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是寒冬的前奏,枯黄色的树叶打着旋儿落下,村里的人唉声叹气,担忧即将到来的冬天会像秋天一样,持续不知道多少年。
但还不到六岁的陆小肆体会不到大人的担忧。
他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衣服,帮奶娘做完活,得了片刻的清闲,便想起昨夜那个看起来很可怕的人。
那个人是前不久才到的村子,身上全是恶臭的、流着脓的疮,村子里没人敢靠近他,有人说他是北边打仗逃荒来的难民,身上那疮大概是瘟疫。
里正已经上报了县衙,但县衙下辖二十几个村落,哪儿有功夫为了这么个人专门派人来管事?
于是村里只能自己想办法,用竹竿捅、用石头扔,势必要把这个瘟神赶出村子。
瘟神察觉到了,可他太虚弱了。
陆小肆缩在人群后,他蹲在角落,从大人们腿间的缝隙,看到瘟神艰难地、伸出瘦弱的、布满疮口还在流脓的手,艰难地往村子外面爬。
天黑了,瘟神爬出了村子口,村民们也就散去了,只留两个人看着,以防这人再爬回来。
陆小肆从小在村子里长大,明面上是陆家小少爷,但实际上村子里都知道,他不过是陆家真正少爷的“引子”罢了。
陆家不对他管束,也不会为他请夫子,他到了年纪便去村学与同龄的孩子们一起,和村子里的老秀才学认字。
然后他便和村子里的孩子们混得好,村子附近哪里能藏人、哪里能避雨、哪里有野果都摸得一清二楚。
陆小肆耐心等着,等村口那值守的村人都离开了,他便揣了一个自己晚上省下来的饼子,悄悄推了门溜出去。
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天空中的星星闪烁,陆小肆在村外找到了那个可怕的瘟神。
那个瘟神在一棵已经没什么叶子的大树下,他趴在满地枯黄的叶子上,生死不知。
陆小肆看着他身上的疮口,从旁边捡了一根树杈,就着月光找到了他裸露在外的、还未生疮口抑或生疮又痊愈了的地方,轻轻戳了戳。
那个人没有反应。
陆小肆又戳了戳,这次力道稍微大了些,他看到那人的手指动了一下。
陆小肆有些害怕,但仍然咽了下口水,问道:“你……还活着吗?”
他看到那人的脑袋动了动,可那人的头发枯槁散乱,将脸也遮挡起来,陆小肆只能看到那打结了的头发中,偶尔反射一抹月亮光芒的黑色。
无尽的、好似要把人的神魂都抽走的黑暗。
那是……眼睛吗?
陆小肆吓得丢掉手里的树枝往后一撤,却不想被一节突出的木桩绊倒在地,怀里的饼子掉了出来,同时掉出来的,还有一个粗糙的纸包,看起来是吃什么糕点剩下的。
“那个,对不起,”陆小肆小声道歉,“我不是打扰你睡觉的,我只是……只是来给你送点吃的,还有……还有金疮药……是上次我被母亲……被夫人罚的时候,剩下的……”
那黑色的眼睛就这么死死盯着他,仿佛在理解陆小肆的话。
陆小肆一动不动地等了一会儿,等他稍稍缓过劲儿来,发现那人也没什么动作,但黑色的眼睛……好像闭了起来。
是……重新睡着了吗?
陆小肆不知道,但他也不敢再做什么,他尝试着悄悄站起来,一边动作一边看那人的反应,那人始终没有什么动作,他便胆子大了一些,将掉落在地上的饼子拍了拍灰,又捡起那包着金疮药的纸包,稍微往那人的方向推了推。
“如果你还有力气,”陆小肆小声说道,“就再往南走走,那边有个山洞,可以容身的,山洞的崖壁旁会有藤,那上面有红色的小果子,很好吃,我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但是你可以去看看。”
那人仍然没有反应。
可不到六岁的孩子,能知道的只有这么多。
陆小肆说完后,不放心地又将饼子推了推,直到那饼子挨上了那人枯瘦的指头,他看到那指头缓缓地搭上了饼子后,才放心地离开。
他……应该最起码,能活过今晚吧,悄悄回到陆府的陆小肆想,等明天他应该还能省出来一份早饭,给那个人送去。
然而,等他沉入梦乡后,原本晴朗的天空乌云密布,一场秋雨落了下来。
一场秋雨一场寒。
陆小肆醒来后就一直在担心昨天那人,他帮奶娘做完事后,就找借口溜了出去。
他跑到昨天最后见到那人的地方,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他想起昨天告诉那人的那个山洞,便急忙向南跑。
下过雨后的山路泥泞,陆小肆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和着烂叶的泥找到昨天说的那个山洞,阳光穿透山洞口干枯的藤蔓,浅浅地落在入口处,陆小肆看到那藤蔓有些被拽断在地,想来应该是有人扒开藤蔓进去了。
希望是昨天那个人,他想。
陆小肆摸了摸怀里的半个糙饼,准备探身进去看看,却不想身体一轻,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卡着他两侧的腰将他抱了起来,同时,耳边便传来一个声音:“小孩子别乱跑。”
陆小肆挣扎起来:“放……放开我……里面……里面……”
“那个人不在那里了。”把他抱起来的人说道。
陆小肆一愣,抱着他的人把他转过来,陆小肆还没看清那个人的脸,后脑勺就被按在那人肩膀上。
那人一手托着他的屁股一手扶着他的后背,几个起落,便到了村口的树下。
那人放下陆小肆,陆小肆仰着头,阳光落在那人身上,他看清了他的模样。
是位官爷。
这位官爷穿着县衙的衣服,长相平平,神情淡漠,但问出口的话却带着一股柔意。
“你叫什么?”
陆小肆乖乖回答:“我叫陆小肆。”
官爷好像对这个名字不太满意,陆小肆看到他眉头稍微皱了皱,便开口解释自己这名字的来历:“因为我上面有三个姐姐,我是第四个,所以叫小肆!”
官爷听闻,眉头便舒展开来。
陆小肆看到官爷的目光柔和,便大胆问道:“昨天那个人……”
“县里接到了上报,我是来处理这件事的,现在他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这三个字有两重意义。
陆小肆听过村里人说二狗他爹不在了,是他爹死了了。
也听过谁家儿子不在村子里了,是去别的村子了。
所以对于这三个字,他小心地问道:“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官爷看着他许久,然后缓缓回答道:“我们把他带到县里救治去了,他不是本地人,治好了应该就会回原籍了。”
陆小肆还不到六岁,这段话他理解得模模糊糊,只听清楚了,那个可怜的人应该是得救了,能活下来了。
“太好啦!”他高兴地说。
“嗯,太好了。”官爷也这么说。
既然那个人没事了,那陆小肆也决定回去了,他乖乖地和官爷道别,又被官爷叫住。
官爷递给他一个饼子,和他手里的糙饼不同,是那种他只见过陆家厨娘给老爷夫人用细细的白面做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发面饼子。
“给,拿去吃。”
陆小肆咽了咽口水,但把双手背在后面,大眼睛看着他,一脸严肃:“不,夫子说过……无功……没有路!”
官爷突然笑了,陆小肆感觉到这个人长得很普通,但是笑起来有一种特别的……说不上来的感觉。
让他觉得很亲切。
“你帮了那个人,”官爷说道,“就是帮了县里的忙,这是给你的奖赏,是你应得的。”
陆小肆听他这么说,便伸出手,接过了还暖着的饼子,对官爷道了谢。
官爷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顶,陆小肆感觉一股暖意从官爷手的地方渗入他的身体,太阳也照得他暖暖的,他舒服地眯起眼睛,感觉到一阵困倦,眼皮很沉。
好想……睡觉……
陆小肆打了个哈欠,缓缓睁开眼,阳光洒进来落到他的身上,他盯着床帐顶,一时间有些缓不过神。
刚刚那梦境……
是他五六岁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他小,想救一个流民,却碰到了一个官差,那位官爷最后给了他一个饼子,告诉他那个人得救了,他带回了饼子,却没有自己吃掉,而是留给了一直照顾他的奶娘,奶娘又把它给了家生哥。
这件事在他的记忆中,值得记忆的点大概是那个最后得救了的生命,和那个香软的饼子吧。
可是那也太遥远了,为什么自己会频繁地梦到这件事?
陆小肆记得,自己刚来太微仙宗的时候就梦到过,那会儿他以为只是偶然,但是现在,又梦到了,而且比第一次梦到还要详细,几乎是在梦里把这件事又经历了一遍。
陆小肆坐起身,他伸出手,仔细回想着。
他记得,第一次梦见的时候,就是师父按着他的脉门注入灵力帮他收尾巴,而这次也是,是师父按着他的脉门,帮他……
等等,陆小肆突然想起来了,昨天……昨天!
师父昨天和他结成师徒契了!
想起这件事的陆小肆一阵开心,这下那个苏临熙再也说不了师父不是真心收他为徒了吧!
陆小肆有些得意。
不过……陆小肆又有些困惑,到底是为什么每次师父对他用灵力的时候,他就会梦到那些事呢?
难道是,师父灵力给他的暖意,和那天那位官爷摸他脑袋时,太阳给他的暖意是相似的?所以才会唤醒这段回忆吗?
“陆小肆!陆小肆!”
一阵呼唤声从门外传来,是莫怀清!
陆小肆急忙下地穿鞋,打开门,看到太阳已经挪到了正中央,他便感觉到一阵眩晕,他从来没起这么晚过!
而门外的莫怀清很显然也不高兴,他拎着食盒,对陆小肆道:“你这是才学会多少术法,就这么懈怠地睡到日上三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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