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闯见女儿低头凝噎,很是反常,忙问道:“你是不是头疼得厉害?我再找军医来给你瞧瞧?”
顾淼只顾摇头。
顾闯急道:“要不,我找人偷偷去把那个兵油子揍一顿?给你解解气!”
他的夫人命苦,死得早,只留给他顾淼这一根独苗苗,嘴上说得再厉害,他也心软得不得了。
这是她的阿爹!哪怕再有错,再有过,也是她的阿爹,活生生的阿爹。
这是她!也是活生生的她!
她没死,她真的没死!
阿爹当然也没死!
顾淼抬眼,泪眼朦胧地看了一眼惊疑不定的顾闯,终于破涕为笑。
她再次闭了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下繁杂的思绪,开口哑声道:“我头不疼了,大不了往后我自己再找补回去。”
“真的?”
“真的。”顾淼半坐了起来,目光扫过四周,邺城营地,十五年前,她脑中念头忽而一转,着急问道,“阿爹,想好了么?高家的儿子,你打算让谁来邺城?”
顾闯一愣,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高家的那个庶子,叫什么来着,对的高檀!”
高檀!
听到这个名字,顾淼心头骤然一紧,对的,高檀!
他绝对,绝对不能来邺城!
她绝对,绝对不能重蹈覆辙!
“不!阿爹想错了,我觉得高檀不好,一看就是个白面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一副弱不惊风的样子,他凭什么来营里!”她停顿了一瞬,又问,“高家真要来人么?不能不来么?”
顾闯大笑了一声:“你变脸可变得真快,自打上一回我们在湖阳见到高家几个儿子,回来以后,你可不是这样说的,当时在湖阳的时候,你只差没把自己的眼睛,长在那个庶子身上。你不是还专门差人给他送了好几次书信?”
那是她有眼无珠!她年少无知,被高檀的皮相所蒙蔽!
顾淼扬声道:“爹,你看错了!倘若真要来,我觉得便是高家老六,那个叫什么?对,高橫!高橫就不错!”
高橫身体不好,她记得,他压根没有活过二十岁。
顾闯冷哼道:“不来最好,高恭是个恶心人,高家不养闲人,反倒让老子来养,老子选哪个都是吃大亏!”
邺城是北方要地,前朝覆灭多年,各方割据,顾家和高家占据了肥沃的平原,关隘处依山傍水,峡谷纵深,易守难攻,两股势力盘踞经年,兵力为最强,为了抵抗南部兵力,抵御外敌,两家暂时结成了脆弱的联盟。
因此,高恭愿意送一个儿子过来,以表示结盟的诚意。
上一辈子来的人就是高檀。
她苦苦求的顾闯,让他选高檀来邺城。
高檀来到了邺城,她与他朝夕相伴,她最终得偿所愿地嫁给了他。
顾淼眨了眨眼,压下酸胀的泪意,不禁紧紧握了握拳,对,姑且就算作上一辈子的过眼云烟。
今时今日,谁都可以来邺城,唯独高檀不能来!
她再次说道:“倘若高家真要来人,高橫就很不错。”
顾闯摸了摸她裹着白纱的脑袋:“这事你就不必操心了,你先养好伤。”说着,他便起身要走,顾淼慌忙拽住他的袍角:“阿爹,记着,高橫!”
顾闯无奈地笑了笑:“晓得了。”说罢,他便出了营帐去唤军医来煎药。
至于他听没听进去,顾淼无从知晓。
可是她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午后,待她喝过汤药后,她便去了离中军大帐不远的营帐,找齐良。
齐良是顾闯的军师,虽然年纪轻轻,可是极善谋略,也是顾闯信重的忘年之交。
顾淼记得,当年他极力阻拦她与高檀的婚事,可惜她当时一意孤行,将齐良视为难缠的眼中钉,对他难有好脸色。
年少无知,悔不当初!
“齐大人?”顾淼走到营帐外,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她等了片刻,听到了早已陌生的,齐良的声音:“是顾远么?进来。”
当年她在邺城女扮男装,化名“顾远”,是顾闯的“远房亲戚”,但她感觉,其实齐良早就察觉到了她的身份,只是在配合她做戏。
她一进门,齐良先打量了一眼她的脑袋,问道:“你伤好些了么?”
“嗯,好些了,多谢大人挂念。”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听上去宛如正在变声的少年。
齐良生得俊逸,身上穿着整洁的青衫,即便邺城营地常年尘土飞溅,他都尽力保持濯濯清爽的形象。
顾闯常说,齐良和他们的出身不一样,齐家在前朝做的就是大官。
齐良将手中的龟甲放回了面前的沙盘:“你来寻我所为何事?”
顾淼紧张地理了理自己的箭袖:“我……我听说,高家欲送人来邺城,我想问一问大人……”
齐良不待她问完,便道:“我倒是听说,顾将军属意高檀。”
顾淼蹙眉:“大人呢?大人有何高见?”
齐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仿佛在揣摩她的意图,他沉默了片刻,道:“依某愚见,高檀虽是庶子,可心性坚韧,他的生母原是奴籍,他生在榔榆乡野,最终能回到湖阳,回到高恭身边心性可见一斑,然而,野心,手段也可见一斑,容他在侧,实非良策。”
“大人高见!”顾淼激动地拔高了音调,转瞬便意识到了差错,又压低声音说,“大人高明,还望大人能够劝说将军!”
齐良唇角微扬:“我以为你也属意高檀?”
顾淼连忙摇头:“不,当然是以将军为重,将军信重大人,而我人微言轻,微不足道而已,只是将军顾念情谊,偶有照拂罢了。”
齐良但笑不语。
他不喜高檀,顾淼心头多了几分把握。可她也不能再劝,再多说,反而弄巧成拙。
既了却了这桩心事,顾淼便想告退,她正欲开口,齐良却抬手招她上前:“你来,看一看这沙盘。”
顾淼只得快步走上前去,长案上放置的沙盘足有半人长,沙丘在其间起起伏伏,看上去真有些陌生。
从前在邺城时,她的确见过不少齐良的沙盘,只是不记得眼下这一个究竟是哪一个。
可是按照时间推算,她猜道:“这是凉危城?”
齐良笑了笑,问:“你可看出来,这沙盘与你上一回见,有何不同?”
她上一回见到这东西,大概是十五年前,谁还能记得十五年前见过的沙盘!
顾淼为难地捧住了裹着白纱的脑袋,皱起了眉。
齐良敛了笑意:“可是头疼?”
顾淼刚摇了摇头,齐良又道:“你伤了脑袋,还是不要晃来晃去为好。”
顾淼捧着脑袋道:“哦,我晓得了。”
他低叹了一口气,只垂眼道:“你瞧,这湪河水,我用丹砂填满了。”
顾淼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沙盘上横贯东西的沟壑被淡红色的丹砂填满,水影晃动,真如河流。
“啊,原是如此,大人可是想到了渡河的方法!”
她终于想起来了,凉危城临河,冬日寒冷,河面结冰,不可渡河,可冰面虽厚,却不足以承受马蹄的重量,先前骑兵强渡,折了好些人马。
齐良微笑道:“此事尚还需与将军相商,此役若成,湪河两岸便归将军所有,沃野百里,何患无粮。”
顾淼心跳快了两下,抱拳道:“提前恭贺大人,我便不多叨扰了,稍过片刻,军医还要寻我换伤药。”
此言一出,齐良便未再留她。
出了营帐,顾淼的心跳稍缓,她记得湪河,凉危城是高檀来到邺城后的第一仗,他因献破冰船计,博得了阿爹的信任,只是……他若是不来,凉危城能攻下么?
她转念又想,齐良显然也有了主意,高檀不来,想必他们也能攻下凉危城?
顾淼心中不由忐忑,若是攻不下呢?
攻不下,阿爹困在湪河以南不可再近一步,他是不是,就不会想着往后要当皇帝?
一念至此,顾淼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晃了晃脑袋,额头却是一疼。
她不得不顾及伤势,顿下动作。
不,她还是先不要想得太远,眼下,只要高檀不来,往后她有的是时间打消阿爹的念头。
齐良也不愿意高檀来邺城,上辈子之所以高檀会被送来邺城,兴许和她的百般游说脱不开干系。
可如今,她不开口,加上齐良劝阻,阿爹绝不会特意让高恭送高檀来邺城了,哪怕高家真送人来,病秧子高橫来了也无妨!
顾淼想罢,顿觉松了一口气,抬脚便去寻军医,瞧伤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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