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锦棠实在坐不住,横竖这冰碗她也吃了,不若就此离去,省得被他戏弄看笑话。
心里想着离开的借口,猛地站起身子,一时不察膝盖撞到桌腿,她本就痛觉敏锐,那道痛感立时就令她眼睛湿润,人也不受控制地欲要往后倒。
右手下意识地要往圈椅的扶手上支,然而手指收拢时触及的却是柔软的衣料,吓得她连忙松开,不敢偏头去看也已起身的宋霆越。
宋霆越亦察觉到了什么,大掌毫无预兆地松开她的上臂,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倾身往前倒、毫无预兆地将那冰碗给碰了出去。
彼时顾勉在廊下听到玉碗碰地的声音,甫一抬头,入眼的便是惊慌失措、眼中晶莹的顾锦棠和一旁状似面沉如水的宋霆越。
“阿耶,我方才不小心碰到了腿,这会子疼的厉害,便先回去擦药了。”
落在宋霆越身上的视线往下,看到地上的碎瓷片和牛乳、果子等物,顾勉却不急着叫人来收拾,只叫顾锦棠自己回去就是。
待顾锦棠走远后,顾勉观他似乎已经恢复平静,方叫人来收拾,又叫人泡了清热下火的凉茶进来。
为着白日里的这桩事,顾锦棠夜里又失了眠,打定主意日后绝不能随意跟着府上的丫鬟婆子往别处去,更不敢去赴可能遇见宋霆越的宴席。
至后半夜方浅浅入眠,偏又做了噩梦,梦中她被一条恶龙逼至悬崖,惊慌间失足坠崖,却被那恶龙接住。
求生欲令她暂且抛却害怕,下意识地胡乱去抓背部的龙鳍稳住身体,然而恍惚间那龙却又化作了高大健硕的人形……
入眼的人分明是宋霆越!
顾锦棠错愕地睁大眼睛,不多时便从睡梦中惊醒过来,身上的寝衣不知何时已被汗水浸湿。
且说近来顾清远在学堂见到赵子桓时,他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也不似从前那般课后便来与他言笑。
顾清远同向他堂弟赵子蟠打探消息,赵子蟠那厢架不住顾清远软磨硬泡,勉强挤出两句话来:“阿兄似是几日前与家中长辈起了争执,便不大愿意来学堂了。”
旁的便再也不肯透露半个字。
盛宁十二年,七月初一。
一夜不曾睡好的永熙帝面色憔悴地端坐于龙椅之上,身侧执着浮尘的宣旨太监将一道明黄色圣旨徐徐展开,宣读了废黜太子、降封吴王的诏书。
圣旨下达的当日,太子及其妻妾被迁出东宫,暂且安置在北宫一处偏僻的宫殿内,待吴王府建成再行迁居。
太子离开东宫之时,右腿的瘸相较禁足前更为严重,这一模样被不少宫人瞧见,不过两日便已由皇宫传至洛京城的大街小巷。
顾老夫人终日惶恐不安,身体很快便有些支撑不住,这回倒真的是大病了一场。
这日,顾锦棠来寿安堂侍疾。
床榻上的顾老夫人细细打量着她,只觉得她出落得越发标致,已有隐隐盖过顾锦姝的势头,臻首娥眉、妍姿俏丽,虽算不得倾国倾城,却也是十分难得了。
嫡长女顾锦姝能入了太子的法眼,焉知顾锦棠就没有入了南安王的法眼呢。
“从今往后,你长姐再不是什么太子良娣,而是吴王侧妃。你与那邢国公家的大郎君,原本祖母是极力想要促成这桩婚事的,现下看来,你们终是有缘无分。”
顾锦棠并未出声反驳顾老夫人的这番话,只是微微的颔着首,面上却是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甘心和悲伤之情。
顾老夫人那厢说这番话原本就是想要试探顾锦棠一二,当下亲眼见她这般,自是又信了那平阳王妃和顾锦婳昨日同她所说的话三分。
“我这院里还不缺照顾的人,三娘你从明日起只需过来请安即可,侍疾的事自有下人来做,何需三娘亲自来做。”
说话间将顾锦棠的手握在手里抚摸,那副慈爱的模样当真像极了一位疼爱孙女的祖母。
若非顾锦棠见识过她从前的嘴脸,只怕也要被她这幅祖孙情深的样子给骗了去。
摸不准顾老夫人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样,顾锦棠只得暂且陪着顾老夫人演戏。
彼时,面对邢国公以脱下官帽要辞了官去、国公夫人寻了短刀要抹了脖子、赵老夫人要陪着他一起绝食的局面,已有两日滴水未进的赵子桓终究没能坚持到底……
端起那碗已经凉透的汤碗喝了一口,白着一张脸心如死灰。
“儿子不会再提迎娶顾家三娘的事,只是从即日起,儿子的心也死了。”
赵子桓的后半句话,赵老夫人很是自然地右耳进左耳出了,只是斜眼睨了邢国公和邹氏一眼,邢国公忙将那顶官帽正正戴回头上,邹氏亦缓缓将那短刀插入鞘中。
“桓儿能想通就好,休整两日后便去学堂进学罢,八月的秋闱,莫要让你老子娘失望才是。”
“祖母放心,孙儿自当尽力而为。”
太子自被废黜降为吴王以后,整日借酒浇愁,顾锦姝每每瞧见他那醉鬼的模样,心里越发厌恶起他来。
只要一想起自己那苦命早夭的儿子,顾锦姝更是痛不欲生,脑海里不断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若非这个没用的男人打了她还将她推倒在地,这个孩子又何至于会早产夭折?
北宫多为不受宠的嫔妃处所,这里的宫女太监贯是会看菜下碟的,如今废太子虽有个吴王的名头,可他的右腿已经彻底废了,永熙帝也因此而厌弃了他;且齐王和南安王结成一派,在朝中如日中天,风头远胜靖王,是储君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
废太子于南安王算是有过夺妻之恨,待到他日齐王荣登大宝,南安王便是得力功臣,又岂会轻易放过废太子?
是以北宫里头的宫人们对待废太子的态度便多有怠慢。
宋霆越此时风头正盛,投其所好的人家不在少数,然而多数都被他推拒掉,只接了两家的帖子,旁的都不做理会。
靖王宋承恪眼瞧着宋承睿仗着外祖家的人脉和宋霆越的兵权走到如今的位置,心里不免生出些妒恨和危机感来,笼络人心的时候更是舍得下功夫和血本,将那些臣子的喜好莫非清清楚楚后投人所好,倒也扭转过一些颓势赢得了不少人心。
自皇长孙夭折、太子被废后,永熙帝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于朝政上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郑贵妃便每日亲自服侍永熙帝吃药用膳,倒像是他身边的贴身女官了。
永熙帝本就喜欢郑贵妃那温柔似水的好性子,这些日子见她凡事都这般亲力亲为,心中自是越发动容。
加之次子宋承睿早慧,虽有两子三女却又能不耽于美色,于政务之事上颇为勤勉,深受皇恩却不骄不躁,心中自然更偏向于立他为储君。
承恪虽也不差,到底城府太深、手段狠辣了些……且他又是个善于伪装的,这么些年来,他一直都装作一副无心皇位、淡然处世的模样,若非太子坠马一事有蛛丝马迹的证据将幕后黑手指向他,只怕自己至今都会被他给骗了去。
这样缜密阴毒的心思,若真是让他登上了帝位,莫说要他放过睿儿,只怕那瘸了条腿的废太子和自己年仅八岁的幼子承贤都难逃一死。
永熙帝如是思量着,不免忧思更甚,郁结于胸,那病症自然难以好转。
至八月下旬,广平郡王迎娶郡王妃卢氏,纳顾家二姑娘为侧妃,洛京城内热闹了几日,此后便又归于平静。
十一月初三,永熙帝重新启用正二品尚书令一职,令齐王即日到任,统领六部。
至此,永熙帝也算是变相地向群臣宣告:他将会是下一任的皇太子。
十二月二十一。洛京城内的百姓们尚还沉浸在迎接冬至日的喜悦之中,殊不知一场变故已经悄然发生。
这日夜里,靖王宋承恪反了。
洛京城里的大小街道上,沿途还未来得及归家的百姓皆被叛军所杀,一夕间城内血流成河,哀嚎声四处而起。
约莫一个时辰后,叛军攻破延平门,宋霆越自南安王府杀出重围召集兵马入宫救驾之时,宋承恪已将上阳宫团团围住,逼迫永熙帝写下传位诏书。
病体孱弱的永熙帝看着眼前浑身沾满血腥的宋承恪,气得吐出一口鲜红的血来,吓得一旁的郑贵妃花容失色,连忙上前搀扶住他。
这一幕被宋承恪看在眼里,只偏头一个眼神,便有两个铁甲士兵大步上前将郑贵妃拖了下去。
“父皇,此番宫变儿臣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相王和五皇叔那儿,儿臣早已派了两支精锐前去诛杀,只怕这会子他们两个都已经成了刀下亡魂。父皇若是不想让承贤也早早地去了,还是快些立下这传位诏书吧。”
永熙帝闻言又气又悲,捧着心口双眼猩红,用尽浑身力气却只骂了逆子二字出来。
宋承恪并不理会他此时的愤怒,冷声吩咐道:“来人呐,扶父皇坐下,再去取纸笔和玉玺过来。”
话音落地,不多时,永熙帝便被两个身穿盔甲的士兵架到案边坐下,宋承恪从侍自手里接过狼毫塞到永熙帝手中。
“父皇若是不肯写,儿臣就只好先杀了郑贵妃,待承贤过来,父皇若还是不肯写,便再杀了承贤如何?”
永熙帝只觉得喉头又是一阵腥甜,直到郑贵妃的脖子被那寒光四射的刀锋刺得沁出点点血珠,他才生生将那股腥甜压了下去,缓缓提笔落字。
方才写了几个字,就听得殿外又是一阵厮杀呐喊之声传来,殿门开后,就见宋霆越执着沾满鲜血的长剑大步而来,满身都是锐不可当的杀气。
“靖王犯上作乱,妄图弑君,就不怕遗臭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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