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九微一眼就看出来面前傻愣愣盯着自己的少年在想什么,他稍微侧了侧头,目光一边仔细描绘着少年的容颜,一边解释道:“那是我的分魂。”
少年的黑色头发胡乱地绑住,塞进那个不同花色的布拼接而成的大斗篷中,他脸型消瘦,两颊没有多少肉,皮肤粗糙,被风吹得皴裂,下颌尖尖的,眼睛很大,连带着睫毛又黑又长,鼻子小巧,嘴唇红但都是开裂的死皮,小孩无意识地抿唇,让唾液缓解唇上的刺痛。
祁九微放下手里的竹简,从桌上拿起茶盏,又从一旁拿起倒扣的茶杯:“修真界有很多分身之法,包括但不限于分魂、傀儡之术等,日后你会慢慢学到。”
陆小肆听着面前的这个人说话,这个人的声音仍然如刚才那般低沉、清冷,就像流过山谷的深溪,那声音只存在于陆小肆幼年的记忆中,那时候还是秋天,尚未冰封的河水化作溪流从山谷中流淌而过,那本该清亮的声音由于山谷的作用,带了一丝低沉。
陆小肆恍若在梦间一般,看着这如画般俊美的人端着茶盏向他走近。
一股陆小肆从来没有闻到过的清香缓缓将他包围,紧接着,那泛着清香气味的茶盏递到了他的面前。
“喝吧。”
陆小肆恍然惊醒,“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祁九微端着茶盏的手一顿,低头看着兀然出现的黑色后脑勺,以及直直的对着自己的一对明确表示了主人不安情绪、微微拉平的橘色猫耳朵。
祁九微有些莫名:“你……”
“仙尊!”陆小肆伏地紧张道,“仙尊,我……我不是妖兽,不对,我之前不是妖兽,是因为猫妖……我也不知道怎么,长出了猫妖的东西,如果……如果您你要炼骨的话,我……可能不纯……”
祁九微有些疑惑:“炼骨?”
陆小肆的声音有些颤抖,他知道自己今日撞到这位以斩妖除魔、匡扶天道为己任的仙尊手里恐怕死路一条,但是为了不给这位仙尊添麻烦,他必须地实话实说:“我听他们……听那些人说,您……您这次带回来很多妖兽遗骸,可能……可能是要用它们炼骨……或者炼别的什么东西,但是我并不是纯妖兽,所以……我……怕耽误您的事儿……”
祁九微看了眼自己端着茶盏的手,灵力运转保持了茶盏里灵茶的温度,然后他俯下身。
陆小肆看到一缕银白色的头发落到自己面前,然后他便被拉了起来,手里也被塞上了一个茶盏。
祁九微言简意赅:“喝。”
陆小肆看着茶盏,心想刚才那位莫师兄给他了一个灵果,现在这位仙尊又亲手给了他一盏茶,想来就算死了也无憾了。
于是祁九微便看到面前的少年摆出一副决绝的姿态,一个仰头,便将那茶盏里的灵茶一饮而尽!
茶水入口甘甜,温润的灵力从他的喉咙蔓延到全身各处,陆小肆感觉自己一下子暖和了起来,让他紧张的情绪缓解了不少。
但陆小肆仍然不敢掉以轻心,不过,和喝茶时的决绝不同,他将茶盏小心地捧在手心,局促地小声说道:“喝……喝完了……”
祁九微哑然,他伸手把陆小肆手中的茶盏拿走,转身放到桌上,然后坐回椅子上,修长的手指习惯性地敲击了几下桌面,陆小肆的眼睛不由得看向那手指,洁白细腻,却不像女人那样纤弱,反而骨感有力,十分漂亮。陆小肆又低头看了自己的手,又黑又小,手指和手背上还有着肿胀的冻疮,他下意识地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连头也低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潜意识里觉得自己不配出现在如此俊美的仙人的视线里。
突然,下颌传来温润的触感,陆小肆被迫抬起头,看到仙人那毫无瑕疵的脸就在他面前。
“总低着头干什么,抬起来,”仙人没什么表情地说道,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拿你炼骨。”
陆小肆突然感觉自己的脸颊发热,和那种被寒风刺激后的热不同,是一种带着心跳加速的热。
祁九微放开他,又坐了回去。
陆小肆不敢再低头,可他也不敢再直视祁九微,回过神的他这才想到直视仙尊是一种大不敬。
祁九微看着这个少年,眼睛里带着若有所思的神色,开口问道:“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为什么会来这里?这里指的哪里?这个阁楼还是……还是太微仙宗?
应该是后者吧,陆小肆想,于是他回答道:“因为……我……我生病了,有……长出来了耳朵……和尾巴……想来找治病的方法……”
“猫妖清原县袭击了二十三个村落,死亡四百二十一户共计一千六百三十一人,”祁九微的眼神里带着莫测的情绪,“只有你侥幸逃过一劫,清原县距离太微仙宗有大概凡人半年的脚程,中途还有其他的门派,你为什么选择来这里‘治病’?是有什么人告诉你要来这里吗?”
陆小肆听到这问题怔住。
清原县是个普通的凡人小县。这些年因为冬日持续的缘故,不少村落都被妖兽或者野兽袭击过,但很少会有仙道插手,大部分都是当地官府组织武夫和青壮年去对抗。为此,凡间很多人都对仙道有着怨言,甚至有凡人选择倒戈去伺候妖兽,带着它们去找老弱病残的村落袭击。
陆小肆没想到,面前这样一个尊贵的仙人,竟然能准确地说出半年前一个普通的凡人郡县受猫妖攻击的伤亡情况。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仙人的脸上,仙人仍然和刚才一样没什么表情,平静地仿佛古井深处的水一样。
“因为……”陆小肆从怀里拿出了那两块断裂的木牌,“我的奶哥哥,他在太微仙宗,他九年前成为了太微仙宗的弟子,然后托人带回来了这个,告诉我有事可以来找他。”
祁九微接过那木牌,看了下上面的名字,然后把木牌又还给陆小肆。
“你是来找这个陆家生的?”
陆小肆点头,他抿了抿唇:“我不敢让别人看到我这个样子……其他人会把我当妖怪的……只有……只有家生哥一定不会……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能信任的人了,所以我只能来这里找他。”
祁九微的眼里划过一丝不悦,他又伸手拿过茶盏,递给陆小肆:“喝掉。”
陆小肆乖乖地接过,喝了下去,那温润的力量再次让他浑身舒畅。
“今后,我是你师父,”祁九微不容置疑地说道,“你最信任的人必须是我。”
陆小肆骤然一愣,他不可置信地看向祁九微,傻乎乎地问了一句:“什么?”
祁九微重复说了一遍:“我,祁九微,从今天起收你为徒,从今天起,你最信任的人必须人我。”
这位仙人……这位仙人……要收他当徒弟?
不是要将他杀了炼骨,是要将他收为徒弟?!
陆小肆有点晕。
怎么可能……他……他身上还有着这些莫名其妙长出来的东西,现在的他就是个怪物……
不,不,应该说,就算他不是个怪物,以前他也不过是一个凡人,怎么可能能被这样尊贵的仙人收为徒弟?
祁九微看陆小肆神情恍惚,微微皱了下眉头:“你不愿拜我为师?”
陆小肆一个激灵,急忙给祁九微跪下,他情绪有些激动,说话磕磕绊绊:“不……不是不愿……只是……我只是觉得……”
祁九微淡淡道:“觉得什么?慢慢说。”
陆小肆深呼吸了几下,让自己心绪平稳下来,然后跪在地上,仰头看着那分明只是坐在椅子上,却好似在云端一般的仙人,他的眼睛不知不觉地带上了些湿润:“觉得……觉得我不配……”
在那个秋天还没有过去的年代,陆家还是村里的地主,那时候各家各户并不是很愁吃穿,但陆小肆却是在那会儿陆家主母用一碗糠从外面换来的。
陆小肆的父母不要他,陆家主母换他不过是因为家里生了三个女儿,想要个儿子继承家业。当然并不是指着陆小肆继承家业,而是因为算命先生说了,他们的儿子命中有兄长,所以需要有个“哥哥”当引子,陆小肆便这样被换到了陆家。
没人把陆小肆真正当陆家的少爷,就连名字也是因为排在三个养姐后面被随便取了个“小肆”。
陆家所有人都期盼的,是他作为引子引来的那个亲子。
在陆家真正的幺儿未出世的那几年,正好也是最后的几年秋天,那会儿粮食富足,多陆小肆这么一张嘴也能养得起,哪怕在陆小肆四岁的时候,陆家夫人真正生下了有自己骨血的儿子后,陆家也仅仅是把陆小肆丢给府里的奶娘养,顶着个养子少爷的身份,也还是有口吃的能活。
一直到了冬日持续了几年,存粮慢慢减少,陆家开始养不起那么多下人,把人都遣走了,连陆小肆的三个养姐也被以结亲为由和邻村的地主换了粮食棉被,而他之所以被陆家夫妇留下,不过是因为他们惧怕算命先说说的,陆小肆是他们家儿子命中带的“哥哥”,他们怕送走了陆小肆,他们好不容易求来的儿子会出什么问题。
而且,陆小肆十分乖巧听话,不止能出力气,他跟在奶娘身边还学了不少女红针线,既可以当粗使仆役又能当丫鬟使。
冬日难熬,开始出现妖兽袭击人类村落的传闻,凡人人人自危,在饥寒和妖兽的威胁下惶惶不可终日。
后来,被陆家遣散的奶娘扛不住寒冬和饥饿病逝,他的奶哥哥陆家生简单地把奶娘埋了,和他道别后踏上了修道的路。
那段时间,陆小肆有些迷茫,亲生父母不要他,现在连奶娘和奶哥哥也离开了。
他感觉到了孤独。
他惧怕这种孤独。
陆家人成为了他唯一的亲人。于是他更加小心地和陆家人相处,哪怕陆家人只把他当作下人,他也很珍惜和他们在一起的机会,因为他很清楚,陆家于他有养育之恩,他没有资格抱怨什么,如果陆家把他赶走,那么他就真的孤身一人、无家可归了。
可是最后,猫妖袭击了村落,所有人都死了,月光之下,陆小肆站在血泊中,看着血泊中反射出的自己的模样。
不妖不人。
没有人会愿意接纳他这样一个怪物。
他感觉那没过脚面的腥臭的血仿若有生命般顺着大腿向上攀爬,把他拽着缓缓下沉,沉到一个只有他一人的、冷寂的深渊。
但现在,祁九微的话仿若破云的天光,击退周身的黑暗,将他从深渊里拉上来。
“我愿拜您为师,”陆小肆的伏身,结结实实地将脑门磕在地上,“但我身上有着妖兽的东西,您是天道圣子,我觉得,和妖兽有关的我……不配成为您的徒弟。”
他怎么能配成为仙人的徒弟呢?仙人是天道圣子,身负匡扶天道、斩妖除魔的大义,他一个长着猫耳猫尾的怪物,成为仙人的弟子,会污了仙人的名声!
在陆小肆眼里,祁九微应该是高悬于天空上的银月,受世人仰望,是他连想都觉得会玷污的存在。
“呵。”
陆小肆听到祁九微轻笑了一声,然后他的胳膊被那有力的手指握住,祁九微一个用力,把他拉起来。
“说了不要低头,”祁九微另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声音有些无奈,“既然磕过头了,那现在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陆小肆睁大了眼睛;“可是……”
“没有可是,”祁九微轻声道,“你配不配当我的徒弟,是我说了算。”
陆小肆再也忍不住了,他的眼角盈满了泪水,他努力吸了吸鼻子让泪水不要滚下去,可事与愿违,大颗的眼泪润湿黑色的睫毛,顺着脸颊滑落到下颌。
祁九微伸手摸过他的脸颊,接住了那泪水,陆小肆不知道是不是眼泪挡住了视线的缘故,他好像看到祁九微的嘴唇微微弯起。
仙人……师父……师父竟然笑了吗?
祁九微笑了,但那笑稍纵即逝,陆小肆揉掉了眼泪,看到他师父仍然是那样平静的神色。
果然看错了,陆小肆想。
祁九微看着面前的少年,抓着他的手腕,问道:“该叫我什么了?”
“师……师父……”陆小肆嗡里嗡气地叫了一声。
“乖。”
祁九微伸手摸了摸陆小肆的脑袋,碰触到了那两个猫耳朵,猫耳朵下意识地稍稍躲了躲,但马上又乖乖地贴到了祁九微的手边。
“好了,”祁九微放开陆小肆,抬了抬下颌,“把衣服都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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