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杨国兴的怒火,张议露出一副无奈的神情。
桌上给备了清热的菊花饮子,还是温的。
杨国兴随手端起咕噜咕噜吃了几口,明明是冬日,却觉整个人都跟火烧似的,全身的血液都冲到脑门上来了。
平阴的混乱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原本以为只是平常的闹事,结果是全县百姓闹事。
这么多人,一个处理不好,定会发生叛乱。
就算派兵来镇压了,纸包不住火,隔壁郡肯定会把篓子捅到京中,一旦上头问罪下来,到时候大家都得完蛋。
杨国兴只觉得眼皮子跳得凶悍,他看张议不顺眼,暴脾气道:“滚!”
张议屁颠屁颠地滚了。
现在平阴的大概情况杨国兴已经了解,干坐在衙门里也没法子,索性回了驿馆。
把他送走后,张议和胡县令偷偷回了院子。
两人陆续进入厢房,梁萤见他们过来,小声问:“如何了?”
胡县令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说道:“杨都邮很是气恼。”
张议幸灾乐祸道:“我怂恿他把牢里的人全都杀了,他被气疯了。”
梁萤指了指他,失笑道:“干得好。”
胡县令心中忐忑,嗫嚅道:“这事儿闹得实在太大,倘若惹恼了他,真要杀人,王小娘子又当如何应对?”
赵雉倒是动了脑筋的,不答反问:“永庆跟隔壁临都为着宛南你争我夺,相互狗咬狗多少年了?”
胡县令愣了愣,回答道:“得有十多年了。”
赵雉摸下巴,说道:“永庆背靠楚王,那临都背靠何人?”
胡县令:“皇室。”顿了顿,“一个是朝廷新贵,一个是梁家皇室,两派在朝堂上内斗得厉害。”
赵雉点头,“你再仔细想一想,倘若平阴把事情给闹大了,压不下来,那隔壁太守府又当如何?”
胡县令沉默。
梁萤插话道:“所以杨国兴是不敢在平阴杀人的,但凡他敢动一个老百姓,无异于引火烧身。
“现在是老百姓跟豪绅们的纷争,这跟衙门是没有关系的,他只要调解好二者之间的关系就可。
“一旦让衙门参与进这场纷争里激怒老百姓,无异于火上浇油,官逼民反发生流血事故,事情根本就压不住。
“隔壁郡巴不得你平阴出乱子,越乱越好。
“待他们逮着机会把事情捅到京城去,在朝堂上参你楚王,不仅平阴的乌纱保不住,太守府也要跟着遭殃。
“这后果杨国兴可承受得住?”
听了她的分析,胡县令这才开始意识到她稳如泰山的真正原因。
“合着从头到尾王小娘子就吃准了其中的因果?”
梁萤摇头,“倒也不是,得看事情闹得有多大,倘若半死不活的那种,肯定会拿官兵镇压,但这回不一样,是全县老百姓都在闹事,而非小团体。”
胡县令沉吟许久,方道:“那我接下来又要如何应对杨都邮?”
梁萤:“摆烂你会吗?”
胡县令:“???”
梁萤暗搓搓道:“豪绅不愿意田产被瓜分,老百姓又不歇火,你衙门又不敢挑起事端,这个父母官是不是很难做?”
胡县令连连点头。
梁萤:“所以你干脆就别做了,让他杨国兴想法子再派人来处理。”
胡县令默了默,“他定然会被气死。”
梁萤摇食指,发出灵魂拷问:“他被气死与你何干?”
胡县令:“……”
梁萤:“你只管消极怠工,说你处理不了平阴的事,到时候张议会诱导杨国兴钻我们的套子,让那帮豪绅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胡县令:“……”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眼前这个岁数不大的女郎,凭空生出几分恐惧。
她太过镇定,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是一副不疾不徐的样子。
“咱们真能把杨都邮忽悠回去?”
梁萤点头,“能,不仅能把他忽悠回去,还能彻底断了豪绅们的念想。”
见她说得信誓旦旦,胡县令姑且信了。
先前杨国兴差自己的亲信下乡查探,结果回来上报,真跟县城里一个情形,不论老弱妇孺,全都拿着农具跑去打豪绅。
几乎整个村都是空的。
杨国兴又被气着了,拍桌子道:“这些人莫不是疯了?!”
亲信黄越回道:“属下曾问过当地的村民,为何这般闹腾。
“他们个个都说日子过不下去了,手里没有田产,种地得去豪绅手里租,既要上交公粮,还得交四成租子养豪绅,且还有徭役。
“朝廷不管他们的死活,日子没法过了,只能从豪绅身上分土地下来交公粮。
“要不然交不起公粮就得被衙门抓,思来想去,还是在豪绅身上打主意合算,他们毕竟不是官。”
杨国兴被气笑了,发出灵魂拷问:“合着去抢豪绅的私产就不是强盗了?”
黄越答道:“属下也这么问过,他们说难不成去造反抢衙门吗?”
杨国兴:“……”
黄越:“属下又接着问,不论走到哪里租地都是上交七成的,其他地方能过得下去,为何平阴就不行。”
杨国兴:“那些刁民是怎么回答的?”
黄越尴尬道:“他们反问属下,为何隔壁安县就只交三成公粮,平阴却不行?
“他们不想供养那帮吸血的豪绅,只想拿回自己的土地,有什么错吗?
“属下当时也回答不出来,只道就算想拿回田地也得去买。
“结果他们又说隔壁县的土匪都知道老百姓日子过不下去了,去抢豪绅手里的土地分发下来给条生路。
“为何朝廷连土匪的良心都没有,要把他们往死里头逼,非得让他们造反闹出事来才觉得舒坦?
“属下跟他们说不清,根本就不讲道理的。”
听了这番话,杨国兴气得脸色铁青,“穷山恶水出刁民!刁民!”
黄越忧心忡忡道:“眼下这情形越闹越大,倘若都邮不把他们压下来,恐生祸端。”
杨国兴没好气道:“我怎么压下来,派兵来镇压吗?”
黄越皱眉,“若派兵,定会发生流血事故,现下的平阴无异于是个马蜂窝,一旦捅穿了,只怕会惊动到朝廷。”
杨国兴背着手来回踱步,“你还知道怕会惊动到朝廷呐?”
黄越垂首不语。
杨国兴埋怨道:“都怪那群土匪,搞什么土地均分,弄出这般大的岔子来。”
黄越忍不住道:“土匪始终是土匪,哪能做衙门呢,若不然拿他们开刀?”
杨国兴吹胡子瞪眼,骂道:“你脑子被猪吃了,平阴的蜂窝还没摆平,又去捅隔壁的蜂窝?”
黄越:“……”
杨国兴:“那安县据说养了八百兵,拿你黄越的手去捅吗?”
黄越:“……”
杨国兴头大如斗,他不耐烦挥手,黄越悻悻然下去了。
外头的另一亲信陈安见他满脸不高兴,试探问:“怎么?”
黄越压低声音道:“都邮正在气头上,勿要去惹不痛快。”
陈安“嗯”了一声。
忽听里头传来呼喊声,他忙推门进去,向杨国兴行礼。
杨国兴疲惫地瘫坐在太师椅上,问道:“平阴这事,你如何看?”
陈安摸了摸八字胡,严肃回答道:“马上就过年了,都邮若想在年前把事情平了,便不可激发矛盾,以防引发更大的祸端来。”
这话听着可算顺耳多了。
杨国兴做了个手势,“继续说。”
陈安深思道:“咱们太守府跟隔壁郡一向不对付,倘若被他们知晓平阴的乱子,定会上报到京城,参楚王一本。
“到时候上头问罪下来,谁的日子都不好过,故而属下以为,当务之急以安抚为主。”
杨国兴点头,“如何安抚?”
陈安:“属下今日在城里也去询问过那些闹事的刁民,他们跟衙门没有冲突,都夸胡县令爱民如子,想来矛盾主要是在豪绅身上,我们可做中间人去调解。”
杨国兴细细想了会儿,“让豪绅们减一成租子?”
陈安点头,“可以一试,只要刁民松口,这事就有回旋的余地。”
杨国兴:“倘若不松口呢?”
陈安:“便再做不松口的打算。”
于是杨国兴听从陈安的话以安抚为主,打算从中调和,做主给平阴的老百姓减一成租子,反正又损不到朝廷的利益,慷他人之慨。
当胡县令听到这个调和方案心中冷笑。
不出所料,当地百姓听了他们的调和方案根本就不卖账,甚至更加激动。
不止他们不卖账,豪绅们也激烈抗议,凭什么要在乡绅商贾头上动刀,而不是朝廷减免赋税?
这可把杨国兴气得半死。
他大冬天的冒着严寒同老百姓们激情对骂,问他们是不是要造反。
在场的老弱妇孺纷纷蜂拥上前,个个朝他呐喊,“狗官!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这是要逼死我们老百姓啊!”
“来啊,我们辛辛苦苦供养朝廷的兵,就是为了今天要死在你们这帮狗官的刀下!”
“狗日的朝廷庸官!尽管来杀,来杀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平阴近两万的老百姓,个个都伸长脖子等着你们来杀!”
面对个个恨红了眼的褴褛百姓,士兵们不敢动武,怕把矛盾激化,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
陈安怕出岔子,连忙叫人把杨国兴护送走。
可是在场的人委实太多,他一时被挤在中间,脱不了身。
最后还是胡县令出面把他从人堆里捞出来的。
梁萤站在角落里,冷眼看那群混乱。
她旁边的程大彪非常满意这情形,她也很满意,同他交头窃耳,程大彪连连点头。
杨国兴好不容易脱身回到衙门,憋了满肚子气无处发,统统都发泄到胡县令身上,结果胡县令不乐意了。
直接把官帽摘了往桌案上扣,跪地请辞道:“下官无能,没法替杨都邮分忧,还请你准了下官请辞,另请高明来应付平阴,下官甘愿受罚!”
说罢撅着屁股磕头请辞。
这话可把杨国兴气疯了,随手砸了旁边的碗盏,指着他跳脚道:“胡志国你莫要欺人太甚!”
陈安也赶忙劝道:“胡县令莫要任性妄为!”
胡县令趴跪在地上,油盐不进,坚持道:“下官实属无能,在平阴为官十二载,兢兢业业,不敢有半点懈怠。
“如今平阴百姓聚众闹事,下官既不敢对他们用兵镇压,又不敢得罪当地豪绅,实在不知该如何自处。
“下官平庸无能,无颜再担县令之责,还请杨都邮准允下官请辞,任罚任打,绝无半点怨言!”
见他动了真格的,杨国兴差点气得心梗。
平阴这么大的烂摊子,他作为父母官,不给收拾干净就罢了,反而还要让他这个都邮来擦屎屁股,不是故意坑人么?
陈安生怕杨国兴恼羞成怒之下把胡县令给砍了,连忙把他劝回驿馆,从长计议。
待一群人拥着他们离开后,胡县令还跪在地上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胡宣才轻手轻脚地走进后堂,弯腰偷偷拉了拉胡县令的衣袖,小声道:“爹,他们回驿馆了。”
胡县令身子一歪,胡宣连忙扶住,看到自家老子脸色发白,嘴唇嚅动许久,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吓死我了。”
胡宣也为他捏了把冷汗,说道:“儿也一样。”顿了顿,“爹方才好生刚勇。”
胡县令整个身子都是软的,却嘴硬道:“为了平阴的老百姓,这点阵仗算得了什么?”
胡宣哭笑不得。
另一边的杨国兴委实被气得半死,幸亏陈安性子平稳,劝说了好久他才平复心情。
陈安边给他揉太阳穴,边说道:“都邮莫恼,这个时候生气也没有用。
“依属下之见,想来胡县令也考虑到把篓子捅大了对太守府不利,故而一直不曾动过兵,处理得也算稳妥了。
“这些日他夹在豪绅与刁民之间周旋,多半厌倦了,再加之都邮过来又训斥了几回,心里头肯定也生埋怨。
“可是不管怎么说,胡县令在平阴做了十几年的官,当地也不曾出过分毫岔子,可见也是用了心思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如今平阴一团糟乱,衙门若是乱了,只怕篓子会捅得越大。一旦压不住传到太守府去,王太守定会问罪下来,到时候遭殃的还不是都邮你。
“故而属下以为,当务之急是稳住胡县令莫要泄气,他若是罢停了,那平阴才是彻底完蛋了。”
他说话轻言细语,有条有理,确实顺耳许多。
杨国兴推开他的手,“稳住他之后呢,又当如何?”
陈安应道:“安县调了两百兵过来维持秩序,当初那帮土匪从豪绅手里抢夺土地下放,此举是为安抚民心。
“属下以为,咱们可把张议叫来问问,他们应有应对经验。”
杨国兴不痛快道:“我一堂堂都邮,岂需要那帮土匪瞎出主意?”
陈安耐心道:“都邮此话差矣,眼下情况紧急,若是数百人,直接派兵镇压了事。可现在是上万人,派兵不顶用,咱们这条路走不通,就得找另外的路走。”
杨国兴没有吭声。
陈安继续道:“眼见就要过年了,相信太守府也想过个安稳年。
“倘若都邮在年前处理妥当回去交差,你心里头安心,王太守也踏实,这一年都邮的政绩也算圆满,太守府至少挑不出错处来。”
他一番耐心劝说,字字切中要害。
最终杨国兴权衡了许久,才道:“那便交由你去办,我不想再出面了。”
陈安点头,“都邮且放心,属下定会给你办得漂漂亮亮。”
杨国兴抬手做了个手势,陈安这才退下。
出去后,他当即差人去寻张议来问话。
莫约过了两刻钟左右,张议才来驿馆,由差役领着进陈安的院子。
陈安坐在太师椅上,张议跪拜道:“小人张议,参见陈书佐。”
陈安客气地做了个起身的手势,说道:“你且起来说话。”
张议起身,陈安命人看座,他却怎么都不敢入坐,只应道:“不知陈书佐唤小人来所为何事?”
陈安摸八字胡,开门见山问:“当初隔壁县闹事时,又是什么情形?”
张议正色道:“安县跟平阴大不相同,那边的豪绅也不过十多位,并且没有人养私兵。
“当时父母官张县令被杀,城中百姓惶惶,那帮土匪为了安内,这才从豪绅们手里抢来土地下放给老百姓。
“当地豪绅自然是不允的,可是架不住他们是不讲情面的土匪,再加之关门打狗,没有人来做主,只能咬牙认了。”
陈安皱眉,“后来呢,豪绅们可曾闹事?”
张议摇头,“不曾,因为害怕。”
陈安问:“城门开放后有跑吗?”
张议答道:“有一些跑了,但多数还留在安县,并且还有商贾反而同土匪们协作起来收蚕农们的蚕茧。”
他当即把周家的情形细说一番,听得陈安咋舌,似乎这才明白为什么平阴的老百姓都往那边跑了。
两方对比,那帮土匪确实挺会安内。
陈安缓缓起身,背着手来回踱步。
张议偷偷地瞥了他一眼,意识到自己见缝插针的机会来了,故意说道:“这回平阴的事闹得委实大,故而胡县令来借兵,安县立马借了,就怕生出乱子。”
陈安没有答话。
张议继续道:“小人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安:“你说。”
张议露出自作聪明的表情,说道:“平阴的刁民委实蛮不讲理,哪有自己日子过不下去就抢豪绅的道理,朝廷狠该打打他们的锐气,杀鸡儆猴。”
陈安冷着脸看他,“如何杀鸡儆猴?”
张议道:“大牢里关押了这么多造事的,杀几人威慑,他们定能收敛不少。”
这话把陈安气笑了,却也没有训斥,只道:“整个平阴有近两万人,全都聚到一起打豪绅,光杀几个人就能压下来吗?”
张议:“这……”
他垂首不语。
陈安自顾说道:“倘若杀人管用,早就杀了。”
张议搔头道:“那该如何是好,刁民杀不得,豪绅也杀不得,衙门左右为难啊。”
陈安没有吭声。
张议暗搓搓调转矛头道:“外头那些刁民人多势众的,个个都跟要吃人似的,衙门不敢动他们,那便只有捏软柿子了。”
听到这话,陈安扭头看他,意味深长道:“软柿子?”
张议无奈道:“刁民、衙门和豪绅,咱们总不能让朝廷减赋税,刁民又不敢动,那就只剩下豪绅了。”
陈安若有所思地摸八字胡,也不知隔了多久,才问:“平阴境内有多少家豪绅?”
张议答道:“有二十几家。”顿了顿,“他们多数都听余家的话,因为余家有背景,且养得有私兵,衙门一般不会去招惹他们的。”
陈安皱眉,当即问起余家的情况。
张议细细说了一番。
陈安听后久久不语。
眼见天色不早了,他抬手打发张议离去。
张议屁颠屁颠地回衙门,悄悄同梁萤等人说起陈安找他的事。
梁萤抱着手炉,满心欢喜道:“甚好。”
胡县令却没她这么乐观,半信半疑问:“那杨都邮当真会找软柿子捏?”
张议回应道:“多半会的。
“胡县令你仔细想想,咱们衙门不能吃亏,老百姓又动不得,那就只剩下县里那些豪绅了。
“目前县里的豪绅都没有身家背景,就算余家厉害,也全都是白丁,这些人大多数又是贱商,损点他们的利益保全大局是眼下最有效,最快捷的法子。”
胡县令细细琢磨其中的奥妙。
梁萤接茬道:“只要老百姓能从豪绅的手里分得土地,自然就会散了不再闹事。
“就算那些个豪绅有冤要喊,但也架不住太守府镇压,一群没有权势的商贾乡绅罢了,还能捅出多大的篓子?
“那杨国兴与其在老百姓身上动刀,还不如在豪绅身上打主意来得快捷,毕竟欺负那几家人,可比欺负全县老百姓划算。”
听了她的分析,胡县令愈发觉得玄妙。
不出所料,第二天陈安就把自己捏软柿子的想法同杨国兴说了。
反正朝廷是不能吃亏的,现在又不敢捅那帮刁民的马蜂窝,索性退而求次,把矛头转移到豪绅们身上好了。
二十几家而已,士农工商,他们多数是最底层的贱商,偷奸耍滑的一群人,没法跟农民比。
就目前这形势,还是保住农民要紧,因为他们是上交公粮的主力军。
倘若把这群人废了,篓子捅大了不说,还得损失交公粮的饭碗,怎么算都划不来。
而商贾那些就不一样了,他们没有了田地,还有商铺可以营生,对他们的影响也不算太大。
杨国兴捋胡子深思此举的可行性。
陈安道:“如果都邮想速战速决,捏软柿子无疑是最佳方法。”又道,“俗话说民不与官斗,待这事平下来后,倘若那帮豪绅要闹事,便叫衙门时不时查他们的商税,罚几次就老实了。”
杨国兴沉思道:“对付豪绅的法子倒是多得很。”
陈安点头,“目前最紧要的是把余家给处理了,他们家以前仗着余老儿是致仕县令,豢养了上百私兵。
“如今那余老儿已经死了,底下的余家人全都是白丁,朝廷岂能容忍他们养私兵威胁平阴的安全?”
杨国兴懊恼道:“还胆敢越级到太守府告密,简直不可忍。”
陈安:“只要咱们太守府把当地的豪绅压住,纵使他们有再大的本事,也翻不起浪来。故而属下以为,就目前的情形局势来看,捏软柿子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杨国兴背着手来回踱步。
陈安道:“都邮得尽快做决断,一来可以稳住胡县令莫要罢停,二来可以解散刁民勿要继续闹事,三来你也好尽快回去交差,让太守府挑不出错处来,平安化解这次的危机。”
听了他的建议,最终杨国兴犹豫了许久,才下定决心道:“那便依你之意,先把牢里的那些人放了。”
陈安点头。
杨国兴:“至于胡县令,你去说服他配合办事。”
陈安:“属下领命。”
他当即前往衙门找胡县令,不曾想胡县令装病卧床不起。
胡宣没得法,只得把陈安请到厢房。
那陈安倒是挺会来事,好言好语一番劝说,同胡县令道:“这阵子杨都邮接到差事就快马加鞭赶来处理平阴的乱子,不曾想闹得这般大,他懊恼也在情理之中,还请胡县令多多包涵着些。”
胡县令咳嗽几声,卧床道:“我亦是艰难呐。”
陈安点头,“我同杨都邮说过你的难处了,他事后也挺后悔,不该屡屡冲你发火,可是眼下这情形,难免叫人上火。
“现在胡县令你也别怄气,你好歹是平阴的父母官,倘若罢停了,外头定会生出乱子,想来你为着平阴兢兢业业干了十多年,也不想老百姓吃亏的。”
胡县令沉默。
陈安继续开导,“我今儿一早同杨都邮商议一番,想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胡县令你看看到底行不行。
“现在外头的百姓闹着要分地,想来他们也确实过得艰难。
“这都要过年了,继续闹下去也不像话,我们便想着,老百姓既然要分地,那便允了他们,让当地的豪绅们退让一步,你看如何?”
这话令胡县令心中激动,尽管已经有心理准备,但听到他亲口说出来还是难掩兴奋。
不过他并未表露出来,而是皱眉道:“此举只怕不妥,那毕竟是豪绅们的私产,岂甘心被衙门劫富济贫?”
陈安摆手,“这事由不得他们。
“农民没有地种就没有粮食吃,没有粮食吃就交不了公粮,而商贾那些不一样,他们除了田产外还有其他营生,并非靠种地生存,收了他们的田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胡县令忧心忡忡道:“倘若豪绅们闹事呢?”
陈安斜睨他,“士农工商,商者,奸也,若有不识趣的,便差人每月到他家门口查查商税,直到他老实为止。”
胡县令:“……”
陈安:“杨都邮说了,他会把此事上报到太守府,到时候平阴那帮豪绅闹出事来,有太守府替你背书,如果他们实在不听话,衙门直接官兵镇压,格杀勿论。
“我就不信,一群贱商还能在平阴翻出浪来。
“至于那余家,我会同你亲自去说服他们,削散他们的私兵,咱们平阴的官兵也才两百,他家就豢养了上百私兵,像什么话?”
得了他的解决方案,胡县令心里头快慰得要命。
现在有太守府在背后撑腰,那余家只怕会气得半死,还真真是应了那帮土匪的话,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朝廷直接变成了土匪,并且还明抢。
这是胡县令怎么都没料到的局面。
可是它就是发生了。
现在太守府站到了老百姓的身后为他们撑腰,胡县令很想大笑。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这狗日的世道,真不能做老实人,原本盘剥的腐败朝廷反而变成了老百姓的拯救者,叫他哭笑不得。
陈安同他说定后,立刻命人把大牢里关押的造事老百姓放了,之后又亲自同胡县令前往余家协商让地一事。
余家在平阴拥有田产一千四百亩,之前因着余老儿的关系,从未上交过公粮,占了很大的便宜。
胡县令引着陈安来同他们交涉。
听到太守府的人来了,余家喜出望外,可算盼到了救兵。
围在外头的老百姓见他们过来,纷纷窃窃私语,听说胡县令引着的是太守府的人,皆温顺地让开了一条通道。
余大郎亲自出来接迎。
胡县令介绍道:“这是陈书佐,杨都邮身边的人,现在过来同你们余家商讨田地一事。”
余大郎热情道:“草民参见陈书佐。”
陈安颔首。
余大郎把一行人引进宅院。
陈安进去后四下打量,心中忍不住腹诽,说道:“余家祖产颇丰啊。”
余大郎一时没听明白,自豪道:“家父一生奔劳,才挣下这般家业来,在平阴这个小地方,算不得丰厚。”
陈安没有答话,只背着手沉默。
众人抵达前厅,各自落座后,陈安才道:“听说你们余家豢养了上百私兵,可有这回事?”
余大郎回答道:“有。”
陈安皱眉,“整个平阴也才不过两百兵,你余家就豢养了上百私兵,这是何意?”
余大郎听着不对味,小心翼翼道:“用于防窃贼之用。”
陈安用调侃的语气继续道:“据说你家的佃农家仆也有近百,这么多人还不够防盗防贼,平阴的治下得有多混乱呐胡县令?”
胡县令老脸一红,局促道:“陈书佐说笑了。”
陈安摸了摸八字胡,斜睨余大郎道:“你外头那帮私兵,个个凶神恶煞的,连我看着都害怕,这是要打人吗?”
余大郎这才后知后觉听出味来,暗叫不好,跪下道:“不敢不敢,因着底下的老百姓手持棍棒闹事,草民家中女眷惧怕,这才命他们看护。”
陈安点头,“这么说来,外头那些官兵护不住你余家了?”
余大郎愣住。
胡县令尴尬道:“陈书佐说笑了,平阴虽然聚集了大量百姓闹事,但到目前为止并未有人员伤亡,还请明察。”
陈安冷着脸问:“你余家到底是什么来头,竟要上百私兵和数十家奴仆从看护,比衙门还威风,嗯?”
这话把余大郎唬住了,连忙磕头道:“陈书佐言重了!”
陈安“哼”了一声,不屑道:“一个小小的乡绅,竟比衙门还威风,到底你余大郎是公家,还是衙门是公家?”
余大郎额头上吓了层汗,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了,“草民不敢!”
陈安把下马威施足了,这才道:“你且起来。”
余大郎战战兢兢地起身。
陈安捋了捋袖子,说道:“今日我来,是奉杨都邮之命,来同你家商议田地一事。
“你余家因着供养出朝廷官而享有免税权,据说以前祖上也不过十多亩田产,如今竟坐拥一千四百亩,比王太守的田产还多数倍呐,确实挺会振兴家业。”
余大郎垂首不语,心里头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陈安看着他道:“一个县令的俸禄一年也没多少,胡县令与你父亲同为县令,他怎么就没你们余家这么有能耐?”
余大郎又腿软跪了下去。
陈安抱手俯视他,“沧州的县令就这般挣钱,比太守府还能耐,嗯?”
余大郎白着脸擦额头上的汗。
陈安说话的语气并不重,却极有威慑力。
他居高临下睥睨跪坐在地上的人,好似在看一只可怜的小蚂蚁,缓缓说道:“现在外头那帮老百姓说你们余家是贪官污吏,要你余大郎把名下的所有田产充公,你意下如何啊?”
听到这话,余大郎连忙道:“陈书佐言重了,余家的祖产皆是家父辛劳一生挣下来的,岂能白白送人?”
陈安被这话气笑了,指了指他道:“你莫要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那一千四百亩田地,据说还是好的良田,照市价八贯一亩来算,就得一万一千多贯钱。
“咱们又来算算现在县令的月俸,你老子要挣下这些田产,得拿几百年的俸禄,若不是贪污受贿得来的私产,他哪来的钱银挣下这般大的家当来,莫不是比那王太守还厉害?”
这脸打得啪啪响。
陈安起身围着他转了一圈,“你口口声声说你父亲辛劳,那我太守府便上奏请巡按御史去沧州好生查一查你父亲生前干出来的功绩,如何?”
余大郎嘴唇嚅动,想辩解什么,终归说不出话来。
头顶上响起阎罗王的声音,“现在外头的老百姓要求你们余家把田产充公,我陈安就代你余家允了,你余大郎可有异议?”
余大郎激动道:“请陈书佐高抬贵手!”
陈安斜睨他,“无妨,今日便给你余家两个选择,要么把田产尽数充公,要么等着朝廷的巡按御史来清查你父亲在沧州干下来的好事,如何?”
余大郎没有吭声。
陈安语重心长道:“余大郎你可要考虑清楚,是要保你父亲的晚节名声,体体面面,还是声名狼藉家破人亡。”顿了顿,“按我朝律令,你余家犯下的事,只怕所有亲眷都得遭殃,可要慎重考虑。”
这番话令余大郎整个人都哆嗦了。
胡县令默默地瞅他。
恶人还需恶人磨。
先前那般跳脚不得了,这下跟霜打过的茄子一样,焉得跟什么似的。
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
倘若余老儿在,估计情形就大不一样。
这就是那帮土匪的精明,做事从来都是有筹谋计划的。
胡县令的心情很是微妙,他从来不敢想,那女娃居然有胆量利用太守府来借刀杀人,并且还被她利用成功了。
简直不可思议。
这么大的阵仗,竟然不费一兵一卒把事情扭转乾坤,当真机关算尽,步步为营。
陈安把话说完,就背着手离去了,并没心思在这里逗留。
外头的众人见他们出来,纷纷让出一条道路。
而此刻余家宅院内乱成了一锅粥,余大郎无力地瘫软在地板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余二爷得知陈安说过的那些话后,整个人被气得目眦欲裂。他拄着拐杖,悲愤欲绝道:“老天爷,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了?!”
余大郎整个人都恍恍惚惚,自言自语道:“完了,我们余家全完了。”
他的夫人马氏跪在他旁边哭啼道:“这该如何是好,原以为太守府会替我们余家撑腰,不曾想官官相护,一个比一个更会吃人,我们余家委实冤枉啊。”
余大郎闭目,悲痛道:“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整个余家都陷入了绝望中,纷纷失声痛哭起来。
余家的子女们纷纷哭喊已经死去的余父,期盼着他显灵保佑余氏家族能躲过这场劫难。
可是他们哪里又明白苍蝇不盯无缝的蛋呢?
前半生这群人享受了余老儿贪污来的福祉,如今余老儿去了,也把这份短暂的福祉带走了。
俗话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倘若余家行得正坐得端,又岂会有今日的祸难?
上梁不正下梁歪,连主梁都是歪的,这样的门楣又能兴旺多久?
外头的老百姓听到余宅里的痛哭声,皆小声议论,还以为又死了人。
梁萤确实用她的头脑做到了什么叫朝廷爸爸的黑暗。
余家期盼的救兵,期盼被朝廷爸爸来拯救,结果反被一刀送上了西天。
这狗日的世道,简直太不靠谱了!
平阴上演的这场魔幻剧,不仅震惊了余家人,赵雉等人更是再次感受到了智商被按到地上摩擦的滋味。
特别是胡县令,他只觉得三观俱裂,仿佛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那滋味简直比老坛酸菜还酸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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