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这个字如何?”武媚娘招手叫来武婧儿。
武婧儿走过去低头去看,雪白的纸上压着雕凤凰的青玉镇纸,上面写着一个墨色饱满的“曌”字,行云流水,而又气势迫人。
“这是?”武婧儿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这是武瞾的曌字。
武媚娘问:“你只说这个字好不好?”
“日月当空,极好。”武婧儿赞道。
武媚娘道:“它读作照,我将用它做我的名字,武瞾。”武媚娘的眉宇之间透着一股锐气。
武媚娘的本名不叫武媚娘,媚娘是太宗赐给她的名字,从十四岁一直用到了现在,成为天下人都知道的名字。
隋朝开皇年间,民间传唱歌谣《武媚娘》。永徽之后,《武媚娘》传遍大江南北
即使是乡野村夫也知道了当今皇后的名字,但武媚娘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直沿用这个名字。
武婧儿的思绪不禁想起了之后的某个朝代。在那时,只要女子的名字在须眉浊物的口中念过一遭,这女子的清白仿佛就毁了。
若按照那时的标准,武媚娘的名字在老百姓口中转过几遍,就应当以死谢罪了,方能维护皇家的尊严。
想到此处,武婧儿感到一阵荒诞,不由得庆幸起自己生活在唐初这个民风开放,兼容并包的时代。
“明月凌空,恩泽天下。”武婧儿回过神来,笑道。
武媚娘转头含笑看着武婧儿道:“你名字婧儿过于阴柔,不若我给你改个名字。”
武媚娘眼中露出兴趣盎然的神情,跃跃欲试,但武婧儿拒绝了:“我与陛下不一样,陛下身为至尊,是日月同辉,是阴阳兼备。而我是女性,婧儿一听就是女子的姓名,它很好。百年、千年、万年后,我希望翻到史书看见我名字的人,一眼就知道我是个女子。”
武媚娘听完,心中一震,不由得对这位姐姐刮目相看,叹道:“就坦诚而言,我不如你。”
武婧儿有些不明白武媚娘的意思,顺着前言思考了一下,突然灵光一闪,明白了其中原因。
在武婧儿看来,坐上皇位的人是没有性别的,若真有性别,那这个性别应该叫做皇帝。
但对于武媚娘而言,她是一位女性,并且饱受女性身份带来的困扰和压力。
若武媚娘不是女性,她也许无法进入宫廷,无法成为高宗的皇后,无法成为太后;若她是武家的男儿,或许就达不到今天的地位。
她现在拥有的一切的基础来源她的身份,她是高宗的皇后,新帝的母后。这一点无法否认,无法抹除。
现在身为女性的她想要称帝,要挑战整个社会的极限。这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困扰。
既受益于女性的身份,又受困于女性的身份。武媚娘感到无比的烦恼和困惑。
她在黑暗中跌跌撞撞,不断摩挲着适合自己的方向。比如不断强调自己的圣母身份。
再如将用了大半辈子的名字换成一个更加男性化或者说中性化的名字,武瞾。
武婧儿可以坦然面对自己女性的身份,甚至希望自己的身份广为人知。
那是因为武婧儿受到的教育是近代文明和传统文明碰撞之后去槽粕留下的精华。这些深深的镌刻在武婧儿的骨子里,她不会以为自己女性的身份而自卑。
女子身份卑微并不是女子的错,而是这个世道。所以她想让后人知道:
看,大唐有一个曾经参预政事的女子,有一个担任过朝廷官职的女子。
叫武婧儿的女人能做到,那自己也可以做到。这就是武婧儿依然使用自己名字想要传达给后人的信息。
但武媚娘却不同,她受传统的教育而长大,那些或流于表面或隐藏在深处的男尊女卑思想,有意无意地在她的身上留下了烙印。
武婧儿曾和武媚娘说,妇女能顶半边天。武媚娘自然也明白也清楚,但那些几乎算是生来具有的东西,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有时连发现都没有,又何曾谈到改变?
即使发现了,也很难改变。
能发现并做出改变而且影响其他人的,或许只有历史被誉为“圣人”的那几个人而已。
“做一个好皇帝。”
武婧儿此刻在恨自己为什么不是像李贽那样的思想家,或者看过相关的著作。以至于现在,她只能给武媚娘建议了最笨的办法。
做一个好皇帝,做为黑暗中挣扎前行的人指明方向的灯塔。
武媚娘听到思索许久的武婧儿说出这样的话,怔了一下,不知道触动内心的什么,然后笑了起来,深吸一口气,点头道:“是啊,我要做一位好皇帝,一位不逊于太宗的皇帝。他做的我要做到,他做不到的,我也要做到。”
永昌元年过去,武媚娘又一次亲享明堂,大赦天下,改名武瞾,并且改元载初。
权臣称帝有迹可循,但女性称帝开天辟地。接受传统教育的武媚娘在叛离传统的路上,一步步走来,即将登上最高的帝位。
神都七月的早晚都渐渐转凉,唯有中午还有盛夏的余烈。
太平公主被接到宫中,纵使她千般不愿,也要嫁人了。
这是宫中难得的喜事,上上下下都忙碌起来,宫内张灯结彩。穿红着绿的宫女捧着衣裳首饰,一路排到了殿外。
太平公主冷着脸坐在椅子上,心不在焉地看着喜娘在她脸上涂抹。喜娘满脸堆笑:“公主天姿国色,是奴婢见过最漂亮的新娘子。”
太平公主没有说话,喜娘又恭维起太平公主的五官、肌肤、衣着,甚至连一根头发丝在她嘴里都是完美无缺的。
“烦死了,闭嘴!”太平公主的脸色越来越青,忍无可忍道。
喜娘还在道:“公主,大喜的日子不能说死……”喜娘突然顿住了嘴,她从镜子中看到太平公主的那双眼睛,那双和神皇形似而又神似的凤眼。
这双凤眼里面的阴婺,让喜娘想起了神皇的眼睛,忍不住双脚发软,几乎跌在地上。
“婆婆吃多了酒,来人,赶紧将她送下去。”太平公主的侍女忙说,然后向太平行礼,拿起桌子上的梳子给太平公主继续梳头。
“公主……”侍女小声地在太平公主的耳边哀求。
太平公主冷笑一声道:“有什么话就正大光明地说。”
这时,外面传来通禀声。武媚娘和武婧儿携手来了,太平公主才将脸色的神色收了一收。
武媚娘进来的时候,见喜婆正被拉出去,心中知道太平仍在闹别扭,张了张嘴,但念着今日是太平的好日子,就将话咽下去。
“阿娘,姨娘。”太平见到两人正要起身,就被武媚娘按住,道:“该忙什么就忙什么,今日你为大,不要在意我们。”
太平公主应了一声,但脸上仍然没有新娘子的喜悦。武媚娘看见后,心中叹了一声,柔声道:“都弄好了吗?”
太平公主脸上露出不在意的神色,道:“不知道。”
一旁的宫女连忙答道:“启禀陛下,快好了,快好了。”
武媚娘点点头,和武婧儿坐在一边,看宫女和女官们忙忙碌碌。
与太平宫殿内的清冷尴尬不同,武家则是一派喜气洋洋,所有的武家人都来到武攸暨的府上庆贺。
同为太平公主的驸马候选人,落选的武承嗣在面对武攸暨时,脸上没有尴尬,也没有隔阂,反而拍着武攸暨的肩膀,道:“神皇爱女太平公主下嫁咱们武家,是神皇对咱们兄弟的宠信。攸暨,你可千万不要辜负冷落公主啊!”
武攸暨脸上勉强露出笑容,拱手道:“前几日兄长已经教导我了。公主下降,门楣生辉,我自当尊重公主。”
武承嗣和武三思对视一眼,两人一左一右揽着武攸暨,将人带到无人的僻静处。
武承嗣说道:“别说什么尊重不尊重的,这是最基本的,关键你要讨公主欢心。”
“讨公主欢心,你懂吗?”武三思接着道:“公主高兴了,陛下就高兴。陛下高兴了,咱们武家就更得圣心了。”
武承嗣咳了一声,将袖中的图册塞到武攸暨的怀中,拍拍他的肩膀,郑重道:“咱们武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打小就是个老实的孩子,多看书学着些,好好讨公主欢心,将来有你的荣华富贵。”
武攸暨苦笑一声,指着心口道:“兄长已经让我记在心里。”
武三思闻言点头,张望了四周,道:“攸宁呢?”
“在里面陪客人呢。”武攸暨说道。
武攸暨兄长武攸宁现在担任的是纳言,武承嗣曾经担任过的纳言,他当了没多久就被调开了。
“哦……”武承嗣道了一声,提到武攸宁的官职,他心中不由得酸了一下。但他知道轻重,几个月前虽然心酸,但当时就向武攸宁道了贺。
反正是好肉烂在锅里,兄弟们越受重用,武家就越强大。
武三思劝道:“你要开心,娶了公主,以后孩子都是皇亲国戚,不愁没有前途。”
武攸暨深吸一口气,脸上尽量露出一个平常的笑容,道:“我知道。我明白。”
武攸暨和第一任妻子感情融洽,只是没想到天降人祸,天人相隔。
他不能拒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妻子被勒死,甚至连祖坟都没敢让她进去,还是顶着族中的压力,将妻子的尸体送归娘家。
他装作没有过这个妻子,武家也装着没有这个人。武家所有的人都在为太平公主的下降而欢喜鼓舞。
他更需要欢喜鼓舞,正如兄弟们所说的那样讨太平公主欢心,讨神皇欢心。
武承嗣和武三思见武攸暨把话听了进去,满意地点点头,道:“走,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我们兄弟替你把酒挡了,你也不要多喝,女子多半是不喜欢醉醺醺的男子。”
说完,二人一左一右又将武攸暨架回来,正巧碰上武攸宁,双方打了招呼。
“劳烦两位兄长帮忙照看客人,我再叮嘱攸暨几句话。”武攸宁说道。
“好好好。”武承嗣武三思二人一边点头,一边将武攸暨推了出来。
武攸宁将武攸暨带到书房内。
“兄长,我都记住了。”武攸暨坐在椅子上,面露苦笑。
武攸宁笑起来:“我知道,想必承嗣和三思也在叮嘱你,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兄长我今天只和你说说心里话。”
武攸暨点点头,武攸宁道:“自古以来外戚几乎是煊赫而出,煊赫而亡。当我听说你被选为太平公主的驸马,兄长心里是高兴的。”
“兄长心里很高兴。”武攸宁又重复了一句:“万一我们将来有什么,有公主在,你不会有事。”
武攸暨赶忙打断:“兄长,我们不会的,武家不会的。”
武攸宁笑着摇头,没有继续提这个话题,而是说道:“朝中的事情有我。你以后成了亲,要待公主以礼,务必保持谦退,切勿像我们几个这般张狂。”
“兄长……我……”
还未等武攸暨说完,武攸宁就打断他道:“搏好了,咱们就是世代富贵。坏了事,还有你顶家门。”
“好了,我不多说了,以后有公主看着你。”武攸宁起身,想了想又对武攸暨说道:“我不管你和前头的夫人感情多好,但现在你要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万一到时惹怒公主,谁也救不了你,神皇……”
武家死在神皇手中的人还少吗?武元庆、武元爽、武惟良、武怀运、武顺、婶娘善氏、攸暨元妻。
再添一个武攸暨,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其实在听到神皇降旨赐婚,武攸宁除了高兴之外,更多的还有担心。
但神皇决定的事情,谁也改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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