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淼烦躁地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手中一箭射出,正中靶心。
身后传来几声欢呼。
“好箭法!”夹杂其中的,有高橫的声音。
顾淼再不迟疑,接连射出两箭,都不偏不倚地射中了靶心。
欢呼声愈烈。
“果是好箭法。”在一众声音中,她清晰地听见了高檀低低的叹声。
顾淼目不斜视地回到了最初站立的位置。
高橫的箭法,她不清楚。
可是高檀的箭法,她一清二楚。
顾淼心中冷笑一声,委实不敢恭维。
当年,高檀初到邺城,不知是不是藏拙的缘故,他的武艺不显。
说起来,他幼时,长在榔榆乡野,自没有习武的机缘,回到湖阳后,高恭也没有特意派人教授他武艺。
高檀的武功是杂学,偷偷看高家的其他人跟着师傅,学来的武功,后来高恭见他聪慧,才允他随高宴一道习武。
他是半路出家,论射箭,根本不及她半分!
顾淼转眼,见高橫先射箭,他的第一箭离靶心最近,第三箭时已脱了靶,他气喘吁吁地拱手道:“高某献丑了。”
赵剑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许是此弓不是公子惯用的长弓。”
高橫但笑不语。
“高檀公子。”赵剑又朝高檀拱手。
高檀捏着长弓立到了树下。
他抬手挽弓,弓弦如月,他修长的手指轻动了动,箭在弦上,却未发。
他侧脸望来,对赵剑笑道:“此弓乃是好弓,不知可否借扳指一用?”
来者是客,况且乍来靶场,他们自然没有准备挽弓的扳指。
赵剑犹豫了片刻,看了一眼他光秃秃的十指,他没有那么讲究,于是只好扬声唤道:“顾远上前来,将你的扳指借予高公子。”
什么?
不!
顾淼身形半僵,一时没有动。
赵剑皱起眉头,又扬声叫她:“顾远!你听到了么?”
陪戎副尉,官阶比她大。
军令如山,顾淼不得不挪动了脚步,不情不愿地走到了赵剑的面前,将拇指的扳指取了下来,递给赵剑。
赵剑转眼又是扬起一张笑脸,将她的兽骨扳指,递给了高檀。
高檀暂且收起,接过扳指,套在了拇指上。
她的手指比他的纤细,扳指只能勉强落进他的拇指上端。
高檀转过身来,目光再次落到顾淼的脸上。
“多谢顾公子。”他说。
顾淼眼也未抬,只“嗯”了一身,便退到了赵剑身后。
高檀状似毫不在意,转身,挽弓,弓弦贴着她的兽骨扳指,随着一声风的轻响,白羽箭离弦而去,如同飞鸟离巢。
可是,第一箭,他就射偏了。
羽箭根本没有上靶!
噗。
顾淼立刻憋住了笑。
高檀脸上波澜不惊,神色自若地再次挽弓。
第二箭比之第一箭稍好一些,勉强上了靶,可是距离靶心甚远。
顾淼唇边的笑意淡了。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藏拙,示弱,是高檀惯会的伎俩,以弱制强,就是阿爹常说的扮猪吃老虎。
绝不能再被他骗了。
耳边只听一声破空响,高檀的第三箭离弦,插入草靶,距离靶心,约莫一掌之距。
赵剑中肯地评价道:“高檀公子聪敏过人,不过短短三箭,便能一箭更比一箭精准。”
高檀收起了弓,微笑道:“是某技不如人,献丑。”说着,他脱去了拇指上的兽骨扳指,径自递到了顾淼面前,“顾公子,射艺了得,往后还望赐教。”
他垂眉望来,漆黑的眼仁宛如水洗过后的曜石,一尘不染,他的眼中似乎没有算计,没有怨恨,没有欢喜,亦无失望,唯有陌生的坦坦荡荡。
眼前的高檀断然不是她熟知的高檀,是个陌生人。
顾淼嘴唇轻动,连忙垂下眼睛,飞快抢过他递来的扳指,压低声胡乱应了一声,转身便走。
午后,操练暂歇,顾淼再不耽误,直往顾闯的大帐奔去。
顾闯练兵归来,正欲去马厩,与她迎面碰个正着。
“做什么跑这么快,冒冒失失?”
顾淼顿住脚步,先抬手抱拳:“顾将军。”眼睛却眨了又眨。
顾闯心知她定是有话要说,便旋身将她引入了大帐。
一入帐,顾淼迫不及待,低声问:“阿爹打算什么时候将高檀送走?”
顾闯狐疑地多看了她一眼。
顾淼的脸真是说变就变,先前还眼巴巴给高檀寄信,如今又急不可待地要送他走。
虽然高恭特意送来两个公子,恶心他,他也确实打算送一个回去。
只是……
顾闯回身窥了一眼,矮几上的书信。
顾淼察觉到他的动作,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自然也到了那一页薄薄的书信。
她立刻警觉道:“阿爹,那是谁的信?是高家给你的?你舍不得送高檀走?”
心事骤然被戳破,顾闯心虚地抹了一把脸:“你别嚷嚷,事关军要机密,你别嚷嚷!”
“我要看!”顾淼朝前一步,要往矮几而去,却被顾闯拽住。
“说了,军要机密!”
顾淼挣脱不开他的铁臂,没好气道:“你不是答应我了么!说了,不要高檀!”
顾闯见她急得脸红,反倒笑了:“你怎么了?高檀得罪你了?前些时日,你不还盼着人家来?”
顾淼反驳道:“阿爹,你糊涂么!齐大人说了,高檀心术不正,留他在邺城,迟早成祸害!”
顾闯怔了一怔,反问道:“齐良真这么说?”
顾淼回忆了片刻,齐良的原话肯定不是这么说的,但是意思肯定是这个意思。
“你送他回湖阳,马上送他回去!”顾淼努力挣脱着顾闯的钳制。
没有高檀,就没有往后的一切!
“阿爹,你送他回去!”
顾闯原本还欲笑,可低头一看,顾淼的眼睛不知何时竟然红了,顿时大惊:“你哭什么!”
顾淼抹了一把脸:“我没哭,你把他送走!”
顾闯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你怎么这么倔!此事尚需从长计议,凉危城易守难攻,天气转寒,正是用人之时,高檀献计,要是成了,湪河南北,皆我所有!”
高檀送来的破冰之计,大有用途,他甚至还带来铁器,为破冰所用,可镶嵌在船底的铁器,工匠所用的制图一并送了来,他是有备而来。
顾淼观他脸色,终于抽回了手,肯定道:“阿爹不是已经想好了?”
听她话音又冷又硬,顾闯露出个笑脸哄她:“此事一了,我立刻让他滚回湖阳去!”
顾淼心知他现在是在哄她。
冰船是好计,高檀是有用之人,眼下,顾闯断然不肯送他走了。
她早该料到的,高檀愿意来邺城,一开始就是他愿意来,甚至想来。
破冰之舟,是他为凉危城早就谋划好的计策,无论是来的人是高橫也好,还是其他的阿猫阿狗也好,高檀都会想办法随之来邺城。
只是,她没料到,他的动作会这样快!
再过三日,天空落雪,湪河北缘便会结冰。
破冰之舟先行,辎重而后行,夜渡湪河,奇袭凉危城。
高檀自有大功。
顾淼想罢,定了定神,缓了语调:“好,阿爹,你发个誓,只要凉危一役后,你立刻送高檀回湖阳。”
顾闯并未放在心上,只敷衍道:“阿爹应你便是。”
“好,你发个誓,你以阿娘的名义发誓,要是骗了我,你百年过后,与她再逢,也无颜见她。”
“你……”顾闯瞪大了眼,“你胡闹,你怎么敢拿你娘乱发誓!”
她娘去得早,她爹是个痴情种,再未续弦,顾淼知道她娘是她爹的软肋。
“你是在哄我?”
顾闯想不通她为何非要高檀走!他试探地又问:“他真得罪你了?大不了我打他一顿,给你出出气?”
就是打他十顿,她也出不了气!
二人正大眼瞪大眼之时,帘外传来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片刻过后,齐良的声音响在帐外:“禀将军,某将高家公子带来了。”
顾闯假咳一声,又瞪了一眼顾淼以示警告,才扬声道:“进来。”
顾淼侧过身,又用袖子抹了一把脸,规规矩矩地立到了角落里。
齐良领进来的人却是高橫。
齐良的目光平淡地扫过她,而高橫却显然有些惊讶,在顾闯的大帐里,见到顾远。
可他也不敢多看,只是匆匆瞥了一眼,拱手拜道:“顾将军。”
顾闯笑问:“贤侄在营中吃住可还习惯,若有短缺,尽管开口,你爹既送你来了邺城,我断不会亏待你!”
高横低着头,连声答:“牢将军挂记,小侄衣食不缺,昨夜更是尽兴而归,将军豪爽好客,果如我父所言。”
顾闯暗笑一声,他才不信高恭真会说他的好话,豪爽是什么意思,无非就是在暗骂他鲁莽,目不识丁罢了。
“贤侄客气。贤侄快快起身,不必多礼。”
高横起身,却听顾闯又问:“你与高檀孰长孰幼?”
高横愣了愣,就连一旁的顾淼听得也是一愣,高横高檀孰长孰幼,他又不是不知道!
高横斟酌须臾,方答:“檀兄为长,小侄为幼。”高檀是女奴所生,从前不在高家排行,可是既随他来了邺城,他也要许他脸面,年龄又做不得假,况且,他不以为,顾闯真不知他二人孰长孰幼。
“原来如此。”顾闯又笑了一声,“高檀小侄,递来的书信,果有大才,高将军有二子,如你二子,真是大幸。”
高檀递给顾闯的书信?他为何一点也不知情?
他何时如此胆大妄为!说来是陪衬,为何要越过他,擅自递信给顾闯!
高横脸色变了又变,最终露出了一点微笑:“将军谬赞。”
顾闯笑了笑,又与高横东拉西扯,寒暄了一阵。
高横告退后,顾闯望向齐良道:“这就是你说的‘分而治之’?”
齐良先是一拜,继而又道:“高家两兄弟,看上去确有嫌隙。高横乃是居夫人所出,虽不及高宴,但与高檀的出身亦是云泥之别,高檀献计,想来他亦不知情。”说着,他笑了笑,“兴许,过几日,不劳将军费心,高家二子兴许便有一子离去。”
顾淼惊讶递看向齐良,齐大人原来是真的这么不喜欢高檀,竟然会怂恿阿爹,早早地离间兄与弟。
然而,她可不会天真地认为,高檀会因为高横的刁难而就此轻易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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