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这一生念念不忘有两个姑娘。
一个教会他什么是爱,一个告诉他什么是被爱。
教会他爱的姑娘让他明白了爱一个人的苦涩,告诉他被爱是什么的姑娘又让他了解了无法回应,只能直视对方痛苦的歉疚。
最后,他爱的姑娘从未爱过他,她玩弄他,糟践他——成了他一个不愿提起的名字。爱他的姑娘成了他此生挚爱,她等着他,想着他,等他终于有勇气向她走进的时候,他却永远失去了她——成了又一个他不敢提起的名字。
上官飞燕是个机灵狡黠的姑娘,她天真烂漫但是又不失可爱善良。
至少花满楼刚认识她的时候,他是这样想的。
世上很少有男人可以抵挡住一个像风一样自由的姑娘,而对于花满楼来说,更是如此。他对自己目盲的事情从未心存怨怼,但是那双不能视物的双眼也确实给他带来了无数的麻烦。他是自由且不自由的。他有一颗自由的心,真诚的爱着这个给予他幸与不幸的世界,但是他那向往自由的灵魂却被囚禁在不自由的黑暗里,这让他真的有些羡慕那些真的自由的人——那是就连陆小凤都看不出来的羡慕。
很多人都觉得,像花满楼这样的翩翩君子和陆小凤这样三天不惹麻烦比三天不喝酒还难的江湖浪子是一对很奇妙的组合,但是陆小凤羡慕他那即便一次又一次经历不幸,也依旧闪闪发光的心灵,他也羡慕陆小凤即便遇到过那么多次危机,吃过那么多次苦头,也还是自由奔放的灵魂。
陆小凤的嘴里拥有会说不完的美酒和美人。而上官飞燕也一样,她每次来的时候,也总是能把自己那些细碎的小事情说的有趣起来。
可最后,让他最爱,最难忘的女人却并不是这样有趣的上官飞燕。
她是个和自由扯不上关系的千金小姐。她很娇气,爱撒娇,也总是突如其来的就会委屈,让人不知如何是好——但是她调节情绪又很快,或许上一刻还在和你生闷气,下一刻就冲过来和你道歉,摇着你的袖子,乖巧的让人忍不住被她可爱的笑起来。
她喜欢喝甜甜的牛乳茶或者桂花酒酿,喜欢吃甜多过吃辣。喜欢看武侠志怪的话本,对那些书生小姐的嗤之以鼻,她——
他已记得许多事。
关于她的事。
可等他察觉,原来他已经记住了这么多事情的时候,那都已经是她离开后的第二个春天了。
姑娘是他唯一一个欺骗过的人。
他还记得那天,少女坐在他的旁边,带着哭腔的问他:“既然她都不一定喜欢你,她总是离开你,只把百花楼当做一个临时逃命用的住所……你为何不考虑考虑,喜欢别人呢?”
而他只是沉默了一会,才回答她:“有些事,如果不努力一下,就永远也不知道结果。”
“花某自认自己也不是没有过犯错的时候……但是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时候。至少,到如今为止,在下从未为哪一次的选择而后悔过。”
“以后也是如此。”
他知晓她的心意。花满楼的心太小太小,小到只能住的进去一个人。他的心也太大太大,大到他同时也能够爱这整个世界。
他知道,喜欢上他这件事,是姑娘的心甘情愿。花满楼的性格就是不愿意去干涉别人的,于是他只能用最肯定的态度来委婉的告诉她,他真的做不到。
如果花满楼是一个见一个爱一个的性子,如果他是一个会轻易放弃的人,那么他将不再是那个温柔坚定的花家七公子,也绝不会是和现在这样,是一个这么讨人喜欢的人。
他以为他不会撒谎,更不会对一个让他足够怜惜的姑娘心软。
可他却食了言。
他后悔了。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食言,也是平生第一次后悔。
这世上唯一能让花满楼为之平生感受到后悔,并食言了的姑娘,是她。
她希望她做他的唯一。
可这样的唯一……
“我真想自私一次,让其他人做这个唯一。而你,你又是否会因为我的这份自私怪我?”
他不后悔自己爱过上官飞燕,也不后悔自己那么多次拒绝姑娘的心意。
他只后悔在那天,姑娘拉着他的袖子说:“……一定要离开百花楼吗?”
“我、我,我真的很怕。江湖上那么多人,他们都会和你一样好吗?”
他从来是个那么细心的人,却在那天没有注意到姑娘的语无伦次之下掩藏的是无法抑制的恐惧。
那个时候,上官飞燕已经不在了,他们两个明明已经到了暧昧的阶段,但因为陆小凤的邀请,他不得不到江湖去——他从来都很在乎他的朋友,这种在乎甚至可以超越对他自己的在乎。
他知道,她是为了躲什么东西才来到他的身边的,她想要他庇护她。
那他就愿意做她的避风港。
期限是永远永远。
“我会陪着你,我答应你,我会陪着你。”
他又食言。
他在她的面前,好像总是食言。
“你永远是我值得信赖的朋友。”陆小凤,还有很多和花满楼交好的人都这么说他。
可他希望被信赖的那个人呢?她临死前还信赖他吗?
花满楼希望她不。
要是她那个时候,是恨他的就好了。
永远恨他,永远不要原谅他。
永远不要。
这样,他就能永远的把自己禁锢在原地,永远永远的赎罪,永远永远的痛苦,永远永远的等待。
在和她走散的那一刻,花满楼不是没有过惊慌,不是没有过坚定的拒绝陆小凤同行的请求,独自一人去寻找她过。
可他的心总是那样善良,总是不得不为一些世间的苦难顿下脚步。
等他找到她的时候,她已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伤害她的人割断了她手筋脚筋,毁掉了她的脸,却留下了她的舌头。
祂只留下了,能让他认出她来的舌头。
“你别看我,你别看我,你别看我……”姑娘在他的怀里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他的手无数次的颤抖。
花满楼是个瞎子。
他看不见的,他什么也看不见。
可姑娘好像忘记了这一点,满脑子只剩下不要心上人看见自己的狼狈的想法。
花满楼的手慢慢的停止了颤抖,只剩下一遍又一遍的回应她:“好。”
“我不看你。”
“我不看你。”
“我不看你。”
她说多少次,他就回多少次,好像永不疲倦。
即便一方因为生命的完结结束了这仿佛永无止尽的问答,存活下来的另一人却依旧不厌其烦,一遍遍回答着已经没有人提的要求。
“我不看你。”
“我不看你。”
他的泪顺着她的脖颈流进她的脊背。
泪是温热的。
和她还没有凉透的身体一样。
他想触碰她,擦干她脸上的血,擦干她眼里落下的泪。
但是他没有。
他把她抱紧,抱紧,再抱紧。
盲眼公子的衣服上沾满了他心爱的姑娘的鲜血。
花满楼是极爱洁的。
他穿白衣,却很少弄脏它。
他不喜欢伤人,也讨厌血腥。他的武功总是温和的,虽然制敌,但却并不非要杀敌。
他的身上很少沾血,即便是杀人,他也讲究一击制敌,不给对方过多的痛苦。因此他的身上更没有粘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人的血。
那大概是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他的手抱着她,把她的脸埋在自己的胸膛处。有一瞬间,花满楼感觉自己的心跳好像都随着沈知意一点点弱下来的呼吸而慢慢的,停止了跳动。
“也许…也许,你至少让我看看她身上的刀口,我们该为她报仇。”
陆小凤说出这话的时候,花满楼已抱着她过去了一天一夜。
他没有吃饭,也没有喝水。
只有有心的人才需要吃饭喝水,而一个心死到,仅仅只剩下一具躯壳的男人,是不需要的。
陆小凤明白这样的道理。可这行尸走肉不是别人,是他最好最好的朋友,他又怎么忍心见他就这么沉沦下去?
陆小凤试了很多种说辞,只有这个让他们为她报仇的说法让这个心死的男人有了一点反应,但是很快,他又沉寂下来。
陆小凤有点受不了,他的手往沈知意的身体那里伸过去,下一秒,花满楼就抓住了他的手。
陆小凤终于在一天一夜过后,看见了抬起头,不再被自己的长发遮掩面容的花满楼。
他看上去很苍白,一种好像已经死去的苍白。
“我答应她了——不要看她。这一次,我不想对她食言。”
花满楼的声音已经十分嘶哑,他的喉咙已经干的厉害,可他却像是无知无觉一般,在说完这句话后,再一次低下头。
可这个时候已经是夏天了。
在第三天的时候,沈知意的尸体还是产生了腐烂——她的尸体生前本来就有多处伤口,血气外露,腐烂的速度只会更快。
陆小凤忍耐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一个让花满楼松口的借口。
“沈姑娘既然生前不想让你看她,肯定想要漂漂亮亮的走!我知道你想干脆陪着她一直陪着她,可等你断气她都烂成骨架子了!你觉得她能高兴吗?”
“让她入土为安吧。”
“……”
在上一次对他说话以后就再也没开口的花满楼静了很久很久。
久到陆小凤快要彻底放弃了,才终于开口。
“……好。”
那时他的声音已经十分难听,让人难以想象那嘶哑的声音是那个热爱花,热爱世界的花七童发出来的。
但是他的声音里含着的温柔却依旧没有改变——只是多了很多的悲伤。
很多很多。
——
但是这葬礼花满楼却没有参加。
她的棺木是送回了沈家的。
花家帮他们办完了女儿的葬礼,但是突然知道女儿死讯的沈家夫妇只觉得崩溃,完全没有要邀请宾客的意思。花家虽然有资格叫人过去吊唁,但是没有人去。
葬礼不是随随便便安排的。
选棺木,选良辰吉日,抬棺,入棺……但是花家的富裕让他们几乎没费什么时间,就办完了沈知意的葬礼。
帮助沈家他们只有一个要求,除了沈家夫妇,不管任何人想要看沈知意的尸体都是不被允许的。
“她的事情,已经办完了。”
“那么你呢?你……你又什么时候做回花七童?”
——“我依旧是花七童。只要你们来百花楼看我,我依旧是。只是,在我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我也会有只想做一个人的花满楼的时候。”
“……我明白了。”
“江湖不见。”
——“江湖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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