会很适合当前的孟氏一族呢。”
国中国?
最早提起这个方案的孟氏族老孟浒陡然抬起眼来,飞快往孟彰那边望去。
孟彰转了目光来和他对了一眼,孟浒率先避开了目光。
不一样。
孟彰他不过是将“国中国”拎出来说服孟氏族中罢了。对于他来说,将整个安阳郡经营成“国中国”,根本就只是一个借口,不是他的目的。
他的目的……
“……国中国?”孟椿的声音从他的画像处传了出来。不止是声音,孟浒只是一瞥眼就读懂了孟椿面上的异色。
“你觉得我孟氏可以将安阳郡经营成国中国了,孟彰?”
孟椿在叫孟彰的全名。虽然孟椿没有在其上落下重音,孟彰却也知道孟椿的这句话真正的用意。
孟彰脸上仍是自然:“彰只是认为,我孟氏一族可以考虑这个方向了而已。”
孟椿、孟梧、孟澄、孟汧、孟渺等孟氏老人的目光在孟彰身上久久徘徊。
他们心里很清楚,孟彰说得没错。但除了这个理由以外,孟彰也仍然有他自己的用意。
国中国……
孟椿看向了孟梧,孟梧沉吟半饷,对他点了点头。
孟椿怔了怔,不觉有些后悔。
他竟是忘了,孟椿不仅仅是孟氏的族老,还是安阳郡的城隍。安阳郡倘若真正落入孟氏手中,那作为安阳郡城隍的孟梧手上的权柄也必定会大幅抬升。
他不该问他的……
孟梧只是笑了笑,并不多说话。
孟椿的视线越过他,看向祠堂中的孟氏族人,包括生人和阴灵,也包括郎君和女郎。
孟彰没有追着看过去。
他也完全不需要。
那些勃发的野心、炽热的欲·望,此时不仅在这些孟氏族人眼中、心头喷薄,它们早已沸腾,正灼烧着空气,也焚烧着理智。
还是那句话,孟氏……不舍得、也不甘心拱手放过这个机会。
这个,几乎已经是他们孟氏自立族以来所碰到过的最好的机会了。要是连这个机会他们都没能抓住,日后还会有、还能有类似的机会留给他们吗?
哪怕是这祠堂里最年幼的孟氏族人都知道——
不会有的。
不会再有了的。
孟渺直直看向了坐在阳世族人最中央处的孟氏族长孟汧,孟汧这会儿也正转眼往他这里看了过来。
那目光里,带着些询问的意味……
但这股意味其实不是多浓重。
孟渺看得很清楚。
在这位族长的眼底,被那询问遮掩着的,是再明白不过的意动。
作为安阳孟氏在阳世中的族长,他心中已然有了决意。而他的主意既然已经定下,事情便也就有了一成的把握。
别觉得一成就少了。当前孟氏的话语权,阴世、阳世算是两分。
孟椿和孟梧作为他们孟氏一族立族时代的顶梁柱,又是他们的父亲,因着名位和血脉的缘故,本该比孟汧和他握有更多的话语权。
然而,孟椿和孟梧到底已经亡去,如今是阴世天地里的阴灵,而阳世天地比阴世天地高了半个位格,阳世这边才是整个天地的兵家必争之地,如此这般一加一减算下来,生人与阴灵在族群事情上便又达成了某种平衡。
如今孟氏族中的大事,阴世和阳世各有一半的决定权。而阳世的这五成里,有一成半在族长这一支手中,有一成半又在他这一支里。剩下的两成里,一成半由其他嫡支共有,然后余下的才有孟氏各旁支、庶支共掌。
孟汧这位族长也好,孟渺自己也罢,即便都是自己支系中的大家长,理论上完全把控着整个支系,但……
孟渺的视线轻飘飘地在自己下首的位置扫过。
孟珏与他之间,隔着三个位置。这三个位置坐的也不是旁人,正是孟渺自己的嫡亲子嗣,孟珏的嫡亲兄长。
人各有私心,这是无法避免的。
不过,眼下他都还能压得住,且再看下去,阿珏也该能压得下去。
无论如何,他这一脉总是要比族长那一脉更安稳的。
孟渺这样想着,面上神色却是滴水不漏,他郑重地向孟汧点了点头。
得了孟渺这反馈,孟汧一点都不意外,他将目光挪开,落向又一位嫡支族老那边。
孟渺下意识地追着看了几个。
一位又一位的孟氏族老都在冲看过来的孟汧点头,孟渺到底不是孟汧,看不到这一位位孟氏族老眼底最细微、最亲切的情绪,但这一点无法妨碍他。
沉吟少顷,孟渺不再去追逐孟汧的视线了,他直接转眼看向了孟珏。
孟珏本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这会儿或许是察觉到了视线,他忽然抬起抬头,寻着视线就看了过来。
孟渺目光不动,直接对上了孟珏的视线。
父子二人近乎对峙一般地凝视着。
这原本是突兀的、也是显眼的。无论是哪方面都是。
盖因他们的身份在今日这件事中都颇为紧要了些。
孟渺就不必说了,他手里握着孟氏中实力仅次于嫡长一支的嫡支支系,说话的份量几乎与作为族长的孟汧等同。而孟珏……
旁的不必说,说了也没用,他当前还是太年轻了些。
真正的关键是——孟彰是他的幼子。
他们两人的动静和态度都在旁人的眼睛里。
孟渺和孟珏心知肚明,所以在更多的目光追逐过来以前,孟渺和孟珏便各自别开了视线。
他们两人的动作只是说来话长,但实际上花费的时间并不多,起码坐在孟渺、孟珏两人中间的那三个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孟渺的目光在转过那三人时候没有过丝毫的停顿,即便他们也是他的嫡子,其中甚至还有一位是他的嫡长子。
事实上,这孟氏祠堂里,除了寥寥几人以外,就没有谁发现孟渺眼底深处遮掩着的笑意。
可孟渺视线的偏转,却又正正撞上了前方他父亲孟梧画像中凝望着他的小郎君。
孟梧画像位置乃是悬挂,而孟渺自己是跪坐,孟彰却是站立在孟梧身后做随侍姿态……
物理层面的高度差别,让这一大一小两位郎君形成了俯视与被俯视的格局。
对于孟彰这个孙儿来说,如此对待孟渺是很失礼的事情,尤其是在孟氏祠堂这样众目睽睽的地方。
所以孟彰自出现在孟氏祠堂以来,就一直很注意收敛,尽量不刺激包括孟渺在内的其他孟氏年长郎君的情绪,免得拨动了他们敏感的神经。
然而这会儿,孟彰却近乎审视也似地凝望着孟渺,他的嫡亲祖父。
嗯?不顾虑到孟氏其他族老了?
孟渺下意识地在心下皱眉,待他转眼去留心周围的反应才察觉到异样。
孟彰仍旧有在特意控制他自己的存在感。
能感受到他这份“不恭顺”姿态的,除了他以外,整个孟氏祠堂里,竟不多于五人。
孟渺无声地笑了起来。
孟彰的目光没有任何变化,只平平淡淡地凝望着他。
“不用担心。”孟渺将自己的声音送到画像中,也不在乎这些话会不会被同在画像里的孟梧听去,“你父也是我儿,我如何会害他?”
孟彰听完这话,只是客气地扬起唇角,目光随后就转过坐在孟渺和孟珏中间的那三位孟氏郎君。
他没有说话,但意思却已经表现得明明白白的——三位伯父也是祖父的儿,如今不也是被祖父放弃了吗?
孟渺淡笑:“我也不是没有给过他们机会。”
是的,孟渺给过了孟彰的三个伯父机会,而且细算下来这机会也不少了,尤其是孟渺的大伯。
作为孟渺的嫡长子,他曾经从孟渺那里得到的机会远胜他其他的手足。
但是——
“祖父在今日之前,没有给过他们任何的提醒。”孟彰淡淡道,“哪怕到了如今,也没有给三位伯父准备别的安排。”
孟渺眼底、唇边笑意越深。
“怎么?你为他们抱不平?可你是不是忘了,我这般,最后收得好处的,可是阿珏,你的父亲。”
“作为他的儿子,你和你的两个兄长、一位阿姐,都能享有这些便利和好处。现如今,你要为他们抱不平?”
孟梧的视线分了部分过来。孟珏更是直接盯紧了这边。
孟彰冲孟珏点了点头,才让目光重新和孟渺对上。
“确实是有一点这个意思。”孟彰道,他很是直白,“毕竟我阿父不会喜欢你的这种安排。”
孟渺沉默了一瞬。
他和他的幼子之间是存在着某种隔阂的,他自己再清楚不过了。否则这么多年,他的幼子也不会有意无意地推拒掉他的种种好意。
“还有,祖父你这些年很少和我两位兄长、阿姐相处,怕是不怎么熟悉他们的品格。你又怎么知道,他们就乐意从祖父你手里接过这些给予呢?”
孟渺更是没有说话。
静默片刻后,他偏眼看了看旁边的孟梧和孟珏,问孟彰:“你到底想说什么?”
“也没有什么,”孟彰说,“就是想提醒祖父一声,我阿父……不是三位伯父。”
孟彰也不多说,就只提了这么一句,便抬手在身前交叠,端正且严谨地冲孟渺作了一礼。
孟渺既有点气,又有点宽慰。
孟彰语气虽然不太好,但在所有人面前,还是将脸面给兜住了,谁都没有落下。这很好,更好的是——
他在告诉他,孟珏不是他的其他三个儿子,孟珏的子嗣孟昭、孟显、孟蕴、孟彰,也不是他的其他孙儿孙女。
孟渺斜了一眼看向下首的孟珏,果真就看见孟珏面上眼底爬满的笑意。
压都压不下去。
“我知道。”他随意点头,“我会仔细考虑的。”
他确实需要好好考虑。
孟渺在心里再三提醒自己。
虽然因为孟彰,孟珏终于想要往台前再多走几步了,他们这一支总算有人能够真正扛事,可他不能心急,绝对不能将事情做得太过焦躁……
否则,这次就不会是当年孟珏悄悄退让的结局了。
这不肖子大概会更愿意将他给真正清扫到旁边让他彻底养老清修去。
至于他阿父那边……
孟渺压根就没有指望过他。
真的爆发矛盾和冲突,他阿父是不可能会站在他这边来的。
孟珏那里有孟彰、孟昭和孟显,不说叠加起来的份量了,只单说一个阿珏,在他阿父那里的份量他都未必能比得过。
他倒也很能理解孟梧,因为换了他坐在孟梧那个位置上,他也不会有任何犹豫。
孟渺往孟珏那边看过去。
父子两人的目光再次隔空碰撞。这一次,坐在孟渺和孟珏中间的那三人总算是发现了,一下子盯紧了孟渺和孟珏。
看着掩不住忧色的三位兄长,孟珏含笑颌首,率先送出了善意。
三位颇显老气的孟氏郎君下意识就松了口气。待他们自己察觉的时候,三位孟氏郎君的眼神都很有些黯淡。
他们知道,曾经畏惧着的场景,终于降临在了他们兄弟之间。
孟珏,他们最小也最出彩的兄弟,要站出来拿回他当年自己拱手让出的东西了,为了他的幼子……
可也是在这一刻,三位郎君也感觉到了从心头涌上的某种释然与轻快。
孟琅,孟渺的嫡长子、孟珏的长兄,当先冲孟珏客气点头。
碍于场合,他没有说话,但他的所有手足都读懂了他的意思。
——就交给你了。
第 409 章
孟珏和孟琅这边在无声无息间完成了孟梧这一支血脉未来百年、数百年名位的更替和交接, 那边厢孟氏各支、各系也基本上就先前的问题达成了共识。
“阿彰的话在理,”孟汧看定上首的孟椿和孟梧道,“我们孟氏确实可以尝试将安阳郡往‘国中国’的方向经营了。”
孟渺、孟琅、孟珏这些方才还各自琢磨着什么事情的孟氏郎君也都收摄心神, 一同抬起目光去看前方的孟氏阴灵。
孟椿和孟梧、孟澄这些阴世孟氏族老对视一眼, 目光快速掠过垂首低眉立在孟梧身侧的孟彰, 问:“所以, 你们的意思是?”
“阿父,”孟汧说道, “我们希望阴世孟氏能配合我们这边的动作。”
尽管阳世天地这边才是决定两方世界格局的主要舞台, 但那不代表阴世天地就可以被忽视了。
孟汧希望整个孟氏的力量能拧合在一起,所以阴世天地那边他也想要尽力争取。
何况……
阴世那边分明也是一样的想法。
孟椿眼底快速闪过一抹笑意,只面上不显罢了。
“你们想要我们怎么配合你们?”顿了一顿, 孟椿又道, “还有, 你们也莫要忘了, 阳世这边安阳郡的暗子、间子算是在清理了, 我们这边都还没有开始呢。”
听孟椿提起这个问题, 孟汧也沉默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如今正是春节之中, 阴世天地里的阴灵不论有去处的、没去处的,几乎都到阳世天地这边来了。
孟氏的阴灵也好,阴世天地中其他的安阳郡阴灵也罢, 如今都散在阳世天地各处。
孟氏这边的动作压根就瞒不过有心人, 阳世安阳郡的暗子、间子是猝不及防间被孟氏抓个正着的,可孟氏也就能顾得上阳世安阳郡这边罢了, 阴世安阳郡那边他们根本就腾不出手来……
更要命的是,除了一定会将自己遮掩得更加严实的那些间子、暗子以外, 为了能继续钳制孟氏,那些有心人反而会将更多的力量投入到阴世的安阳郡中去。
这也是彼此的一种妥协。
——你们孟氏今日棋高一着,是我们败了,我们认。作为代价,阳世安阳郡交付于你们,但阴世安阳郡那边,却得另行分个胜负。
不用费心去细想,孟汧就知道现下阴世天地那边的安阳郡局势会有多复杂。可偏偏,安阳孟氏现在还不能放孟氏的阴灵回去。
春节两方天地生灵的惯例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最根本的理由,还是因为阳世安阳郡这边很缺人。
太缺人了,以至于这些孟氏阴灵都需要滞留阳世天地,为阳世天地这边的孟氏生人做配合。
所以……其实阴世安阳郡那边是被孟氏给放弃了的。
幸而,孟椿当下提起这件事,不过是要提醒孟汧等孟氏生人罢了,并不是真的要推拒。
他一眼扫过下方的孟氏族人,见除了孟汧一时无言沉默外,其他的孟氏生人也都面带愧色,心下已然满意不少。
如此一来,孟氏里的阴灵们也能消减许多怨气……
果然,被纳入孟椿感知中的孟氏先人画像、神主牌位处,光线也是清亮清亮的,较之方才时候更少了些暗沉和阴森。
孟汧暗自叹了一声,也问:“儿想先听一听阿父及诸位族人的想法。”
孟椿眯着眼睛轻抚衣袖上的暗纹。
“我们的想法?”他轻笑了一声,又说道,“我们的想法很简单——”
阳世的孟汧等人一时肃穆,听得更为认真。
“阴灵道途较之生人更为艰难,所以在道途上,我们已然没有了太多的野心,但是这不等于能够斩断我们继续前行的所有可能。”
孟汧先是一愣,抬眼对上祠堂处垂挂着的一幅幅画像。
能在孟氏祠堂里垂挂画像的,并不只有孟椿和孟梧这两人,还包括孟氏各支嫡系血脉的祖辈,甚至还有足够优秀的旁系血脉、庶系血脉的先人。
他们的身份不一、支系不一、贡献不一,但他们也都有相似之处。
——在他们的身侧或身后,总有一些小郎君、小女郎簇拥环绕。
这些小郎君、小女郎……
无一不是孟氏的血脉,只是因着这样那样的缘故早早夭折,去往阴世天地而已。
孟汧无声看过这些小郎君、小女郎,又感受着那些从各处牌位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郑重点头。
“这是应当的。”
孟氏这许多落在阴世天地的族人里,也不是没有人像孟彰那样坚持着自己的修行。
或许相比起孟彰来,他们的修行效果没有那么好,修为进展也近乎陷入凝滞,几乎看不到一点长进,但他们确实有在坚持,确实没有放弃……
孟汧偏转目光往孟渺等阳世孟氏的族老那边看了一眼。
孟渺等人也都在冲他点头。
“接下来的一百五十年时间内,阳世这边给阴世供奉的各类修行资粮,可以增加五成。”
一百五十年内,五成……
孟椿快速盘算了一下,不太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
“翻倍,时间……一百年内。”
这回就轮到孟汧皱眉了。
“阿父,虽然我们阳世这边如今看着形势一片大好,但那也是需要资粮投入的。而且还是持续性的投入维护,”孟汧道,“我们这边的负担也不轻松。”
孟椿摇了摇头:“但我们这边的情况变得更加复杂,接下来的行事必然需要处处谨慎,为了避免落入有心人的陷阱,原本握在我们手上的利益可能需要让出去。”
“这种时候,”孟椿道,“自然就需要得到更多来自阳世的支援。”
“我们也不是想要为难你们,而是真的需要。”孟椿最后放缓了语气。
但孟椿不动摇,他据理力争:“是这样的没错,但从今年开始,我们孟氏从阳世、阴世各处收拢到了大量的香火,这部分香火的数量比之往年多了许多。”
“这部分增加的香火,即便分去本就该属于阿彰的那些,剩余的也可以补充部分损失的,不是吗?”
孟汧身后的孟氏生人们听着,都很是赞同地点头。
就该是这样。
预估手上修行资粮的出入时候,不能只看削减,还要看增益。
孟椿也不否认孟汧的这说法,但他仍旧摇头:“然而阴世天地里这百年间显然还会爆发一场巨大的动荡,我们需要足够的修行资粮作为储备。”
“巨大的动荡?”孟汧下意识地重复着孟椿的话。
追着孟椿往外瞥的目光,孟汧再一次看见了垂首站着的孟彰。
“阴神?”
孟彰平静地迎上两位孟氏族长的视线。
孟汧沉吟半饷,退后了一小步:“八成。”
这回不等孟椿说话,孟汧就先道:“阿父,你也是孟氏的族长,你该知道,八成已经是我们阳世这边能够拿出来的极限了。再多,阳世这边也是要出问题的。”
孟椿仔细思量半饷,没有办法反驳,他只能答应下来。
“可以。”不过他又很快补上一个条件,“如果阳世这边的血亲有想要私下补贴阴世亡人的,你们不能阻拦。”
不过是一年时间不到,阿彰的阿父、阿母和兄姐就拿各种理由往他手里送东西,如今阿彰手里攒着的各种修行资粮连他都不知道有多少。由此可见他阿父、阿母和兄姐对他的爱重。
他不指望阴世族中这些人里还能再出一个能得家人如此偏爱的阿彰,但能多得一些也是一些啊。
孟椿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孟汧当然也知道,但这是族中人心所向,他没有理由阻止。
“当然,”他点头,“只有族人们愿意,尽可随他们的意思。”
孟椿笑了起来,又问:“那么,今年的供奉……”
孟汧很是利落,直接道:“元宵。元宵那一日,族中会进行一场大祭。”
孟椿满意点头,同时笑开:“可以。”
在他的身后,一幅幅画像、牌位处也有满意和欣喜的气息腾起,更将这一处祠堂浸得明亮通透,宛如一方福地。
孟汧趁机道:“如此,阴世那边的事情便都托付给阿父你们了。”
既已从阳世天地这里收到了允诺和好处,孟椿自然不会拒绝。何况,“镇族中运势,守族中福荫”原也是他们这些孟氏先人的责任……
“你们放心。”孟椿道。
孟汧笑了一下,再次看向了立在孟梧身侧的小郎君。
孟彰迎上他的视线,经孟梧同意后往前迈出一步,冲孟汧作礼:“族长。”
“我听你方才话中意思,似是还有话没有说完,”孟汧问,“现在能再说一说吗?”
“当然。”孟彰回答孟汧。
然而,也正是因为孟彰接下来的话,才让孟汧、孟渺这些阳世的孟氏族人险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你说……”孟汧不禁重复着孟彰的话跟他求证,“你手里有更合适的开蒙书籍?”
在所有孟氏生人、阴灵的注视下,孟彰点头,平平稳稳地吐出一个字来:“是。”
“是,是什么样的开蒙书籍?”孟汧开始时候声音都有些不稳,后来才控制住了,“你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倒是孟椿、孟梧这些孟氏的阴灵像是想到了什么,了然地彼此对视了一眼。
看来那时候族中凭空增加的那一部分文运和气数就是这般得来的……
孟彰这回就没有说话,只是含笑站立。
这是不愿多说?
孟汧领会了孟彰的意思,从善如流收住话题。
“你拿出来给我们,不会有问题吗?”他问。
孟彰摇头答话:“不会,它们原就是要拿出来用的,束之高阁对他们来说才是辜负。”
孟汧了然点头。
他的目光越过孟彰,和孟椿、孟梧对上了一眼。
孟椿和孟梧都冲他无声点头。
孟汧心里就更有底了。
下一刻,他站起身来,双手先是严正地整理过头上发冠,又逐一理顺了袖袍,最后才在额前交叠,郑重且谦顺地冲孟彰拜了一礼。
这一礼,既是在拜谢,也是在叩请。
拜谢的,是孟彰以及那些著书的先贤;叩请的,是孟彰手里的那些开蒙书籍。
孟梧避让开去了,只留孟彰在原地。
端端正正地受了这一礼,孟彰双手在身前虚虚托起。
一本又一本的书籍叠合在落在孟彰手中,很快就堆叠到了孟彰的眼皮子处。
白纸麻绳装订的书籍粗粗看去甚为平常,但那书籍出现的顷刻间所引动的孟氏一族文运、气数激荡,却是连这祠堂中最年幼的孟氏小郎君都瞒不过去。
这祠堂里所有的目光,不论是属于生人还是属于阴灵,都不由自主地往他这边投了过来。
倘若这些目光真有温度,孟彰手里的那些书籍怕是都要被点燃了。
尤其是孟椿和孟梧两人,更是恨不能扑过去将孟彰手中的那些书籍都给抢过来。
孟椿强行将前探的身体掰回来,只拿目光一下一下地往孟彰那边扫。而事实上,比起孟椿来,孟梧此时还更辛苦。
也没办法,孟彰可是就在他侧旁,他只消抬手便能触碰到那叠引动磅礴文运与气数的书籍……
他连看都不敢往那边多看一眼。
孟彰没在意那些目光,垂眸再看得手中的这些书籍一眼,便平平将它们递了出去。
空间荡起涟漪,阴世与阳世天地的差异在这一刻被轻易踏破。那高高的一叠书籍直接出现在孟汧面前。
孟汧伸手,稳稳将这叠书籍接住。
这些本质上其实是由阴气凝练成形的书籍明明不该有什么重量,却压得孟汧的手都坠了一下。
但这些书重才是应当的……
孟汧再看一眼书籍上空还在源源不断往这边激荡过来的文运和气数,只感叹自己先前想得不够周全。
“万望族长不要辜负了它们。”孟彰最后道。
孟汧再一次肃整面容:“你且放心。”
孟彰一礼,退回孟梧侧旁。
孟汧这才得空去细看这些书籍。
《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幼学琼林》、《成语故事大全》……
这些书籍只一眼看去,其实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有它们扉页落脚处相同的“华夏书社”无声地对世人说着什么。
……华夏?
孟汧深深看了孟彰一眼,转过身将手上的这些书籍对着自家族人展示。
祠堂中或坐或站的孟氏郎君俱都肃容整衣,站起身来端端正正冲孟汧的方向作揖而拜。
这一拜,拜的不是孟汧,而是孟汧手中的那些启蒙书籍,也是立在孟梧画像中的孟彰。
孟彰也是很有些震撼,不觉在心下暗自慨叹。
这天下的世族所以能够和皇族共分天下,果真不是没有理由的……
孟汧将这些书籍送到供案上暂且安置,一众孟氏族人则各自坐回去。
“可还有?”回过身来后,孟汧继续跟孟彰请教。
孟彰不答反问:“倘若连这些都没能先布置好,安阳孟氏,还能再想其他么?”
孟汧也是失笑:“很有道理。”
孟彰再一礼,仍旧收敛自己的存在感。
孟汧又团团看了一圈祠堂中的孟氏族人,郑重问:“诸位呢?诸位可有什么见解?又或是有想要补充的?”
孟彰隐在孟梧侧旁看着继续进行的族会,看那一个个孟氏郎君从座中站起,将自己的想法和意见一一道来。
安阳孟氏这个世族,还远没到腐朽衰败的阶段,故此族中的氛围不算太过僵硬,甚至很有些鲜活。这些孟氏郎君们都还能肆意挥洒自己的才干,不至于被完全耽搁。
坐了一阵,孟彰等到了孟珏。
见到从座中站起,正规矩向着四方作礼而拜的孟珏,祠堂中的很多孟氏族人几乎都遮掩不住自己面上的惊讶。
他们的目光不住地在孟珏、孟琅身上来回,偶尔还跑到孟渺和孟彰那里去。
孟彰很轻易就能读懂这些人面上的神色。又或者说,是一个大大的问号。
每个人都在问“怎么回事”,但没有人回答他们。
原以为会站着此刻偏坐在那里的孟琅甚至含着笑意看站着的孟珏,而孟珏也是极为自然。
“方才湛叔父就已然说过,”孟珏这么开口,还转眼往正抬眼看过来的孟湛低头作礼,“族中需要有更多的郎君出仕,也需要各位郎君将更多的心力投注在族中诸事里……”
那些还在分神琢磨着什么的孟氏郎君陡然收敛心神,侧耳认真去听孟珏的话。
都已经到这个时候了,孟渺一脉出头的为什么是孟珏而不是惯常的孟琅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孟珏要拿出来的东西。
这可是孟珏用以取代孟琅这个嫡长子接掌孟渺一脉权位的基石。若是不够份量,孟珏凭什么压下孟琅上位?
凭他是孟彰这个孟氏麒麟子的阿父吗?
孟珏不理会那些视线,只冲着看过来的孟彰无声一笑。
“而除了湛伯父的这个提议以外,其他叔父和族兄先前提起过的,我也都细思量过。诸位应知,这些问题虽然不甚相似,但归根结底,却都在指向我孟氏的一个短处。”
这孟氏祠堂中,不论是生人还是阴灵,已有大半料到孟珏接下来会说的话了。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不自觉地竖起耳朵,生怕自己接下来会错过孟珏的哪一个字词。
“人手。”
迎着那各色各样的目光,孟珏波澜不惊地说,仿佛他自己掷下的不是那激起巨大水花的石头。
“要转变族中的发展方向,我们需要有足够多的人手调用。而这些事情又关乎我安阳孟氏接下来百年近数百年的安危,必不能取用外人,所以我提议,不如就取用族中的女郎。”
孟珏道:“她们也是孟氏的儿郎,这种时候当然该站出来为族中分担事务,总待在家中也太懒散了。”
孟珏说到这里,还甚为恼怒地摇了摇头,似乎真的很不忿。
整个孟氏祠堂静得吓人,除了细微的呼吸声外竟再听不到一丝声响。
旁人可以不说话,但作为阳世孟氏族长的孟汧不能。
“族中的女郎?”他问,面上眼底神色甚为复杂,说不出是喜是怒。
孟珏点头:“族长没有听错。”
坐在孟珏上首的孟渺这会儿有些按捺不住了。但碍于族规,他不好将孟珏按下去,便不住拿眼睛瞪着孟珏。
孟珏只做不见。
“为什么?”孟汧目光在孟渺身上转了一圈,很快回到孟珏处,问他,“你该也是很清楚如今的世道才对。”
“如今的世道?”孟珏点头,“不错,我确实也清楚。”
事实上,不是如今,是从荒古世代开始,整个人族都在有意无意地将女郎给压下去。只从荒古以前的母系氏族和如今的社会比起来就知道,这一动作的成效可谓是无比的卓绝。
“我无意重铸乾坤。”孟珏申明。
他乃是郎君,天然便有了立场,又占了好处,缘何要在这件事出头?
“但这就是解决我孟氏当前人手不足困境的最好办法,不是吗?”孟珏反问道。
听孟珏这么一问,祠堂中的大大小小孟氏郎君周身气机全都一滞。
倒是孟昭和孟显目光悄然碰了一碰,无声地笑。
他们都知道,这是孟珏在给孟蕴铺路呢。
虽然孟蕴无意在孟氏族中占据什么名位,也只想要专研她的药道,但他们却不能理所当然地让孟蕴替外出修行的孟昭、孟显打理家业。
这不是治家之道。
更何况,如今孟氏族中有意调整发展方向和计划,留在家中打理家业的孟蕴必然也会被牵扯进去。
孟珏怎么可能愿意看见孟蕴因着女郎和名位的缘故,在族中处事的时候处处被限制?
“孟氏的女郎……”孟汧沉吟一阵,最后看向族中的其他人,问道,“你们呢?你们如何看?”
孟氏祠堂各处很快响起了絮絮的低语,他们似乎也在各自争论着。
孟汧也不催促,就只等着。
也不独独是阳世的孟氏族人,阴世里的孟氏族人也都各自开始了争辩。
“我觉得不行,他这提议简直就是乱来!”
“可他说的也是实情,我们孟氏现在就是缺人,尤其是缺当用的人。这可不是轻易能够让外人掺和进来的……”
“……你要是对人家的这提议不满意,那你拿出一个更合适的解决办法来啊。没有?没有你说什么话?!”
听了这么一阵,孟梧忽然问孟彰:“阿彰,你怎么看?”
孟彰带了一点笑意:“阿祖,任人用事,不从来都是能者居之的吗?”
顿了一顿,孟彰又道:“何况,接下来的数十年近百年,可都是我孟氏的关键时期。”
第 410 章
孟梧沉默少顷, 也是果断颌首。
不错,现下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有的没的?能做事、能把事情做好的人才是他们安阳孟氏当下真正需要的!
能力不够?松散懈怠?
旁边待着自己玩去吧。
孟梧看了一圈周围的孟氏阴灵, 忽然对孟彰说道:“阴世和阳世不大一样。阳世缺人, 阴世不缺。”
“孙儿当然明白, ”孟彰笑了, 说道,“孙儿没惦记这个。”
孟梧其实也并未怀疑他。
还是那句话, 对于有心人来说, 阳世天地才是他们布局落子的必争之地。阴世天地……重要是重要,可也没有那么重要。
孟梧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
孟彰带着点茫然看向他。
孟梧笑着点他:“阴世里,我安阳孟氏也有不少厉害的女郎、娘子、大娘子呢。”
孟彰这才恍然。
阳世这边的宗族显然是要准备给孟氏女郎打开进入宗族核心的大门了, 可阴世这边却完全没有类似的意思, 同为安阳孟氏的女郎、娘子、大娘子, 她们怎么可能甘心?
这些女郎、娘子、大娘子回头必然是要跟族里争取的。搭乘着阳世宗族那边的东风, 阴世宗族这边再怎么样都得先听听她们的诉求。
而这些会轻易被阳世孟氏宗族的动作诱出心思的, 其他暂且不提, 胆气一定不小。
孟彰, 安阳孟氏的麒麟子, 在阳世那边率先为她们推开门户的孟珏的幼子,当然也会是她们诚心拉拢的对象啊。
“不打紧,”孟彰眨了眨眼睛, 不见丁点困扰, “孙儿我现下长居帝都洛阳,不在安阳郡中, 诸位女郎、娘子、大娘子难道还准备一趟一趟跑帝都洛阳去?”
“何况,孙儿我现在正是该安心读书、修行的时候, 似这样的杂事,很不必打搅孙儿,只有族中各位长辈拿主意,阿祖也不会愿意让她们打搅我的,是不是?”
“是这个道理不错,但你就这般相信我?”孟梧不由失笑,问道,“就不怕我也拦不住她们?须知,我们族中厉害的女郎、娘子、大娘子可也不少。”
“她们若果真通力合作,那汇聚而来的力量……怕是不得了。”
“我能拦她们一时,拦不住她们一世的。”
孟彰仍然不担心,他笑道:“阿祖能拦多是多久,到阿祖拦不住了,我再看情况处理就是。”
“反正都到那个境地了,族中想来也不会指望我多做什么。”
孟梧摇摇头,旋即收敛神色,仔细地盯着孟彰。
孟彰也就跟着敛去面上的多余表情,回望过去:“阿祖有话要问我?”
“你愿意答我?”孟梧问。
孟彰颌首:“自然。”
孟彰虽是这么回答他的,面上也不见多少勉强和犹豫,但孟梧只打眼一看便知道了被隐在这简单两个字后面的话。
愿意自然是愿意的,但能不能真的回答,就需要看具体到底是什么问题了。
孟梧并不生气,他甚至在心下小小地笑了一下。
“自你落入阴世以来,我就一直在看着你。”孟梧说道,“阿彰,这些时日你确实有专心打理家业,也未曾耽误学业和修行,尤其是在修行上,你的进展可谓惊人,但是……”
孟梧特意顿了一顿,才又道:“在这些之外,你也做了不少事情。”
孟梧做足了姿态,但奇异的是,孟彰没有从他那边感受到任何的压迫,反而很是亲近,甚至想要放松,就像此刻他们真就是祖孙在随意闲聊一样。
孟彰没有抗拒,配合地露出一点笑意,缓和这周遭的气氛。
“此前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但今日时机正好,错过了机会未免可惜。”孟梧说,果真便问他,“阿彰,你做这些是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难道真要告诉他,是他看着不顺眼,有火在心底烧,烧得他已经失去了肉身庐舍的魂体都觉得痛、觉得怒?
说不通的。
孟梧不可能会理解,也不可能愿意去理解。
“为了我的修行。”孟彰回答道。
孟梧怔了怔,不太想得明白,只能重复着孟彰的话:“为了你的……修行?”
“对。”孟彰先点头,确定孟梧没有听错,“阿祖,我修的是梦道。”
孟梧皱了皱眉头,没插话,凝神认真去听。
“梦道之始,在梦境,梦道的阶梯也始终是梦境。阿祖,无边梦海就是由一个个梦境积聚而成。”
其实以孟彰现下这不过炼气入神境界的筑基小阴灵的修为来说,在孟梧这样的大修面前开口梦道闭口梦道是很离谱的事情,换了个人怕是就当即拂袖走人了。
但坐在这里的是孟梧,开口谈论梦道的是孟彰,一老一小两个竟是谁都未曾察觉不妥。说的那个说得大胆,听的那个听得认真,说来居然也极为和谐。
“梦境自人心而起,随人念壮大,随人念覆灭,支撑梦境的框架是人的所知、所闻、所感、所学、所想,而填充梦境血肉的,又是人的情与欲。”
“所以,阿祖,”孟彰挪到目光看定孟梧,“梦道的根本……是人。”
“我既然选择了梦道,又想要在这条道路上走得更高、更远,就需要给梦道搭建出足够坚实的地基。”
“阿祖,我需要让更多的人安心地沉睡梦境,更需要让他们能够肆意地搭建、构筑梦境。”
说到这里,孟彰眼睛眨了眨,问:“阿祖,你不会阻拦我的吧?”
孟梧能说什么呢?
孟彰甚至没有跟他、跟安阳孟氏寻求援助,只是不希望孟梧阻拦他……
孟梧点头,回答孟彰道:“当然不会。”
孟彰面上越发的轻松,也越发的愉悦。
“那就好,那就好……”
他这般满足的模样,倒是让孟梧的心情更加复杂。
“阿彰……”孟梧唤了孟彰一声。
孟彰抬眼重新看定他。
孟梧支吾半饷,终于狠下心来:“接下来的这数十年近百年时间里,不论是阴世还是阳世,显然都不会多太平,你……”
孟梧也是才意识到,他都活到这个岁数了,居然还会有对着小辈都说不出话来的时候。
“你以后的日子会很艰难,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孟彰闻言,轻笑一声,反问孟梧:“如果换了阿祖是我,阿祖会考虑吗?”
孟梧不能作声。
孟彰当下又笑了:“阿祖,你看,其实你也是一样的选择。”
孟梧看看他,目光又往下扫过孟彰的父兄,仍是暗自叹气。
他还能说什么呢?
劝孟彰,孟彰不会听,也不愿意听;再要劝,连他自己这关都过不了;纵是想转换个方向,让孟彰多考虑考虑一下他的血亲,那边厢孟彰的父兄非但没有阻止的意思,甚至开始很积极地准备给孟彰减少压力和负累……
他们孟氏族中要是识趣,日后和孟珏这一脉应该还能同舟共济,可如果孟氏族中非要给孟彰拖后腿甚至是扒拉着他、甚至捆绑着他处处限制约束,那事情就不好说了。
“我知道了。”孟梧道,“我会与族中仔细分说的。”
孟彰微微低头以作感谢。
孟梧无奈地摆摆手,暗自发愁去了。
孟彰不打扰他,继续听祠堂里那一众孟氏郎君的争论。
听到那有意思的,孟彰便自己琢磨着跟自己辩一回,不必说与谁听,只当开拓思路,增长见闻了。
“既然我们孟氏要准备将安阳郡真正经营成属于我们孟氏的‘国中国’,那我们是不是该尽量在郡衙那边抢占位置?”
“正好,阴世的大晋龙庭正在不断地从各处收纳人手,这是阿彰的提议?”
有孟氏郎君这么说着,目光就往孟梧画像处找了过来。
孟彰和他对上视线,客气地点了点头。
那孟氏郎君低头致意以作回礼,旋即便又将话题捡回来。
“阴世、阳世原就相互映照,何况阴世龙庭里的那位还在遥遥掌控阳世大晋龙庭,既然阴世龙庭那边已经开始落实这一份策论,那想来这份策论也会很快出现在阳世里……”
“而我们,正好可以借这一阵风头行事。”
略停了一停,那位孟氏郎君忽然压低了声音,说道:“更或者,我们也可以自己推动那一阵风潮。”
比起乘风而起还要更诱动人心的,莫过于让自己亲手来拨弄这一场风云。
乘风而起始终是借力之法,拨弄风云才是将一切可控的、不可控的尽数拿捏,然后——
一言风云起,一言风云落。
起落之间,裹夹的是芸芸众生,辐射的是八荒六合。天地、岁月、苍生,都在那浪潮之中。
孟氏祠堂里的一众郎君呼吸都是乱了一瞬,少顷才被勉强控制下来。
这些孟氏郎君,甚至是已然逝去、或是挂在墙上、或是摆在供案上的孟氏阴灵们,全都看向了孟汧、孟椿等人,不愿意错过他们面上的任何一点变化。
孟汧和孟椿对视一眼,说道:“想法不错,也很有野望,不过,该要怎么促成这件事,你有想法了吗?”
那孟氏郎君快速遮掩去面上的怔愣,沉声道:“瑞已有些想法,只可惜太过粗疏简陋,不敢平白污了族长和各位族老的眼睛。”
是真的粗疏简陋,还是已经完善但自觉时机未到又或者是其他种种缘故不愿意拿出来,更或是根本就没有,孟汧、孟椿等人心里明镜也似的,都清楚得很。
“既是如此,那阿瑞你就回去继续好好打磨,用心些。待事成了,一切圆满,族中定不负你。”孟汧道。
孟瑞连忙肃然作礼,同时应声:“喏。”
重新在竹席处落座的孟瑞一面整理着手边有些凌乱的衣摆,一面和往他这边看过来的孟珏点头示意。
孟颖还不住地往孟珏的方向瞥,惹得他父亲孟珃沉沉压过来的一眼。
孟颖下意识地收回目光,不敢再往孟珏那边看。可也正因为如此,他心中的怒火才越发沸腾。
凭什么!凭什么?!明明他的阿父才是如今阳世安阳孟氏的宗子,是安阳孟氏族长孟汧的嫡长子,凭什么他们这一脉却要眼睁睁看着那些支系、旁系站出来?
他们才是嫡长一脉啊!他们才是真正的主枝啊!!为什么不是旁支、庶支成为他们的养分,而得是他们宗长一脉让出本该握在他们手里的权柄与名位?!
怒火和不甘燃烧着孟颖的理智,激得他双眼发红,几近滴血。
孟渺等一众孟氏族老灵醒地别开目光,不去看孟颖,只专注地看着另一位站出来的孟氏郎君。
毕竟也没有谁真愿意在族会里当着各位先人、族人的面下族长一脉的脸。
找事也不是这样找的。何况族长一脉现下做事都是甚为公道,未曾有过欺压族人的事,他们何必跟宗长一支结下大仇?
左右孟颖就是一个小辈,日后能不能顺利成为他们安阳孟氏宗子都还两说,不急在这一时。
仗着阴世与阳世之间的间隔,孟彰倒是没有孟渺等人的顾虑,他大大方方地将人里外看了个仔细。
“怎么样?”
是孟梧在问他。
孟彰不点头也不摇头,只说道:“颖族兄甚是骄傲。”
骄傲?
孟梧险些笑了出来。
“你这话倒也不差,”孟梧道,“阿颖确实是骄傲了些。”
孟彰听着孟梧的话,没有想要接茬的意思。
孟梧也没了逗趣的兴致,他道:“放心,阿珃没想要这么早就下去。”
“珃伯父应该也不敢。”孟彰道。
孟梧失笑摇头:“可不就是不敢么?”
孟颖是孟珃的嫡长子,一旦孟珃退下去,孟颖接过族长位置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如果真让孟颖做了族长,谁知道孟氏奋力积攒下来的家底、经营起来的安阳郡,最后会成什么样子?
孟珃不敢赌,也不愿意去赌。所以他只能一直坐在他的位置上,将孟颖死死压在原地。
就像孟彰前生所知道的那位女王一样。反正只要他不愿意退下去,谁也不能多说什么,尤其是他的继承人。
“倘若泉哥儿的资质也不够,该如何?”孟彰问,眼底也泛起了几分笑意。
他已经猜到了什么。
“泉哥儿的资质还是不错的,”孟梧道,“起码比阿颖强出不少。只要不出差错,压下一个阿颖对他来说什么难事。”
孟彰问:“万一呢?”
“真还有个万一的话,”孟梧跟着孟彰的思路想了一阵,大抵也是觉得好笑,面上扬起些弧度,“那就让阿汧、阿珃他们再继续在这位置上坐着就是了。”
“反正已经压过一个阿颖了,也不在乎再压一个能力不够的泉哥儿。”
“这样的话,怕是免不了要变成笑话吧……”孟彰说。
后继无人,非得要上一辈的人守着位置,迟迟不敢交给后人难道是什么好事吗?
孟梧看他,问:“怎么,放心了?”
孟彰也不掩饰,当着孟梧的面放松地笑:“放心了。”
孟梧摇摇头:“阿颖能力不够,又跟你阿父差了一个辈分,需要你来担心你阿父?”
孟彰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虽是这样,但颖族兄毕竟是珃伯父的嫡长子,名分摆在那里,他要真是存心找麻烦,阿父也会烦的。”
“他往后会有很多事情要做,”孟彰道,“能不让阿父烦心还是别叫他烦心的好。”
孟梧不说话了。
孟彰便也就继续去看这场孟氏族会。
孟氏的族会足够的精彩,待到孟汧领着孟氏一众郎君捻香做祭、打发祠堂里的孟氏郎君各自散去以后,孟彰还有些意犹未尽。
“如何?”待到孟彰心神回转,孟梧才问他,“我孟氏的儿郎中,可有能入你眼的英才?”
“当然有。”孟彰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事实上,不止有,而且这数量还很是不少。
孟梧了然点头,又问他:“你要用吗?”
孟彰连连摇头。
他如今还在太学童子学学舍里进学读书,从族中讨要来这些孟氏郎君干什么?没得平白耽搁了人家。
不过……
“族中介意让他们到我阿父身边去任事吗?”孟彰问。
说实话,他还很有些意动的。
孟珏早先那十来年工夫都没多用心去经营孟氏族中的关系,如今他要站出来接过孟渺手里的一大摊子事,就不能不考虑这个问题。
孟彰不担心其他,就怕孟珏会因为这一点而平白兜绕弯路。
“我阿父那边的事情不少,对于这些孟氏郎君来说,去我阿父身边未必不是一个难得的历练机会。”
孟梧看了看孟彰,又看看正在孟琅、孟昭、孟显等人的簇拥往孟渺府上去的孟珏,一时也有些意动。
他到底是孟珏的祖父,更是孟渺这一支孟氏血脉的源头,不论是为着孟珏,还是为了他们这一支血脉,孟梧都应当尽量为孟珏谋划才对。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说?说吧,你都看中了谁,我尽量给你们将人调拨过去。”孟梧飞快拿定了主意。
孟彰就不跟孟梧客气,他很快道出了一长串名单。
“孟符、孟笃、孟笈、孟船、孟舸……”
想明白的孟梧无比配合,孟彰念出一个名字,他便记下一个名字,直到孟彰终于停下来。
打量着手中的这一长串名单,孟梧问:“只这些就够了,不需要再多抽调几个过去?”
“够了。”孟彰道,“再抽调的话,族中这边的人手怕要出问题的。”
孟彰也往孟梧手上的名单扫过去一眼,又道:“在将人送过去的时候,阿祖,别跟我阿父提起我。”
“哦?”孟梧问,带笑的目光就看了过来。
孟彰顺着他的心意解释道:“这是阿父日后自己要用的人,该是他自己看中的才好。如果让阿父知道是我初拟的名单,他可能会愿意全部接收下来。”
不止会接收,大概还会尽力将这些人给培养出来,他阿父不会给机会让其他人怀疑他的眼光的。
可孟彰就是不想要让孟珏在这样的事情上空耗心力。
孟梧见孟彰意志坚决,也不勉强,当下就将事情答应了下来。
“那我就将这份功劳揽过去了,待日后这些孟氏儿郎历练出来,他们所欠下的人情也就都挂到我身上了?”
孟彰面上笑意不减,甚至还道:“就劳烦阿祖了。”
孟梧再看他一眼,失笑摇头:“小机灵鬼。”
那些孟氏儿郎真的历练出来了,他们个人以及他们背后支系的人情,又怎么可能全都会挂到孟梧身上?
总是会有一部分分落到孟珏那边去的。何况,这些人情真是全挂在孟梧身上又怎么样了?待到需要动用这些人情的时候,孟珏找到孟梧那里,孟梧难道还会拒绝孟珏吗?
没有再要添加、删改的地方了……
孟梧做出结论,便将这一串名单卷拢起来随手抛出。
小小的一份卷轴顺着阴气翻卷涌动,向着孟椿的画像那边投去。
孟椿很快给出了答复。
长长的一串名单中,没有任何增加、删改,直接送到了作为阳世孟氏族长的孟汧身前。
看见这一封卷轴的时候,孟汧心中就有一股莫名的不祥预感。
到他打开卷轴看见那里头罗列的一个个名单,孟汧的脸色就更是不好看。
其实,要说有多不好看倒也不至于,就是复杂。
又喜、又怒、又悲的复杂。
半饷后,他擎起点了朱砂的毫笔,在这封卷轴上落下一个简单明了的批复。
“可。”
得了孟汧的批复,这件事情就直接定下来了。
才刚刚离开孟氏祠堂都还没有回到家的孟符、孟笃、孟笈等人,当下就接到了这一份调令。
“……孟珏吗?”
“孟珏……”
孟符、孟笃、孟笈等人紧握着这一份调令,慢慢地念着孟珏的名字,眼底眸色各异。
既是分调人手的调令,这卷轴自然也有孟珏的一份。
孟昭、孟显原是跟在孟珏身侧的,这会儿见接了一封卷轴的孟珏停在原地若有所思的模样,也觉得有些奇异。
“阿父?”孟显问。
孟昭也在旁边听。
孟珏将卷轴直接递给了孟昭,孟昭将它接了过来,快速扫视过去。
“族中给我调度过来的人手而已。”孟珏简单解释道。
孟昭将看过的卷轴递给了孟显。
孟显一眼匆匆扫过:“阿父,这些族兄弟都是可用之人,看来族长对选用族中女郎、娘子、大娘子任事这件事,也看得很重啊。”
能在最早得了族中允准后便取得资格出来任事的女郎、娘子、大娘子又岂会是寻常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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