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大家一切如常,好不好?”
她的语气还是那么随意烂漫,和当初问他“是不是该对我以身相许”时一模一样。
谢词安一言不发,只是一直定定地望着她,面容越发雪白,眸子越发幽深。
韶宁公主有些捉摸不透他的想法,也不明白他这盯着她看又不说话的举动到底是个什么操作。
难道是走神了?不会吧,她说话有这么无聊么,这样听着都会走神?
她心里暗自嘀咕,试探着冲他挥了挥手:“谢词安?谢公子?姓谢的?”
谢词安表情分毫不变,面容却越发雪白了,他点了点头:“好。”
眼见彼此达成共识,韶宁公主嫣然一笑:“我就知道,你肯定也早就等着我这句话了。”
顺利解决掉这件事,红衣少女撑着案几站了起来,笑吟吟地和他告了别,也不管他有没有回应,抱着自己的纸笔便离开了学堂。
落日熔金,满室寂静。
橙红色的竹影斜斜照进室内。
白衣少年凝视着眼前的宣纸,他像是在看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看,久久未曾落笔。
只是握住紫毫笔的指节微微泛白。
……
前世桃桃和谢词安也算有过一段孽缘。
那时她刚进太学不久,桃桃知道自己身份低微,所以面对这群王孙公子、世家子弟时总是避让为先,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可是她生得倾国倾城,即使不去招惹旁人,也有人会主动来招惹她。
好在有李璟和萧淮之护着她,他们一个是天潢贵胄,一个是皇亲国戚,等到敢来招惹她的人被这两人狠狠收拾过几次后,就没有人再敢这样不长眼了。
可是李璟和萧淮之也会有都不在玉都的时候,昱朝周边部族并不安分,有时会侵扰边境,每到这个时候,他们往往都会随萧国公一同前往讨伐镇压。
这两人同时离开玉都,就像桃桃的左右护法一起走了,以往那些不敢招惹她的人中有零星几个顿时觉得自己好像又可以了,在一旁蠢蠢欲动。
谢词安与桃桃不熟,仅仅只有些许单薄的同窗情谊,彼此间门甚至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但他是个正人君子,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通常都会出手相助,直接或间门接地帮过桃桃好几次。
这寥寥的几次相救,自然也落入了六公主李棠眼中。
六公主李棠的生母是云修仪,和桃桃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但李棠自幼受宠,对这个从小生长在冷宫的姐姐实在没什么姐妹情谊,以往都是直接无视她,当她不存在。
桃桃也很识趣地从不往她面前凑,只有另一个同样不太受宠的七公主李芙愿意接近桃桃,有时也会和她说几句话,两人很快便熟悉了起来。
七夕节,又称乞巧节。
这是女儿家的节日,每到这时,女孩们都会摆上鲜花瓜果,对着明月朝天祭拜,以乞求天上的神女们能赋予她们聪慧和巧手。(注:此段摘自百度百科。)
每逢此时,民间门有七夕灯会,宫内的公主虽然无法参与这种热闹,但也有自己的庆祝方式。
按照习俗上贡和祭拜之后,七公主李芙拿出一个锦囊,道:“桃桃你知道吗?乞巧节也是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相逢的日子,所以未出阁的少女们除了乞巧,也可以向神女乞求姻缘。我听宫里的姑姑说,如果在七夕当晚,将心仪之人的生辰八字和相关之物放进自己绣好的锦囊中,并且佩戴七日不离身,就会有情人终成眷属。”
桃桃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习俗,闻言有些懵懂道:“阿芙是已经有了心仪之人吗?”
李芙红晕上脸,不回答,也不反驳,只是咬唇道:“你就别拿我取笑啦。七夕一年一度,这么难得的日子,你就不想乞求一份圆满的姻缘吗?”
并劝桃桃将自己心仪之人的生辰八字也放进锦囊之中。
心仪之人?
这四个字让她有些无奈。
身为和皇室并无血缘的公主,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风花雪月和她是无缘的,她对自己未来的姻缘毫无期待,更不敢奢望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
她只能说:“……我没有心仪之人。”
“就算没有心仪之人,也可以将自己的心愿放进锦囊中呀。”李芙道,“神女如果听见了,一定会帮忙实现心愿的,桃桃难道就没有非常想要实现的愿望吗?”
想要实现的愿望。
听到此处,她有一瞬间的迟疑。
这次李璟带兵前往边境前,看出了她兴致不高,便笑着逗她道边境有一种花,是玉都从来没有的,等他此次回来一定带给她看。
似是还不放心,他又认真道:“我已经警告过那些人了,若是还有人敢欺负你,你记下来告诉我,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面对他的话,桃桃也只是强颜欢笑着应了一声。
李璟不知道,每次他出征,她最难过的不是身边没有护着自己的人,而是战场刀剑无眼,他又总是身先士卒,她不知道他是否能平安归来,总要担惊受怕好久。
李璟曾经随手送过她很多东西,除去银两外,也有金件玉器。
他知道这位可怜的妹妹每月所得份例少,自己虽然能带些绸缎脂粉给她,但仍担心她没有足够的银两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送金件玉器也是想让她在打点下人时不必那么拮据。
桃桃领受他的好意,虽然收下了这些东西,却从未动用过。
这些玉器中有一件勾云纹玉玦,青玉质地,光泽莹润,是李璟常用的配饰。
桃桃把这块玉玦放入了自己绣好的锦囊中,她双手合十,虔诚地向神明许愿,她不求什么风花雪月,姻缘圆满,她唯一的心愿只是求神明保佑这块玉玦的主人能平安归来。
刚许完愿,桃桃突然想起萧淮之此次也和李璟一起出征了,而她刚才却只求了一人的平安,她顿时有些愧疚地在心里补充道,还有淮之哥哥,求神明保佑他也能平安归来。
她没有在锦囊中放入李璟的生辰八字。
李芙询问她许了什么心愿时,她也只是腼腆一笑,并不回答。
翌日,与往常别无二致的学室却闹出了一点小动静。
有公子在与谢词安交谈时,意外发现他腰间长配的玉饰突然换了一个,不由得好奇地询问他原本的玉器哪里去了。
白衣少年神色淡淡:“不见了。许是不小心掉在什么地方了。”
不过一块玉器,谢词安对此不以为意,思柔公主却不依不饶地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原来这块配饰是一块勾云纹玉玦,正是谢词安曾经生辰时思柔公主送去的贺礼之一,此时玉玦不见了,思柔公主自然不肯善罢甘休。
她让宫人们到处搜寻了一遍都没有找到,认定是有人偷拿了玉玦,正准备命人挨个搜身之时,有宫女站出来,惴惴不安地说:“奴婢此前见过一块勾云纹玉玦……在、在五公主随身携带的锦囊中……”
桃桃没有封号,宫人们提起她时只能含糊地称她一句“五公主”。
听她这样说,桃桃还没有反应过来,思柔公主就已经大步走到了她面前。
她不由分说地抢过桃桃腰间门的锦囊撕开,待看清里面一模一样的勾云纹玉玦后,顿时勃然大怒:“贱人!连我送词安哥哥的玉玦也敢偷拿,果然是商户出身的下贱种!”
思柔公主又怒又怕,她也是女儿家,自然听说过七夕时将心上人的生辰八字放进锦囊中就能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传言。可如今她却在桃桃的锦囊中发现了谢词安的玉玦,这个贱人果然对词安哥哥抱有不可言说的心思!
桃桃只能分辩道:“我没有偷拿!这块玉玦不是谢公子的!”
“胡说!”思柔公主怒道,“这块勾云纹玉玦是贡品,只有宫中几个得宠的皇子公主才有,外面绝没有相同的!我把它当作生辰贺礼送给词安哥哥,词安哥哥的玉玦一失踪,就在你这里找到块一模一样的,世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
“可这真的不是谢公子的玉玦!”
这分明、分明是三哥哥李璟送她的玉玦……
思柔公主当然不信,只是冷笑道:“好啊,既然你说这不是词安哥哥的玉玦,那你倒是告诉我,这是谁的玉玦,你又为什么会有这块玉玦?”
桃桃刚想开口解释,却又在一瞬间迟疑了。
如果她要解释,就必须说明这是李璟送她的玉玦。
不知为何……
她并不想在众人面前说出这件事。
她沉默下来。
桃桃的沉默在思柔公主看来无异于无法狡辩后的无言以对,正当她不依不饶地想要给她些教训时,谢词安叫停了这出闹剧。
白衣公子神情仍是淡淡的,他眉宇间有些浅浅的疲惫:“此事到此为止。公主殿下,请不要再为难五公主了。”
“可是词安哥哥,她……”
谢词安一开口,思柔公主的注意力自然便转到了心上人身上,她不甘地痴缠着谢词安,没有精力再分给旁人一个眼神。
思柔公主这样一闹,桑隅宫那位“五公主”心悦谢词安,甚至在七夕偷拿他玉玦乞巧的事瞬间门传遍了整个玉都。
所有人都嘲讽她不自量力,看不清自己的身份,竟然也敢肖想名满玉都的谢公子。
至于谢词安真正失踪的那块玉玦到底去了哪儿,最终也没有答案。
不过通过这件事,思柔公主突然有了危机感,别误会,她倒不是觉得桃桃有本事和她抢人。她只是突然意识到,连“五公主”那样身份低微的卑贱之人都敢肖想谢词安,那么玉都中的那些贵女呢?这其中又有多少人倾心于他?
身份低微的“五公主”和谢词安不可能,不代表其他身份高贵的闺秀们和谢词安也不可能。
这种猜想让思柔公主变得焦急了起来。
为了杜绝这种情况的发生,她放弃了小火慢熬的办法,决定一步到位,直接生米煮成熟饭。
不久后的宫廷夜宴正是好时机。
她嘱咐夜宴上的宫人,让宫人偷偷给谢词安的酒里下迷药,等到他不胜酒力之时,就把他带到后院的偏殿中,思柔公主早已在此处等候多时。
半个时辰后,再让侍女以思柔公主突然失踪为由,故意带人前往偏殿,看见谢词安和她共卧一榻的场面。
皇室公主的清誉不容玷污,可谢氏嫡子也不可能被这样轻易定罪,所以无论最后她的计划会不会暴露,这个驸马谢词安都非当不可。
计划安排得很妥当,但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在谢词安不胜酒力之前,思柔公主就先一步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她睡得极其香甜,连梦中都是她和谢词安大婚的场面。
等到她醒来时,才惊觉自己竟然没有赶去偏殿,思柔公主又气又急,连忙催促侍女送她过去,可身边的侍女却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公主,可能来不及了……偏殿那边……”
偏殿那边,所有人都看见了桑隅宫那位“五公主”和谢氏长公子同处一榻的场景。
皇室颜面扫地,陛下震怒,正在审问“五公主”。
事已至此,思柔公主唯一能做的就是撇清自己的关系,将一切都推到那位“五公主”身上。
跪在大殿前的桃桃茫然又惶恐,面对众人的目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到偏殿,又怎么会和谢词安同处一室,她只记得宴会上她刚喝了一杯酒就失去了意识,再醒来面对的就是众人惊愕的目光和谢词安冰冷的神色。
她和谢词安两人衣衫完整,显然什么都没发生,可是有没有发生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被所有人看见了,那么就算什么都没有发生,也等于什么都发生了。
早在此前,“五公主”心悦谢公子,甚至不惜偷拿其玉玦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整个玉都。
正常情景下,一位身份低微名存实亡的公主和谢氏嫡长子绝无任何可能,所以大家都相信,这位“五公主”为了搏得这一点点可能,想必很愿意采取一些不寻常的手段。
没有人认为她的算计能得逞,一位出身卑微的“公主”妄图通过这种手段嫁给谢郎,不过是痴心妄想,最终只有名誉扫地这一个下场。
可谢词安是个真君子,即使被这样算计了,他仍然愿意担起责任,当场便主动向皇室提亲,求娶这个无法给他带去任何助力的“五公主”。
君王面前,没有出尔反尔的余地,皇帝反复多次确认,可谢词安神色不变,绝不改口,显然是心意已决。
皇帝思虑再,同意了这场婚事。
这门婚事,谢氏不满意,谢宰相不满意,思柔公主也不满意,她不仅不满意,还又哭又闹地砸碎了自己宫内所有玉瓶。
但从始至终,都没人问问桃桃满不满意。
无论她满不满意,陛下亲自赐婚,已经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再说了,她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她要嫁的,可是百年望族名门谢氏,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谢长公子,是玉都无数贵女的梦中情郎,是连思柔公主都求而不得的谢词安。
是被卑劣算计之后,还愿意为了她的清誉娶她的谢词安。
连桃桃自己都觉得,她如果还不满意,简直是不知好歹罪大恶极。
更何况,她不是一直想逃离这座冰冷的皇宫吗?
如今她不仅可以逃离这里,还能嫁得一个万千少女都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这简直比在皇宫内战战兢兢孤独终老好上太多了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不仅不觉得欣喜,胸口还像压着一块大石一样,几乎快要无法呼吸了?
她只是突然想起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想起那个被递进她手中的紫金暖炉,想起那个昭若日月丰神如玉的少年,想起他那句带笑的“不用叫我殿下,你也是我妹妹,就和思柔她们一样叫我三哥吧”。
她怔怔地望着手中正绣到一半的龙凤盖头,视线逐渐变得模糊。
泪水一滴滴落下。
她突然扔掉手中的针线,就像再也无法忍受了一样,伏在案几上伤心至极地痛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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