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忙,忙到根本不见人影。
沈知意本来也并不是金风细雨楼的什么内部人物,平日里更难见到他。
她一个人在人生地不熟的金风细雨楼待着——虽然大家都对她很客气,但她总觉得自己的身份有些尴尬。
但是好在她已经习惯了一个人闷在屋子里面,以至于即便没有什么人和她认识,她也能算得上是自得其乐的窝在屋里打发时间。
直到某个晚上,沈知意正在看新出的话本,屋外却传来一片嘈杂的声音。
上一次听到那么乱的声音,还是两个月以前瘦马门起火那天。她心里有些惴惴不安,打开了窗户。杨无邪等人手里拿着火把正在外面巡视,表情十分的严肃。
沈知意只是推开了自己的窗户,他们马上警觉地抬起头,看向楼上的少女。在月光的照射下,被倒映的更加莹白的脸上满是茫然的神色,正不解地看着他们。
杨无邪看着她,猛地想起关于她的身份调查里的内容,心头一动。
他当然是不认为她涉及到今天发生的这次暗杀的——但是她一进金风细雨楼不过一周,一直如铁桶般安全的金风细雨楼就潜伏进了青衣楼的杀手——而且不是冲着苏梦枕来的杀手,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什么。
昔日的青衣楼第一杀手和今日的青衣楼第一杀手的妹妹……
已经心里有了答案的他冲着她拱了拱手,说着:“半夜扰了姑娘姑娘清净!杨某在这里,对您赔个不是。不知姑娘……”他本来想问她现在有没有时间陪他走上一趟,但是看着她秋水一样的眸子正怔怔的看着他,立马不忍心让这样的姑娘熬夜,又改了口,“不知姑娘明日白日可有闲暇?”
沈知意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她还是顺着杨无邪的意思,乖巧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就看见这群平日里和她很是客气的白衣侍卫们分出好几个站在了她院子的门口。她心里更加古怪……虽然自知自己什么也没干,但是总感觉心情十分微妙。
见杨无邪和其他人又去了其它地方,她也合上了窗户,再也没有刚刚那兴致勃勃追更的心情,怀抱着不安的心情,倒头睡下了。
第二天天光一亮,或许是因为心里有事,都不要人叫她,她自己就醒了过来。
一出门就发现杨无邪起的比她更早——或者压根就没有睡过的,就这么等在门口。
这让沈知意更加不安。
“姑娘,请往这边走。”
杨无邪一路上都对她十分的客气,甚至还给她带了早餐——金风细雨楼的厨子手艺真是不错,沈知意一边惴惴不安,一边还能把这一笼水晶小笼包都塞进她看上去一点也不大的肚子里。
她问杨无邪,这是要去哪里,杨无邪只摇了摇头,反问她是否有什么仇人。
沈知意果断地摇头,就她这深居浅出的,哪里有……不对。
如果把石观音、上官飞燕算上的话,大概率是有的。
于是她又迟疑地点了点头。
杨无邪见此,对她笑了笑,不再多言。
她跟着他前往了金风细雨楼的暗牢——阴暗潮湿的水垢味道和血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沈知意忍不住呕了几下。她的脸上带出几分苍白与脆弱,杨无邪这才又想起跟他一起来的是位普普通通的姑娘家,既不是温柔那样大大咧咧的女侠士,也不是雷纯那样多智而近妖的女诸葛。
他连声道歉,正要叫人去给她取个面罩再来,就见沈知意已经自己取出了一条丝巾围在自己的鼻间——淡白色的薄纱并不能完全遮掩出她的脸,只显得她的容颜更加若隐似现,带出几分朦胧。不过沈知意本来也不是为了遮脸的,不过是这丝巾本身有些香味,能遮掩一些这里的臭味。
虽然不知道杨无邪带她到这里是来干什么的……但是她住进来的这个星期,她一点苦也没有受,也是多亏了这位大总管的安排。把她带过来的这一路上,她也没有吃什么苦头,想着肯定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沈知意勉力让自己忍受这样的环境。
她戴上丝巾后缓了好一会,才冲杨无邪点点头,示意可以接着往下走了。
杨无邪见此,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让几个侍卫走到她的四周,为她挡住那些骇人的场面。
一直走到暗牢的尽头,沈知意终于看到了杨无邪想让她看到的——一个人。
一个男人。
一个即便已经血肉模糊,可还是很好看的男人。
他的嘴唇已经干燥到满是干裂的皮,黑的像水墨一样的长发被血和汗打湿,肆意披散着。囚禁他的牢房里点着的灯映照着他脆弱苍白的面容,一种即将破碎的美感和他脸上的刚毅与坚韧融合在一起,让人忍不住被这奇特的魅力所吸引。
察觉到有人到来的他缓缓睁开了自己的眼——一双和他的剑一样冷的眼。
沈知意不是没有见过冷酷型的帅哥,之前遇到的冷血和他就有一些相像——可等他一睁开眼,尽管一样都是冷酷的类型,他和冷血站在一起,也绝不会让人认错。
只因为冷血的眸子里还是有光的,还是亮着的——还带着少年特有的灵动。可他的眼睛却没有,只有让人难以靠近的冷。他的眼睛下,还有一些因为常年无法睡好而带出的青黑。这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显眼。但是这并不让他显得过于疲态,反而因为这点青黑,透露出几分阴鸷的魅力。
好在他冷虽冷,那双眼睛却没有一些阴狠之类的东西,只是一些单纯的如苍雪般的漠然罢了。
他那干的厉害的唇动了动,眼里本带出几分轻蔑的——可是在看到沈知意之后,那份轻蔑又一点点散去。
他的眼睛牢牢地盯着沈知意那双没有被遮掩住的眼睛,一眨也不眨。
那是一双畏惧、好奇、天真的眼睛。
闪着光,一束几乎快要灼伤他的光——她那么美,光是一双眼睛,就美的不可思议。可一点红并不在乎她眉眼间的那点美艳,他只在乎她眼底深处,那还未被这污臭世道沾染半分的光。
他看着她,一遍又一遍,要把这双漂亮的眼睛映在他冷的和剑的锋芒一样的眼睛里。
他几乎一下子就猜出了她的身份。
一个本该死在他剑下的人,一个他熟悉的家伙经常提起的人。
孙羽不算是他的朋友——尽管他们常在一起喝酒,但是他们并不是朋友。
至少一点红是这么想的。
孙羽早晚要离开青衣楼,他有自己的梦想,有自己的家,他本该站在阳光下,却宁愿为了自己的妹妹而化作一道代表守护的影子。和他这种天生就是一道影子的人截然不同。
甚至一直到他叛逃青衣楼的时候,他才知道他的真名。
孙羽常常和他谈起这个妹妹,这个让他欢喜,让他担忧的妹妹。那个在他嘴里,和花一样娇艳,和雪一样纯洁,和他心中的日月一样带给他光亮的少女。
此刻,看着这双眼睛,一点红终于把那个在孙羽嘴里有如仙人的少女和眼前的姑娘重合了起来。
从前一直觉得孙羽只是夸张的说法,但是现在一看,他不得不承认,孙羽一点也没有说错。
她真的这样好,只看着这双眼睛,他就觉得,她真是很好、很好的姑娘。
不该和他扯上关系的姑娘。
沈知意看着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有些无措。两个人就这么僵持了好一会。后面的杨无邪等人见到这种情况,也跟着他们一起沉默了起来。
打破寂静的,是他的血滴在地板上,发出的连贯的滴答声。
一点红终于呵的一声笑了,那嘶哑的厉害的声音在这间石室内响起。
“难怪,难怪、难怪孙羽即便被追杀,也非要金盆洗手不可。若是……”
有什么可若是的呢……中原一点红敛下眉眼,不再笑了。
他很少羡慕别人,但是他却不得不去羡慕沈胜衣——羡慕他有家,有梦想,有目标。中原一点红杀人是收钱办事,银剑杀手孙羽杀人,也一样是收钱办事。
可那些钱对于一点红来说,并不重要,对于孙羽、对于沈胜衣来说,却太重要了。
只因为一点红什么也没有,钱对他来说,什么也不是。他一样为了杀人不吃不喝,一样为了杀人好几天不眠不休。
他无法为这样的生活快乐起来,但是也并不为这样的生活而感到痛苦。
沈胜衣什么都有,就因为什么都有,所以不得不为银钱奔波,过着和他一样的生活。他是痛苦的,可他也在这样的痛苦里找寻到了自己的快乐——这让他如此的羡慕,让他意识到,即便是在黑暗里,有些人也还是活着的,不像他,从来没有体会过活着是什么感觉。
如果他也有一个和沈胜衣一样的妹妹,即便她体弱,娇气,爱胡闹……但至少,至少有这个人,在他的生命里出现过的话——
他半敛着眸子,再一次紧紧地闭上了自己的嘴巴。
和昨日对他行刑的人所看到的一点红一样,像是一具长着人模样的精致陶偶。
他不再说话了。
但是沈知意却在听到孙羽这个名字的时候,猛地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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