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山显这趟出差明显忙碌了许多,白天考察完工厂,晚上回去还要开视频会议。
前阵子清溪的工程获得了立项批复,各项手续都已经准备完毕,可以开始着手招标了。这是他醒来之后经手的第一个项目,自然十分重视。
017这段时间跟着穆山显到处跑,也不像前几天那么呱噪了,老老实实地当个挂件,为宿主提供一些便利的帮助。偶尔打开面板看到谢景的活动状态时,它犹豫了一阵,但还是没提。
宿主这几天忙得每天只有五六个小时的睡眠,017即便再同情主角受,也无能为力。
估计再待几天,穆山显连谢景是谁都要忘了。
结束了工作后,他们终于回了金铃市。
平稳的高铁上,商务舱都是西装革履的成年人,几乎没人聊天,除了列车员推着小车吆喝走过,车厢内格外安静。017正在后台无聊地四开玩斗地主,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了穆山显的声音。
“今天几号了?”
他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017起初还没意识到是在跟自己说话,反应过来后赶紧关闭游戏,回答:“宿主,今天是16号。”
说起来,主角受的画展好像早就过了时间,要是昨天这个点说不定还来得及,但现在……
听到答案后,穆山显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下了高铁,司机得到消息,车子早就在外面等候。穆山显刚一上车,就听到司机说:“穆总,董事长说了,让您等会儿回家吃饭。”
从医院出来后,穆山显就一直在公司待着,也不怎么跟家里人交流,偏偏他忙的还是正事,也没有理由阻拦。原身父母早亡,是爷爷奶奶一手带大的,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老爷子直接让司机把他接过来,就不用再多跑一趟。
“再忙也不能天天不着家”。
这是董事长的原话。
穆山显系安全带的手停住,他看了一眼手表,“不着急,你先载我去个地方。”
“去,”他顿了顿,“金辉街379号。”
017:“!”
金辉街?
那里不是谢景举办画展的地方吗?
它搜索了一下谢景的定位,发现对方现在距离金辉街差了好几公里,应该是碰不上了。
如果早一天说不定还有可能,但现在……
他叹了口气,但没敢出声,怕再被拖进小黑屋,只悄摸摸提高了接收器的音量。
司机愣了愣,但左右一想眼前的才是他的顶头上司,便松开了离合,“是,穆总。”
金辉街位于金陵市最繁华的市区,一排排高楼大厦矗立在街道两旁,来来往往的行人在紧迫的红绿灯倒计时下从斑马线上匆匆穿过,街道的另一旁却是还未完全翻新的老城区。
隔着一条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一新一旧仿佛两片天地,格外割裂。
艺术中心就正好位于这片老城区和新大厦的衔接口处,黑白色相间的冷色建筑物格外显眼,苏世独立,横而不流。
附近堵得不行,根本没有停车位,穆山显索性让司机停在远处,他下了车,徒步走过去。
谢景画展的展厅就在艺术中心,穆山显进去的时候,外面早就已经撤掉了相关的宣传海报。
从电梯上去到达四层,四周空荡荡的,只剩下几个正在打扫的工作人员。按理说,昨天闭展的时候就应该开始收拾了,但似乎到现在才开始。
灰白色的石膏墙壁透出冰冷的气息,弧形隔断墙隐藏住了后面的空间,更显神秘感。
谢景的画依次挂在走廊的墙壁上,顺着过道慢慢看去,外墙上陈列的大多是静物和风景画。
射灯的光自上而下地降落,照亮了一幅幅不同主题的画作,时而温暖柔和,时而幽深神秘。
谢景的作品多为油画,笔触虽然粗糙,但整体上来看却显得更加自由。他擅长捕捉光影,构图开阔明朗,色调充沛质感鲜明。
就比如画中泛起涟漪的湖水,细看才会发现其中有淡蓝、淡黄、淡紫等多种颜色的交织,用色精准老练,才能描绘出这种透明轻盈的质感。
穆山显停在了其中一幅画跟前。
这幅画名叫《雨夜》。
《雨夜》画面多以深蓝和墨黑着色,一改前几幅明朗温暖的色调,显得格外湿冷。和前面色彩瑰丽大胆的那些作品相比有些灰扑扑的,不太起眼,游客如果看到,估计晃一眼就过去了。
它并不瞩目,却吸引了穆山显的目光。
五十厘米宽的油画板,游客停在画前,不由自主地跟着绘制出来的角度,自下而上地仰望。
画纸上,缓缓伸出一只手。
这只手的皮肤一半苍老龟裂,一半又冰冷细腻,但又用冷白淡蓝和浅灰色过渡,格外自然。
它捧着一把白色绣球花,在冷光的照耀下,圆润的绣球花瓣泛出接近透明的颜色,但却又团簇垂皱着,一朵朵的花瓣细看,仿佛立体的水滴。
没有雨,但好像又都是雨。
017轻轻呼出一声:“宿主,这是不是……”
他们的第二次相遇?
穆山显没有回答,他缓缓抬起指尖,停顿在玻璃前,画中的手比他的更纤细些,但也更有力。
他认出了。
那是谢景的手。
白色绣球花的花语是希望和光明,那只手隔着遥远的时空向他伸来,像是要带他走出泥潭。
一个正深陷泥潭为之痛苦不能自拔的弱者,竟然还会有治愈和救助别的弱者的念头?
这听起来有些荒诞。
还很不自量力。
“先生?”
不远处,工作人员终于注意到他的存在,匆忙走了过来,“抱歉,这场画展已经结束了,还请您赶紧离开……”
穆山显收回手,“这幅画售价多少?”
工作人员愣了愣,下意识看向身旁的那副《雨夜》,不确定地问:“您是想购买这副吗?这副画是作者临时放在这里保管的,不做展出——”
“所以出售吗?”
工作人员被他问得一顿,过了几秒后尴尬无措地说了句您稍等,然后走到一边去打电话了。
017憋了半天没敢打扰,等人走后才小声说:“宿主,您收藏这幅画是想……”
穆山显没有回答。
017也就识趣地没再追问。
过了一会儿,工作人员快步回来,这次态度好了许多,“您好,这幅画目前售价三万元,您拍下后留个联系方式和住址就可以了,我们会帮您包装好,最迟明天下午就能送到您家。”
穆山显正要刷卡,听到其中一句忽然顿住。
“……需要留联系方式?”
他眼中情绪晦明难辨。
工作人员不知道这位明显不缺钱的买主为什么迟疑了,他忐忑回答:“这是为了保障您的权益,您放心,没有您的允许,我们是不能透露您相关信息的。如果您担心隐私问题,也可以选择匿名。”
匿名购买,那作者也不会知道买家的信息。
“不了。”穆山显提了提唇角,慢条斯理道,“还请你们务必通知给作者……开单吧。”
·
“小景,你这次运气太好了。”张晓在电话里滔滔不绝,“第一次办画展就能有这样的效果,这几天我看到好多人过来拍照,在讨论你是谁。”
谢景坐在咖啡店靠窗的角落,面前放着一杯温热的拿铁。他静静地听着,过一会儿才道谢:“我这几天不在画展,那边的事都要麻烦师兄你了。”
“嗐,你千万别和我说谢不谢的,要真论起来,也是我得谢谢你帮我找了份工作,不然我真得收拾铺盖滚回老家了。”
谢景浅浅笑了笑,没说什么。
“说起来,”张晓又突然想起一件事,“买家留了姓名和联系方式,我觉得你可能会感兴趣……待会儿我连同捐款的明细一起发给你。”
“好。”
谢景又跟他聊了两句,余光里看到一个人走了进来,便简短地结束了电话。
“正洲,你来了。”他微微坐直,“想喝点什么吗?还是我帮你点?”
距离上次吵完架后,他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
明明是相伴多年的恋人,但此刻,谢景却莫名感觉到了一丝局促和紧张。
“你帮我选吧,跟以前一样。”严正洲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没有察觉到对方的情绪,随口问道,“你刚才跟谁打电话呢,我看你一直在聊天。”
谢景说:“跟张师兄聊了两句。”
“还在弄你那个画展?”
他短促地嗯了一声。
画展的邀请函谢景也给了他一份,只是那阵严正洲没什么空,就放在了一旁,后来也忘了这事。
两人面对面坐了一会儿,彼此都无话。
严正洲搓了搓额头,不知道该聊些什么。
这次约会,不,应该说只是普通的见面,也是身不得已。毕竟就算不是为了维系和谢景的关系,他也要应付谢家。
这段时间他太过冷淡谢景,谢家那边已经知道了,旁敲侧击地警告了他两句。谢家从一开始就不赞同他们在一起,这些年来也没给严正洲什么助力,但严正洲好歹也是谢景的男朋友,靠着这层关系,还是让他享受到了一些便利。
他顿了顿,起了个话头:“你要是真喜欢画画,我帮你联系联系当个大学老师,这样也不累。”
大学老师起码还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也清闲。但是像谢景这样的自由画家,撇去赏光的亲朋好友,正儿八经能为他作品买单的能有几个?
在严正洲看来,这无异是在浪费时间。
“我只会画画,不会教。”谢景垂着目光,语气平静地回答,“我的水平也还没到可以教人的地步。”
大学老师而已,还需要多少水平?
严正洲话到嘴边,想到今天来的目的,又咽了回去。
他们之间经常发生争执,这样的场景并不少,理念不同谁都说服不了谁,矛盾自然无解。
“小景……”
他刚要开口,就听到谢景的手机嗡了两声。
严正洲手臂搁在桌上,手机震动他也能感受到。谢景被吸引了注意力,抬起手机看了眼屏幕。
这半秒的时间,都让他等得有些不耐烦。
“谁的消息?”他点了点桌面,“又是张晓?”
“嗯。今天有个人来买画,是张晓帮我去负责的,他刚才说把买家的联系方式给我。”
谢景放下手机,不想浪费难得的见面时间,然而严正洲听到这几句,眉头却紧紧地皱了起来。
“有人买你的画?不是骗子吧?张晓给你卖家的联系方式干什么,卖家想找你?他认识你么?”
这一连串的问题跟连珠炮似的,谢景一时间没来得及回答,严正洲却嫌他太慢,直接把他的手机拿了过来。
谢景根本来不及阻止,“正洲,你——”
“我这是为你好。”严正洲打断了他的话,“这些买家多半是龌龊的有钱人,你哪知道他怀着什么心思?”
说着,他熟练地划开面容锁,点进消息推送。
张晓确实发了两条消息,一条是图片,他扫了一眼直接略过,点进了第二条文字信息。
买家:穆山显
电话:199xxxxxx36
他所有不满的表情瞬间顿在了那一刻。
“……穆山显?”
他缓缓念出声,这三个字逐渐和印象中的那个穆家对应了起来,严正洲疑惑地问:“他怎么会买你的画?”
别说他,就连谢景都怔了。
张晓打电话过来时,他还觉得奇怪,虽然画展是昨天结束的,但是他在租展厅的时候多订了一天,好方便搬运整理他的画。
按理来说,今天应该没有游客。
可还是有一个人来了,他看过《雨夜》。张晓说他很喜欢,也不在意价格,谢景才肯割爱出售。
他没想到那个人会是穆山显。
穆山显怎么会买他的画?
“我之前找遍关系都联系不上他,没想到竟然能在这儿碰到……”严正洲喃喃道。
谢景回过神来,“怎么了?”
“没什么。”他摇摇头,快速把那条消息转发给自己,又删除了聊天记录,才把手机还给谢景,“就是工作上有些交集,但也不算太多。”
他转移了话题,“对了,你们怎么认识的?”
谢景顿了顿,按下心里那点不适后,才缓缓说:“上个月我出车祸,你还记不记得……”
严正洲只听了前半段他出车祸不小心牵连穆山显的故事,了解情况后就开始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光明正大地琢磨起了心事。
金铃市最近流传的传闻里,除了唯一的孙子穆山显回国掌权这件事外,还有一件事和他息息相关,那就是穆家最近有个项目落地的事。
虽然还没有正式的文件,听说前阵子穆山显去外地出差就是为了这个,应该也八九不离十了。
这可是投资近十亿的大项目啊,人人都盯着这块肥肉,想从中分杯羹。
这几天他为了投标的事腿都快跑断了,可穆山显依旧是一点不露,严正洲连跟公司前台多说几句话的资格都没有,更别说能见上一面。
上次酒会倒是听说穆山显也来了,但他当时跟谢景吵了架,不想让别人看笑话,就出去抽了几根烟,结果回来就听到了对方已经离开的消息。
事后,严正洲还有些生谢景的气,没想到兜兜转转,穆山显竟然就在他们身边,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要是他们公司能够中标,那到年底他的职位还能再往上动一动……
严正洲的眼底暗了暗。
匆匆结束这次见面后,他给助理发了一条信息,之后打开短信,照着上面的数字拨了出去。
长久的忙音之后,对方终于接起。
“你好。”清冷低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穆总,”严正洲暗自舒了口气,他握着手机,措辞恭敬礼貌,“您还记得您下午买了幅画吗?对,是谢景的画。我是他的朋友,不知道能不能有幸请您吃顿饭,就当是……感谢您照顾我们家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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