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地乡绅商贾来衙门商议土地改革的那一天,梁萤暗搓搓在这个节骨眼上发放告示。
现在城里的百姓们对衙门口的告示墙充满着期待,因为总能给他们惊喜。
这不,听到程大彪娴熟地敲锣打鼓,路过的百姓纷纷好奇围拢上前。
程大彪喜笑颜开,“今日府衙又给大家发放福祉了!”
在场的百姓不识字,连忙问道:“程县尉,上回是取缔徭役,这回又是什么好事,莫不是把公粮也给取缔了?”
这话引得众人大笑。
程大彪“呸”了一声,骂骂咧咧道:“你个龟孙儿,想得倒挺美,你们不交公粮了,我们这些官差兵丁喝西北风,谁来保安县太平啊!”
那人挨了骂,也不恼,只笑嘻嘻问:“那今儿又是什么喜事要报呀?”
程大彪难得的严肃起来,一本正经道:“土地下放到户了,咱们衙门要把县内的所有土地都回收集中到府衙手里,也叫做土地王有制。
“换句话说,就是安县的所有土地都归公家了!”
这话把众人唬住了。
有人不由得着急道:“那怎么行!你们把地回收了,我们老百姓上哪儿刨食吃?”
程大彪摆手,“稍安勿躁。”
当初决策土地下放时他也在场,故能很好为群众解读。
经过一番详细的解释后,人们意见不一。
没地的自然乐意,有地的就满腹埋怨。
这不,一人愤愤不平道:“我家六口人,手里有三十亩田地,按你们的说法六口只能分到十二亩,那余下的那十八亩岂不是白送了出去?!”
程大彪看向那中年男子,笑道:“莫急,这种情况有法子解决。
“公家把土地回收,不是让你们没地种的,相反,是让你们有更多的地种。
“土地均分,禁止买卖,农户只能耕种,不可变卖。
“你家六口人能分到十二亩自耕地,但现在手里还有十八亩。
“按现在的规矩,那十八亩是公家的,但是你家可以继续耕种。
“公家同你们签订五至十年的租种契约,你家只需同自耕地一样缴纳三成公粮即可。
“一般情况下公家不会轻易变更现有耕地户主,所以你无需担忧会把十八亩拿走,唯一改变的就是不可私自买卖流转。”
那中年男子得了他的解释,这才稍稍放心了些。
程大彪冷不防问:“你家那十八亩可都是好的田地?”
男子答道:“七亩田不错,十一亩地就差得多,产粮少。”
程大彪笑道:“那你还能占点便宜呢。”
男子:“???”
程大彪解释说:“自耕地都是均衡分配,统一缴纳三成公粮。
“租种公家的就不一样了,倘若土地差产粮少,则只交两成。你家先前都是交的三成,现在交两成,不挺好吗?”
男子还是犯嘀咕,皱眉道:“可是我家的地都是一厘厘攒钱去买的私产,现在一夕间变成公家的,怎么算都亏损。”
程大彪:“嗐,现在公家穷没钱,待日后走上正轨,你若想卖地,公家也可回收。不过一旦变卖,在安县就再无资格租种了。”
那男子没有吭声。
程大彪又道:“你家若有盈余,也可去别的县购置田产,那些地方不受限制,买多少都行。”
男子没说什么,只不高兴地离去了。
这对于贫农来说没什么影响,但对于他们这些相对富裕点的农户来说肯定是有影响的。
故而推出来的政令褒贬不一。
与此同时,衙门的后堂里,坐在椅子上的乡绅富豪们个个都板着棺材脸,气得够呛。
李疑提出土地下放的决策,既然土地均分,肯定就会回收当地乡绅手里的田地。
回收也就罢了,不曾想他们竟然好意思开口拿张县令贪污的那点钱银来买他们手里的八千多亩地。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当初张县令贪污的账目曾做过公开,不足两千贯,那点钱无异于杯水车薪。
只能说这帮人很傻很天真。
双方僵持,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李疑涎着脸轻言细语道:“我也知道诸位心中难平,只是我们才进安县,确实有难处,一时也拿不出这么多钱银给诸位,还请诸位多多包涵。”
马志昌冷着脸道:“公家若缺钱粮,直说便是,何至于这般羞辱人?”
李疑连忙道:“马乡绅言重了,我们之所以决定土地均分,也是盼着安县的百姓人人有地种,能管温饱。”
另一名贩卖瓷器的江姓商贾不满道:“你们要搞土地均分,没问题,可是凭什么来均分我们手里的田地?”
“对对对,现在一亩肥沃些的田至少得八贯起步。那些田产皆是我们自个儿一厘厘去挣来的,凭什么要分给没地种的老百姓,我们也是老百姓啊?”
一直没吭声的赵雉冷不防开了金口,“诸位挣铜子儿确实不容易,一亩田,佃农替户主交公粮三成,再交给户主租子四成,自己得三成,这钱,委实难挣。”
众人:“……”
集体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
眼见僵局了,李疑连连给赵雉使眼色。
赵雉瞥了他一眼,忍着不服就干的脾性,干咳一声,缓和语气道:“今日把诸位请来,也是为了把安县图谋得更好。
“诸位在县里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在民间声望极高,若能带头给百姓们立个榜样,支持我们公办,我赵雉感激不尽。”
马志昌冷哼一声,只觉得这群不靠谱的土匪完全是在侮辱他们的智商。
他斜睨他道:“赵县令言重了,这个榜样我马某可当不起。”顿了顿,“我家中三百八十亩地,那些地是祖辈累积下来的,今日你让我交出来,我马某要地没有,要命倒是有一条。”
此言一出,把在场的所有人都唬住了。
贾丛修吓得连连抹额头上的冷汗。
李疑知晓赵雉的脾性,怕他当场叫板,忙担忧地看向他。
不曾想赵雉居然沉住气了,只温和道:“安县的兵,只对外,不对内。”又道,“马乡绅是当地人,且又是秀才出身,我赵雉焉能仗势欺人对你不敬?”
马志昌不吃这套,冷言道:“赵县令抬举了,你是一县之长,说什么都是有理的。
“我们人轻言微,又身处这个世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你们想要回收我们的田地,总得让我们心服口服,心甘情愿拿出来,方才是真本事。
“如今你用张县令的那点钱银来忽悠咱们,不是故意侮辱人吗?
“若有诚意,何必大费周章召集咱们这些无辜百姓来这儿受你的窝囊气?”
这话明里暗里骂他们是土匪强盗,既要当婊-子还要立牌坊,明明想抢,却偏要找个由头遮羞。
他没把赵雉气着,反倒把李疑给气着了,忍不住伸手指了指他,想说什么,却被赵雉岔开。
“马乡绅这话说的,我赵雉虽然曾是个土匪,却是个有节操的土匪。今日你们若不愿意促成这桩买卖,我也不强求,更不会明抢动你们分毫私产。”
马志昌从鼻孔里哼出不屑,拱手道:“既是如此,那马某就告辞了。”
赵雉起身相送,“马乡绅慢走。”
马志昌当真是个硬茬儿,硬是不怕死背着手大摇大摆离去了。
众人看着他走出去,全都如坐针毡。
赵雉也没为难他们,只道:“大家若不愿促成这桩买卖,便都散了罢。”
这话如临大赦。
人们陆续告辞离去。
有人带着复杂的讨好,小声道:“不是薛某不配合赵县令,只是这……实在脱不了手啊。”
赵雉和颜悦色道:“诸位的难处,赵某都明白。”
那薛商贾拱手告辞离去。
贾丛修跟在他身后,又情不自禁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直觉告诉他,这是要出大事的节奏!
这不,待人都散去后,赵雉板着棺材脸离开了后堂。
梁萤过来见他脸色铁青,忙上前问:“如何了?”
赵雉指了指她,懊恼道:“老子不高兴,快哄哄我!”
梁萤:“……”
那男人被憋得内伤,绿着脸质问道:“人家都说了,一亩田八贯起步,当初你说拿市价的一半去买,现在却拿张县令那点钱银去忽悠,不是侮辱人吗?”
梁萤笑笑不语。
赵雉没好气道:“你还好意思笑!”顿了顿,“你没瞧着那帮人看我们的眼神,跟看猴子似的,眼里全是笑话。”
梁萤忙拍他的背脊安抚,“别生气,别生气,没谈成就没谈成。”
赵雉“哼”了一声,“你是不是故意把我们当猴耍?”
梁萤连连摆手,“我可不敢。”
也在这时,李疑过来,同样被气得不轻,吐槽道:“那狗日的马志昌,看我俩的眼神跟看智障似的,可把我这张老脸给臊死了!”
梁萤失笑。
李疑抱怨道:“你这都是出的什么馊主意,还不如直接去抢。”
梁萤掩嘴安抚道:“莫要着急,我保证,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主动来求我们去拿那些地了。”
李疑半信半疑,“还有这等好事?”
梁萤:“当务之急,是把土地均分的政令推下去,看百姓的反应。”
这不,刚从衙门出去的那些乡绅富商看到告示墙的程大彪激昂澎湃跟围观百姓解说土地均分,不由得嗤之以鼻。
有人发牢骚道:“想来瓜分我们的田产,门儿都没有。”
马志昌冷声道:“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旁边的商贾问:“马老可有应对之策?”
马志昌瞥了他一眼。
士农工商,商贾是最为低贱的群体,马志昌是秀才,自然瞧不起他们。
平时众人聚不到一处,如今既然来了这趟,索性坐到一起商议应对之策。
于是一行人去商贾江别怀的宅院坐坐。
那江别怀是做瓷器生意的,原本是隔壁郡的人,平时都在安县定居,生意做得大,到处都购置了田产,安县也有五百多亩。
哪曾想现在那帮土匪要把他的田产回收,并异想天开用打发叫花子的钱银来购买,委实把他气得不轻。
现在大家都是受害者,索性邀到他家去商议对策。
所有人都去了,只唯独贾丛修没去。
他跟奉三郎熟悉,到底有点忌讳,怕被土匪们收拾。
马志昌鄙视不已,奚落道:“那帮乌合之众还是贾大郎你的兄弟从江原带回来的,按说他们是贾丛安的旧部,也该对你留几分薄面才是,结果呢,还不是一样被扒皮拆骨。”
被他讥讽,贾丛修也不敢吭声,只窝囊地回去了。
众人瞧着他窝囊的模样,唾弃不已。
到了江别怀的宅院后,人们坐到一起商议应对之策。
做布匹生意的薛六郎大吐苦水,不满道:“那帮人当真是地痞流氓,妄想着空手套白狼来侵吞咱们的田产,委实可憎。”
江别怀应道:“说到底,就是一群土匪强盗。先前搞什么取缔徭役,我看呐,其目的就是想来侵占我们的私产。”
蒋乡绅无奈道:“如今他们霸占着安县,又把出路给封了,只准进不准出,咱们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江别怀不屑道:“我就不信,他们敢在安县境内把我们这帮人全都杀了不成!”
蒋乡绅内心戚戚,“可是……他们手里握了不少兵。”
马志昌斜睨他道:“蒋乡绅你莫要涨他人志气,就算他们握有再多的兵又如何?
“你可莫要忘了,那些人都是安县子孙,难不成他们还敢为着外人把矛头对准咱们这些德高望重的乡绅不成?”
一人附和道:“对对对,那帮乌合之众说到底就是强盗,他们又不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还推什么政令,简直笑掉大牙,也只有那些愚蠢的乡民才会相信。”
江别怀也道:“若是赵雉手里的兵敢把刀尖对准咱们,日后定当被父老乡亲们戳脊梁骨唾骂,只要他们不跟着起哄,那群土匪还敢把我们怎地?”
马志昌接茬,放言道:“若是把我们惹恼了,聚众把他们赶出去,看他还敢在安县的地盘上放肆。”
人们七嘴八舌,都觉得赵雉他们欺负人,也都笃定他们不敢动用官兵强行抢夺私产。
只要他们敢动私产,这群人定然聚众把事情搞大,聚集当地老百姓把他们统统赶出去,到时候看那些兵又当如何抉择,总不能放弃自己的妻儿老母跟着闹事。
而同一时刻,回去后的贾丛修如坐针毡。
他家以贩卖私盐起家,现在也有在卖玉器和陶器等物。
因着安县是祖宅地,故而在当地有上千亩良田,其中有部分还是贾丛安的,他家被灭口无人继承,便落到了他这个堂兄头上。
现在那些良田却成为了烫手山芋。
贾丛修背着手来回踱步,内心惶惶不安。
你说把那些良田都送出去吧,他心里头又不甘心;你说死死捂在手里吧,又害怕那群土匪灭他全家。
两种矛盾心情在内心挣扎,展开了天人交战。
没一会儿夫人金氏过来,同他行礼道:“大郎这么快就回来了?”
见到她,贾丛修重重地叹了口气,无奈道:“大事不妙,大事不妙啊。”
金氏:“???”
贾丛修把衙门里的情形同她细说一番,引起她的愤怒,气恼道:“那群土匪不是欺人太甚吗?!”
贾丛修沉默不语。
金氏激动道:“想用张县令的那点钱银来买咱们的田地,简直是天方夜谭!”
贾丛修无奈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咱们家十多口人都握在他们手里,谨言慎行,谨言慎行。”
金氏不由得抱怨,“这祸端都是子誉埋下的,当初他若不回来,哪会有今日的窘境啊。”
贾丛修:“现在说这些已经是徒劳了。”
金氏冷哼,不服气道:“反正要回收的又不是只有咱们家,先看那些乡绅作何打算。
“他们若上交,我们便交;他们若不交,我们也不交!
“我就不信了,那帮土匪还是靠着子誉起势的,他们能没脸没皮把刀对着咱们贾家忘恩负义不成?”
贾丛修沉默。
上千亩良田,想想就肝儿疼。
此次的土地均分不像免除徭役那样仅仅只是单纯的个人利益,它还牵扯到多方局势,故而情况非常复杂。
当消息下放到各村时,反应也不一。
为了把这一政令很好普及推广,梁萤和李疑等人兵分两路亲自下乡给村民们解读它的重要性。
怕被村民攻击,奉三郎带了不少官兵护送李疑。
赵雉也亲自护佑梁萤下乡。
龙门村离县城近,梁萤从就近的村落开始普及。
里正召集乡民前来开会。
当地百姓听说上头的人下来解说土地均分,这关系到每家每户的切身利益,几乎每家的顶梁柱都来围观了的。
这两天里正已经给众人普及了个大概,村民们也知道了分配的意义。
今日前来主要是为众人答疑。
许老儿父子俩过来围观,瞧见梁萤坐在树下解说,他连忙跟自家崽道:“就是那个女娃,上回下乡来的就是她。”
许大魁诧异不已,“爹当真没哄人,生得真俊。”顿了顿,“怎么是个女娃来推行政令?”
许老儿:“管他是谁来呢,只要能让咱锅里有食吃就行。”
底下有人质疑人均两亩到底能不能糊口。
梁萤笑道:“这位大娘,我虽然没种过地,却也能写会算,你家几口人,我来给你算一算。”
那妇人应道:“我家有六口,四个大人两个六七岁的孩子。”
梁萤:“那你们家现在有多少自耕地,可曾租种别家的?”
妇人回答道:“有十亩自耕地,租种了二十五亩别家的地。”
梁萤点头,“按照土地均分法,六口人能分十二亩自耕地。
“据我所知,若是风调雨顺,一亩肥沃的土地小麦能产三石粮,稻田的话能产三石五斗左右。
“自耕地好坏均衡分配,平均下来咱们就按二石五斗粮来算。
“现在我把二石五斗粮统一成稻谷,你家十二亩地,在没有天灾人祸的情况下,一年能出三十石粮,除去上交的三成公粮九石,余二十一石。
“这二十一石稻谷六口人均分,每人能分三石五斗。
“你们家有两个六七岁的孩子,他们的食量小,定也吃不了这么多,可均分给劳力繁重的大人。
“现在公家分给你们的地,并不能让你们彻底吃饱安枕无忧,它只能让你家勉强不挨饿,比以前有所改善,但是你们能不能顿顿吃饱,还需得自己出力呀。
“我认为四个大人伺候十二亩地的劳力应是绰绰有余的,大娘你自己也说了,你家还租种了别家的二十亩田地,想来也不是犯懒的人家。
“现在公家把土地全部回收,多余的土地都会放出来租种,不会白空着浪费,且只缴纳三成的公粮。
“若是租种的土地贫瘠产粮低,则只需缴纳两成,是不是比你们以前租种私地缴纳七成要合理得多?”
听了这番解释,人们皆议论起来。
六口人每人分得三石五斗,两个六七岁的孩子一年肯定吃不了这么多。
再加之他们还有租种别的地,只要勤劳肯干,一年到头多半还有余粮。
这可比以前的情形好多了。
不过也有人提出疑问,地里头刨食全看天,万一遇到天灾人祸,交不起公粮该怎么办。
梁萤温和道:“公家体恤百姓的不容易,自会酌情增减。”
上回许老儿跟她对过话,忽然问道:“小娘子可还记得我许老汉?”
梁萤看向他,笑道:“记得,一家四口那家。”
人们见她态度亲和,皆笑了起来。
许老儿也笑道:“老汉我心里头还憋着一个疑问呢。”
梁萤做了个“请”的手势。
许老儿说道:“我家四口只有五亩半的自耕地,按你们的说法能分得八亩。
“现在我们租种着富商薛家的十亩地,倘若土地回收,以后那十亩地我家还能继续租种吗,那毕竟是薛家的呀。”
这个问题非常典型,众人窃窃私语议论。
梁萤耐心解答道:“许老丈放心,你家还能继续租种,只不过户主换成了公家,以后也无需交七成了,只缴纳三成公粮即可。”
听到这个答复,众人“噢哟”一声。
许老儿神情激动,问道:“还有这等好事?!”
梁萤应道:“这就是为什么要把土地均分下放到户的意义,只要不是懒汉,咱们人人有地种,人人都有饱饭吃,不用像以前那般挨饥受饿,被朝廷和权贵富人盘剥,敲骨吸髓。”
这话说到人们的心坎上,纷纷叫好。
那时她说话的态度温柔,面对那些鸡零狗碎的问题一点都没有不耐,言辞字字真切,句句讲道理,整个人都充满着温暖向上的力量。
那种力量是神奇的。
它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用她的决策政令向村民解答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让他们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土地均分的积极益处。
在场的人多数都是穷苦百姓,他们备受压迫盘剥,习惯了被朝廷欺凌。
现在忽然来了这么一个温柔却有力量的女郎,告诉他们生下来不是为了被欺凌盘剥的,是为了过好日子,为了挺起胸膛活得像个人样。
那些言语好似涓涓细流,抚慰着众人受尽苦难的心。
从免除徭役,到现在的土地均分,许老儿家就是最典型的受益者,他同时也是诸多乡民的缩影。
在某一瞬间,他们觉得那女郎清丽脱俗的模样好似从天上下来拯救人间苦难的活菩萨,会闪闪发光。
而一旁的赵雉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话,只双手抱胸,看她轻言细语,极尽温柔。
有时候他心中也会不平,酸溜溜地想着,为什么落到他身上就是处处挖坑,总是算计琢磨着要把他变成生产队的驴呢?
没有一点温柔,真是过分!
为了把土地均分政策彻底获得乡民支持,梁萤在这里整整耗了一天。
她的耐心包容换来了不少人的理解与支持,甚至在离去时还有一个妇人腼腆害羞地塞了两枚鸡蛋仔给她。
那妇人说家里穷,拿不出什么东西来,让她不要嫌弃。
梁萤内心备受触动。
妇人欢喜说他们家以后有了盼头,家里的所有人都高兴。
梁萤感慨不已,深刻地意识到,她的信仰在这里扎了根,以后将会开枝散叶,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庇护在乱世里备受苦难的众生。
坐马车回去的路上,她一直握着那两枚蛋,时不时勾起嘴角笑。
赵雉瞅了她许久,忍不住问:“你傻笑什么?”
梁萤头也不抬,“你不懂。”
赵雉“啧”了一声。
梁萤:“明日去下一个村。”
赵雉皱眉,“且歇一日罢。”
梁萤摇头,“不歇。”
于是第二天她又奔赴下一个村庄,就跟搞传销似的向民众普及她的政令。
李疑跟她马不停蹄折腾,辗转一个又一个村。
天气愈发寒冷,接近年关时土地均分成为时下最热门的讨论。
现在不管走到哪里,你几乎都能听到这个话题。
可以说县内占八成的老百姓都是受益者。
人性复杂,通常在利益跟前本性都是自私的。
特别是底层百姓,他们因为这群人的改变,有了向上兼容的通道,自然交口称赞,愿意去拥护这起决策,因为是为他们自己挣利益。
眼见不论是大街小巷还是乡村,百姓都在谈论这一话题,可以说彻底把热度推上来了,可是那些乡绅商贾手里的土地还一筹莫展,李疑不由得着急。
如果没法拿到乡绅富豪的土地,这项政策就没法落实,一切都是纸上谈兵,空欢喜。
反观梁萤,明明是她提出来的,却仿佛根本就没放到心上一样。
屋里烧着炭盆,暖洋洋的。
梁萤坐在椅子上逗弄怀里的小猫,很是享受这份惬意。
前阵子她跑断了腿,现在可清闲了。
对外界那些热议她充耳不闻,只静静等待它发酵。
就像做馒头一样,在上锅之前总得加入酵母耐心等待它充分发酵后,蒸出来的馒头才不会是死面。
忽然听到外头的说话声,不一会儿李疑撩起门帘探头问:“阿萤可在?”
里头的梁萤应道:“在呢。”
李疑进屋来,见她还有心情逗弄猫耍,不由得“哎哟”一声,吐槽道:“我的小祖宗,这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逗猫消遣!”
梁萤失笑,调侃道:“又不是外人打进来了,怎么就不能逗猫耍狗了?”
李疑急得头大,指着外头道:“你出去听听外面的声音,全都在问什么时候土地才能实施落户,我这三天两头的应付,可厌烦死他们了。”
梁萤没有答话。
李疑皱眉道:“那些乡绅富豪的土地收不回来,我们空着手,要怎么去下放啊?”
梁萤还是没有答话。
李疑急道:“这主意是你提出来的,怎么在这个时候就哑巴了?”
梁萤不紧不慢地揉捏猫耳朵,无奈道:“我们没有钱银购买乡绅们的地,回收不了土地,就没法落实土地下放。
“事到如今,瞒着也没办法,便放消息出去,说这一政令无法推进,取消了,让乡亲都谅解一二罢。”
此话一出,李疑额上青筋暴跳,脸都气绿了,语气不由得拔高,炸毛道:“你这合着是逗我玩呢!”
梁萤沉默。
李疑指着她道:“若非看你是女娃,我铁定揍你一顿!”又道,“这般重大的政令决策,岂能是儿戏?!”
梁萤继续沉默。
她的沉默可把李疑气坏了,气恼道:“你当公家是什么?公家是言出必行!公家是说一不二!
“你这般胡来,以后谁还敢信我们贴出去的告示?
“这是失信!公信丧失是什么后果,王萤你懂吗?!”
看他火冒三丈的样子,梁萤一点都没有反省的觉悟,反而还笑了起来。
李疑气急,铁青着脸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梁萤不疾不徐道:“从你身上,我仿佛看到了外头百姓听到取消土地下放的样子,定然也是像你这般火冒三丈的。”
李疑愣住。
梁萤缓缓道:“过两日就把取消土地均分的告示贴出去。”
李疑忙道:“这告示一旦贴出去,外头铁定炸锅,指不定全都跑到衙门来砸了我们的招牌,以后还怎么在安县立足啊?”
梁萤摇了摇食指,露出厚黑的小表情,“你傻呀,不知道造谣吗?”
李疑:“???”
梁萤解释道:“当初我们意欲购买乡绅富豪手里的土地被他们拒绝,有没有这回事?”
李疑点头,“有。”
梁萤:“我们的态度可曾强硬过?”
李疑摇头,不满道:“强硬个屁,涎着脸软着呢,结果被他们一顿奚落。”
梁萤笑着问:“心里头可委屈?”
李疑应道:“自然委屈了。”
梁萤摊手,无辜道:“你看,为了说服那些乡绅富豪把土地交出来,我们已经尽力了。
“可是公家没有钱,只有张县令的那些钱银能使,但他们却不乐意,我们还能怎么办?
“咱们手里虽然握了兵,但是那些兵都是安县人,总不能仗势欺人命他们去对付同乡手足吧?
“咱们以前是土匪,现在不是土匪了呀,现在是父母官,不论乡绅商贾还是平头百姓,都一视同仁,总不能因为无法促成买卖就去抢别人的私产,对吧?
“所以我们有难处啊,你让老百姓多多理解包容着些,不是我们不想为大家谋取福祉,而是我们的能力不够,所以没法推进了,只能取消。”
听到这番话,李疑露出震惊的表情,三观裂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指了指她,欲言又止。
梁萤露出无辜的天真,甚至有些蠢萌蠢萌的,“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委屈着呢。”
李疑被噎得无语。
不知怎么的,看着眼前这无辜的女郎,他的后背破天荒地生出几分寒意。
祸水东引。
这简直有毒!
外头那些百姓是土地均分的受益者,一旦府衙把政令取消,他们必然会愤怒公家把他们当猴耍。
这个时候再把那些愤怒引发到乡绅富豪身上,甩锅给他们,说是他们阻拦这起政令推广。
当八成百姓的利益与二成乡绅富豪的利益发生冲突时,又会发生什么有趣的碰撞呢?
这波骚操作直接把李疑的三观震碎一地。
他抽了抽嘴角,仿佛看到了龙虎斗的激烈场景。
原本他们才是这起龙虎斗的挑起者,现在反而被排除在外,成为了局外人坐山观虎斗。
在某一刻,他仿佛闻到了马志昌等人被架到火堆上炙烤的滋味。
嗯,想起冒出来的油脂,真他娘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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