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着断臂者的惨叫声,“双刀客一姝”的名号确然给其余黑衣人以强烈震慑。几人面面相觑,不敢上前,和两名顶尖的护卫缠斗已经消耗了不少体力,眼前这人一刀断水流抽走了一条臂膀,怕是比护卫还要难缠,为了银子把命丢掉不划算,他们缓缓后退,琢磨着如何离开。
然而风雨雷电杀人夜,光一道道映亮陈玉良的脸,她目光如炬,紧盯猎物,缓缓抬起两把大刀,仿佛昭示着几人必死无疑,“怎么,都想回去?扰了我家小姐逛街的兴致,还想全身而退,没这么便宜的事。”
刀刃上方才还残留着的断臂者的血,此时顺着大雨滚落,流入水地,弹起一把血伞,像黄泉路上盛开的彼岸花。
下一刻,陈玉良一个箭步上前,虎头刀在她不算宽厚的手掌中被控得宛若游龙,寒芒灿然刺眼,几个黑衣人不敢晃神,一拥而上,她却丝毫不怵,全然不似被围攻的模样,身法灵活,泰然自若,仿佛入道者拿到了本命法宝,顷刻就能让几人灰飞烟灭。
一劈,一砍,沉刀杀人,破风弹血,再刺,再挑,起势退敌,骤如闪电。杀到后头,好像陈玉良的身形在跟着惨叫声游走,分不清是刀快,还是惨叫声更快,那大刀也不像是被她控在手中,反倒像有了灵魂,自己带着她,或者说,人刀合一,浑然一体。但凡过处,陈玉良都毫不手软,不知何时,脸上的血已斑驳成画。
她的招式,和外公的招式一模一样!余娴看得愣了,和春溪齐齐瘫坐在原地,动也不动。杀高官的人是外公,还是良阿嬷?还有一个答案令她心潮澎湃,不敢细想。
这样的大雨,可冲刷一切狼藉。陈玉良提着双刀朝断臂者走去,后者眼中满是恐惧,但还有几分骨气,梗起脖子,未被砍下的左手握紧长剑,想再殊死一搏。
可陈玉良却只是将大刀立在地上,蹲下身问他,“多少年了,花家与陈家井水不犯河水。上次是我家小姐误闯花家,被你们擒拿情有可原,这一次,为何追杀到这来?”
黑衣人犹豫着不说,陈玉良也不以性命威胁,“说出来,我放你回去,叫人来给你的几个兄弟收尸。”
黑衣人一愣,看着周围横七竖八的尸体,倘若在这里被大雨冲打一夜,莫说被浸泡得发胀,更有可能面目全非。他闭上眼咬牙啧了一声,才说道,“有人上花家买陈家小姐的命,他说要绑架活的,绑不了就杀。”
“我可没见着你们有丝毫手软。”陈玉良说的是他们一开始就下了死手,并未有绑架活口的样子。
黑衣人低下头,“当家的私底下吩咐我们不用照做,直接杀了。”
“你们当家的真是健忘啊,上次与我一战,没伤够吗?”陈玉良沉声叱他。
“正因为被伤,才想杀你家小姐报仇。当家的说,你们若找上门来,有花钱买你家小姐命的那个人作替死鬼,我们拿钱办事,不算违背了互不相犯的俗约,更何况是你家小姐误闯花家在先。”
陈玉良起身,居高临下睨着他,“他确定要与我掰扯谁先犯了谁?回去告诉他,只要我还活着一天,他别想打陈家和余府任何人、任何东西的主意。二十年前我能收拾他,二十年后我依然可以,让他在那片山上老实待着。”
黑衣人负伤,又拖泥带水,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了。
良阿嬷转身去扶余娴,“阿鲤,没摔疼吧?”余娴摇摇头,和春溪一道傻愣愣地盯着良阿嬷,有千言万语想问,但此处终究不是说话的地方,生咽了。
良阿嬷示意护卫上马车,伤势稍弱的驾车,另一个拥着马夫坐前边休息。
几人平安到了陈家,悬着的心才真正放下。门口小厮先一步跑进去禀报,陈雄急匆匆赶到余娴的院子,大夫刚看完,正要说余娴的伤势,见他进来先施了礼。
“阿鲤受伤了?”陈雄挥手示意他起,“快说。”
“只腰背处有淤青,足腕扭伤,家主不必过于担忧。”大夫指了指春溪,“让贴身侍女学一些手法,每日以药酒为小姐按揉,再配些活血化瘀的药煎服即可。”
“春溪丫头呢?”良阿嬷问道,“可有伤?”
春溪摇头,“奴婢没事,是小姐为了帮奴婢躲开剑刺,抱着奴婢摔下去的,奴婢只是擦破点皮。”
陈雄眉头一皱,数落良阿嬷,“你贴身跟着,怎的还让贼人有近她们身的机会?”
还以为良阿嬷会像从前似的默然受着外公的臭脸,余娴正想调解几句,却不晓得今儿是怎的,良阿嬷活像变了个人,叉起腰说道:“老家主,那可是五六个贼人,我总要誊个时候去拿刀吧?您得庆幸我贴身跟着,见了长剑飞来,将阿鲤往回一拉,否则就不是腰背淤青那么简单,而是被穿喉过了。”
“我”啊“我”的,良阿嬷竟然连“奴婢”的自称也不在陈雄面前用了,余娴和春溪都长大了嘴巴,望向两人,尤其是余娴,痛得只能趴着了,却还是伸长脑袋看热闹。
“你还说!就是你这一拉!”陈雄可算知道余娴背后的伤怎么来的了,逮着这一点说道,“你自个儿不知道你手劲多大?一把拉回来让阿鲤撞着了背,还崴了脚,这下没三个月好不了!”
“怪我?谁给我手劲练这么大的?”良阿嬷道,“不是您天天让我举那铁榔头我能练成这样?再说了,生死攸关的时候,换成您指不定都反应不过来!”
陈雄指着她,瞪眼道,“刁徒!你这刁徒!我反应不过来?你的大刀不是我教的?”
“您都多大岁数了?”良阿嬷指了指余娴,“眼下要紧的是阿鲤的伤,您先出去,我给阿鲤敷一会。”
“哼。”陈雄甩袖,走之前落了句,“今晚你不许吃饭!”
“不吃就不吃。”良阿嬷小声嘀咕,回呛道,“小姐出嫁把厨子带走之后,陈家的饭本来也不好吃了。”
给外公气得转身回来捶了她一脑瓜,才又拂袖离开。大夫还要另看那两名护卫和马夫,也一并出去,带上了门。
房内只余她们三人,良阿嬷恢复了往日并不活泼的神色,示意春溪将凿好的冰坨子拿来,摊开一块方正的绸布,把冰坨子放进去系好,又递给春溪让其按着余娴的足踝为她消肿。良阿嬷则解了余娴的衣物,将药酒倒在掌心搓热,为她推开淤青处,春溪一边敷一边学着手法。
“阿嬷,陈家的双姝,是您和……”余娴的嗓子一滑,怎么也问不出口。
“从前,是奴婢和你阿娘。”良阿嬷却坦然说了,“可惜,她现在身子不好了。麟南双姝,只余奴婢一个了。”
默了须臾,余娴另起一问,“要杀我的人是那天您让我去见的高官遗子?”她稍一沉吟,想通了许多细节,忍不住红了眼眶,“他要绑架我,是因为觉得我与杀他父亲的人有关,而他这样觉得,必然是因为,他知道杀他父亲的人,就是救了他、安置他的人,也就是唯一知道他住处和身世的人。所以当年因玉匣暴毙的高官们真的是你们杀的?是外公?还是您?又或者……”
“是我阿娘?”
不等良阿嬷回答,余娴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很快平复了心绪,“这几天我捋出了一些东西,也并不是全无用处。高官家眷们能活,必定是因为他们不曾看过玉匣内景,那么再继续追问他们并无用处,只会让自己的处境变得危险。”
良阿嬷面色微松,“你能先想着保护好自己,这样很好。”
余娴点头继续道,“那夜在花家,是您救了我。虽然您不知道我去做什么,但您见我有独自上花家的勇气,所以您前些天才会说,看到了我的些许决心,动摇了,想给我线索查下去?”
良阿嬷点头,“是。那夜奴婢刻意避开你,是奉你阿娘的令上花家查萧蔚,出发前,她让奴婢去她的屋子里把虎头刀带上,怕你在麟南遇到什么危险,或许是你们母女俩心有灵犀,幸好带上了,奴婢真没想到会在花家遇见你。”
“虎头刀是阿娘的?”余娴抓住了重点,紧盯着良阿嬷的眼睛追问。
良阿嬷摇头,又点头,“你外公打造了三副虎头双刀,奴婢的那一双折了,现下用的是你阿娘的。”她沉吟片刻,去抱来一个硕大的长匣,在余娴的面前打开,虎头刀把上刻着一个“桉”字,因年久,有些模糊不清了,“奴婢将刀藏在马车底,一是不想让你发现,二是为了掩人耳目,倘若歹人事先搜车缴械,也不至于两手空空没个兵刃对付。”
如此长阔的刀,这般凑近了看,另有骇人阴森之感,但这种寒意被威风凛凛的金虎头镇住了,只余悍然凶气,震慑八方。余娴和春溪探着脑袋打量,后者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前者却兴致勃勃问,“阿娘以前拿得动?是和外公那两把一样的重量?”
“那当然!”良阿嬷也十分自豪地笑起来,“你阿娘聪慧,于武学之上颇有天赋,深得家主真传,当年一起练刀,奴婢从未赢过她!”
余娴没有问后来。后来的事,只有她自己去追寻,提起也是惹良阿嬷伤心。总也不过是和玉匣有关。她默默地注视了双刀好一会,拼命想象如今柔若无骨的阿娘从前背着两把刀在街上追贼寇是何模样,想不出来,她脑子里只有阿娘用完药膳躺在榻上闲然小憩的样子。
“今日阿嬷非要跟着我们去,是因为料到了那人会对我下手?”余娴想到阿嬷早晨的神色。
“是。提议乘马车也是为了带上双刀,并且,能快些逃跑。”良阿嬷提到了酒楼的老板,“去那处用饭,是为了听老板给的消息。那时奴婢已经确认了,有人一直尾随在后。”
春溪终于憋不住了,插嘴道,“我真傻,还以为阿嬷一把老骨头了,甚至担心您走得远了闪着腰,原来您是那么的深藏不露……怪不得您平日敲我一个脑瓜崩儿,我都要疼半个月。”
提起这个,良阿嬷和余娴都想起了那天的一巴掌,良阿嬷想说什么,余娴先开口了,“我没事了,阿嬷,如今我知道您不是有意的。只是因为阿娘的事太着急了,和今夜救我时一样,也许您并未注意到,轻重就更不晓得了。”
两相沉默,良阿嬷握紧她的手,“你好好养着伤吧,阿嬷以后再也不使恁大的劲了。从前跟你阿娘也打打闹闹,她身子不好之后,阿嬷老纠不过来,还当以前那样,往她身上招呼,她回回气不过要还回来,可是……”良阿嬷喉咙梭了梭,“她如今打我,使尽全力也不疼不痒的。”
也不知怎的,余娴并不晓得内情,只是看进阿嬷深邃的眼中,鼻头便酸涩了。
良阿嬷拍了拍她的手作安抚状,缓缓道:“今日从鄞江传来了些消息,我们走了没几天,祁国府失窃了,府上千金丢了要物,却不肯说丢的是什么,国公爷为了爱女,大动干戈,说要将贼人揪出来。”
“怎么揪?”余娴懵了,“不会是挨家挨户搜查吧?陛下能准?”
“当然不准,让国公爷滚了。”良阿嬷笑,又敛起,正色道,“但你可知,国公爷闹得人尽皆知,并非真的为了他的千金。”
余娴思索片刻,“您的意思是,他学我上次将‘玉匣’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他,也借以贼人之名,将其扔了出去,闹开了就是为了让所有人知道,有旁人觊觎玉匣,并且将其盗走了?”
良阿嬷点头,“正是。这个贼人的锅扣到谁的头上,那个人就得遭殃,饶是压根不晓得玉匣是何物的,也要被逼着拿出东西来,谁也不能说没有,他认准了人,不扒了皮都别想走。极其歹毒的一招。”
“可是,压根没有的东西要如何拿出来?不是说祁国公良善低调,怎敢这般为非作歹,颠倒形象?”余娴稍作一顿,反应过来,“正是因为他一直良善低调,所以当他咬定了要污蔑一人,旁的人都会信?”
“没错。”良阿嬷叹了口气,“要命的是,祁国府失窃的事情一出,国公爷就带着人去了余府,随后又大摇大摆地走出来,往萧宅去了。”
“那不是向天下人说,是余府送了寿礼又偷了回去吗?”余娴惊呼,“但没证据的事,他怎好诬赖?”
良阿嬷劝她不要激动,只因下一句还有更可气的,“随意找一个小厮说亲眼目睹贼人跑回了余府,这般作伪证,对于祁国府来说不是难事。祁国公和他的爱女一唱一和,目的就是哄着老爷向众人展示库房,自证清白。”
“怎么会有人想到如此阴损的招数?尚书府的库房是他想开便能开的吗?天威何在?”余娴握紧拳,“岂不是要把余府有多少家产一并念给他听?真是荒唐!更何况,那寿礼足要二十人才能抬起,如何盗了去啊?”
“说不清楚的,祁国公也并未点明被盗的就是你们送的寿礼,只是任凭他人这般猜测。他想要的是窥视余府的宝库,一睹玉匣。”良阿嬷垂眸一笑,安抚她道,“你也别急,来报信的人还说,姑爷想了个妙招,化解了危机,把祁国公气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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