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龄语气十分沉重:“珍珠行为反常,今日的刺杀可能和她脱不了干系。王爷若是找到她,打算如何处置?”
“今日琴会上,本王最后一个问题姑娘还没有回答。”
桑龄一怔。他的最后一个问题是……
既然未曾带琴,今日为何前来?
桑龄右手下意识攥紧:“王爷今日在点萤台上,也听出那琵琶中藏有机关了。”
梁漱嘴角噙着的笑若有似无:“听声辨材,不是只有斫琴师擅长的本事,倒是琴中藏物的技巧,不是人人都会的。姑娘不打算回答本王的问题么?”
他倒是不依不饶,桑龄咬了咬牙:“那日已在王爷面前露怯,今日本无颜面再到琴会献丑,王爷应该知道,我的鸣泉,和那把琵琶也是一样。”
和那把琵琶一样,琴腹中空,内有玄机。她没有说完,但不言自明。
梁漱含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默认了她的话。
“鸣泉乃家父所赠,桑龄瞒着父亲私自改制,实有苦衷。今日前来,也出于同样原因,本想找机会见到王爷求问一些事情,但临到了琴台上,又突然犹豫,正准备离开时被人叫住,才被领到王爷面前。”
她话中虽有隐情未表,心境却吐露得干脆。
“姑娘何事要问本王?”梁漱手中折扇轻敲,语气淡淡。
桑龄垂眼,眸光闪烁:“王爷这枚剑璏,是何处得来?”
梁漱唇角笑意敛去,一只手不自觉抚上玉璏:“长辈所赠。”
“民女斗胆,想问是哪位长辈所赠?”桑龄目光灼灼。
“你确实大胆。”梁漱冷笑,言辞锋利。
桑龄深吸一口气:“这剑璏形状特别,应是……出自家母之手。”
梁漱轩眉扬起,没有说话。
“家母八年前失踪,我一直在找她……请王爷恕民女思母心切,多有冒犯。”
一阵短暂沉默,梁漱深深看了一眼桑龄,说道:“玉璏是母妃所给。令慈,是铸剑师?”
“……不是。”
车中暗流涌动,思绪纷乱中有诡异的默契,二人均沉默不语。
马车不知何时停了下来,辞戈声音从外面传来:“王爷,到了。”
“辛苦谢姑娘,今日先回去歇息吧。”梁漱淡声道。
桑龄微感意外,也不去想崇安王是如何得知她的住处所在,轻声道:“告辞。”掀帘而去,待下了车,未走几步突然回头,扬声道:“多谢王爷今日救命之恩。”
“若非因为本王,姑娘也不会身处险境,不必言谢。”
梁漱的声音似冰泉冷涩,隔着帘幕传了出来。
-
夜已深,州牧府中书房的灯仍然亮着。
唐弈面色严峻,在房中来回踱步,走了几圈,终于不耐烦了,转身顿步:“不是让你盯紧爨氏!怎么惹出这么大的祸事?!”
杨正魁双眉成了八字:“爨庆反复无常,上旬卑职刚与他在盐井渡喝酒,气氛还甚是融洽,突然就翻脸不认人,这蛮夷卑鄙,果然不可信!”
爨氏部落地处大镛国境西南,揆州的盐井渡与之接壤,自古以来蛮夷之地部落纷争从未停歇,爨氏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境内流民四起,百姓苦不堪言,成为大镛的一块心病。
隆和二十年,先太子梁昱亲自带兵征伐西南,与爨氏部落首领爨颜在建宁一战,爨颜不敌被击落下马,梁昱的龙渊剑抵住爨颜脖颈,却最终手下留情,没有夺其性命,双方最终签订“建宁之盟”,爨氏归顺大镛,西南边郡从此再无战乱。
然人心仅一寸,日夜风波起,爨氏内部一盘散沙各自为政,表面的顺从下是难以驯服的暗潮涌动。
隆和二十二年,唐弈任揆州州牧,在这个位置已做了八年之久,其他州府同僚轮换更替,唐弈的屁股却从来没有挪过窝。不知唐弈用了什么良策,在他的治下,八年里揆州与爨氏属地相安无事,异族入侵骚扰明显少了许多。
杨正魁感觉朝廷与揆州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放心唐弈为大镛镇守西南。这样的默契,随着崇安王带着九千人马进入蜀中,终于被打破。
唐弈眸色在烛火中明暗不定,他对爨氏的态度早有预料,说蛮夷难驯、反复无常,大镛将利剑悬于爨氏头顶,又如何可称无辜?
“倒不一定是爨庆的人……”唐弈这会突然冷静下来,沉吟道。
杨正魁一愣,随即顺着唐弈的话猛点头:“是啊大人,卑职仔细想来,这些年我们与爨庆相安无事,也算有默契,这样两败俱伤的事情,不像是他干出来的。”
“要尽快找到那个单珍珠,不能让她落到别人手里!”唐弈目露凶光,还有一件事让他深深担忧。
梁漱遇刺时,身法敏捷躲过疾箭,点萤阁上思路清晰目光老辣,这崇安王并不简单。
“研磨,我要给齐太尉写信。”
-
夜晚的九衢宫,明月高悬,隆定城东的长乐坊内阵阵丝竹管弦越过了宫墙。宣帝梁昭站在寝殿院中的一株紫玉兰下,闭目细嗅着玉兰淡淡的香气。
六年前景帝大行,景帝次子梁昭登基为宣帝。宣帝的寝宫是在原来东宫的位置上进行的扩建,重新命名为鈎戈殿,就是看中了东宫这一株紫玉兰。
自九衢宫落成,这玉兰就一直是东宫的镇殿之木。这株玉兰来自梁氏先祖发迹之地,高祖皇帝一统天下,定都隆定后将这故土的玉兰移栽入东宫,本意是取个立国之本始自东宫的好意头,宣帝却觉得这株玉兰,本应当就在皇帝的宫中。
这太平盛世,天下之主唯吾一人耳,今年隆定气候温暖,这株玉兰竟提前开花,望着面前的紫玉兰,梁昭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轻松。
中常侍毕程步履轻盈,在梁昭背后恭声道:“陛下。”
梁昭回头,看见毕程手上的信笺,接过打开。这个时候还能将信送到寝宫的,只有太尉大人了。
梁昭一目十行把信看完,说道:“传齐舆。”
毕程应下,躬身离开。
齐皇后着一身鹅黄色的轻纱中衣,缓缓走近:“陛下,这么晚还要传太尉来,有什么急事么?”
“崇安王遇刺。”皇帝的声音没有起伏。
齐皇后一惊,随后面色复杂地看着皇帝:“崇安王……可无碍?”
“无碍,刺客已经伏诛。”
齐皇后不再多问,事涉前朝,且她知道皇帝对这个侄儿的事,从来是不会多谈,于是默默退下。
太尉府离九衢宫不远,一盏茶的功夫,齐舆已经到了鈎戈殿,看见皇帝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手中捏着一本奏章。
“陛下,这么晚还不歇息,此事不急,大可明日再谈的。”
“梓将,十年前朕与兄长在先皇书房中的那次辩论,你还记得么?”梁昭的声音在空荡的庭院内响起,语调低沉。
“臣当然记得。”
“十年前爨氏在西南作乱,先皇召我兄弟二人,问及对爨氏应当如何处置……”
“陛下……”
梁昭举起右手的奏章,唇边是冷冽的笑意:“朕当年夙兴夜寐,制定出制夷对策,”他翻开手中奏章,朗声念道:“爨氏蛮夷屡次侵犯,反复乃须臾1,不可取信;应当举兵征讨以武力收复,并以大镛吏治,使之皆成我梁氏子民,扬我天威,方能永得太平……”
“啪”的一声,他将手中奏章拍在石案上。
“朕句句衷恳,却不及、不及皇兄三言两语得父皇圣心!”
齐舆不再说话,只默默听着。
登基六年了,先皇对仁穆太子的偏爱一直是宣帝的心病,从未真正痊愈,直到今天,或许是这鈎戈殿里的玉兰让宣帝终于放松下来,当着心腹的面割开伤口让毒血流个痛快。
“先皇派太子出征,听从太子意见不剿而抚,大镛西南安定仅凭一纸盟约,盟歃气已粗2,怀柔安抚如何收买爨氏不臣之心?!父皇,你看见了吧?爨氏狡诈,对我大镛毫无敬畏,没有武力震慑,何来真正的太平?!”梁昭望天冷笑。
“此次陛下让崇安王带军进驻揆州,一番试探,爨氏狼子野心已然暴露。”齐舆开口。
“哼,皇兄不是要以诚相待,以求相安无事么?养虎遗患,看看你的渊渟可得到了爨氏百姓爱戴?”梁昭眉眼中是难以言说的痛快。
“陛下,唐弈来信中还提到,崇安王身手敏捷,躲过刺杀。”齐舆言简意赅。
梁昭双唇紧抿,脑海中浮现出侄儿单薄的身躯。
“给揆州府治罪,命唐弈严查幕后真凶,戴罪立功。崇安王受惊,要好好抚慰。”
“是。”
-
少年在林中奔跑,耳边是呼呼的风声,他赤着脚,却并不觉得疼。
奔到精疲力竭,他终于停下。
草木风光不知何时全部不见,眼前只剩地上一柄断剑泛着红光,似乎正汩汩留着鲜血,染红了身前的土地,鲜血无穷无尽,慢慢淹没了少年的小腿。
“渊渟……渊渟……”
有声音在喊他,少年四顾茫然。
梁漱从榻上猛然坐起,窗外更声响起,已是夜半。
他伸手摸到自己的脸,一片冰凉。同样的梦境,他的心中一阵失望。
已经很久不曾梦到父亲的脸,快忘了他的样子,只是他的声音总是那么清楚。
他的视线落在窗边,那枚玉璏摆在几案上,月光从窗缝漏进,投在玉璏上,似乎在发着荧光。
“渊渟,你喜欢父王的剑么?”
“喜欢!”
“那就好好学剑,等父王春蒐回来,送给你一把自己的剑。”
“嗯,母妃给了我这个剑璏,我天天戴着,等我有了自己的剑,我一定日日剑不离身!”
“好孩子!”
他很喜欢父王的那把龙渊,从高处俯视,如登高山临渊,深邃处似有巨龙盘卧。父王曾带着他练剑,那时他的力气不够,只能两手握住剑柄,临空劈砍,动作笨拙,宫人们偷笑,父王却总给他鼓励的目光。
隆和二十二年四月,先仁穆太子于春蒐3意外身故。大镛举国哀悼,王公百官、宗女命妇,男摘冠缨,女去珠环,宏觉寺丧钟长鸣,以国丧礼事之。景帝皂襆白衫,十二天不曾上朝。
粗布草草制成丧服,十二岁的先皇太子身披斩衰扶灵出宫,厚重沉闷的棺椁遮住了宫墙上投下的阳光,把他笼罩在阴翳中。金丝楠木的板材细腻如玉,触手冰凉。曾手把手教他挽弓骑射的父王,此时静静躺着。他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看见。
他也不曾想到自己竟有一日会再次看到龙渊。
1,2.中宵斩白马,盟歃气已粗;请陈初乱时,反复乃须臾。两句均出自杜甫《草堂》
3.春蒐:春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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